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先生拂之不去的前尘往事
第三章 刘先生拂之不去的前尘往事
那个被刘先生视为前身之一的徐岚现在走到了哪里?
那位明朝古人在昌都一带的游历并没有持续很久。昌都小镇风貌令他失望,全无想象中的康延川——东女国都的气象遗存。小镇边汇流的两条河流,当地人回答说,分别叫做扎曲河和昂曲河,不叫什么弱水。
答话的人是大河上游的山民,以圆木扎筏,筏上堆满木柴,顺水漂运下来,连筏带柴薪卖给镇里人,然后背上换来的盐茶等生活用品,徒步几天还家。徐岚寻思,扎曲河水深流急,载不动木船的才叫弱水,我应当沿河上行到源头,或许有所斩获也未可知。于是便跟上山民走了几天,把扎曲河沿岸山民习俗详尽记录,发现这一带盛行一妻多夫,可能就是东女国遗风了。妇女是家庭核心,犹如女王,只是太过操劳。徐岚对此摇头,这不符合他爱惜女性的本心。连日的劳累加上无所发现的失望,徐岚突然感到情绪低落,幻灭感渐渐膨大。逝去了的已然逝去,我的东女国也许笃定了无迹可寻,更何况找到了又能怎样?啊,我离开家乡有多少年了,是不是该回家了。
徐岚正在想家的时候,黑衣喇嘛带着一干人马找来。徐岚一见便从内心升起他乡遇故知的亲切感。黑衣喇嘛告诉他,你就永远放弃回家的打算吧!你的家乡已不复存在:满人入关,内地改朝换代,两朝官兵在川激战,张献忠也大开杀戒,川地十室九空,你的家人非死即逃——有个叫波密的地方是你命定的归宿,跟我们走吧!
徐岚闻听落了一回泪,便随着黑衣喇嘛一行向西南方走去。
刘先生第一次到昌都,是在很年轻的时候。按照直觉的引领,应当是从硕般多向南翻山而过,走徐岚走过的旧路,直达波密。但那条道早已阻断,只好改走“西天一柱”夏贡拉。同行的人有司马阿罗,还有杨庄。很多年后,这个杨庄读到了《野史徐岚》的手稿,正读到徐岚走到了波密境内,心情开朗起来,最先被迷住的是惯于审美的双眼。刘先生说,最早的梦境记忆是彩色的,红的是山花灼灼,绿的是丛林枝叶,其上是金黄的流苏垂挂。我进藏后第一次到波密,第一眼望去就印证了小时候的梦境,既惊且喜。那时便知道了,盛开的是杜鹃,森林是松杉,流苏是松萝。
波密这地方藏在深山密林中,距徐岚来此上千年前,早期吐蕃时代曾发生过内乱。第七代吐蕃赞普死于非命,赞普的儿子们被流放至波密、工布一带,其中一位入赘当地统治者第穆神王家族,数年后王朝复辟,另一王子被迎请回归王位,而入赘者的王族一脉世世为波河六域之王。巧的是这一代波密王膝下无子只一位独女。波密王选女婿,遍访本部落而不得,便派人四面出击。这群波密人先是遇见了黑衣喇嘛,依着他的指点找到了徐岚。徐岚起初有些不乐从,待见到王女时不由得心动。
到达波境时,正值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红白白争奇斗艳,原始森林风声如涛,鹅黄色的松萝如帘,丝丝缕缕迎风荡漾,鸟语啁啾从这里那里传来,这一切令徐岚如醉如痴,走遍汉地藏地,风景这边独好!良辰美景中忽见一女子身影在花丛中隐现,不禁快步趋前。那女子已捕捉到一只美丽大蝴蝶,冲他微启笑靥。就在此时,徐岚心头一热。心热不仅因为王女之美,更因为他想到离家出行的目的,东女国既无踪可寻,何妨就此将王女造就成女王,开创一个后东女国?桃花源,女儿国,和平安宁,莺歌燕舞,睦邻友好,共生共荣,和谐社会,人民幸福。徐霞客只是一个走马观花的访问学者,短暂如虹霞的游客;而我呢则身兼复原历史的实践者,可比蜀地开国之君的蚕丛及鱼凫,待到告老还乡时,便可出版煌煌巨著《东女复活》!
