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波密丛林之战的一地灰烬
第四章 波密丛林之战的一地灰烬
陈渠珍与西原的故事是从三营移防西原的家乡德摩后开始的,有一段时间属于陈渠珍在藏期间短暂的幸福生活,为数不多的阳光灿烂的日子,大约在1910年秋冬季。
德摩在觉木宗东南。佛教传入之前的神话时代,此地最大神祇为第穆灵神,之后显然被法力更大的佛教所降伏,遂以女性鸡脚神的形象屈居佛教护法,仍作为德摩一地、第穆一脉的保护神。第穆寺不仅在工布地区是首屈一指的大寺,在藏区也赫赫有名。第穆活佛是藏传佛教格鲁派较早建立转世传承的活佛之一,第四世活佛曾陪同五世达赖喇嘛赴盛京觐见顺治皇帝;六世第穆则于18世纪中叶奉清廷圣旨担任了首任西藏摄政王;此后第七世、第九世第穆均承担过此职,权倾一时也富甲藏地,五十多座庄园遍布西藏东部。与第穆寺相伴生的,是房名为德吉康萨(幸福新房)的家族,由于早年曾对拉萨政府有过贡献,享有免差特权。经过两百年发展,这个家族已成工布大户,德摩民间首户,是第穆寺属庄园的世袭管理者,寺院的德羌——掌管钥匙之人,德摩第巴——头人,俨如准贵族、准宗本(县长)。这时已传至第七代——此为西原的出生地背景。
陈营开进德摩后,营部就设在幸福新房—德吉康萨。一个硕大建筑群,房舍豪奢,奴仆成群。这一年是德摩第穆的幸运年,十年前因所谓咒杀达赖喇嘛的“第穆事件”,九世第穆死于狱中,名号被剥夺,财产被充公。经驻藏大臣联豫上奏朝廷,获准这一年名号恢复,产业发还。与第穆系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德吉康萨重新兴旺,幸福新房里喜气洋洋;大军移师而来,尤其喜上加喜。主人,亦即德摩头人凯珠,热情接待殷勤备至。公余之暇,每天陪着这里走走那里看看,教这位德摩的最高长官打獐子取麝香,辨认各种蘑菇药材,进山采猎,入寺造访。这一年十世第穆活佛刚满十岁,名叫丹增嘉措。陈渠珍欣赏小活佛的天资聪慧,便以自己的姓氏相赠,为其改名为“陈丹增”——许多年后,这位还了俗的活佛成为西藏第一位摄影师,还记得当年这段佳话,啊啧陈丹增!除了汉官为藏人选姓改名,另一时尚,当地人以能嫁一名官兵为体面,官兵也乐得娶藏女为妻——此为西原出场时的时代背景。
西原家住广久村,西原的姑姑是德摩头人凯珠的母亲,广久营官彭措是西原的伯伯、凯珠的舅舅。凯珠陪同陈渠珍应彭措之请前往做客,由此西原陈氏结缘。
这一天秋日朗照,长空澄碧。陈渠珍带了司书张子青、排长谭鸿勋及金声、张敏等一行十数骑,一溜小跑,不一会儿便到河边。河边早有一只小木船恭候。小木船以半爿树干,刳木为舟,不见一钉一铆,颇具上古之风。河水清浅,时见水中鱼儿嬉游。举目对岸,一群人快步迎来,为首者彭措年过花甲,身材魁梧,皤然发须,器宇不凡。
彭措的官寨同样华屋罗列,石基木构的建筑高大古朴。宽敞大院内张开遮阳帐,帐下设置茶几座垫,干鲜果品、干肉奶糕种种倾其所有。贵宾就座,彭措招呼儿女辈们献上歌舞。
一群女子随乐起舞。陈氏长官出身武门,稍通音律而已,只觉得工布舞节奏铿锵爽朗,腿脚功夫顿挫有致,不属于轻歌曼舞一种,山野民族之风吧。
待到舞步稍歇,歌声突起。六弦弹唱工布歌谣《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出身》,在这里,六弦琴被拟人化名为“吉祥之王”——扎西杰布:
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阿爸,
公树达那的树干,不是你的阿爸吗?
六弦扎西杰布,不要说没有阿妈,
母树玉儿的叶片,不是你的阿妈吗?
表演者且弹且歌之舞之。弹琴者皆为成年男子,有一位少年琴手引人注目,俊美无比好不神气。口中以童声领唱,众人唱和伴舞,气氛热烈。
(领)请看六弦的把手,(合)好似六臂工布神,
(领)请看六弦的琴弦,(合)好似汉地的丝线;
(领)请看弹琴演唱者,……
此时,在场的工布人不失时机地同声高歌:俊美无比像雄鹰!把欢乐的气氛推向高潮。
意犹未尽,又开始了下一个节目,马术表演。彭措引客人们转移到官寨一侧的旷地就座。此处视野开阔,可见河谷平滩长约三几里,按六条跑道每隔百十步插下一尺长短的细竹竿,一排六骑纵马奔驰,每至竿旁便探身向下,以手拔竿,再一跃返回马背。这动作难就难在一纵一跃的瞬间,众人目光集中在少年琴手身上。只见他胯下乘骑高骏,腾飞如箭。少年骑手探手取竿时或取俯姿或取仰姿,在马背上矫捷翻飞,竟无一失手。一片喝彩声中,少年高举一束竹竿喜气洋洋地凯旋。
一旁有人高声报——优胜者西若——
彭措满意地捋着胡须相告:西若是在下小侄女,喜歌弦,更擅骑马射箭。
陈渠珍这才注意到少年琴手、少年骑手原是一小女子。难怪一见她便觉眉清目秀,只是把辫发在头顶盘成男孩的发式,身穿男孩才穿的高领白衬衣,又将黑色长背心拦腰紧束,显得虎虎有生气。连称今日奇遇,又见一奇女子!
官寨里已备下盛宴。彭措夫人烧得一手好菜,今天亲自下厨,煎炒凉拌,尤其一盆酸菜鱼让客人们胃口大开。听陈渠珍赞口不绝,彭措吩咐再盛上一大盆。众人赞口不绝的还多,子青称赞房舍环境,谭排长称赞工布歌舞,最后一致把话题集中在马术表演上,西若的马上功夫被大大地夸赞了。彭措不失时机地提婚:陈大人若不嫌弃的话,老夫做个媒如何?
