第二章 横断山下草木皆兵
第二章 横断山下草木皆兵
此刻陈渠珍意气风发,正兴冲冲步往昌都镇。殿后的三营最后到达,翻过了达玛拉山就望见澜沧江畔四川坝上已是白毡连营。匆匆安营扎寨,匆匆盥洗装扮,陈渠珍焕然一新:一套蓝色薄棉长衫,外罩暗紫团花缎面羔皮甲,头戴黑缎瓜皮帽,俨然浊世佳公子。护兵刘金声也卸下笨重皮裘,换了短袄,紧随其后像个书僮。
此刻太阳平西,悬在山头将坠未坠,小镇沉在光影下方,独有两河环拥一高高台地,高台地上的强巴林寺裸露在阳光里。东为扎曲河,西为昂曲河,两河南流和合为一,是为澜沧江。珠日“龙山”盘卧,位于龙首之地的寺宇建筑群巍巍然,殿堂嵯峨,僧舍颠连,粉墙红白相间,金顶金瓦反射着温润的光辉。听说昌都强巴林寺历来为川西藏东方圆千余里第一大寺,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陈渠珍快步攀上台地,随三两香客沿寺庙高墙绕行一周,环形转经道旁玛尼石层层堆砌,其上彩幡经年累月已经泛白。伫立于山门前,听闻澜沧江水急流滔滔,一览小镇全貌,窄仄的峡谷间房舍密布,此际黄昏和黄昏的阴影渐浓,依稀可见方形民居平顶上炊烟袅袅,弥散于暮色中。隐约听见有人在耳畔嘀咕:我来了,我看见了,我将要……陈渠珍猛地收住脚步,环视左右,只见金声也跟着呆站下,后有三几个转经的山民赶紧弯腰吐舌,表示谦恭。不由得疑心那声音发自内心——我将要做啥子哩?
隐现于晚炊暮色中的是人间的市井街巷。两个月来荒天野地,风餐露宿,乍到人烟辐辏之地,顿觉繁华无比。街旁土木阁楼高高低低,街上人来人往,四川口音不绝于耳,不时可见猪呵鸡呵狗呵当街漫游,真是天涯海角,处处人生啊。信步走去,抬眼望见一幅“望蜀酒家”的招牌,蓝底白字牙边旗,在晚风中招摇,似在召唤。
的确有人召唤,是张伯的沧桑川音:将爷请进!
就在陈氏端坐在裸露着簇新白木茬的餐桌前,面向久违了的红烧肉、白菜萝卜之类大快朵颐的时候,黑衣喇嘛正背向着他享用酸奶。张子青风风火火闯了进来,把刚刚打探到的消息报告长官:拉萨方面为阻止川军前进,藏军已在南路的芒康、北路的恩达两地布防,近日又委派噶厦政府一名高官前来恩达督阵。那高官派人送来请柬,邀请川军统领钟颖到恩达会谈。年轻的钟颖心中惊慌,不敢前往。遂召集麾下各标统、管带议事,决定募勇去往前敌侦察,打探藏军布防情况。可是招募令下达已有三日,官兵竟无一人出头。
机会来得如此轻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陈渠珍心想,天赐良机,非我莫属,须得连夜请战,以免被人抢了头功。
那边的黑衣喇嘛站起身来,顺便朝向陈渠珍微微一笑。后者顿觉一股暖流在心底漫过,不由得回报一个笑容,含糊说道,我晓得了。招手唤来张伯,仔细询问前往恩达的路线,做请战的准备了。
一行两骑出发时已近午时。昌都镇坐落在山丛河岔谷地,出城即山。蓝天正中,太阳高挂,山野一派明朗。陈渠珍化装成山民:身裹脏兮兮无面羊裘,头戴半新草狐皮帽,脚蹬半旧白毡藏靴。不仅帽与靴,就连胯下鞍鞯,也均为张伯所置备。那张伯少年时就随了家乡主人来藏经商,娶藏女为妻,在昌都镇成家立业,育有一儿一女。陈渠珍在他的“望蜀酒家”就餐的当晚,坚邀他陪同担任向导兼翻译,张伯不肯冒险,又推托不过。此刻纵马跑前跑后,绕着圈儿远看近观,一边夸赞自己的化装有术:你看连丁点儿破绽都没有。冷不防一大片黑云呼啸而来,正惊讶大晴的天里哪儿来的乌云,坐骑惊蹶了,正在仰天察看的张伯被掀下马背。只见乌鸦千百成群,嘎嘎啸叫着俯冲而下。两匹乘骑跳跃嘶鸣,两个骑手抱头护面。直到鸦阵远去,犹自惊魂未定,陈渠珍解嘲说,好一个下马威!张伯说,藏人有言,乌鸦群聚的地方,必有死尸——不祥之兆,不祥之兆。
这一天只赶了四十里路,夜宿俄洛桥。俄洛桥驻有边军一哨人马,这是清军驻防最外围的哨卡。邓哨官好生热情,张罗摆酒款待。席间说起藏军方面的动静,主力和主帅在百里外恩达扎寨,先头部队已抵梭罗坝,而藏兵的巡骑则已深入到距此三十里外的浪荡沟。从恩达、浪荡沟逃出一拨拨难民,称藏军抓丁派粮支差,趁火打劫,浪荡沟几村略有抗争,民房顿遭火焚。不久前来此督战的噶伦名叫登珠,宗教身份为拉萨色拉寺堪布住持,政界职务为噶厦政府二品噶伦,现负军职,其实本非带兵之人;正规建制的藏军不多,临时在硕般多、洛隆、边坝等地征调中青年民兵号称上万人。半月前赵大帅已示谕登珠,札其退兵,让出大道,保证川军通行,至今未见响应。不进不退,不战不和,形势暧昧。鉴于这些情况,邓哨官奉劝陈帮带此番轻骑独往,须格外小心,不妨至浪荡沟看看便回。