王女名桑桑,美丽不止于外表,虽则外表肯定美丽。俗话说三日可暴富,三世成贵族。单就外貌说来,开国皇帝可以丑陋,但根据优生原则世世优选佳人的结果,其后代至少在长相方面可人。王女桑桑还有一个优雅的嗜好,闺房的帷帐以蝴蝶为装饰。所以徐岚称她为我的蝴蝶女王。桑桑的美丽尤其在于内心,这颗心柔情似水,她虽不能阻止这个小国全民皆兵的尚武习俗,但对那些在战斗中失去儿子或父亲的鳏寡孤独者满怀怜悯,掌管着救济不幸的老人和儿童的职责。徐岚由此得到启示,第一次意识到了职责的分量。徐岚心情欢畅,以至于长吁短叹。他打算趁老王健在之时,打好基础,使国富民强……
杨庄读到这儿,抬起头来,感情复杂地说,桑桑和蝴蝶,这就是你找到的,要告诉我的吗?这么多年,你就做了这些?看来要变也难。
刘先生一听就急了,谁要变不难呢!你不也还是这样子,难于沟通,拒绝理解。从小时起我就时常陷入这样的梦境,让我固执地感觉有一系列属于我自己的经历,漫长得无以穷尽。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不能确知这一生能否找到它们。杨庄问它们是什么?回答略有迟疑:可能是一些载体,也不全是。重要的在于背后的故事,角色,重要的在于我是谁,或曾经是谁。那些画面困扰我那么多年,杨庄,我跟你说过的,小时读李白,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蚕丛蚕丛,若有所忆,直到成年某一天,画面显形,长发委地的蚕丛女王,古蜀国,青衣神,追随她身后的,是一个手执白牦牛尾拂尘的侍者,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杨庄插话:看你,又来啦!刘先生摆摆手,不过仅此而已,那一切太过遥远。倒是东女国女王的青袍赭面和骑者武士的黑色斗篷更为清晰些,在我幻觉的长风中翩飞。当野史中出现了徐岚踪迹的时候、当传闻说起波密王的遭遇的时候,我被陡然唤醒,一些似曾相识的场景,经历,正与灵魂出窍时的某些画面相叠印……以女性为神的时代,象征着和平、安详,荡漾着母性的光彩,在我无以穷尽的岁月之流中,我可能就是无数时代无数人中特别的一个——难道你不觉得我是被选中的特别的一个?
被谁选中?选中了做什么?
刘先生更急了,杨庄你怎么就是不理解,你呀样样都好,就是缺乏一点儿幽默,诗意,浪漫情怀,你就只会观察分析研究归纳,当然了,这也是无人可比的长处——那些过往时代!过往的时代不只是现代人所认为的陈旧的、平面的、乏色的和沉默的,曾经的每一时代都由活生生的人群组成,生老病死,喜怒哀乐,涌动着欲望着喧哗着缤纷着,活色生香。总有一些什么令我怦然心动,把我从现实中唤醒,而每当被唤醒时内心就止不住冲动,想要回到从前,复原一段段前尘往事。所以我总与当下格格不入……也许就因为灵魂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时代,它本身携带的信息被科学被意识形态所屏蔽……
就在这时,刘先生似乎顺口说了一句很让杨庄感动的话:我的秘史其实就为你一人而写。
所以你总是面向着过去。杨庄黯然神伤,一个面向过去的人!从蚕丛女王,东女国王,工布王和波密王的公主,她们都是长发如瀑,都是那个她吗?——那么我是谁呢,曾经是谁?
去往林芝的途中,我们与杨庄不期而遇。杨庄是谁?杨庄就是杨庄。她自问曾经是谁,有些不合情理,因为她是一位严谨的科学工作者。
那时去林芝八一镇还不是黑色柏油路面,但四百公里沙土路是西藏境内维护得最好的路段。一线赭黄很亲切地紧贴大地,沿着河谷,漫过山岗,切穿山林,牵引着你从一个气候带过渡到另一个气候带,从荒凉直奔苍翠,在一天之中,一种不寻常的妙极了的体验。
林芝位于喜马拉雅东部尾闾与横断山脉之间,尼洋河两岸,从地貌到民俗一概自成体系,一枝独秀于青藏高原,存在得有些不可理喻。藏族、门巴族、珞巴族和內司劬忧?,工布服饰、工布歌舞、工布节庆别具一格,连国际藏学界也称其为“喜马拉雅文化”。林芝是西藏行政区划中最晚设立的行署,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将原属拉萨市的工布江达、墨脱、林芝、米林四县,原属山南地区的朗县,原属昌都地区的波密、察隅两县,合并而成。新建制下百事待举,行署派车来接我和刘先生前去为新闻、文化一类培训班授课。我们要趁机把文学艺术的业务覆盖这个新的行政区,我还打算趁机一访西原故里德摩乡,刘先生要拓印的一通吐蕃碑铭正巧也在德摩。搭车的人是小女子范丽,她其时的身份是拉萨旅游公司的签约导游了。
那时去林芝若想朝发夕至,必须起个绝早。穿过泛着青白之光的城市,过拉萨河大桥。东向直到米拉山,公路都是沿河而上。太阳刚升起不久,墨竹工卡县城一闪而过。还有比我们出发更早的,路旁正停泊一辆吉普,几个人围着平放在地的轮胎,拿自行车气筒充气。先认出了司机罗丹,我们一群幸灾乐祸,明知故问:罗丹干吗呀!
刘先生的笑容忽然僵住,杨庄?——杨庄!
那年杨庄不满四十岁,女性科学工作者最佳年华,且面貌体征均可以适中、标准字眼形容,职业短发,训练有素,旅行者的米色风衣,耀眼的红纱巾在晨风中拂动,阳光弥漫。她转过身来,眯起眼睛打量,噢,是刘先生。
杨庄很阳光,很科学,不适合进入小说。她是那种可以在自然科学方面著书立说写论文的类型。其身份是中科院的生态学家,远在刘先生、在我们这些文人的磁场之外;她的存在似乎是作为一种参照,现实人生多样化的体现,所以她与刘先生这样散漫随意的人曾有过感情纠葛本就匪夷所思,分手合乎情理。然而俗话又说距离是美,不是冤家不聚首,一别多年不期而遇,每回相遇都有故事。
罗丹此时的身份还是自治区林业局的驾驶员,这下可高兴了,当即提了个两全其美的建议——换车换车,范丽过来!