没想到一番盛赞竟引起这样的后果,陈渠珍一时语塞,而众人一力怂恿,这一切水到渠成就像是事先安排好了的那样。无论陈氏真心还是假意推托了几天,这情节其实早已被规定。
两天后陪同陈渠珍拜访第穆寺,凯珠又问考虑得如何,得到的答复仍是家中已有妻室,生怕委屈了人家。凯珠笑说不妨,能跟随你,是西若的好福气好缘分。不瞒您说,昨晚舅舅派人带话来,已问过西若的意思,她很乐从;她母亲那边也问过了,有些不舍,但说只要西若同意便可。这事就这样定啦,你若是再推辞,就是瞧不起我们。
说话间到了寺门外。这时黑衣喇嘛出现了。黑衣喇嘛这位游方托钵僧,寓居第穆寺多日,正待举步前往波密一带。寺门外相遇,对这段宿缘发表了意见:西若小姑娘啊,认识认识。春天的时候我路过她家,她给我端来一碗美味酸奶……若说与大人的婚事,可行。西若强健胜似男儿,将是你命中吉星,每遇灾厄可使逢凶化吉。但是……黑衣喇嘛没再往下说,而是将张敏拉在一旁,叮嘱了几句什么。
见张敏面现惶恐,陈渠珍好生纳闷,再三追问,张敏说,高僧只是说看管带面相,必定为成大事者,但命中多有变数,请管带一定要娶西若。似乎还有话,将说未说。
陈渠珍一笑。他自小饱读《四书》、《五经》,不信吉凶命运怪力乱神。
此时飞马来报,三十里外觉拉沟又遭抢劫。陈渠珍急召两连骑兵,急行军赶往觉拉沟,午后到达,哪里还有劫匪踪影?正值秋收后粮食归仓,波人常于此时出行作案。工布人文弱,一闻匪警即逃逸,劫匪如入无人之境,从容将各家牛羊、粮食、财物席卷而去。觉拉沟人此时避祸山林未归,只剩下一位走不动路的老人。老人说劫匪足有上百人,半夜时进村,天亮时赶上牛羊走了。沿河追出一段,转过山坡不知所踪。只得悻悻回返。陈渠珍心想波人如此张狂,居然无视近在侧旁的官兵,真真岂有此理!
营部院内人声喧哗,廊檐柱间挂上了红布灯笼。营部门外一群人欢呼:来啦!新郎官到啦!
子青挤出人群,递给刚刚跨下马背的陈渠珍一纸:苏司书拟好了喜联,请你过目。
还想发问,彭措夫妇和凯珠走出门来,齐齐地拱手道喜,心下就明白了。凯珠说,我们都等你好半天了。子青也说,菜都凉啦。
陈渠珍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借口看对联把脑袋低了下去。只见上写:
佳男佳女佳偶塞外共结连理
良夜良辰良缘西疆亦似凤凰
陈渠珍笑赞“凤凰”两字用得妙。明指一对新人,又含自己家乡之名。只是这横批不伦不类,何谓“二马同槽”?
众人相顾大笑,司书苏宝林说,是子青有意调侃,你和西若两个都属马,从此甘苦与共,在这西方之原并驾齐驱。
哦,西方之原!陈渠珍转向彭措夫妇,就将西若改名西原如何?
西原,西原——彭措夫妇连连点头,大家也都拍手叫好。
西原此时正由几位随军家眷陪伴着在内室等候。太阳落山了,红烛点亮了。众人簇拥着陈渠珍前来看视新嫁娘,倒把个男孩子气的西原看得羞容满面。灯光下换回女儿装的西原楚楚动人:内衬粉红绸衫,外罩青色细氆氇背心,下摆处两只绣着吉祥图案的凤头小藏靴;掺着彩色丝绦的两根长辫高盘头顶。颦笑间明眸皓齿,嘴角的一丝羞怯显出小女儿娇态。
在民间地理中,林芝一带向称工布(地区),山林潮湿多雨,终年云遮雾绕,加之原始宗教盛行,崇尚阳光明媚之地的西藏人便视其为瘴疠不洁之地,早在前吐蕃时期,大约两千年前,就开了作为罪囚流放地的先河。有据可查的是吐蕃第八代赞普的两个或三个儿子,被篡位者从今天的山南地区发配到此,后代一两支在此地繁衍。所谓工布小邦,即后来的秘密国波密,吐蕃年间一度享有准独立地位及特权种种,盖源于此。
传说吐蕃第八代王支贡赞普取了一个不吉利的名字:支贡寓有“亡于刀剑”之意。支贡赞普背着这个不祥之兆活到成年,满心烦恼,我是一个天神之子,谁有能耐置我于死地!有人敢和我决斗吗?谁敢!寻衅多年,终于有人应战了:王宫里的牧马奴,或近侍官,总之一个小人物,罗阿。罗阿略施小计,就让支贡赞普死于非命。缺乏从政经验的罗阿继承了王位和王妃,移驾于琼瓦达寨王宫,就以为江山已然坐稳,心怀恻隐地将两位王子略犀和夏犀,流放到荒蛮的工布一带去了。由于此人出身低贱,夺权非法,按照正统观念是个弑君篡权者,所以人心难服,内部有力量协助王子复国。其结果,罗阿被毒杀,吐蕃人迎请王子归位,略犀留在工布继续为王,夏犀则率兵三千凯旋,他唱了一首豪气干云的得胜歌,歌词是这样的:重返兮!琼瓦达寨;重作兮!父王故地之主……
但是这个留在工布的王族支脉一开始就显现出气血不足、经络不畅的孱弱,因其弱势而取守势,又因封闭更显弱势,后来连正统的王廷内府也经常无视祖先遗泽,将其混同于吐蕃十二小邦普通一部,横加苛捐杂役。所以数百年后,公元八、九世纪之交,经与吐蕃王室交涉,又一番达成盟约,由德松赞普颁发并勒石以纪。碑铭以古藏文镌刻,重申了父王赤松德赞曾经颁发的诏令,再次确认工布噶波王相对独立的特权地位,不承担差役赋税义务,永享其所占有的土地、牧场、奴隶之权利,凡此等等。
此碑即我们一拨人初次到德摩,刘先生带我们跋山涉水在山丛中看到的。可见德摩曾为工布王辖地;历经千年间七灾八难,该土邦日趋衰微,王室东迁,疆土萎缩,由工布王而改称波密王。由于波密境内山贫地瘠,人民困苦,社会生态原始,教化资源匮乏,遂养成强悍民风抢劫习俗,几如占山为王的草寇一群了。首府噶朗,意谓“白色天空”,波密王自诩“白色天空之王”,寓意至高无上,天长地久,至少期望如此。每当大军压境,抵敌不过,只得低首称臣;宁为鸡头,不为凤尾,每每降而复叛自立,每隔若干年,一场战事。现在西藏人说起来还众口一词,称波密王的覆灭是命该如此,正常淘汰,无人同情。只有刘先生,以异乎常人的热情为之树碑立传,他在草成的《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噶朗王白马策翁》中所作描述,全然另一番光景:
噶朗王白马策翁身形高大,俨如一尊红铜雕像;脸膛开阔,以略微卷曲的络腮胡为装饰。两道粗眉下的眼光,有时像马眼那样温和使人亲近,有时则像虎眼那样令人生畏。噶朗王的装束与众不同,由于自认为吐蕃王统嫡传,他说自己摹仿的是先祖的打扮:长发不挽髻不结辫,纷披于肩胛下,齐额箍一根红白毛线编织的彩带,正中嵌一枚月牙环抱太阳图案的金饰,他说那是白色天空的“日月同辉”。噶朗王总是披一件深红色的麻布披风,乘骑飞奔时,披风在身后如同腾飞的烈焰,这个形象使他看起来很威风,就像是电影里的上古英雄。
十万波密黑头百姓仰仗着他的庇护,敬奉他如人间之神。噶朗王在他狭长的领地上走来走去,每到一处,百姓们便俯身跪拜,一片欢呼:“噶朗杰布!噶朗杰布!”——白色天空之王!白色天空之王!
