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刘先生穿行于历史地理三进三出
第五章 刘先生穿行于历史地理三进三出
此刻黑衣喇嘛随了献酋首请功领赏的白马冈人来到倾多寺。正当棱角尚未磨平的四十岁年纪,凡事有些较真,情绪常有起伏,刻下正值低谷,感觉自己人微言轻,百无一用,很边缘,困扰不已:为什么人们总是不听我的话,为什么我总是一事无成?你让他轻装简骑夜遁白马冈,他非要金驮银驮招摇过市;你可以说他噶朗王是因财招祸,但毕竟是听从了我的劝告,毕竟算是我的失策失算啊。转念一想,为王称霸者总是自负,看来我该帮一些心地良善肯听我言的人。
倾多寺位于中波密,系拉萨色拉寺属寺,佛殿僧舍颠连,墙垣高大坚固,沿墙筑有碉堡六座,门前挖有深壕一条,四面江水环绕,仅一独路通行,备战需要,易守难攻。最后倾多寺之不攻自破,皆因这一黄教寺院象征着拉萨势力的渗透,一向被波密王视为异己,此前曾发生过争端纠纷,所以该寺听闻官兵开战,即有意投靠。一听彭日升营和谢国梁营大兵将至,该寺闻风而动,洒扫庭除后,迎往二十里外丁拉卡,盛情相邀大军前来驻扎,参战者主客方各营管带在此相聚,正在张罗庆功宴,人喧马嘶空前热闹。
黑衣喇嘛左顾右盼,看人来人往。抬头望见与寺庙比邻而居的倾多宗政府,三层藏式楼宇院落还算巍峨宽敞。大门上方悬挂巨大匾额,上刻汉字:清风远被;门庭廊柱上挂木质楹联,题刻:
博览山川虽此地僻处蛮荒今得拓开增地利
窝成安乐愿众生习除猤狉永遵教化附天朝
这“博”“窝”二字用得妙!边军中营督队官刘赞廷赞赏道,一旁指挥抄写,这人要把所见所闻全部记录,收入囊中,作为那一时代的信使,传递给后来者。
匾额右上方——光绪二十六年九月下浣;额联——清风远被
左侧为题匾事由:
考博窝古称野番三面界藏属境唯南一面与貉貘三族接壤再南直通东印地但素宗佛教未经王化去岁冬经前文(海)大臣奏请收抚之今年夏朝廷复命本大臣督办善后派员到博窝妥为安之此事竣该番众来乞额联其意藉以增蛮荒之色亦以表向化之诚也故允其请因而记其事
钦差驻藏大臣副都统衔裕钢率委员四川知府何光燮候选直隶州钟元庆曹铭贵州知县李方锐四川知县刘肇夏杨兆
宪谕方锐书并撰干丁袁德仁舒多良钱光忠戴瑞平镌
一字字读罢,又俯向抄件核校过,刘赞廷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那黑衣喇嘛一旁听得这位武职文人心底一声长叹:原来如此!好一个永遵教化附天朝。文大臣收抚波密刚刚十年,既宣王道,何至于兵戎相见,损兵折将,劳师糜饷。而波人虽降心中未必肯服啊……
一阵橐橐马蹄声打断了沉思心语,易贡名驹小红马载着陈渠珍款步而行,西原则骑着大黑骡相跟而来。刘赞廷闻声疾步迎往,陈兄辛苦,就差你啦!
陈渠珍纵身下马,抱拳施礼:刘兄远道而来,惭愧惭愧!惭愧后面自有潜台词,特指此战额外劳烦了边军大驾,双方心照不宣。
笑而不语的西原眉目舒展,身着簇新的工布衣裙,粉红软绸衬衣,上覆黑色细氆氇大坎肩,圆领套头,前后两片,无袖齐踝,金黄织锦滚边,束一条嵌着多节段银质镂花腰带,脚穿做工精良的凤头小藏靴,越发地英气逼人。刘赞廷上下打量过,笑说军中盛传西原巾帼不让须眉,战场上何等英勇,若是男儿定可建功立业。正叙着旧,西原一眼望见了黑衣喇嘛,忙示意夫君。陈渠珍拉上刘队官的手直奔上前,为双方引见。然后向着黑衣喇嘛弓身施礼,由衷地说,大师所言不虚,西原果真是在下的保护神呢。
黑衣喇嘛笑一笑,合掌说道,恭喜你的福气。
西原也说,谢谢大师。陈渠珍起初不解,忽想起他们原是认识的。
刘赞廷就此请教,前不久在噶朗,见波密王家庙藏娇寺中两幅布画,一为灶王爷,二为关圣帝,落款为徐姓,名字漫漶,似是“山”下有一撇,不知何人何时何故而作?谢营长国梁说是几百年前有个汉人名叫徐岚,在此度过余生,不知可信否?