我也换到了前边的副驾驶座,以便让两位旧友叙谈,但听刘先生清了两下嗓子,又冷场了。我就尽义务,闲问多久不见了,噢快十年了;这次杨老师来……做大峡谷自然保护区规划,要成立自然保护区,好!然后就这一话题交谈。
说话间到了米拉山。别看米拉山未必高大,也很荒凉,却是拉萨河、尼洋河的分水岭,兼具两种气候带、两个生态区的交界点。翻过米拉山口,沿途风光开始养眼。随着地势渐低,小灌木逐渐高大,山坡乔木渐多,墨绿中红红黄黄的色彩一点一点地充实起来。阿沛庄园所在山村倚山临水,河面一座木头桥,桥那端一座粉白经塔,侧旁有山间小道拐进山口,云深不知处。刘先生说,停车。
白塔四周五色经幡微微飘动,不是风动是心动了。那是一条废弃多年的道路,茶马古道,康藏驿道。川藏公路修通前,从内地来拉萨,必经此山口走出来。刘先生就此打通话路,跟我讲,也让一旁的人听到:多少多少年前,他的先辈刘赞廷走过这里,又多少多少年前,杨庄的父母随十八军先遣部队走过这里,那时杨庄是被母亲怀着的;二十多年前,他和杨庄结伴从成都—昌都—硕般多,翻越夏贡拉山,也是从这条山谷里走出的。这时杨庄接话,说是在二十二年前。杨庄参与谈话令刘先生欢欣鼓舞,不禁得寸进尺,那一年我们多大?杨庄瞥他一眼,我十五岁,刘先生说,我二十二岁,是西南民院应届毕业生了,她才是宜宾初三的中学生。那是在“文革”串连的时候,我们组织了一支队伍,徒步进藏。从成都出发的时候十几个人,一路流失,有的搭车到拉萨,有的索性返回。到昌都的时候只剩下五个人,碰巧遇上司马阿罗,咱们三个就相约一起上路。每个人都和这条路有缘。
杨庄看来乐意谈到这段往事,说,司马阿罗当年作为十八军先遣团的翻译,和我父母在一起。我对这条路充满感觉,路的延伸意味着自己生命的孕育在一步一步中饱满。不过那时顾不上抒情了,我被他俩拖着拉着,很艰难地挪移在夏贡拉山道上,只觉得胸口闷胀,头痛欲裂。可是司马阿罗说,那时你妈妈小庄就站在路边,给战士们唱歌加油,你爸爸小杨打着快板,跑前跑后地表演自己编的节目呢。这一说我就不好意思了,挣脱了刘先生的手,坚持着自己走。五千八百米的山口接近了,大朵大朵的雪花扑打着面颊。起风了,司马阿罗警告说,一旦风声大作,道路不辨是危险的。他加快了脚步在前面探路。刘先生接上说,当时乌云浓重,气压太低,杨庄喘不来气儿,一头栽倒在雪地上。我一见不好,大叫一声杨庄,司马阿罗想要制止已经来不及,叫喊声惊扰了山巅积雪,随着一声闷响,雪崩了。我来不及多想,抱住杨庄向山下翻滚而去,崩坍的雪浪波覆一波在身后追逐,好险!后来我们拿军用皮大衣当担架,两双手半抬半拖,下到半山腰,杨庄就苏醒了,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声,真好。
然后呢?
当年我们在拉萨没住几天,就被动员回去了,在成都分手没再联系,再次相见差不多隔了十年时间。刘先生说,然后——该上车了。
后来的故事是杨庄告诉我的。在林芝我们住在招待所的同一个大房间里。没想到的是我们原来是同一批进藏的学生,刘先生和杨庄重逢的时候,我正好也在现场。那是在1976年10月,青藏公路上的沱沱河兵站,那一天我们山东同学到达时,听说北京的同学先到了。此地谐音“头疼河”真是实至名归,我头疼得要命,正躺在床上。听见院中喧嚷,有人说来了两个野人。因为好奇,我还挣扎着爬起来看热闹,就见两个裹在污黑锃亮皮袍里的人,一个长发蓬乱面如黑铁的老者,一个貌似大猩猩的“虬髯客”。他们说是从高原深处的无人区归来,不想车坏在无名高地,步行了五天才走到公路,要搭我们的车去安多县求援。“虬髯客”说他叫刘先生,我们以为是姓刘的先生。听刘先生称老者“阿罗”,我们问,老人是藏族吗?阿罗说是。又听刘先生称老者“司马”,有人问,那你是汉族了?司马又说是,弄得我们一头雾水。后来正式认识了,才知道他们此前并非结伴同行,一个随中国科学院青藏科考队考察藏北,一个随那曲地区某县干部为扩大牧场寻找水草地,在无人区相遇。那么大的藏北高原,他俩的相遇本来就不可思议,而刘、杨二位的相遇几率更低,也只有写小说才有这等巧合发生。
就像对上了暗号,从此时起,我和杨庄亲密多了,相互间直呼其名。招待所是林芝农牧学院的招待所,杨庄指给我看山脚下一栋刷成粉白的三层楼房,她曾在二楼靠西边那间一住四年,也是刘先生和她共同生活不足一年的小窝。沱沱河兵站那一晚,她和刘先生久别重逢时都有些拘谨,不知该说些什么。漫长的时光里天各一方,不过在杨庄那里还算是一条上行线:插队几年当工人几年考上北京的林业大学读书几年。但在深心里始终隐现着一个身影,你在哪里,在做什么,无论你是否已成家,我还是希求着再次相见。现在好了,端详着饱经藏北高原风霜的脸,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轻声问一句,你还好吗?