噶朗王有时南行走出波密,沿着雅鲁藏布大峡谷前往白马冈朝拜圣地。白马冈就是白马冈,相对独立于波密王也相对独立于拉萨藏政府。白马冈是珞巴、门巴和藏三个民族的聚居地,与波密唇齿相依;白马冈酋长白马旺青向噶朗王俯首称臣,谦卑之至。但人总有势利的本性,况且白马冈毕竟不是波密臣民,否则也不至于大难来临时落井下石反戈相向,使噶朗王的避难地一变而为落难地,让噶朗王死于他所信赖的盟友属邦白马冈人刀下……
对于这个人物临终一刻的描写,也敷以浓稠的感情色彩:
当噶朗王的脑袋脱离躯体的时候,并没有垂直落地,而是随着一道血光被抛向天空,划出一道耀眼的弧线,坠地后又骨碌碌滚出好远。这时的苍穹、大地、山峦和森林的影像,在他的瞳仁里快速地回旋,同时人们听到从空中到地面飞掠而过的声音:噶朗,噶——头颅骤然停止了翻转,第二个朗字在半张的口中化作一缕气息徐徐呼出。惊呆了的人们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挪动脚步蹭了过去,只见那颗人头双眼圆睁,瞪视着波密的天空。
四百年后的波密之战,发动者是清廷驻藏军队川军。关于波密之战这笔历史旧账,由于西藏地方政府没有实际参与,而战败一方永远沉默,致使藏文资料空缺,能查找到的仅限于汉文的战报奏章和少量参与者日记,遍览这段历史情由,非开战不可的原因有二:首当其冲的是出于最高决策者联豫的意志,他之决计要打,自有其深层原因。作为清朝最后一位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二年进藏,此时达赖喇嘛尚在内地,驻藏钦差张荫棠在拉萨推行的新政已然开局,西藏上层僧俗人士半是懵懂半是疑惧,最终选择抵触参上一本,朝廷就把累得吐血的张大人调离了西藏。联豫继承张未竟之志,继续在藏推动行政军事经济教育等一系列改革,甚至打算把西藏建为行省,以固皇权疆土,作为最有作为的封疆大吏青史留名。正当踌躇满志、雷厉风行之际,达赖喇嘛自京返回,而且明显地心怀了怨气不平。一山不藏二虎,联豫也视其为改革阻障,尚未见面已然相互间怀了敌意。川军进入拉萨那天,惊走了达赖,联豫无意追回,更可能正中下怀:达赖一走,诸项改革便可一往无前地进行了。索性一个奏折到北京,报请朝廷再次废了达赖名号,并在藏地重新寻找转世灵童。为此全藏震动,人心不服,而且不久后就发现没有达赖的首肯,噶厦政府就托词不肯配合。无地方配合则政令难以推行。属下先有人说破了这一点,联豫无奈,委派左参赞罗长琦前往亚东劝说达赖喇嘛回来。而后者意气未平,坚持的条件依然是川军必须离藏。
与拉萨不顺,转而对波密用兵,波密在劫难逃。正如藏谚所云:斗不过路上方的牦牛,却殴打路下方的牛犊。联豫据此可一举两得:选择这个实力薄弱的秘密国下手,改土归流,可为西藏各地树立一个改革样板。当然不排除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强权加军威,解决地方当局多年没能收复的蕞尔小国,起到震慑作用;另外,他正在酝酿一套整肃内部的计划,准备根据战局的发展相机行事。
非开战不可的另一原因,在于主将陈渠珍其实也是一个主战派。历史上的武将大都如此。此前虽有只身入虎穴的壮举并由此官升一级,毕竟并非实战。真刀真枪拼过一回,也好在烈火中显出真金。更何况前敌总指挥虽挂名钟颖,实则由联豫在拉萨遥控,直接指挥陈营,两下里一拍即合。
此前拉萨先后得报,工布觉拉沟遭劫,川藏大道同时遭到忠义沟僧众劫掠,联豫大臣亟思平定波密,以全面推进西藏改建行省计划,遂令陈营相机剿抚。陈渠珍按用兵惯例,欲先抚后剿,先礼后兵,至少要做个姿态。兵临鲁朗时,令鲁朗头人陪同信使赴上波密冬九营寨发送文告,不料一脚踏进波境,波兵便将信使杀害。联豫闻报,派钟颖为前敌总指挥,亲率兵从拉萨至德摩,去会合陈营。
钟颖升帐,传唤冬九头人,令其飞递谕示,传噶朗王白马策翁半月内来见。那头人见大兵压境,口中喏喏,领命而去,却面现戾气,看得出心中不服。
过了一天又一天,不见噶朗王来投,连冬九头人也不见了踪影。钟颖召集各营管带议事,议定步兵陈渠珍营、工程张鸿升营为前锋,直取波密腹心,钟颖则率总部扎营波密近邻冬九寨。
这一年初春,明知皇帝的官兵驻扎在德摩,洛冗仍然指使手下百多人,大摇大摆地在人家眼皮底下洗劫了觉拉沟。洛冗是藏达部落头人,生性鲁莽,仗着是噶朗王的弟弟,有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所以当德摩的军官派人递送招抚书,半道上洛冗劫杀了信使,释放了陪同传骑前来的藏人,狂妄的洛冗让他带过话去:官兵要来就来吧!来一百,我们杀死九十九,放生一个;来一千,杀死九百九十,放生十个;来一万……以此类推。
噶朗王白马策翁很快得到了这个消息,一来对洛冗的先斩后奏表示了极大的不满,二来对此事的后果心存极大的担忧,立即召集上下波密十二大部落酋长前来噶朗议事。由于波密地域广大,山路远近不一,下了通知的第五天才到了七位头人。情况紧迫,人未到齐就开会了。
洛冗大大咧咧盘坐在卡垫上,满不在乎地说:不错,是我的人劫了觉拉沟,是我杀了送信的官兵,那又怎样?每年此时闹饥荒,不外出打家劫舍赶回牛羊,我部落人吃什么?官兵他愿打便打,我们奉陪就是,几百年了还不是经常地交手吗?