黑衣喇嘛答道,是徐岚,前朝川人画家,来藏采风,被老波密王招纳为婿,终老此地。关圣帝或可称为格萨尔,在藏地实是一为二、二为一。说到这里,黑衣喇嘛忽然说,刘大人,来日我们都是你的笔下人物,说不定我还是个反派角色哪!
刘赞廷一听有些发窘,不知何出此言,也就不知该如何措辞敷衍,忽听张鸿升远远地招呼他:刘队官,都到齐啦!
刘赞廷趁势下台阶,说都到齐了,快快有请各位,难得合个影。转向黑衣喇嘛说,烦劳大师,帮忙为我们拍个照吧。当年的主客二军中就只有刘赞廷随身带一部照相机,很稀罕。笨重的方匣子,木制三角架,像一台重型武器,需一头牦牛专职驮运。
于是黑衣喇嘛从镜头倒置的影像中,一眼看出了这一群每一人的悲剧命运。只看了一眼,要帮的人有了,谢国梁,这是来自前世的缘分。
不过百年,这帧照片就摆在我们面前,刘先生不知从哪里淘得,经翻拍放大,相纸虽新,却有些发灰,人像也有些模糊,一群额顶光秃的大辫子将官,一张张悲剧的脸。照片背后是刘先生按原件抄写的字迹:倾多寺聚会,1911年夏季,左起为刘赞廷、陈渠珍、程凤翔、罗长琦、凤山、彭日升、张鸿升、谢国梁。
司马阿罗像是在端详一群老友,爱不释手地看来看去,依次指点这是谁谁,这是谁谁,结局如何,刘赞廷为他们各自写过小传了呢。刘先生接话说,我打算把这些小传扩而写之:为写作《清末民初藏边人物列传》,准备了好些资料,动笔了。
这应当是1992年前后某一天,我们仨围坐在初秋的中央,院子里盛开着波斯菊,俗名“张大人花”的那一种,红红白白灿烂一片。初秋的阳光是有味道的,干爽安详,令嗅觉十分适意;阳光是有声音的,虽细微但可辨,咝咝嗡嗡的一种。一爿斜坡式帐幕遮住大太阳,我们盘坐在卡垫上,酸奶宴中闲话以往。
刘先生说,赞廷前辈在世时曾讲过波密之战的故事,直摇头。还说过幸好那一回的长途奔袭劳而无功,做了马后炮——没放一枪,没杀一人。但他看到了战火蔓延处的惨状,听到战后人们的哀号,让他有了另外的想法。按今天的标准看来,刘前辈更像是个现代知识分子,充满了人文关怀。后来他参与了两次康藏纠纷的协商议和,对西藏方面看来采取了退让妥协姿态,是有其思想根源的。后被任乃强先生撰文严厉指斥,刘赞廷不服气,一直耿耿于怀。波密之战前后的日记记录了这一次的猎奇之旅:重逢了几位故友,收编了一个村娃,成全了两桩婚事,见识了一位巢居于树的喇嘛,认下一个干妈,拍了一大堆照片,写了许多诗。后来我用了足有七八年时间,断断续续把他走过的地方重走了一遍,从滇缅边界,到昌都、波密、墨脱、八宿,从横断山脉到喜马拉雅。而所有这些地方,都仿佛是旧地重游,很多年前依稀走过,不止一次——那是属于我的历史地理吧。
刘先生取出一张照片,中年刘赞廷便装坐姿像。正应着旧式说法的福相贵相: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剑眉隆鼻,双目炯炯。便装也是盛装,那个时代士绅的标志性服饰,绸缎襟袍的皱褶处仿佛还闪着光泽窸窣有声。刘赞廷的军人生涯又持续了多年,官至巴塘驻军的最高长官。后来西康建省,他和任乃强先生一起共事,常住雅安和康定。其后半生碌碌于藏事史料的整理。有关波密之役及其前后左右,他写下了《西南野人山归流记》,既记载了战时战后情形,也隐约传达了一己理想。其中有他自己的《波密日记》和《夏瑚日记》,经刘先生整理过,收入了他的藏地秘史中。一篇叫做《辛亥年刘赞廷波密之旅》,一篇叫做《包包老爷西抚记》,才写到一半。刘先生说,前辈的游历是古典式的,且歌且行;我的则是现代人的走马观花。
此时酸奶的催眠效应起了作用,刘先生说眼睛困了,就地眯一会儿吧,就躺在卡垫上了。进入睡乡前他嘟哝了一句:可惜了,要是能跟前辈同行……
司马阿罗关爱地瞄了他一眼,说,那就试试?说这话的时候老先生的眼中有诡秘之光一闪即逝。
刘先生振作了一下,还有两个人的洞房花烛……司马阿罗回应:知道啦!