她听到的回答实在唐突:我不好,犯了错误。
而且是最不情愿听到的,是生活作风方面的错误。
说起青年刘先生早年对于杨庄,不能说是没感觉的,问题在于那时杨庄还是个女孩儿。问题还在于他满脑子另一番意象,时常背转身去,以便心神的目光投向无限之遥的远方。其实一片空茫。有些东西失落了千百年,横断山脉的罡风把它们刮得不知去向……
那些年里刘先生走了背运。乱哄哄的年代里,这位藏语专业的高材生被分配到了边地墨脱,到了县上同样一片混乱局面,索性被打发到了区乡。雅鲁藏布江浩荡而下,低海拔的墨脱四季青葱,鲜花铺地。(墨脱是藏语中的“鲜花”)当地人眼中的小刘就像是天边飞来的大鹏鸟,不,是骑着白马的神子,白马神子有一双眼梢上挑的凤眼,既温存又多情。这双眼睛在所到之处,接收到的是姑娘们麋鹿样的惊羡目光,山花样的灿烂笑容,而且个个皆是长发美女,黑色长衫的青衣女神。年轻人不由得心醉神迷,在这与世隔绝的花朵之地,天性被唤醒,记忆深处的画面清晰。你好!他向着迎面奔来的椎髻左衽华服美少年问候。你好!他向着飞驰而过的黑斗篷黑坐骑的荷戟武士问候。你好!他向着施施然走来的宽袍大袖明季服饰的画家问候……
你们都是女性之神的崇拜者和守护者,你们是我。
情人浓密的黑发,
洒下明月的清辉;
缕缕闪亮的情丝,
将我的心儿紧系。
根据传言,年轻的刘先生最初有过的遭遇是在丛林环护的水潭中。久雨初晴的阳光下,刘先生赤条条如鱼,在清澈的水中俯仰游弋,享用着天籁下的快意人生。忽然草丛中有枯枝发出脆响——随着一声抑止不住的爆笑,草丛中突然跳出四五姑娘,个个前仰后合,还有一个大叫,白白的那么好看的皮肤啊。刘先生又羞又慌,沉入水中许久不敢露面……
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说,大约在同一场景的另一时间里,一个胆子够大的姑娘,像条美人鱼一样,悄悄地潜行接近,与刘先生同沐于河……
后来杨庄问起过这事,刘先生很沮丧地据实以告,是有过这回事儿,但哪里浪漫。事实是墨脱那地方咬人的蚊虫巨多,他的皮肤又是最不禁咬的那种,奇痒无比且抓破了易感染,弄得新创旧痕,体无完肤,只有在水中稍可缓解,就这样还被打扰,那一次在水中僵持了好久,衣服也被挟持,直到乡里人找来了,姑娘们才一哄而散。
后来的传闻更多,最最要命的是,本来极私密的事情,潇洒女孩们反以为荣四处张扬,那情事被描绘得有声有色。男人们听了发笑,说从来只听“蝶恋花”,现在要编一首歌儿“花恋蝶”:花儿已然开放,招来蜂儿蝶儿飞舞;谁是花儿谁是蜂蝶,那可说不清楚。
胜似桃源而毕竟不是,天高皇帝远却也有人管。几年后大运动中的某次小运动,大约是名为清除“五一六”分子之类,上面派来了工作组,正缺一个反面典型。工作组长是一位刻板的汉族干部,他捕捉到了一些风声,那些其实本无恶意的飞短流长在他那里变得不堪入耳。为严肃纪律打击歪风邪气,决定拿刘先生开刀,马上隔离审查。
刘先生这才大梦初醒,写不完的检查挨不完的批判。心想古风不再,今非昔比。我不再是他们了,我只是我自己,我生活在20世纪70年代,天性不宜,我犯了错误。
起初运动来势汹汹,一旦被打成“五一六”分子,判刑的可能都有。但在过程中渐渐松弛下来,首先是无人指证投诉,批判会就流于泛泛的上纲上线外加不严肃;其次是他不属于两派中的任何一派,人缘不错,县上干部特别是女干部和干部家属私下里都说他好话。第三,实事求是地说,除了这个问题,刘先生的工作成绩可嘉,你看他在某乡某村推广新式农具新式技术方面就有效果,一举改变了当地毁林垦田的传统做法,凡此等等。工作组长听取了大家意见后,决定手下留情,给了刘一个留职察看的行政处分,调离该县,回拉萨待分配。
这一番折腾让刘先生伤心丧胆,几成衰人。留职期间被报社借用做了藏文版的排字工,这期间他低着脑袋夹着尾巴与绯闻无缘。报社依据其表现和才干,决定起用他当记者,这才重新做人。我们在进藏途中相遇时,他正在藏北做驻站记者。
沱沱河兵站相遇,杨庄只了解了一个大概,心情复杂了好些天。在拉萨等到分配去林芝农牧学院任教的通知前,左思右想过,或者根本就不需考虑,总之临行前一天,杨庄郑重其事地向刘先生表态,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不在意;我们一起走过很远的路,可不可以一起走到生命的尽头?