噶朗王很生气,他向来迁就这位王弟,不想他越发地无知兼放肆,待要发作,见一旁黑衣喇嘛示意,便强咽下一口气:你先告诉各位头人,信函里都说了些什么。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指斥前些时忠义沟寺僧扰攘大道,劫了行商;又指斥近来抢了藏边百姓,敦促咱们快快投降,否则大军进剿。限时半月回复——噢呀,今天该是第十天了吧。
在座的头人们面面相觑,人人心想是战是和这等大事,在洛冗那里未免太儿戏了吧。但人人心知洛冗生性暴戾,连大王都让他几分,此刻都希望噶朗王或别的什么人出头说话。
果然下波密的老酋长斯达开口了:按说,打家劫舍这类事情,在我波密古已有之。从周边村庄赶回牛羊驮回粮食,历来算不得什么,工布人有本事的话他也可以来我波密抢劫嘛!只要不去康藏大道作案,官兵向来不过问这类事情。可是这次忠义沟寺僧把事情闹大了,竟然抢了朝廷的文书圣旨,被人家捉住真是活该。官兵可是惹不起的呀,两个绕迥(甲子年)以来,官府军队就因这些事情讨伐过很多次了。我波密啊是每战必败,每败必降,成百上千地死人,血流成河啦。我出生那一年,我父亲战死;三十多年前,我哥哥又送了命……
不提这些旧事我还不这么恼怒呢!洛冗冷笑着打断老斯达的话,历数七十多年前道光年间,朝廷招抚了波密,拉萨派来了官员,立逼上缴巨额酥油税,舅公果洛交不出,当即被割了耳朵,正要剜眼时……此时老斯达插话:是割了娃子的耳朵,正要剜娃子的眼……洛冗打断他:总之是割耳剜眼!果洛手下的人忍无可忍,奋起杀了藏官,官兵便说波密“降而复叛”,派来大军围剿;三十多年前那次战乱,是因争夺倾多寺而起。拉萨寺庙把倾多寺建在上波密,占我地亩,收我布施,教唆我民心向拉萨,还杀害了波籍僧人。洛冗又打断:老斯达又插话,起因是波籍僧人暗结中波密头人,要杀拉萨籍僧人,惹火上身。总之收复倾多寺本是天经地义,可藏汉大军又来镇压……
与噶朗王并排坐在上首的是黑衣喇嘛,多年来时常在波密、白马冈一带苯教地区传播佛教,被噶朗王奉为上师,传教兼行医,在民众中素享极高威望。此时黑衣喇嘛说了一段颇有分量的话,规劝中带有权威意志。
据我所知,百年来藏汉大军多番讨伐波密,可哪一次不是事出有因?每次波密战败请降,必签具永远归顺、永不滋事甘结,但是否长久遵守过?依我看来,这一次是忠义沟寺僧不守本分,在大道肆行劫掠;王弟洛冗又在藏边生事,致使藏民生怨,更不该截杀官兵信使,眼见一场战争在所难免。我佛慈悲,不忍生灵涂炭。祈请大王和各部落营官从长计议,以求和为上策。万不可意气用事,陷波地于战乱,王土尽失,王室不保。
另一王弟德塞含笑站起身来,这是他准备发表宏论的姿势。他先上前合掌致礼:上师不必多虑。您所说皆为太平盛世发生的事情,如今朝廷今非昔比,国力大不如前。为加强语气,他围着议事厅的火塘走了一圈又一圈,以便就近向在座的每一人颔首示意,使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朝廷疲于应付强国入侵,听说接连吃了败仗。几年前英人攻到拉萨,达赖喇嘛进京面见皇帝,也未搬来救兵,可见朝廷早已无暇西顾。这是其一;其二,汉藏不和已是众所周知,前几年朝廷革了达赖喇嘛名号,驻藏大臣联豫也与达赖喇嘛势同水火,此次川军进藏,拉萨派兵节节阻挠即是明证。第三,据从陕商方面来的消息,边军赵大帅本来奉圣旨来拉萨就任驻藏大臣,可是联豫不肯让位,做了许多手脚,硬是把赵大帅给挤走了——所以,据我判断,战局一开,藏汉军队不会联手,朝廷和赵大帅未必派兵,只凭德摩和拉萨的汉兵,充其量不过一两千人,胆敢来犯,无异于羊入虎口。此乃千载不遇之良机,真乃神明助我!
德塞外表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但是眼中透着精明,心中全是算计。身为王弟使他感觉委屈,他认为哥哥白马策翁过于宽厚,多了宽厚就少了魄力;认为弟弟洛冗雄强有余智巧不足。这两种类型都不堪重任,自己才是波密王的最佳人选。不过这话他从不向人说起,表面看来他和洛冗都在竭力辅佐噶朗王,合称“左膀右臂”。
噶朗王发话:德塞,看来你是主战派了,依你之见,即使我们打胜了,能得到什么好处?
德塞有备而来,此时胸有成竹:盛世做顺民,乱世可称雄。我本吐蕃王统正宗,按说即便统领雪域也合情合理合法。王兄若不想称霸藏地也就罢了,若连波密都守持不住,任我寺僧在外羁押受审,我波密王国颜面何存?言和必以武力做后盾,此战若一举得胜再谈归顺,一来可解救囚禁在硕般多的忠义沟寺僧,彰我声威;二来可将波密地盘扩张,西至德摩,北至大道,迫使朝廷划界认可;三来嘛,也是最重要的——
德塞绕着火塘踱步,把周遭每张脸都看过一遍,突然发问,诸位都知道藏南拉加里王国吧,都知道拉加里王所享优待吧!
有人点头,有人无动于衷。德塞继续说道:同为吐蕃王室骨系,我们至少要被一视同仁。不要求与噶厦政府平起平坐,至少王兄要像拉加里王那样,与达赖喇嘛只能有一层座垫高低的差别。
洛冗响应:可不是嘛!同为吐蕃王族后代,凭什么我们就被叫做“野番”,他们就是贵胄!王兄再不可委曲求全,我既敢扯了官兵招降文书,自然是胜券在握。我部落早已备好精兵两千,十二部落精兵不下一两万人,战时全民皆兵,此战必胜!