这一带地处横断山脉腹心,崇山峻岭连绵,虽在农历十月中,山脊已有白雪堆积。第二天薄明时分出发,策马三十里,踏进浪荡沟塘房(塘房是清代炉藏大道驿站,常驻塘兵四人),时已近中午。塘房内只见一片混乱景象:四名塘兵正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有人在席卷床上铺盖,有人把锅碗瓢盆往口袋里塞。一见来人,先吃一惊,听到汉话,方才松了口气。忙说藏军距此不过三四十里,夜夜有巡骑前来骚扰。加之战事将起,路断人稀,与其在此无事可做且惶恐度日,不如及早返回昌都。听说来人还要往前方侦察,连连惊呼不可不可,好意相劝不妨就此随他们一同打道回府。
张伯也有些慌张,正要随声附和,见陈渠珍面现不屑之色,自觉说也无益。四下张望,炉灶已撤,看来竟连一口热茶也喝不上了。好歹找了些青稞豌豆喂了马,避开大道登山而去。
前一晚下过大雪,山坡新雪覆旧雪,加之崖深壁陡,只得挽辔步行。两个月来陈渠珍虽将山道走得熟惯,但在高山上仍觉胸闷气结,一步三喘,十数步一歇。挨至山顶,一鼓作气急行几步,居然踉跄昏倒。午后的雪山不易攀登,山巅乌云四合,昏天黑地,雪风严寒,尤其气压很低。有经验的商队总会选择在午前上山,午后下山。陈、张二人并非不懂,只是碰巧赶上罢了。
随后登顶的张伯见长官仆倒在地,赶紧又推又喊。陈渠珍醒转来,说,只不过一时昏厥,并无大碍。张伯既心疼又抱怨,好端端的这不是自讨苦吃嘛!
下山的路依然难行,好在越往下走,胸中气结消散,脚步越轻松。渐渐看清谷中有一小村,想来该是纳贡塘了,只是一直走到薄暮时分,未见有炊烟升起。傍着小溪走进村里,不甚圆的月亮已经高挂东天。挨家敲门,并无人应,果然逃亡一空。正彷徨间,一旁咿呀门响,循声走去,一老人正探头张望。张伯趋前问询,方知整个村庄只剩下他一人,若不是疾病缠身也不至于留下。而藏兵营帐就在十里外的宾达,夜夜前来巡查。老人不愿招惹是非,连大门也没让迈进。
村旁小溪清浅,波光粼粼。月色亦明亦昧,映现出对岸山崖上的房舍黑影幢幢。二人涉溪上崖,推门进屋,四下里阒无人迹,楼下畜圈也不见牛踪。陈渠珍点起一支洋蜡,沿独木梯爬上二楼,拣一处稍大些的房间安顿下来。心想吃过干粮就上西山,也许可以望见藏兵前哨营帐吧。
不知是灯光泄了密,还是早早地被人盯上了,总之当他们听到动静,爬上房顶察看时,就见月光下黑压压一片,有骑兵百余呈扇形包抄而来。张伯哪里见过这等阵势,吓得腿都软了,连说赶紧逃命吧。陈渠珍也没经过这样大敌当前的阵势,既紧张又兴奋。夺路而逃?笑话!负隅顽抗?岂不是死定了!那就只有一条路了,束手就擒?也未免丢脸。让我想想……索性豁出去一赌——
听得藏兵已拥进院内,陈渠珍霍地打开房门,大吼一声冲了出去,楼梯一侧有人斜劈来一刀,迎面又有人挥舞着物件砸来……
马蹄敲打木桥发出咚咚声响,这木桥想来是十里外的宾达桥了。意识是被敲醒的,先是发现自己被横搭在颠簸的马背上,很不舒服的姿势,头、背部只觉得麻木。桥头人声喧哗,有人嚷嚷说,我们抓到了两个汉人奸细!还听得张伯用藏语辩解的声音,我们可是大皇上派来的……
马队停在一处楼前,藏兵七手八脚把伤者拖到二楼,让他倚坐房柱。一番生拉硬扯使陈渠珍陡觉背部剧痛,不由得哎哟一声。张伯高兴地说,还好你醒啦!刚才他们还说,要是你死了就把你丢下山崖去哩!
有个穿戴体面的人上得楼来,陈渠珍见来人左耳悬着一个长长的耳坠,心知是个官员。那官员态度和蔼地询问什么人,哪里来,做什么。
陈渠珍在过宾达桥时就想好了应对之词,此刻镇定地声称自己身为三品官,奉赵大帅之命专程给噶伦登珠送信。那么信呢?信在褡裢里。褡裢里?没有啊!
那军官给蒙住了,真的以为手下人弄丢了公文,赶紧上前为二人松绑,搀扶到卡垫上就座。有人随即倒了茶。以往陈渠珍极不惯酥油茶的膻味,此刻一饮而尽,只觉得从口鼻到肚腹的甘美畅快。
耳坠军官表示了歉意,小心地征询,此去恩达还有二十多里,是现在就动身呢,还是歇息一晚?——那还用说,即刻!