有点儿好,可行。鱼雁往返,一年后结婚。这条四百公里山道一度承载过幸福心情。有时单位就委托他在林芝及其附近的波密、米林几县采访。刘先生枯木逢春,工作积极待人热情,那些年里时兴交谊舞,刘先生大显身手,俨然舞会王子。眼睛重新焕发光彩,重新迷倒了女子一群。不过刘先生谨记教训,目不斜视。那段时间也是杨庄幸福平和的日子,除了为人师表让人略感严肃,例如从来不参加舞会,其他方面真的无懈可击。她看到刘先生神采飞扬很有成就感,心想就这样过下去吧,再生一个孩子就更好了。变化从某一天开始,刘先生从波密带回一个精致的玻璃盒,盒内是一硕大如掌的蝴蝶标本,十足蝶王。蝶翼上的图案奇异,圈圈点点几何图形,色彩尤其无与伦比,以高贵的黄为主色调,自然界中凡能见到的一应知名不知名的颜色俱在,荧光闪闪,从不同角度看去变幻无穷。但是这蝴蝶不是送给她的,是别的女人送给刘先生的。刘先生据实相告,是波密一个名叫桑桑的送他的礼物,桑桑原是他在墨脱的同事。当时杨庄也未在意,就像通常的情况一样,妻子总是最后一个知悉丈夫外遇真相。后来是分配到波密的同学说出了有关桑桑的秘密,在杨庄的追问下,刘先生到底承认了,旧情人,一直有联系,桑桑真好,你也真好。
刘先生在幻觉世界里展开垂天之翼,其上布满美丽的羽毛,飞翔在莫知所云的天空,一直在寻寻觅觅中;而多年来他所面对的实在,则是暴着青筋长满老茧的脚丫子,在泥地中踩来踩去,bia叽、bia叽地在耳边聒噪。他自己的事情总是处理不好,不合时宜。对此我表示一定程度的理解,某一类人,耽于幻想,比较不太现实地活着,宏观抽象形而上。所以就想到,若是一二十年前能够写出刘先生VS杨庄的故事,以他俩的错位之恋一定精彩,现在是没那个柔肠百转千千结的情致了。
总之是,刘先生受挫,杨庄也受挫,关键在于这个汉族知识女性,唉怎么说呢,不光是知识女性,一般人遇到这样的情况都很难保持风度。总之是,感到深受伤害的心作出了决定:她报考了研究生,离了婚,一走了之。这一走海阔天空,读了硕士读博士,还在大洋彼岸做了两年的访问学者。临分手时,她对他说,将来你找到了什么,请告诉我。
刘先生现在可以说了,我找回了徐岚,虽然是个半途而废的故事。还找回了他的一件实物,木雕。每当想起山川依旧,而今的眼光与当年故人的眼光重叠,亲切的痛楚不禁油然而生,是刘先生的总结发言。
徐岚爱上了王女桑桑,更由此生发了重建东女国的梦想。不由得心情欢畅,以至于长吁短叹。并打算趁老王健在之时,打好基础,使国富民强。
这一想法得到了黑衣喇嘛的鼓励,为此他陪同徐岚走遍波河六域考察资源,发现此地如此丰饶:山中有银矿铁矿,山上有熊掌麝香,遍地花果树木。只是当地不知取用,皆因信息不通,外加思想观念和生产方式落后。徐岚一行朝着南方翻山而过,气候顿时燠热,再向南,就是天竺印度,徐岚未再远行,张望一番考量一番便踏上归程。面见老王,徐岚提出了一系列改革和发展的规划,老王欣然采纳了女婿的建议,例如为发展教育办一学堂,通过徐福在察木多请来一位藏族老先生授业;例如为改变刀耕火种的农耕传统,通过徐福从汉地请来一位农民、一位木匠和一位铁匠,采矿冶铁,打制犁铧锄耙,教种棉花水稻。想到古东女国女子们养尊处优,男子们才外出耕种狩猎作战,徐岚想让女人们在家从事一种更为优雅的职业:养蚕织锦。销路已经想好:卖到印度去。啊桑桑,我的蝴蝶女王,你将像当年的蚕丛一样,走遍民间,督导人们采桑养蚕,剥茧缫丝,纺缎织锦……一个女儿执政的绫罗新国即将诞生,那条月黑风高打家劫舍的山道,从此将成丝绸之路。
徐福领会了徐岚的意图,十二分地卖力气,但是进展得并不顺利。第一年,他派人去内地采买来蚕种,不想路途上小蚕便钻出卵壳,四散亡佚;第二年采买的是蚕茧,同样因路途遥远,半道上化蝶而去。第三年,徐福快马加鞭亲自护送,终获成功:蚕儿被放养在桑林中了。
那个徐福跟从他一直到了波密,见他似乎想要安顿下来的架势便离开了他。为了传递信息的方便,后来徐福特意在昌都镇上设了一个分店,每年往返波密一趟,看望旧主的同时,兼做买卖,运些盐茶糖布帛之类日用品,换回波密特产的山货药材。或者反过来说,做买卖的同时顺便看望旧主人。这样徐岚就有了朝向外部世界的通道,他在此地进行一系列的改良措施也有了物质供应的保障……
往下的事情不必言说,总之不几年后,徐岚和徐福就发现把丝织品销售到印度去只是个幻想泡沫。勇敢无畏的波人独独害怕这类小生灵,一听说需要日夜操劳更是敬而远之。其结果,只有桑桑带了几个仆从坚持室内养蚕,由于缺乏做细活的传统,缫丝纺织尤难,只掌握了取丝棉的技术,几年后,为王室成员每人添置了一件丝棉袄、一床丝棉被,便是全部成果。徐岚解嘲说,这项事业愉悦了波域的生灵:天上飞的,地上爬的,鸟哇,蛇呀,青蛙之类,实际上是为它们提供了美食。