噶朗王白马策翁似有所动,最终认可老斯达的折衷提议,一面备战,一面求和,备战是实,求和也不全是姿态。
波密境内万山丛沓,或危石累累,或林莽滔滔。陈营在前,张营断后,沿山中羊肠道,行至第三天,方才遭遇波兵狙击。波兵狙击并不顽强,只是边打边退,沿途丢弃杂物,像极了诱敌深入的把戏。陈渠珍并非未起疑心,只是念及士气尚勇,求胜心切,足下一发而不可收,直追出四十余里,抵巴朗登。
密林中的鸟雀兽类被枪声惊扰,怪叫窜奔。西原拉住陈渠珍,手指树梢。只见一种虎头狐尾、胁生肉翼的怪物在枝叉间似飞似跃。西原摇头,示意不祥,陈心头一惊。
回首后路,不闻张营声息。是前进还是暂停?踌躇半晌,决定留一班人在此守候,一班人沿山搜索,主力则从正面前进。待进入乱石阵中,才发现石卡挡道,至山约三里地皆被波兵依次筑起一道又一道石卡。石卡高约一丈,凭险而筑,无可绕越。陈渠珍不禁眉头紧皱,兵法所言“隘塞死地”莫非即此?
忽听枪声大作,伏兵乱枪齐射,陈营士兵在敌方火力夹击之下,纷纷中弹,急寻隐蔽处还击,怎奈敌兵居高临下。相持甚久,波兵改变战法,一群冒失鬼由上而下直扑过来,双方展开肉搏。山民强悍,个个人高马大,左劈右砍,刘队官当即死于刀下。西原参战,手持钢刀不离陈渠珍左右,陈则以手枪点射。待闯入阵中的蛮勇者死的死,退的退,又见高处一队队波兵陆续增援,凭高射击。而张营依然人影不见,陈渠珍心中叫苦不迭。看看天色将暮,思量不如退往崖下河边。刚刚布置停当,对面西原一声惊呼:身后有人!
陈渠珍倏地转身,只见暮色中四五波兵像石羊一样轻巧地转过石岩,正待举枪,陈渠珍的枪先响了,偷袭者急忙退避石岩背后。且战且退到河岸,俯望石坎上下约两人之高。西原纵身而下,迅捷如猿,返身接应紧随其后的夫君。山上敌军集中火力一阵猛击,蜂拥而至的官兵纷纷倒毙。
天已昏黑,月色朦胧。枪声停歇,官兵趁夜隐伏于河边乱石中,各队清点人数。此战陈渠珍带两队百余人,已死三十余人,伤者二十余人,能战者仅六十余人,子弹平均不足十发。形势严峻。黄督队官心中焦虑,奇怪张营何以未来增援,陈不语。不甘于既败,更羞于言撤,就是此时长官心态。这时西原说话了:如果他打算来,早就该到了;此时仍不见人影,明摆着他不会再来了。难道还要等到天光大亮让敌兵一眼便见我军虚实?
一席话说得大家好不羞惭。借机下阶,长官发话:只好如此了。大家附议,略作休息,待到四更时分即撤。
陈渠珍整夜无眠,首战失利,损兵折将,眼下官兵仍身处危境,夜半听得波兵走动的声音传来,竟是在敌兵鼻子底下过的夜。四更时分,摸黑回撤。行至天明,到达山顶。官兵昼夜未得饮食,此时已饥渴难耐,疲惫不堪。波境天气转暖,满山菌类生长,士兵采而食之,消渴果腹。过密林至巴朗登张营营地,张管带面对追问,眼睛望着别处,应付说:昨日至此天色已晚,所以未敢轻进。
第二天情形依旧,张营仍无出战之意。前行不得,后退不可,陈渠珍只好将敌众我寡前进受阻的情况飞报钟颖,固守待援。
波兵在前方布好阵势,却久候不至,心知官兵怯战,索性主动出击。一连四个昼夜,来而复往,枪炮不息。第四个晚上战况最为惨烈,波兵千余人倾巢而出,分三路呼啸而至,从二更战至四更,方才退去。
第五天,参军王陵基奉钟颖统领之命来前沿视察,见陈营连番苦战,几近弹尽粮绝,遂力主退兵。据王参军分析,不仅是前沿危急,即使倾川军全力也难与波密抗衡。只有商请赵大人的边军协助,方可摆脱困境,一举荡平波境。王参军建议钟统领,退兵纳衣当噶,据险固守。
纳衣当噶依山临渊,天然一要塞险隘,相传官兵藏军每次进剿必与波兵在此鏖战,如今墙豁堞残,古战场遗迹犹见。陈、张二营连夜撤来,连续两个昼夜赶筑工事,抢挖战壕。第三天,波兵追踪而至,战事又起。此后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双方呈胶着状态,先后二十余战,每战必有伤亡。波密上万兵丁全力围攻,有时漫山遍野蜂拥而来,有时夜间悄无声息逼近外壕,有时则从后方高崖缒绳而下。官兵则全天候警戒,一闻敌警,无分昼夜起而迎敌,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陈渠珍几番与死神擦身而过。其中最险的一次,是他正坐在石门下,忽听左后方枪响,急嘱人严守石门,自己则赶往枪响处。刚刚奔出几步远,便听见背后巨石爆裂声,回头一看,只见石门上方波兵推石而下,守门的人猝不及防,已倒毙在血泊中。
出征时官兵的家眷们都留在了德摩,只有西原态度坚决,要求同行。陈渠珍拗她不过,起初的想法是她还不至于成为拖累,没想到更胜于一班强兵。白天行军打仗,总像比别人多了一双眼睛;晚上捡柴烙饼,大家都已安歇她还在忙碌着。平时由她照料担任警戒的两只藏獒,是她从家乡物色来的很棒的牧羊犬。逢到临阵决策的事情,她有时也参加意见,众人无不服气。就如判断道路安危、哪样菌子可食之类,尤其权威。交战时则不离夫君左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有好几次使陈渠珍转危为安。那一天陈渠珍正站在石门前布置修复一段城堞,忽听下方两只藏獒狂吠,西原一把扯住他,拉进石门一侧,接着枪声骤起,原来是偷袭的波兵已潜行至城堞外。
波兵久攻不下,伤亡惨重;官兵左支右绌,一无进展。一个多月里陈、张二营又减员上百人。身边熟悉的身影一一离去,言谈笑语渺远无处再寻,每见青磷白骨,自是触目惊心。一天,陈渠珍例行巡察防线,见三五士兵正聚在一起,神色诡秘。便问说些什么,一士兵说,谈夜见鬼火事。陈皱眉斥责,世间何来鬼魂!另外几位士兵纷纷证实,我们的确看见了鬼火,管带如若不信,晚间请你来看。当晚,一名士兵果然跑进营帐,报告鬼火再现。急忙赶到石堞旁,陈渠珍果然望见对岸有火光飘荡,人影幢幢围火而坐。西原手指火光处:你看有两个人影在火光间跳来跳去。