到达恩达已是艳阳高照时分。恩达哪里像是敌占区,敌方司令部,你看朝廷驻恩达的汛官叶孟林好端端地在城外恭候,身披绛红僧装的噶伦登珠也迎出临时官邸门外,见面连称得罪,误会。不待言及公务,先处理伤口。褪下皮袍,只见背部血肉模糊,那刀痕由背至髋,围观者不由得惊叹,叶汛官又连称万幸,幸好不至于腰背骨折,想来那一刀无意致命,分寸拿捏得刚好,刚好划开皮衣切入皮肉。那高僧亲自拿膏状药包扎过,又取来内服的丸药,嘱告此药经念诵经文加持过,内伤外伤不过七日必定痊愈。
汛官叶氏恭立一旁,一俟包扎毕,即捧上一件簇新的绸面皮袍。
噶伦登珠五六十岁年纪,心宽体胖,和颜悦色,与换了行头、半卧在卡垫上的陈渠珍相向而坐,开谈。登珠说,身为佛门中人,无意于交火,但噶厦之命难违,还是来了。赵大帅定乡城,平德格,威名远播藏地,半月前收到他的示谕,令我十日内退兵。我已回信,说明难处,也已向拉萨送去急件,现在尚未回音。若是执意不允,我将如何自处?所以想请钟颖统领前来商讨万全之策,没想到以这样冒犯的方式等到了你啊。
登珠一一展示赵大帅示谕、己方的回函。陈渠珍看罢,心想原来如此。推心置腹说了一席话,宣讲了一番国内外大势。说他进藏前,曾经看过一幅外国人绘制的地图,全中国都被日本、德国、俄国、英国和葡萄牙等国瓜分完毕,西南大片领土划归英国的势力范围。外敌当前,边疆危机,四川陆军奉旨来藏,只为固我边圉,自家人不要误会了云云。
噶伦登珠表示了理解,不过……只是……总之,大道理之外,还有些隐情。
对于所谓“隐情”,陈渠珍其实所知不多,只依稀听说涉及高层,事关驻藏大臣联豫和达赖喇嘛交恶。此事说来话长。十三世达赖喇嘛于五年前在英军兵临城下时出走,被朝廷革去名号,年复一年在青海、蒙古、五台山等地彷徨失所,备受冷落。虽然朝廷终于为他恢复了名号和待遇,加封名号为“诚顺赞化西天大自在佛”,待遇是年给廪饩银一万两;慈禧太后和光绪帝也召见了他,但规格今非昔比——大清王朝初入中原时何等威武,顺治帝邀请五世达赖喇嘛相会于盛京何等盛情!名号与荣耀加诸彼身,格鲁一派自此如日中天。而现如今,岂止是风光不再,被晾过三年之久方许进宫,还附带了苛刻条件:让达赖喇嘛一如臣民般行跪拜大礼。经再三交涉请求,变通为单腿下跪方才了事。至此达赖喇嘛仍是忍气吞声,恳请朝廷恩准解决一系列的问题,其中主要的请求是,西藏若有大事,可否由达赖喇嘛直接奏报皇帝,而不必经由驻藏大臣?其时朝廷正在为空前的内忧外患而自顾不暇,根本无心顾及达赖喇嘛的困境与感受,草草答复:“西藏所有事务,勿庸直接奏明皇帝,具报驻藏大臣,请其代奏,静候敕裁。”失望之余,达赖喇嘛于1909年初愤然回驾拉萨。不待进城,行装又遭清兵盘查,显见是奉了驻藏大臣联豫之命。此后双方冷脸相对过,再不肯见面了。最终在联豫调动四川陆军进藏的问题上激化,达赖喇嘛为此派人专程赶往印度电报上奏,请朝廷召回川军。朝廷只是不理,所以他才有了动用藏地武装阻止川军进藏之举。明摆着又力不从心,做个姿态而已,这真难为了神王,也难为了这位僧职统帅。
事关高层,纵然了解内情也无济于事,对此陈渠珍大而化之地说,国事为重。登珠也表赞同,明知正确而无用。
一直旁听的汛官叶孟林此时插话:如此说来,我等在大节上并无牴牾之处。我看不妨劳烦大师再写一信表明心迹,也可使陈君不负使命,如何?
踏上返程的心情与来时大不同。虽然背伤疼痛依旧,但意绪高昂。天公也作美,一路清风骄阳,之后月色朗朗。行囊中不仅有噶伦登珠赠送的奶渣果饼,更有手书的信函。身边不仅有完好的张伯相随,更有噶伦登珠选派的四名藏兵护送。上山有人搀扶,下山有人开路,无须躲躲闪闪,百十里地马不停蹄。行至浪荡沟,天已黄昏。张伯说,就在塘房歇息一晚吧,陈渠珍摇头;行至俄洛桥,夜色已深。张伯又说,明早再走吧,陈渠珍又摇头。新月偏西午夜过后,马蹄终于止步于营帐前。全营兵丁沉入梦乡,独有管带主帐透着灯光。
人未到,声先至:诸葛孔明归来也!正在灯下挥毫的管带林修梅蓦然抬头,怔忡片刻方才面露喜色,疾步上前,四手相握。上下打量一番,这才开口:只道是凶多吉少,看来是逢凶化吉……快快请坐。陈渠珍兴冲冲地说,的确是逢凶化吉,柳暗花明。把几天以来的经历从容道来。林管带手持登珠信札欣喜不已:难怪人称陈兄小诸葛。告说赵大帅现在德格更庆,不日即到,届时呈上。