另外的一些改良措施也好不了多少。引进的作物品种只有旱稻保留下来了,其余的不是不适合生长譬如棉花豆类,就是太麻烦譬如水稻;精耕细作始终没能学会,锄头耧耙弃置不用,只有轭具犁铧尚可;小学堂也因教书先生的故去而解散了。迭经失败,徐岚的新东女国一直在构想中,辅佐女王登基之梦未遂,主要原因是其岳丈波密王老而不死,也许比他活得更长久,糟糕的是由于既缺乏儒家思想又缺乏佛教精神,老王一生尚武,在食品不济的季节,时常组织青壮奔袭周边村舍,打劫康藏大道过往客商,并且身先士卒地挂帅出征。每逢此时,任凭徐岚鞍前马后地苦劝,老王只是微笑,等他说得差不多了,一声呼哨,打马便走。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后来徐岚放弃了改良也放弃了劝戒,专心致志做起了自己喜欢的事情。画画,画山水、人物、佛像,也画灶王爷和关云长。曾有一度着迷于雕刻工艺,一出手就不凡,刻出了许多小人儿,分发给王城的孩子们人手一个。王女桑桑直等到他的手艺炉火纯青时,才提供了珍藏的紫檀木。徐岚就按照桑桑的形象雕刻了一尊观音像,体态婀娜,神情安详。
过了五十岁的徐岚再也没有当年的心气了。有时他想起是否该回归故土,哪怕仅见废墟一片。但举目关山重重,俯首儿孙绕膝,遂绝了这一念头。到后来索性无目可举了,他的眼睛也开出两朵宝石花儿。晚年失明的徐岚每日里口中抑扬顿挫地念念有词,家人听不懂,那是还能记得的李白杜甫辛弃疾的诗词之类。徐福想是因年老力衰后来不再前来看望旧主,早年的文字画稿曾交付于徐福,不知流失何方。徐福为之传扬的,是徐岚身后几百字的传奇,也只进入野史中。
在我们谈论那些陈年旧事的时候,范丽有时也在场。她觉得这些面向过去的寻找、等待、分分合合的故事离奇,比如说,生活作风那算什么问题。我们看她,也有隔代感。不是不明白,世界变化快,不仅对年轻人而言,尤其适用于中老年。这位小女子可以算做是拉漂的范本,较早的波希米亚一族,空间是现在,时间是未来,生活是在别处,远方总有什么在等待。随着80年代改革开放风起云涌,以行走为特征、以感受为目的的新型生活方式兴起,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有一个地方成为众目所向——啊西藏你有多么神奇,就能提供多少惊喜,你有多么高远,就能吸引多少高举远慕的心。主题曲的旋律就此萦绕于神州大地:我向你走来,捧着一颗真心,我向你走来,带着一路风尘。从此时开始,推崇时尚希求不凡经历的年轻人,和不太年轻的人会相互询问,去过西藏了吗?再过若干年,相互询问的将是,你去过西藏几次了,到了哪些地方?
范丽无意中领风潮之先。现在我已忘记是因高考落榜还是初恋失意,或二者兼而有之,或根本什么都不因为,总之她在十八岁那年跟家人说好,她将在外游历一年。背包一族只身上路,任选了成都—拉萨线路,搭过大车小车拖拉机自行车,也徒步过,耽于风景走走停停。在昌都遇到经商的康女阿西,结伴直奔拉萨,在八廓街头出现……
凡是向往西藏的人,司马阿罗笼统地归之为缘分:他是来寻找从前诸世的某个对应物的。此刻笔者将这话公之于众,相信这一论断放之四海而皆悦,无论中外人士,若不闻之心动就不合常情了……轮回转世观念所提示的风景引人遐思美不胜收,西藏的天空如梦,布满臆想的翅膀。
在司马阿罗的论断之外,我补充发现了一点,中青年人,特别是年轻女子心怀浪漫,内心有意无意渴望邂逅——不期而遇,时刻准备在非凡之地遭遇非凡爱情,最好是一场荡气回肠生死恋。范丽本来也这样,八廓街初识,其实让她最先有动于衷的人是与其父同龄但帅气犹存的刘先生,此后亦步亦趋,偶尔情不自禁地挽起刘的左臂或右臂,终于发现凡她挽住的总是僵直的。经过一段时间的过渡,最终响应了罗丹的爱情召唤。本来我就旁观了类似的一系列实例,有一回是一个汉族女孩,要死要活地爱上了一位苯教青年活佛,从内地追到西藏,害得人家避之唯恐不及,连手机都不敢接听。又有一回,在网上偶然读到一篇西藏经历的文章,有一句涉及到我,是在结尾的地方:她听到马丽华冲着她离去的身影高喊了一句,不要为了一个人回来!看到这一富有诗意的言犹未尽的结尾,唤醒了多年前有关这女孩故事的记忆的同时,也再次印证了这一结论。
杨庄是为了一个人回来的,难免就因为这个人而离去。当然那一切都过去了,她再次归来是经过了从内而外的重新披挂。与之对应的刘先生则是为了一群而来,为了世世所历的那些悬念牵挂的寻寻觅觅,不意间世道世风已变,其天性在当今处处碰壁。所以当旧地重返,让他俩共同面对从前的记忆,也不知死水中是否激起微澜。