月光如银,清凉大地,那情景似真似幻。陈渠珍大奇,越过石堞下山近观,岂料走得越近,火光越低越暗,到得河岸,火光消失,先前人影围坐处一无所有。陈感慨无语,心中波翻浪滚,纳衣当噶苦战经月,终生铭记,而夜见鬼火事,许多年后仍历历在目,正可谓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
总之这是一场令人尴尬的征战,对于发动者来说,拟想中的剿抚对象不仅反守为攻,还不时地穿插敌后,骚扰官兵补给线。陈张二营缺乏外援,受困于敌境,只是凭险据守。侥幸坚持了一月,但与钟颖总部几乎隔断了联络,德摩守兵解粮前来,也每每遭袭。此前陈渠珍多番吁请钟颖,弃纳衣当噶,合兵冬九。钟颖只是踌躇不决。直到有一天,也许噶朗王也终于意识到围攻纳衣当噶是事倍功半,将兵力集结冬九攻其必救,钟颖方才着慌,急令陈张二营兵马返冬九,以待他再三吁请的赵尔丰的边军来援。
两营人马乘夜撤退,一路回击追兵,上午即至冬九寨。此时拉萨的联大臣已将所驻官兵炮队尽数增援至此,仍无助于困守之势。钟颖据河岸要隘坚守,但河西均被波兵所占。为夺回交通线,官兵连日发起冲锋。怎奈波兵万人之众,退而复集,直如蜂蚁,驱之不尽。大道才通复又梗阻。眼见官兵损兵三百有余,而存粮不足三日,钟颖方才下定决心,突围冬九、退守鲁朗。
冬九突围、退守鲁朗是第一次进击波密的最后一役,陈营担负着前导与断后重任。赵队官率一队人马为先锋,在众炮齐轰的掩护下,勇往直前扫清路侧之敌,大军紧随其后。陈渠珍自率两队守候桥头,待大军过后即纵火焚桥以阻追兵之路。木桥燃烧火光冲天,照彻四周如同白昼。忽见一群士兵聚拢一处,陈大喝一声:还不快走!近前一看,却见指挥官钟颖趴卧于地面,竟是一动不动。陈大惊,以为受伤,忙俯身察看,并未见血迹伤痕。一旁有士兵向他耳语:钟长官害怕被枪弹所伤,所以……
陈渠珍好气好笑又焦急,硬是将钟颖拖起,好言相慰:木桥已焚,敌兵不至到此。
钟颖惊魂未定,想举步却迈不开腿脚。加之体格肥硕,平日惯于乘轿骑马,今夜乱石滩中,竟无半点足力。陈渠珍急召两队人马,选精壮汉子二十余名,连同钟之侍卫队,轮番背负,直到冲出险境。
波兵虽仗人多势众,武器却大大地不济,火枪土炮发射迟缓,平日战术模式,一遇对方反击即逃逸,待枪声平息再返回。此次仍是故伎重演,所以钟部全军得以全身而退。中午抵鲁朗清点人数,只有两个士兵受了伤。只是竟夜作战行军,既饿又累。陈渠珍勉力布置完哨兵警戒,昏昏沉沉回到营帐。西原端来面饼和一盘爆炒牛肚,才吃了几口便昏睡过去。一觉醒来,夜色已深,手中还捏着一块面饼。
陈渠珍坐起身来,掀开覆盖身上的大氅。西原不愿打扰他的睡梦,径自和衣蜷在卡垫上也在熟睡,月光照上面颊,如同塑上银辉。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在她的身旁。想到两月来的恶战中,西原寸步不离左右,年纪虽小却有见地,每遇险厄便挺身向前,陈渠珍不禁心生感激和爱怜,不由想到黑衣喇嘛所言不虚。
西原张开眼睛,黑暗中一见夫君的面容,笑容便在脸上荡漾开来。才要起身,便被陈渠珍按住:就这样躺着,让我好生看着你。
西原执意起身,把那盘牛肚重新炒过,看着陈渠珍狼吞虎咽。
唉,桃花该是开过了,西原忽然有些伤感。离家时桃枝上刚刚鼓起花蕾,一场征战,正好错过了花期。
噶朗王白马策翁写给钟颖的求和信没能送达。稍稍做了些手脚,信件就落在了反对求和的王弟德塞的手中,轻易就把噶朗王和波密绑在了战车上。当然战车只是比喻,藏地历来不存在轱辘之类工具,尤其在波密,深山无路,有时连战马都难于乘骑,这正是主战者所倚恃的天险。
噶朗王并不知信的下落,只是不断听到官兵集结和进攻的消息;洛冗的前敌防线,则不时有捷报传来:官兵在进攻噶朗的途中,被阻在八浪登;官兵败退,纳衣当噶激战;官兵继续败退,退守冬九,退回鲁朗和德摩,波兵大胜。噶朗王白马策翁得到这些消息,先喜后忧,喜忧参半。黑衣喇嘛却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战事稍息便向大王告辞,南下白马冈,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临行前向噶朗王说,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不过一定要轻装简骑,星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
波密初战失利,距第二次出征之间,约有一个半月时间,从四月中旬到六月初旬。部队在鲁朗休整待命期间,发生了一次重大变故:前敌易帅,罗长琦取代钟颖。
钟颖以指挥无方被撤换。这正是联豫一举两得的盘算之一,整肃内部的计划由此实现。当年联豫奏请派兵进藏,没想到老慈禧竟选派了二十岁的皇亲钟颖作协统,将国家大事视同儿戏,本就心存不满,而钟颖果然表现幼稚,面对波密居然主抚,或言抚不成再剿。联豫索性架空了钟颖,且让他去讲和,这边厢直接指挥陈营直插敌后,先行开战。有了这一背景,波密之战远不似看上去那样简单。
四月下旬,罗长琦走马上任。钟颖心怀怨愤,相见并无一言,移交公务印签,仍是一语未发。第二天启程,士兵倾营而出,挥泪相别。统带陈庆率各营管带陪送到德摩山下。钟颖终于忍耐不住,口出怨言:识人不察,致有如此下场。当初谬托心腹,今日反为所乘!
众人不解其意,请告端详。钟颖这才将积怨倾诉:当初罗长琦身为边军统领,因失机被赵帅撤职,留帅幕做文案。进藏途中,我曾去德格谒见赵帅,罗正郁郁不得志,苦求我与宫中通融,调任藏中。我被他的辞恳意切打动,密电上报北京和拉萨,他才领得参赞大臣衔赴拉萨就职。没想到过河拆桥,如今竟算计到我的头上来了,岂不是恩将仇报!