说话间听得帐外脚步杂沓,人语嘈切:长官回来了,陈帮带回来了。陈渠珍进帐,不时觉得背后帐壁被悄悄掀动,有物件一一塞进,顺手翻拣,竟皆为自己的箧中物,从内衣到笔墨,到手表望远镜。心中疑惑,林管带只微笑不语。倒是久候帐外的张子青一语道破:过午时有百姓前来报信,说亲见你被打死,尸身丢下山崖。湘西老乡虽然悲痛,还是商议着把你的东西分光拿净了……
本想展颜一笑,一开口却是哎哟一声,这才觉得背痛难忍,意识到自己伤得不轻。遵嘱服药,内外兼治,外伤施以云南白药迅速平复,内伤则服以藏药大泻血块——噶伦登珠所言不虚,将养七日即愈。
这期间张伯每天炖了虫草鸡汤,盛在瓦瓮里让儿子张敏送来。那张敏与金声同岁,年方十六,身架尚未长成,一样的腼腆寡言,由于生长于藏地,看起来更厚道一些。陈渠珍与张伯患难之交,爱屋及乌,也心喜这位小兄弟。张伯吞吞吐吐说起,张敏想要从军,陈大人英勇,让儿子追随了可以混个好出身;而蜗居昌都,除了生儿育女、养家糊口,能有什么前程。张敏这些日子频频往返于军营,对于军旅生活充满向往,此时也涨红着脸开口恳求。说自己会做饭,会喂马,或者学做什么都行。犹豫半晌,陈渠珍最后答应就让张敏跟了自己,做个小马夫,而自己可做他的先生,先学识字吧。
边务大臣赵尔丰大帅亲临昌都不啻一大盛事,前一天各营即作布置,当日过午整装列队,两千人马迎候十数里开外。陈渠珍对大帅心仪已久,曾有过一面之交。两年前,他与修梅等五位武备学堂同学从长沙到武昌,欲投湘鄂总督赵尔巽麾下。赵总督接见,称其弟赵尔丰经营川边亟需人才,不妨前往,并亲笔致函以作引荐。承蒙其兄金面,赵尔丰召见过他们,但湖南的革命党活跃,长沙的军校是其大本营,赵帅早有所闻,只是拿眼光一扫而过,便决定了疑人不用。不便明言,只说是让他们听候安排。五位同学滞留成都多日,也没等来起用消息。幸好此时凤凰同乡田应诏正在四川陆军任职,与在凤凰山训练新军的钟颖关系良好,推荐了去。钟颖正组建四川新军,求贤若渴,格外需要科班出身的青年军官,遂各个委以重任。与赵大帅这番交往算不得芥蒂,唯以未能加入威武之师的边军而厕身于新成立的川军,让陈渠珍心存遗憾。
时值十月末旬,四野漫山皆白。当太阳隐入云层,顿觉朔风凛冽。听得对面河边鼓乐齐鸣,欢声雷动,又见河岸高坡旌旗飘摇,大队人马随之疾驰而下。边军随大帅东征西讨,以日行一百二十里并骁勇善战著称,即或长途跋涉,军容依然严整有序。单看阵势,就让新成立的川军自愧不如。
卫队铁骑踏过,一身戎装的赵尔丰飞马而来。银白须发胸前飘逸,紫色战袍随风舞动,黝黑面容不怒自威,仪态庄重神采飞扬。任凭夹道兵士振臂高呼赵大帅——赵大帅,被欢呼的人依旧目不斜视,旁若无人。陈渠珍踮足翘首良久,从远方身姿出现直盯到背影不见。成都一见不过两年,两年时光竟判若两人。那时赵帅须发尚在黑白之间,面容看来不过半百之人,而今竟是霜雪盈头,皤然老翁。毕竟已年近七旬,若在常人,垂垂老矣;而边地苦寒,冰雪躬历,艰险困顿,安之若素;西陲建功立业,履枳棘若坦途,就如当下临风而行,年轻士兵犹畏寒战栗,赵帅则略无瑟缩之状。若无精忠卫国之志,何以有此精神之矍铄。
陈渠珍终生感佩赵大帅,赵大帅却两番欲斩陈渠珍。两次都具戏剧性,不过第一次真真假假,类同于项庄舞剑的表演;第二次真真切切,只因鞭长莫及而未遂。
这一次又是张子青报的信。傍黑时子青跟了林管带去主帐随侍,见赵帅一脸怒容,厉声指斥,似涉及陈渠珍被虏又被放回之事。便存了心,找到赵帅帐下一位私交甚好的护目打听。方知陈渠珍单骑入敌营之事果然传入远在德格的赵帅耳中。赵帅焉知就里,以为陈是擅自行动,两番传闻都令赵帅动怒。第一次听说其身已死,赵帅以掌击案,怒道:贪功轻进,死不足惜!第二次听说不仅未死,反被遣送回营,怒气更盛,再以掌击案:吾师神勇之名,岂容鼠辈玷污!人不杀你,我必杀你!张子青见赵帅盛怒而知情者都噤若寒蝉,心想陈帮带怕是要遭殃了。
陈渠珍愕然,怎么会是这样!再一想虽是毛遂自荐,毕竟奉命行事,且完节复命,不求有功,也不至大过吧。这样想着,强自镇定下来。找到林修梅打听,林管带说,赵帅是为募勇侦察之事而发怒,根本没容我等置辩,也没说到要杀哪一个,明天升帐再禀报言明就是了。
清晨果有传令兵持大帅令前来,即随入大帅行辕。只见统领钟颖和军粮府台刘绍卿等一干文武将官立于帐内,颇不自在的样子。尤其是那钟颖,无论相貌多么福态,气宇多么轩昂,作为川军统领多么显赫,此时在威震四方、祖父辈的边军统帅面前,犹如参天大树下的一株弱草,谦恭备至,都是站班跑龙套的角色。
赵尔丰正背向帐门立于大帐中央,听人报陈渠珍到,也不转身,轰雷般断喝一声:贪功冒名之徒,损吾威辱吾师,可耻可恨,其罪当斩!