这一觉非同小可,刘先生仿佛穿过一条暗巷进入了稍嫌陈旧的天光下山野中。有清朝的军队进入视线,荷枪士兵的长蛇阵渐渐清晰。阵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英姿飒爽的前辈,年岁轻轻的帮带刘赞廷!刘先生好一阵心潮澎湃,拔足上前,边跑边喊,可是那声音刚一出口便轻飘飘散去;前辈的目光随之掠过,未作停留,显然视而不见。
此时的波密之战正在进行中,刘赞廷所在的边军中营走在了彭先锋之后,以至于承担了一个打扫战场的角色:纳降招安,清查登记。后来风闻噶朗王白马策翁去了白马冈,也许打算生擒活捉立个战功,便转向改道,向着墨脱境内白马冈方向长驱直入,以至于选择了一条曲折艰难之路,备受山地热带行军之苦,所遇强敌不是人而是虫:行路有蚂蟥野蜂叮咬,宿营有臭虫跳蚤伺候,室外又是蚊子小咬遍野。尤其那蚂蟥,不似北方栖居水中,而是在树枝草棵间,处处埋伏,一有人畜走动,闻气而至,不胜其烦;一旦钻进牛马鼻耳或进入腹中,就不止一个麻烦的问题了。刘赞廷的宝马坐骑本是膘肥体壮,几天后便见消瘦,眼神含悲,又无法诉苦,一见水汪便将口鼻伸进去,不肯离开。刘赞廷心疑,细细观察,看见了,有个软体生物从宝马鼻孔中蠕动着探出一截,好像在吸水。拿马尾挽个扣,小心地套了出来——哇!是条蚂蟥。可怜的马!此时恰好路遇滇商李某,李某时常行走此路,富有经验,传授一个办法:每天用盐水涂于牛马鼻耳,则蚂蟥不致侵犯。刘赞廷如获至宝,每到一处便好心好意告知当地人。
对于这些蚊虫叮咬之类,刘先生领教得多了,配有万金油从不离身,急切地想递到前辈手上,对方只是不理。刘先生心下明白,这是两个平行的世界,其间似有一层光影薄幕阻隔。只是这墨脱,怎么说呢,又不像是墨脱,你看沿着雅鲁藏布江的山路,要好走得多了,全不似经历了大地震后的面目全非,山川易形,村庄陷落,原先可直接通达的成为绝塞,可谓陵谷变迁仅在百年啊。
终于,在百年前的某村庄附近的山谷里,刘先生总算从旁观者成为加入者,进入了那个世界。那刘赞廷在此等候白马冈消息,闲来无事上山狩猎消遣,向导布卜是当地村民二十岁的小伙子,身背弓箭,手执利刀,带领大家步行五六里进了山谷。正值夏季,桃子成熟,硕果累累坠弯了枝头。刘先生瞄准一处树与树的间隙,攒足了气力,一头撞过——
那边刘赞廷听到重物倒地扑通一声,一转身看见了来人,招手示意让他爬起来,并无诧异只是稀罕地打量着那身白色运动装。刘先生的激动不言而喻,一开口便作自我介绍,我是您的侄孙,我来自八九十年以后,冒昧打扰;前辈前辈,我有许多问题需要向您请教。
刘赞廷不惊不诧,只是忍住了笑,对眼前这个年龄足足大上一倍的人,揶揄说,那我就称你晚辈啦!晚辈,有话就讲。
第一个问题,以叔祖这样的文才,何以从军了呢?