对于罗长琦其人,陈渠珍早有所闻。他本是赫赫有名的湘军统领罗泽南嫡孙,忠臣之后,将门之子,本人出身翰林。先在军机处行走,后调任赵帅手下边军统领。此人不但好谈兵事,尤擅书法,不意反为所累。光绪三十四年岁末,边军后营程凤翔平定藏东南闷空一带时,藏军首领率兵逃至冷诸寺,程营将其包围十余日,程凤翔派飞骑请统领罗长琦示下。罗草书手谕,密令“生获尤妙”。不料繁狂草体,程凤翔辨读为“生猎火烧”,当即选一北风大作之夜采用火攻。于寺门泼上煤油,纵火焚烧。火焰贯楼而起,藏兵齐集楼顶呼救,愿缴械投诚。但为时已晚,大火扑救不及,坠楼逃生者断臂折腿。达赖喇嘛在拉萨得知消息,急电北京,状告官军“一夜烧杀喇嘛千余人”。朝廷震怒,即命四川将军苏鲁岱查办。真相既明,统领罗长琦以草书误事,撤职候参;程凤翔则以误读之过,革职留任。以此为鉴,嗣后赵帅专下一令,要求机关军队凡公文函札一律使用楷体,禁止草书。此事一度在边藏军中传为笑柄。
罗长琦得钟颖举荐之力,由朝廷任命为驻藏左参赞大臣。以其出身、阅历和年龄,联大臣备极欣赏,对少不更事的钟颖越发不满,久存取代之心。趁此新败之机,上奏朝廷,不待军机处回复,便自行更换。
年过五旬的罗长琦正当盛年,素以治军严苛著称。久知钟颖宽以待下,军纪松弛,一到鲁朗便雷厉风行地整顿军务,多所更张。此前联豫为扩军增员,已在川境招募新兵,备充将官。此时新一轮官兵正好抵达。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钟颖旧部不免被冷落遭贬抑,罗参赞则培养新到之军为亲信,重用川人周春林、张鹏志等。陈渠珍境遇不妙,先是以贪功冒险导致兵败、且与同行作战的二营管带张鸿升不和为由,被大加申饬,险遭撤职;继而因其毕竟英勇,念其新败,留职记过,责令戴罪立功。为此官兵多有不服,为日后波密之乱埋下了祸根。
陈渠珍心中耿耿。波密之役,出生入死,铩羽暴鳞,体无完肤。但败军之将,何由分说。好在新兵补充,另添一新兵队一百六十人。此队几乎全部为湘西子弟,听说三营管带陈渠珍是凤凰人,一致要求归其统辖。乡亲乡谊使郁闷中的陈渠珍心中宽解许多。
此时赵尔丰已接替其兄,调任四川总督。赴任路上接藏中求援报,即保荐边军统领凤山将军赴藏驰援川军。
第二次进剿波密于宣统三年六月初开战,增援部队边军前营彭日升、左营夏正兴、中营顾复庆、后营程凤翔,自南北多路进军,直指波密上下各部。赵帅旧部之能征善战,与钟颖治理的川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大军席卷,所向披靡。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在这场扫荡波河六域的战事中,各路人马各有特色:彭营冲得最猛,不愧为“彭先锋”,一路掩杀的迅猛程度几乎等于强行军速度,如入无人之境,战果看来最为显著;程营打得最烈,饿着肚子一天内连夺四卡;顾营亦即刘赞廷所在的中营路线最长也最逍遥,长驱波密未经一战未伤一敌,一路经历在许多年后刘先生描绘得丰富多彩;谢营最搞笑,谢国梁奉命率领的是以硕、洛、边三地民兵近千人组成的藏军,也正是前年跟从僧官登珠的那批人,此时虽做了准官兵仍是乱哄哄的一大群。因为战斗力弱,跟着夏营南下只配打扫战场,既与被俘的、投诚的波兵混杂莫辨,又无军纪,沿途时常扰民。每逢长官谢营长愠怒斥饬,藏兵就叫苦连天:眼下正是麦收季节,我们还惦着家中农活呢。谢国梁只好上书凤山将军,请求允准自愿回家者五百余人,各发二十斤青稞、五元藏币,特嘱归途鱼贯严肃而行,不得骚扰百姓秋毫。自愿留下的百人在倾多寺承担守门守桥任务,精壮者三百余人随谢营长驻扎曲宗和松宗。
在边军、川军、藏军合力攻势下,波密军队兵败如山倒,噶朗王白马策翁携亲信眷属数十人,仓皇奔逃白马冈,被该部落所杀并献其首请功。
战事稍息不过两月,噶朗王便获急信,称赵大帅边军程凤翔程大老爷的兵马杀来。这真是一个要命的坏消息。几年来程大老爷在滇川藏边身经百战,所向无敌,传说中他是一个以人肉下酒的凶神,敌手莫不闻风丧胆。噶朗王即命洛冗带兵星夜赶往东南一线防堵,却不料北线又吃紧。边军“彭先锋”从硕般多杀来,逼得王弟德塞节节败退。而先前连连败退的川军又重新发起进攻。留守西线的波兵势单力薄,当即溃不成军。各路兵马四散而逃,洛冗率残余兵力闹哄哄退回噶朗。噶朗王城本有险可据,可是一夜间城内传言四起,说是天兵十万自四方八面杀来,抵抗者必死,唯有投降一条道儿。人心大乱,残余波兵一股股窜向城外,四散回家,刀矛盔甲丢弃满地。
洛冗提议噶朗王后撤白马冈,在那里可组织三千珞巴兵再行反攻。噶朗想起黑衣喇嘛临别时嘱言:大王若有危难,可即去白马冈暂避。想来想去也只有如此了,行前拜别家庙,恭恭敬敬焚香施礼,请先人保佑波密由败转胜,波密王去而复来。噶朗王说,把灶王爷带走吧,把关圣帝带走吧。洛冗说,不久我们就会打回来的,镇国之宝应当留在王城。
临行前噶朗王还去了王城的一条小巷中。他的情人住在那里。情人曲曲原是王宫里的女仆,年轻时身材修长,长相漂亮,心甘情愿地做了同样年轻英俊的大王的情人,在每个月的月圆之夜焚香沐浴,在柴房陋室的月光地上被大王宠幸一回。这样的情景持续了两年,当曲曲为大王生下一个女儿后,大王便把她从家奴娃子名册上除了名,还她一个平民身份,在王城中另送一座民房做了外室。如今女儿长大成人,招赘了丈夫是波兵一个连级头目。噶朗王与他们告别,但不打算带他们上路。后来证明此举深谋远虑,噶朗王家族覆灭后不几年,正是这对民间的年轻夫妇使波密王室死灰复燃。