声色俱厉中又似乎留下了抗辩余地,所以陈渠珍有机会说了这样一番话:在下知罪,罪在无奈之下假冒钦帅信使。但请钦帅息怒,且容在下置辩。在下衔命而往,深入前敌,虽万死不辞,毕竟落入敌手。所幸不辱使命,得以与番方主帅晤谈,晓以大义,宣以德威。噶伦登珠身为僧官,尚属明理之人,且对钦帅深表敬畏,有手札一封为证,恳望钦帅明察。
赵尔丰听罢,缓缓转过身来,环视左右:所言……属实?
钟颖先开口,证实确有募勇侦察之事。刘府台也说确有以管带咨文更换马牌之事。林修梅双手呈上登珠书信手迹并译文。
赵帅约略读罢,已会其意。登珠信中反复说明难处,请求宽宥,同时暗示每随大军进逼,他将节节撤站罢兵,明阻实退,以便托词。
冷场片刻,赵尔丰若有所思。
陈渠珍趁机将恩达晤谈之情详告,登珠对朝廷如何恭顺,于拉萨方面如何两难,对于威武赵帅如何示好,凡此等等,一一禀明。
赵帅释然复怅然:这么说来,倒是错怪了这位僧官大人啦?不瞒诸位,昨日我已派边军三个营径去恩达,直取登珠。一边抖动着手中信纸,语调渐渐激昂:本意在雪一擒一纵之耻,这一来却是师出无名,倒显得赵某人是非不辨,小肚鸡肠!
此时军粮府正好送来作为证据的当日管带咨文,赵尔丰扫过一眼,转而对林修梅怒目而视,昨晚你为何不说!林修梅心中委屈叫苦,你何曾容我辩白。那赵帅又是一声断喝:拿纸笔来!
才待挥笔,又说,陈渠珍,你且把身家履历如实报来!
陈渠珍不明所以,哪敢怠慢:在下陈渠珍,字仲谋,号玉鍪,湘西凤凰人氏,年二十七岁,现任新军一标三营督队官。家父陈开琼,出身行伍,曾任皖南总兵。在下自小读书,十五岁考中秀才,光绪三十二年毕业于湖南武备学堂,后任湖南新军第四十九标队官。后来我等五人曾去武昌投奔湖北赵大人……
赵尔丰哈哈一笑,表示他还记得那一面之缘。转身立于书案边,大笔一挥而就,加盖帅印——刚刚还是急风骤雨,顷刻风和日丽。欲死者不仅重生,而且荣升。那谕令写得分明:撤销林修梅管带之职,任命陈渠珍为三营管带。
这段公案就此终了,结果大出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起承转合,这场戏从始至终其实只有赵尔丰一人在表演,由此可见这位封疆大吏雷厉风行又心细如发的一贯风格。前一天晚上,他已通过身边文案傅某人掌握了案情的来龙去脉,表面看来不动声色,如何处置已然成竹在胸。这里穿插着一个名叫张鸿升的小角色。此人本为边军旧部,追随赵帅东征西讨颇有战功,大约作风蛮勇粗鲁,不得大帅欢心,曾身为管带之职也被黜而不用。钟颖进藏时急需人才,曾向边军求荐最优管带,赵帅自然不会将其爱将送人,张鸿升由此做了钟部马队营管带。但川军中的步兵营才是主力,张觊觎林修梅的位子很久了。赵帅来昌都这一天,张鸿升从旧友傅文案那里,得知赵帅为陈渠珍贪功冒险事极为震怒的消息,心知机不可失,便让傅文案告知赵帅,林修梅是此案主谋,兼有军中革命党首领背景云云,意在取而代之。
赵帅利用了这些情报,不动声色,心中微笑,正好一箭三雕:其一,秉公决断以示英明;其二,那个小子张某人休想得逞;其三,也是最重要的,可排除异己,杜绝隐患。赵尔丰早就注意到林修梅其人,前不久看到他呈来的《治藏策》和《西藏督练公所简章》,其主要观点是以国家大业民族利益为重,力避民族冲突,建议对藏方采取怀柔政策,一致对外;鉴于西藏幅员广漠,地处极边,应实行川军与藏军混合编配,以使“各处要隘,仍段有兵分布,方足以资镇摄”,“更番训练,以期悉成劲旅”等等。按说很有见地,但疑心颇重的赵尔丰顿时警觉起来:一个营长具有这样的政治眼光令人怀疑,加之中华同盟会在东瀛策源,林修梅留学日本已成危险人物;又听到川军中有革命党活动风声,林修梅嫌疑最大。大清军队里岂容反清势力存在,现在正好借机铲除。
几人欢喜几人失落,陈渠珍就地取代,林修梅只得打点行装,第二天踏上返程。林修梅返回内地后,即投身于革命。从此波澜壮阔,在辛亥革命中成为湖南一员骁将;其后与他的堂弟林伯渠一道,在武装讨袁和北伐革命中冲锋陷阵。终生追随孙中山,中国新军人中一度盛传“南有林修梅,北有冯玉祥”之誉,孙中山也称赞说:“林氏兄弟,一文一武,将来必大有作为”。可惜误于庸医,以四十二岁年纪英年早逝。
张鸿升一番算计付诸流水,从此与陈渠珍结下梁子。
这一天还发生了一件大事。边军三个营自恩达凯旋,押着噶伦登珠班师回昌。
说“押着”并不确切,那登珠何尝自以为囚。更何况赵帅早已安排人马三十里外俄洛桥恭候,自己则率众官员步出行辕迎接。噶伦登珠一身高僧如仪盛装:头戴姜黄鸡冠帽,身穿绛红袈裟装,外罩同色大披风。体态雍容,面相庄严,手持佛珠,端坐马背。款款行来,见到赵尔丰一行,反有居高临下之势。
帐内摆下筵席,赵帅延请登珠上坐。边军诸标统、管带出席作陪。席间宾主谈笑甚欢,哪里像敌对双方的主帅!其时刘赞廷在场,这段佳话经由他传之后世。
赵尔丰:此役不发一枪,不伤一兵,噶伦大人便被请了来,作何感想?