你也认为我有文才?晚辈怕是过奖了吧!刘赞廷谦逊又虚荣地笑了起来,随即收敛,叹口气说,晚辈你有所不知,自从六年前朝廷颁旨废止了科举考试,从此再无金榜题名之时,读书少年只得投笔从戎,聊慰家国之志,再寻出头之机吧。
原来这样,我早该想到的,这个问题算是白问了。就陪着叹口气,说,未来的我们会反思这一段历史,会说当年也许应该更温和些,理智些,不要非此即彼走极端,科举与西学双轨制,渐变也许更适合中国国情……
刘赞廷停下脚步,显然是对从未听说过的名词不解,你要说的是……
刘先生发现自己又错了,赶忙改口说,前辈的书可是没有白读的,将来前辈不是以战功,而是以华章青史留名。
啊后世是这样看我的吗?刘赞廷心喜得把手掌搓来搓去,可我现在只记记日记写写诗,不堪大用啊。
前辈您的历史贡献是记录了一时一地的家国兴亡,一群人的历史命运……是您的思想,观念,精神——刘先生斟词酌字,想要找到合适的表达,急得汗流满面——比如说,您对于民族关系的想法超前,暗合了后世的某种理念,不论是眼下的波密战事,还是后来的康藏之争,您都坚守着一个信念,王道而非霸道,而那正是不足百年我们的时代里一位大学者所倡导的中华文化多元一体,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是和谐同存,共生共荣……
这是一束密集的信息,刘赞廷年轻的脸上满是惊奇,都是疑问,才待开口,布卜走来,请求长官下令不要开枪,因为不必开枪,这谷中满是各色野鸡,尽可以活捉,枪一响反倒会四散而去。于是刘赞廷顾盼,焕章——吩咐下去,不要开枪,各自为战吧。回头笑对刘先生:晚辈,有意思,咱们先跟了布卜捉鸡,回去把酒长谈!
那些野鸡一点儿也不知避人,傻瓜一样束手就擒,不一会儿捉到一二十只。布卜一一指点,黑羽白翅的是马鸡,黑灰紫色的是松鸡,全身皆白的是雪鸡,五彩长尾的是野鸡。刘先生心想,野鸡是俗称,学名叫雉鹑;原来这山沟里有这么多的飞禽啊,可是这条山沟现在在哪里呢?
这样一想,情景大变,刘先生发现自己一个人正置身于沼泽地杂草棘丛中,不禁心生沮丧,还有那么多的问题没来得及问呢,跟丢了,跟丢了!
卡垫上小憩的刘先生不安地扭动着身子,拿拳头捶打着垫子。司马阿罗好言相慰,再试试,再试试。
我们的话题转向了灵魂问题,此前我刚去了某地参加了一个有数万人参加的盛大仪式,据说是为灵魂开窍。可是我在现场访问了僧俗各色人等,试图求解的问题反倒更加令人困惑了。有一位可爱的格龙所回答的,根本就是南辕北辙,不在一个路径上:他肯定说人的灵魂流转,不时更换房舍皮囊,所以人是有前生来世的。至于依据,他打了个比方:我们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情,但不等于八岁以前不存在,所以说,人是有前生的,忘记了而已;我们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情,但明天会到来的,所以说,人是有来世的,不知道而已……
而一旁入睡者的灵魂却再度飞翔起来,这一次,很不幸,没能找到先前的路径,在陌生的墨脱环境里一度迷失,方才发现刘前辈一行已在前往波密的途中:尚未抵达白马冈,就听说波密王已经就戮,原路回返。队伍里增加了一个熟人,那位向导布卜自此从军入伍。根据前辈记载,布卜其后追随刘赞廷十几年,从波密到巴塘,再到云南中甸,后来在云南安家定居,改名李卜龙,再后子孙满堂,相忘于江湖,再未回家乡。
再一番相遇时,按照前辈日记,刘先生发现至少跟掉了两个重要环节。其一是,绿水青山的墨脱历来被拉萨人视为瘴疠不洁之地,作为惩治某些犯人的天然大狱。听说有一僧人被流放在此,三十年来巢居于树,从未下来过,当地人以其为活佛施以供奉。刘赞廷好奇,专程前往,果见大树高有两丈,其上横木为巢,一白发老翁端坐其上。老僧说他的家乡在德摩,因蒙罪遭流放,昼夜诵经悔过,就此度过残生。刘赞廷听罢感叹不已,布施了藏币四元。此时有人前来朝拜,先向树下高台触头为敬。刘赞廷不解其意,一旁布卜解释说,这四尺高台是活佛三十年间的排泄物,乃圣物也。原来如此!刘赞廷当即口占戏作一诗:波罗蜜诀临危阽,卅年悬空泻玉签。莫笑黄龙人百拜,一触余香死亦甜。