整个王族的男女老少都踏上了逃亡的路,包裹箱箧装载了六十驮,既狼狈又浩荡。黑衣喇嘛叮嘱一身轻装简骑,黑夜遁走,不可声张招摇。然,全是另一派景色。此前噶朗王派人送信给白马冈酋长,随后赶了三天三夜的路,当疲惫已极的人们望见火热大桥那端新扎的一片白帐,白马冈人伫立桥头欢迎的仪仗时,不禁一阵喜悦的骚动。
火热大桥横跨雅鲁藏布江,是一座天成的千年老藤桥。高悬江面,供行人过往。藤桥连接两岸,是波密和白马冈分界处。
噶朗王脚踏摇摇晃晃的青藤而来,全不知这是一条不归路,也没看出酋长白马旺青谦恭笑容里潜藏的杀机。相传噶朗王被杀的另一版本并非手起刀落的壮烈,而是波密人被白马冈人诱进帐房,喝了毒酒醺醺然死去,既未反抗,也未曾体验死前恐惧,更遑知白马冈的背叛。人人都知道,白马冈人从前是放蛊放毒的高手,得心应手地提取含毒的各种动植物的毒素加以焙制,取人性命或在瞬间或在数月数年之后。放毒者并不为图财害命,旨在索取对方福运之气以为己有。据说这一次施用的只是一种麻醉药物,掺在苞谷米酒中,使噶朗王兄弟和他们的随从们饮用后只是出现昏迷,以便取其首级。所以噶朗王人头落地时,头脑里一片昏蒙,眼睛和嘴巴紧闭,既没有瞪视着天空,也没有发出“噶朗”——他的白色天空之梦的呼唤。
丛林中闪出一个人影。黑衣喇嘛踅进帐中,唉,噶朗王的一念之差导致了最坏的结果。瞥一眼满地的尸首头颅,向着还在发呆的白马冈酋长说道:事已至此,快快带上首级上路,前往官兵营中请功领赏吧。
黑衣喇嘛叹气,心想我又多了一次失败纪录,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
差不多与此同时,王弟德塞在某处藏身地被当地人捉拿,献首级于官军前。总之波密王的统治到此结束。后来虽有他的女儿女婿复辟,已是强弩之末。那是另一段历史故事了——一年多后的秋冬之际,当川军兵变撤离波密后,原土王的女婿复辟,成为最后一代噶朗王。几年后,达赖喇嘛亟思收伏波密,藏军总司令擦绒·达桑占堆不惜将其亲妹子嫁给噶朗王。擦绒诱使其妹和妹夫来拉萨省亲,其妹先行,并携走大批财物。其后噶朗王行至通麦地方,易贡人赶来劝阻,噶朗王遂顿悟当即返回。1928年双方终于开战,失败的噶朗王只身逃往印境,患热病死去,至此波密土国彻底覆灭。
二次开战自六月初开始,历经一个闰六月,至七月中旬,波境敉平,程凤翔率边军全部撤出返程。川军罗长琦部各营边打扫战场,边清查户口、勘察划界,在波密全境南北分设波密、冬九二县,附白马冈设治。参照赵尔丰西康改土归流及工布、江达等地设治程序,拟定安民告示晓谕当地,举其要点如下:
一、总旨:而今尔等同为大皇上百姓,同于内地人民,共享平安之福,以后务遵朝廷法度,不得妄行非法之事。
一、各县设汉官管理,裁撤土千百户,粮税在汉官处上纳,词讼案件由汉官审讯。
一、地方事宜由百姓公推公正之人为保正,每县分若干乡,每乡一保正,下设村长。任期三年可连任,办事不公者任期内可撤换。愿举土千百户亦可,必得除去以前之旧习。保正在署办公,每日口食银一角;村长不给口食,均免支差,但须完粮纳税。
一、种地者纳粮,畜牧者纳税,概免杂差。民力乌拉皆出钱雇用。牛力每日二角,人力一角。
一、既裁千百户一律纳粮,雇人代耕分租要付报酬。
一、对以往曾事抢劫者既往不咎,如若再犯决不宽贷;打冤家者可在汉官处控告。
一、教育。鼓励读书识字,设立公办学校,学生自备两餐,其余毫无花费。
一、婚姻。为一夫一妻,禁一夫多妻,尤禁一妻多夫。婚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夫妇相互敬重,妇女不得与人苟合,违者送官惩治;非不孝与私通,丈夫不得无故逐妻。
一、治安。抢劫杀人者不得私自容留,否则与匪同罪。有外人来打工或经商,须报官备案。
一、具体纳粮缴税办法:地分上中下三等,畜分马牛羊三类。每撒播一斗种子的田地,纳粮为一斗;每家除养牛一头、马二匹、羊十只,以及不及二岁者不纳税外,多出部分按年收税,牛马每头匹各收一角,羊十只收一角。无地者不纳粮,无马牛羊者不纳税。
…………
陈渠珍重返往日战场,目睹遍野尸骨,痛心伤感,令士兵收敛遗骸,就地掩埋。陈营唯一所经战事,是奉命收复降而复叛的易贡。易贡降而复叛事出有因:当初彭日升营出兵时,易贡并未激烈对抗,派代表领取了投诚护照。彭营离去,罗长琦委派张鹏志为易贡理事官,率二十人前来逼缴粮税。易贡人称前因战事未及播种,并无收获,纳粮困难。那理事官仗势欺人,导致打斗受伤。此时又发生了罗部士兵强抢寺院财物之事,本已投诚的易贡人重新拿起武器。陈渠珍奉命到达易贡湖边,巧遇彭日升,两人约定次日清晨分两路夺取易贡。但陈羞借友军之力以雪前耻,思前想后决定一力承担,遂于当夜乘船渡湖,独自拿下易贡。彭营随后赶到,理解陈的心情,彭日升并不怪罪,哈哈一笑而已。那彭日升细察民情,知复叛之因出于理事官之无道,遂上书言明真相,将张鹏志革职了事。
就事论事说来,刘先生认为,此役也难以抹去以强凌弱胜之不武的色彩。那波密王并非无辜,官兵也非义举,综观整个波密之战,从一开始就大有问题。其实早在波密之战结束不久后,边军的刘赞廷等人即对此役作过反思,指摘陈氏“好大喜功,急功近利,轻开边衅”云云,包括张营管带张鸿升也反告陈“抢功”一状。当然让陈一人独担责任有失公允。当代人论此事也是基本一致的批评声音,至少大民族主义表现是逃不脱的。包括距此二十多年后新的波密王复叛,藏军将之彻底剿灭,出于同一思维。可惜超过了诉讼时限,不存在平反落实政策可能了。兀自忿忿不平,历史烟云过眼。
战后陈渠珍果然受了处分,这一点在《艽野尘梦》中被矫饰了,作者我是在其他资料中看到的。后来在湘西这个多民族地区,陈渠珍显然是记取了当年教训的:注重民族团结,不分民族地清除匪患,据说大得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