噶伦登珠:本官不服。本官虽非领兵打仗之人,但也听闻过中原战事。两军对垒,必先相约战期,擂鼓出击,鸣金收兵,以力相较,决以胜负,磊磊落落,方为兵家本色。似贵军这般趁人不备,乘夜偷袭,与夹坝(即藏语抢劫者)盗匪何异?胜之不武,胜之不武……
众人相顾失笑。这位高僧所言不虚:昨日三营铁骑分三路包抄,相约三更时分齐集恩达。藏兵虽满山营火,却一无所觉。大军突至,四散而逃。有藏兵提供了噶伦登珠的行营所在,一举拿下,未费一弹,未伤一人。
赵尔丰:既然噶伦大人不服,约期较量一番如何?
噶伦登珠:与汉军交战非我本意。但在兵言兵,无论胜败也好向拉萨交差。何况硕洛边松(即硕般多、洛隆、边坝三地)已募集民兵上万,拉萨购置新式英国步枪三千支近日便可运抵。我将向西撤至边坝,半月内加紧训练,就定在半月后开战?
噶伦登珠以左手拇指触及四指关节掐算,笑说半月后的下月某日在藏历中正是个大吉之日,可战,必胜。在场者闻言面面相觑,忍俊不禁,听起来像是有吉无凶,皆胜,双赢。
钟颖所率进藏川军两千人未参与以后的战役,不几日便开拔,绕开藏兵布防的洛隆—边坝之康藏主道,沿宾达桥以北经丁青至嘉黎,俗称“小北路”一线。这一线也为赵帅刻意安排:丁青至嘉黎一带三十九族(部落)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虽山高些路远些,但足够安全。此时的川藏边境以边坝为界,赵帅奉旨护送,只负责送至昌都以西,夏贡拉雪山那边,就出了川边大臣的防地了。
噶伦登珠告别赵帅,返恩达后即退兵边坝。时值隆冬,恰好半月内连降数场大雪,雪封路阻,连当地人也无法出门。不知登珠真的以为汉兵畏寒不敢出战呢,还是根本无心再战,总之半月里他并未安排训练防守之事,只是每天围坐火炉诵经如常,连新近运来的英式步枪也未开封。直到那一天,边军如约而至,他正带着随从在边坝城中漫步赏雪呢。
又是一弹未发,一人未伤,藏军及民兵不战而溃。又是在三个营人马的簇拥下班师回昌,三十里夹道迎宾。事后赵尔丰函告其兄、此时已任川督的赵尔巽,对于登珠,他效仿的是当年诸葛亮降服孟获之例,以“七擒之法攻其心也”。虽只两擒两纵,已足以显示军威,明示双方实力悬殊,借此表达诚意:你看我们实在无意与藏方为敌。
这一次宾主不再言战,而是共商安内攘外大计。噶伦登珠声称他将尽早返回拉萨,劝说达赖喇嘛:强邻进逼,宜固藩篱;抛却前嫌,与驻藏大臣联豫合作。
赵尔丰挽留登珠多住了几日,昌都雪夜侃侃而谈。赵氏三兄弟,素有家学渊源,两位兄长皆中进士入仕途,唯尔丰屡试不第,从此戎马倥偬,一生家国。登珠自小出家,资深喇嘛,获得佛学最高学位的格西博士。本已证境深厚,只是既参政,难免涉足虚幻表象的人世间。一个戎马一生,一个佛门中人,他们会谈些什么呢?
尔丰一世枭雄,凡“子不语”之列一概不予理会,此番破例一回:听说高僧大德必修密教中某法,可了知未来?笑请登珠为己占卜。起初登珠不肯,再三央求下,登珠婉转而言:只是说来无益。譬如汉人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藏人云老天一旦塌下来,大地何处去躲藏。讲的是一个道理:大势难违,人力难敌;譬如说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帅可做得到吗?
尔丰笑,大师所言极是。想我赵某人从中原到边地,平捻军,息边患,真个是杀人如麻。治国平天下,全凭文治武功,总要有人从事杀戮一行。就如佛门持戒不得杀生,总需有人做屠夫是一样的道理。今生恐怕再难放下屠刀啦!
登珠幽幽念道:口与手造成的业果,只得由头与颈承受。
尔丰朗声应道: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两年后赵尔丰的结局应了此谶。但是,这位通晓佛学兼秘术的高僧大德,竟不知为自己卜上一卦,预知厄运将至,不日便会死于非命吗?