相比较其他人而言,我更能理解杨庄,这不需要灵魂的进入。所以听罢往事,心存遗憾的同时,不会说她脆弱轻率,换成是我,也会一跺脚走开的。对于我们这一代说来,女性命运已然改变,只要你有愿望并具备适当能力,一个人也可以自成世界。传统的妇道美德无所谓贬值,但我们会以同等标准要求对方。联想到我们的历史女主人公的命运,我渐渐想通了无从下笔的症结所在:某些观念变得难以认同,当年令我最为感动的西原的献身,随着本人阅历的增长,变得不那么感动了:可以欣赏,但很难由衷赞美。我把西原的故事讲给杨庄听,唏嘘一番后,杨庄同我达成一致,欣赏但有所保留,说,我们是做不成西原了,做不到一生只爱一位男子、不管他妻妾成群还是招蜂引蝶而始终不渝。杨庄还是很有兴趣跟我去一趟德摩。那里是西原的家乡。
先前的几位加上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西若,她在八一镇上初中,搭车回德摩的家乡。另加一位我的同事老友,摄影家旺久多吉。德摩一带曾为他的家族所有,他的父亲正是十世第穆活佛。此君在西藏现代史上不因政治闻名,倒是以西藏摄影第一人而著称。旺久多吉子承父业,也做了摄影家。这个秋季里他来林芝四处拍照,与他碰巧相遇也是有缘。
两辆小车开到山下,说好第二天下午某时来接便回了。刘先生神秘地说要带我们去个地方看样东西,提前告知大家换上爬山的运动鞋,那地方不通车。另外还带了一顿午餐干粮。
爬上山半腰,钻进老树林。树冠遮天蔽日,阳光射进树隙被分割成条状斜线,远远近近鸟类叽叽啾啾。穿过老林又翻山,处处无路处处皆路,大家走得气喘。在一片矮树草木掩蔽的崖壁前,刘先生说,就这儿啦!拨开灌丛,一面石壁出现,其上苔藓干枯,红黄绿白,锈迹斑斑。大家一拥而上,学刘先生的姿势趴在石上观看,苔迹中依稀可辨字迹,粗朴的摩崖石刻。年代很久了。
这就是刘先生要拓印的吐蕃古碑,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的古迹,赞普赤德祖赞颁发给同是吐蕃后裔一支的工布王的盟文。它的来历将在波密王的故事里出现。
杨庄望过刘先生一眼,笑说你不会说吐蕃王族跟你有什么关联吧,王室情结!刘先生说,啊啊,至少同波密王有关系。范丽在笔记本上作记录:第八个旅游点,德摩的吐蕃摩崖石刻。
小姑娘西若对杨庄的职业感起了兴趣,寸步不离左右,询问那些乔木灌木的学名科属种,她说将来考大学也要读有关森林的专业:谁叫我们家乡有那么多的树呢!
黄昏时分到达目的地。早有人捎信过来,一大群人守候路边,我们受到了意想不到的欢迎。当然仪仗是冲着旺多的。几位中年人一一地献过哈达,几位老年人便挤过来请求旺多摸顶。旺多连连摆手,口称不敢当,只跟人家双手相握。
若按“曾经”说来,旺多算是德摩的准主人了。十世第穆活佛的前几世做过朝廷敕封的西藏摄政王,权倾全藏也富甲全藏。第穆寺是其主寺之一,在拉萨的府邸为拉萨四大林之一的丹吉林。不过,从上世纪最后一年开始,命运多舛,两番遭灾,1950年墨脱大地震,邻近各县房舍建筑损毁严重,连第穆寺的强巴佛像也被震塌。“文革”的人为地震中再次遭殃,前几年修复时,十世第穆已过世,村人便请来旺多指导修复,自此常相过往。
山村薄暮,晚炊缭绕。一行人登上木梯,阔大的居室洒扫一新。刚刚坐下,大盆的牛肉炖萝卜、罐头烧鲜蘑和人参果米饭就端上来了,香气扑鼻。
村里人挤满了一屋,我开始了采访。指着复印本的书说,这上面写到了,八十年前有位姑娘名叫西原,她嫁给了……
一中年人笑问一老年人:波啦(男性老者泛称),您正好八十岁了,也只有您可能听说过。
老人环顾左右:西原?会有人叫西原吗?
西原的确非藏名,可能是陈渠珍后改的。刘先生说,或者叫西若。西若是死而复生的意思,许多人无分男女都用这名,说明出生时曾险些夭折,取此名以后好养活。
波啦,当时有个广久的头人叫彭措,您可能听说过吧。他就是西原,西若的伯伯;德摩的头人是西原的表哥,他们家中还有人吗?西若家还有人吗?
老人迷惘,好大会儿才说,听说我出生前的一些年里,好些女孩子都嫁给官兵了。那些官兵也有好些都留下来了。
中年人受到启发,冲着人丛里的一人喊:扎西,你父亲的爷爷不就是汉人吗。
扎西是十来岁的小孩,挤坐到我们跟前,仰着小脸问:那本书上写我爸爸的爸爸的爸爸了吗?一旁有人补充,只知道范姓,其他的就一无所知了。
真是喜出望外,后面我会写到书记官范玉昆娶亲之事,当年陈渠珍出亡藏北时,范恋娇妻幼子,并未随行。书上说,陈后听传闻,范一家惨遭灭门之祸,看来不确,这一支幸存下来。你祖上是贵州人,扎西,将来你愿意去认祖归宗吗?