噶伦登珠率众随从三十余人离开昌都,走康藏大道翻夏贡拉、怒贡拉两架大山,刚刚进入嘉黎境,便听说川军已到达多日,连忙打听陈渠珍扎营所在,自视老友,格外心急,连马也不下即投奔而去。
不想这一举动引起了一场误会。陈营扎在一处背风洼地中,高处陡现一彪人马,且身穿藏袍,人人荷枪,哨兵误以为敌情,报与排长于队官。那于队官本是学生娃,未经战事,情急中不免慌乱,抓起枪往外奔,一时乱枪齐发,高处人马惊散,这边于队官也被己方流弹所中,仆倒在血泊里。
陈渠珍闻声而出,远处噶伦登珠高声大叫陈管带,陈管带!一场混乱方才平息。
本意是欢喜相逢,不想竟至举丧。登珠敛袖登堂,为于队官念经超度做了法事。
这一天是腊月二十八日,陈管带邀登珠入席,同吃年夜团圆饭。席间陈渠珍询问拉萨情形,布达拉宫,三大寺,八廓街,登珠一一道来,并发出邀请,未来管带大人到了拉萨,一定要去他的色拉寺做客。
登珠返藏毕竟大事,陈渠珍派人兼程赶往拉萨送信,报与驻藏大臣联豫。川军进入藏地,已出边务大臣辖区,而归驻藏大臣节制了。联豫亦称钦帅,然则此帅远非彼帅。
两天后即宣统二年元月二日,1910年2月初,陈营奉命前往工布江达驻扎,彼地亦为前往拉萨必行之路,登珠乐得同行同止,似乎全然不知身处险境,此刻正与虎狼为伍。到达江达不几天,联豫密函至,大出陈渠珍意料,此钦帅认定登珠为噶厦政府要人,若此番放过,必成后患,令陈就地秘密处决。
陈渠珍惊呆,盯着就地秘密处决字样,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口中只说一句话,怎能如此陷我于不义,陷我于不义。
此时已升任司书的张子青接过密函,想了想说,军令如山,不得不做。我愿为陈兄分忧解难,你就等着吧。
陈渠珍呆坐至深夜,脑海中尽是那位高僧的音容笑貌。张子青带了一身寒气闪进门来,告说完事了,是不是一早就派人去拉萨复命?陈渠珍木然说道,我不杀登珠而登珠此身已去,结果是一样的。人间私语,天闻若雷;暗室亏心,神目如电。冥冥中自有天谴。
登珠死讯传至边军,已在数月之后,诸将领闻讯无不惋惜无不忿忿,赵帅尤其怒不可遏,第一反应就是致函川督赵尔巽,请诛陈渠珍,信中说“不杀不足以泄此恨”。但是,此时的川军已不复归赵氏兄弟节制,且系趋奉联豫之命,终究以不了而了之。
登珠之死引发了严重后果。十三世达赖喇嘛本来就对四川新军进藏疑忌甚深,节节兵阻而节节逼近,绝望中一度停止对驻藏大臣衙门的例行供应,以示抗议。那驻藏大臣联豫与达赖喇嘛势同水火,不再对话;只有驻藏帮办大臣温宗尧往来于驻藏大臣衙门与布达拉宫之间,从中斡旋。川军开进拉萨城的前一天,达赖喇嘛大惧,急邀温大臣前往布宫磋商,温大臣再次保证四川陆军进藏只为保卫疆土,既不会扰乱地方亦不会侵犯寺院,遇事当和平处理。达赖喇嘛虽然心中愤懑,但迫于无奈,答应调回各处藏军,尊重联豫地位,恢复例行供应。双方就这次会谈拟就一份纪要,概括了上述内容,可视为低限度的和解之约。正当此时,也即会谈的第二天,接连发生了几件事。首先,是会签的谈话纪要反馈回来,达赖喇嘛看到了“和平处理”字样已被联豫改为“秉公持平办理”,而落款处只见温宗尧印章;紧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川军开进拉萨城内,混乱中毙杀一名铁棒喇嘛;噶伦登珠江达死讯接踵而来,达赖喇嘛大惊失色,离心遂坚,当夜即遁往印度。联豫随即电告朝廷,推波助澜。清政府谕令再次褫夺达赖名号并令在藏地寻访转世灵童。为渊驱鱼,为丛驱雀,英印趁机拉拢,和解机会不再,待来年年末十三世达赖喇嘛再返拉萨时,已是另一番光景,并且终其一生再未与中央政府直接对话。
此时达赖喇嘛远避印度,阻路藏兵解甲归田,仅用两个月时间,工布地区所属四宗县招安事毕。陈渠珍营驻觉木宗期间,奉命前往卧龙地方查抄噶伦夏扎家产。
卧龙地跨雅鲁藏布南北两岸。夏扎系贵族世家,长驻拉萨,官居高位,因力主阻击川军进藏,又随达赖逃亡,联豫下令查抄其家产。夏扎家族在此有庄园三十余处,清查其田亩牛羊花费了两个月时间。这期间陈渠珍颇得清闲,每以读书消遣,又有卧龙头人常相过往,关系渐密。不久后,属下排长谭鸿勋即向头人之女求婚,头人欣诺,大摆婚宴。席间摆上黄米饭,令人惊奇。头人介绍说,这黄米来自南方野人山,其地产旱稻,前不久托商人从珞巴人手中交换而来。野人山,珞巴人,引发陈渠珍兴趣,带一拨人前往踏勘采风。
翻山越岭来到白马冈,白马冈是上、下珞瑜交界处。以南以北的珞巴人按其文野程度又有生番、熟番之别。无论生熟,既称“番”皆含贬义,生番又叫民鸟珞巴,有人正在此地编制竹筐藤箩为生。差人找来身穿竹编草裙的两个男子,询问民鸟珞巴衣食住行一类风俗,果然与藏地不同:构木为巢,树皮作顶避风雨;竹片为衣,不为御寒为遮身;竹筒作釜,内填稻米野虫烘熟以为食;路途不通,悬崖峭壁攀藤附葛捷如猿。不识文字,刻木记账;不用货币,物物相易。一年一度在指定场地以大米、兽皮、麝香、药材换取铁器、食盐、布帛等日用品。再问两位草裙珞巴,你的家乡距此多远?珞巴人遥指天外,还要再走二十多天吧。
陈渠珍遥望南天峻岭重重,密林深深,心想可真是山外有山,俗外有俗,另类生活匪夷所思,这个世界好生了得。
清查造册将近尾声,家产仓廒中尚有诸多古旧的金属兵器、细瓷碗盏。卧龙头人指点说,这些瓷器可能是千年前大唐时期的旧物。陈渠珍也以其莹洁细润,认定远非近代可比。此时头人以耳语方式又提供了一个线索,夏扎离开庄园之前,曾将最贵重之物潜藏于一密室。
待密室之墙被打开,果见稀世珍宝:以纯赤黄金研末成汁书写而成的《大藏经·甘珠尔》,一百零八卷,已是珍贵无比,待察看其经书封板,犹见珍中之珍——五色锦缎包裹,一层层打开,珠光宝气顿时幽幽而现:那封板长约二尺,宽约五寸,周边镶缀珊瑚珠百余颗,框内环饰以碧洗玛瑙及红蓝宝石自成图案,中嵌金佛三尊,佛身各以三十六颗钻石环衬,佛顶背光中则是径约三分之硕大珍珠。
围观数人不禁惊呼,陈渠珍大开眼界,张子青看得眼睛发绿。私下里这个子青建议说,不如把珠宝金饰尽皆取下,再呈报查封如何?不消说,陈渠珍再没有头脑也不会采纳:你可以理解为他并非出于恶意,成心陷你于不义,但显然是愚蠢的——这个子青啊,何时能走出他的狭隘贪欲,由此也被提醒:谨防见财起意者。急令封藏原处,切勿声张。
几十年后陈渠珍还惦记着这件稀世之宝,不知这宝物历经劫难,是否还完好地留存于世——又过了几十年,仍有细心的读者注意到这件文物,还在向作者我打听其踪迹;刘先生也在顺便访查,迄无消息。石沉大海,一个悬念。
进驻工布地区不久,经过考察,陈渠珍即上表了治理工布的《六事条陈》,诸如改治、练兵、筑路、屯垦、兴学、开矿等等,实为当代的可行性报告。此间工布设治大局笃定,文职人员各各就位,清查户口、勘察划界已毕。文官中不乏有志人才,建县委员石鼎昌即是。此人原系四川候补知县,乍到这百政待举之地,无异于胼手胝足开辟蒿莱,既觉任重道远的艰辛,更有播种收获的喜悦,任内诸事莫不尽心尽力,将陈渠珍所呈六事一一落实。尤其热心兴学办教育,练兵事也已粗定,工布大营官朗堆措布拣选数百壮丁,在三营指导下训练新军,初成规模。振兴商务为富强基础,工布境内拟开辟商埠四处,欲求兵民足食计,石鼎昌建议设立农业试验场,向当地推广精耕细作技术,并拟设招垦局,开荒种地。石鼎昌拟想中的工布地区,不久后将是野无旷土,市少游民,大稼连塍,丰稔有庆,一派兴旺繁荣景象
卧龙查抄事毕,陈营奉命移防德摩(在那里他即将与西原相遇)。移防前一晚,石委员来营送行,文官武将谈至夜深。石鼎昌说,觉木宗小学开课一两学期之后,必将四乡有声,拟相继再办两处,只是师资乏人,务请玉鍪兄于军中悉心物色,凡通文墨之兵丁五六人,可安排提前退役,备充教习。
陈渠珍随声附和,并说已举荐的书记官范玉昆,在当地娶妻安家,可保终生任教;另外有几人我已心中有数。授人以鱼不如教人以渔,工布的未来毕竟系于年幼一代。
石鼎昌对陈之六事条陈中的开矿有不同看法,工布谷中虽有煤铁等矿,但路遥崎岖,势必增加开采成本,加之满山薪柴唾手可得,煤矿似不宜开采。
陈渠珍说,石兄所言极是。前呈六事,大半仿照赵大帅在康地改土归流所作所为。至于铁矿,似也宜于牛车道修通之后再作考量。
牛车道为几年前驻藏帮办大臣张荫棠所倡。张大人驻拉萨期间,曾派员考察自工布经波密向东南直通芒康一线,若成通衢,距拉萨较之炉藏大道北线约近三四百里。芒康地接川、滇,从四川和云南进藏官兵客商,每从芒康绕道昌都,避开波密经由洛隆—边坝—嘉黎进入拉萨。非因波密一带山高水阻,是因波人自成独立王国,外人莫入,对所需商品也只限定昌都数家商号定时进入。且波人剽悍成性,时常窜至硕般多一带劫掠商队,扰攘大道。从道光经同治、光绪近百年间,朝廷协助拉萨政府时剿时抚,软硬兼施,又每每治而复乱。最近一次收抚在光绪二十六年,大道稍安未几,近两年波人又纷纷出动再行抢劫。此障不除,牛车道修筑无望。
说到波密,陈渠珍说:联豫大臣在拉萨推行新政,拟将全藏改制建省,岂容波密土国独存。此去德摩,便是面向波密,无论是抚是剿,志在必得。这样说来,预计牛车道最迟明年下半年就可以全线开工。
经波密至芒康的牛车道后来没能修成,很多年后修成的是汽车道,名为318的国道川藏线。因为有了这条公路,硕般多以西,至工布江达的那条兴旺了数百年的炉藏官道、茶马古道,就此废弃。从昌都通往边坝的县乡公路中止在夏贡拉山脚,“西天一柱”的夏贡拉从此寂寞。山间古道遗迹尚可辨认,6月间山顶仍然堆雪。山那边的住民偶尔到县城,才会翻山而过,除此难见外人踪迹。而从硕般多南下去波密的羊肠古道,也因冰川消融断裂为深沟大壑,不能通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