小扎西无所谓地摇摇头。老年人又说,八十年间三四代人,早死的那些也该转世几回了。大家拿这事儿说笑,就是就是,早死了也没什么不好,多赚了几回人生。
只有中年人还算照顾情绪,细问西原家乡究竟何村。
广久头人的官寨德摩头人的官寨,德吉康萨幸福新房在哪儿?有人虚指这个方向那个方向,说从官寨向东过一条小河,对面山坡可能就是西原的村庄。西原的家前或房后有一块很特别的大石头。
人们稍稍议论了一下,就作出了判断:不必再找了。那地方从前是一片桃林,大地震中已经陷落成盆地,现在只有一片草坪了。
人们希望快快结束这一话题,他们更关注当下的现实。
当下的现实是,第穆寺虽已恢复,但无专职僧人。昌都有人来住寺,他们拿不准,想听取旺多的意见:格旺多啦,没有活佛的寺庙等于没有灵魂,我们的请求务必请您考虑。
旺多有些为难发愁,说,不让我当活佛,是父亲的遗愿,我怎能违背呢?僧人的事情你们和乡政府商量就行啦,我不便参与意见的。……
西若一直跟我们在一起,直到更深人散尽,执意不肯回家,纠缠着要听西原的故事。怎么啦?为什么?然后呢?我们躺在地板的卡垫上,开始说得热闹,后来话语稀落,木楼外终夜响彻林涛与山泉的合鸣。月光透过窗格玻璃,清泠泠地洒落一地,女孩子若有所思,“唉西原”,是她睡去前的最后一句。
晨雾在山野盘桓了很久,太阳升起的时候虽然淡了些,却仍然缠绕着山村和林莽上方不肯散去。我们站在悬崖边上朝下张望,西若指点:那儿,还有五棵桃树。那片草坪应当是西原家的牧场了,桃子已经采摘过,古老的枝叶依然婆娑。
望见了一块异样的巨石,玄色石,似圆若方,在初升朝阳下青黑地泛着湿漉漉的晶莹。我们急急奔下山崖,穿过水汪汪的草地,冲向西原的三生石。
真奇怪它从哪里来,无论形状色调,都迥异于周边黄褐石岩。
村里人都说这是一块天降神石,但是并不拜它。村里人说,月亮圆了的时候,有人可以听见它会发出热玛琴的音乐之声。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的,是恋爱中的男女……
——写到这儿闻到了某种酸腐气味,这次是从想象中的玄色石那里发散而来。一直以来,每当自己想要写得柔软一些,杜撰的情景就变了味道,露怯。为此我删去了原稿中已经扩充的情节,本来这个美好人物值得浓墨重彩,我在林芝期间处处留意,试图选择最佳场景制造效果让陈渠珍和西原初次相逢。一次想到在水一方,在雪山脚下错高湖(现正式名称为巴松错)烟波浩渺处;一次在西原家乡,棠棣雪白桃花粉红掩映的木楼前;还有一次更玄,想要出奇制胜,借用武侠作品情节,是在山林深处,陈渠珍一行狩猎者,突与某野物例如野猪什么的狭路相逢,猝不及防,千钧一发之际,只听得某种武器掠过如风,那箭或刀剑正中野物面门或喉管……英武少女现身。
越发地不堪了。而且在前几种抒情场合,还要让这位工布女子的歌喉高亢婉转,唱什么呢?翻遍了手头的西藏民歌没见到中意的,最终是刘先生提供了两首,他亲手采风所得,一首是《心脂供灯》,一首是《二十颗核桃我只选其一》。前者歌词大意: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之心脂,
当做供灯点燃。
另一首:
向树上扔了一粒石子,
二十颗核桃纷纷落地,
我只从中捡取一个,
其余的十九个请回。
还没完呢,我还要让陈渠珍击节赞叹:好一个至情至性!然后让一旁有人说,我们工布人就是这样的,真的吔!所以说酸。
不过所有的人都称道这两首情歌经典,忠贞不二,扒心扒肝。好一个至情至性,其实是从刘先生口中发出的赞叹,杨庄在旁揶揄了一句:在有些人那里,心中神殿供奉的全是女神,二十颗核桃个个珍惜。罗丹故意夸张说,当一个人可以为心中至爱不仅剖腹剜心,还要把它烧得焦煳作供奉,哇好动人,哇好痛……范丽打断他:不要说得血淋淋的好不好?罗丹又说,我来贡献一首:树枝伸向云霄,用手哪里够得着哇;桃子落在怀中,是它自己掉下来的呀。刘先生表示理解:命定桃花劫,躲也躲不过。
林芝之行结束的时候,只有我一人回到拉萨。范丽去了错高湖即巴松错,说要住上几天细细考察;罗丹一心想陪范丽,可他的工作是陪同杨庄,刘先生善解人意,替他开口求情。杨庄想想说,罗丹可以在半个月后送一批给养,还有仪器。这样就成全了罗丹。刘先生呢?义无反顾地陪了杨庄,去墨脱的峡谷深处做生态的本底调查。我们在心里祝福,既已重逢,有可能重燃;几率无意义,希望就是希望,百分之一时常等同于百分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