本来刘先生对树巢老僧极感兴趣,他认为此僧极有可能是1899年第穆活佛案中被流放的丹吉林管家,若能当面询问,定可得知当年所谓咒杀十三世达赖喇嘛的秘密,惜乎机遇不再。
再一番相遇是在波密境内的雨耳寺。说相遇不确切,刘先生再次无法进入,只能悬浮作旁观。刘赞廷在雨耳寺与阎七相遇,这位阎七是陕商毛盛福的二掌柜,总字号在昌都,刘赞廷驻军昌都时常相往来,并且是麻将桌上的牌友。原来波密既自认是秘密之国,当然不容外人随意出入,即便商贸,也只特许昌都春发园和毛盛福两家商号前来噶朗经商,以茶叶红糖及布匹锅碗等生活用品,换取此地药材土产,东来西往几十年未曾间断。战事爆发,于经商者大不利,阎七丢下货物只身逃到雨耳寺避难。老友相见言谈甚欢,心中却叫苦不迭。
大倒苦水的还有人在。长途行军到噶朗,见到临时驻守此地的左营哨官勾天德。刘先生只好列席旁观,旁听了饮酒闲话。席间这位青年军人极言其万里充军之苦,刘赞廷只是摇头表示不赞同。那一位奇了怪了,说,平时冰天雪地,乱时枪林弹雨,乏粮以草根为食,衣单以火慰寒,岂不为苦?刘前辈笑答:我等之苦,可说是为功名富贵。国家之苦,可说是为扩充地盘。所苦者弱小民族,是为真苦,真苦!一言道罢,举杯同饮。酒过三巡,气氛活跃起来。刘赞廷一扫愁云惨雾,开怀地讲起几天前一个梦,十二分地真切。勾君你道是奇也不奇,有一个短头发的高个子,年纪比我大好多,自称是来自许多年后的我的侄孙,他预言我将会著书立说而青史留名;他讲说了后世人的观点,好像不太赞同咱们眼下的战事,他说的将来,不过百年,就像是在桃花源里,人们信奉的是关于美的宗教,他们的信条——
刘赞廷小心地取出一页折叠的纸,展开来。
按照这位侄孙所说,我给马马虎虎地对上一联: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
以善待善善自为善善善相谐
刘先生听罢大为感动,这真是个美丽的误会。可是那位哨官看来悲观得深了,把那张纸端详了一会儿,说,依我的想法,下联这样才对:
一空百空空即是空空空如也
难怪刘赞廷多年后在日记中补记:俟后这位勾君看破了红尘,脱下军服,在峨眉山出家为僧。
刘先生从这一席谈中得出结论,赞廷前辈生不逢时,怜贫惜弱,非暴力主义者,更适合做个人类学家。可举例说明:前几天路经一个名叫纳固的小村庄,只有十来户人家。村中六十岁以下的男人们都被头人征召打仗去了。去时自带枪支,无枪者以刀矛代之,自带一个月的口粮。现在正值这些波兵回家取粮的时间,纳固村回来九个波兵,刘赞廷把他们传唤来,那些人招供说,这几天大都回家取粮了,留守的兵丁不过一两百人。面对这一情报,若换了他人,必定乘机掩杀过去,打他个措手不及,砍了人头请功。刘赞廷不忍,决定采用瓦解战术。当下安排这几个取粮人返回,声言大军将至,鼓动大家四散而去,从而避免了一场杀戮。在做这一决定时,我跟他的谈话是否起了作用呢?刘先生很希望是这样的。
真是生不逢时,时不予人啊!刘先生一再地为前辈惋叹,这样一个观察家探询者,若是在和平年代,他会更乐意记录寻常生活,现在所到之处,百姓逃亡,民生多艰,他就记录一路所见异闻奇事、山野猎趣,看当地人怎样诱猎捕虎、设陷阱于鹿。还有异乎寻常的访古兴致,若不是刘赞廷曾踏访过噶朗,徐岚的故事恐怕早已湮没不存。不知波密王家庙为何名为藏娇寺,徐岚画作遗存曾在寺墙张挂。《野史徐岚》在此终结——
徐岚的存在还是留下了痕迹,野蚕每年繁殖数次不知延续了千几百代了;至于他本人的手迹,至少留下了两幅画:灶王爷和关圣帝挂幅,以当地土石颜料绘在粗麻布上。徐岚曾倡导过一系列的移风易俗,看来只有这两位尊神因与当地的灶神崇拜和格萨尔武神崇拜相契合而被接受,“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刘赞廷看到了它们,为之感怀,写下七绝一首:
曲宗江畔忆前人,辟地从耕事不群。
山水依然图画里,不知何处觅徐君。
如今这座家庙不再,噶朗只是小小村庄——白色天空,旧时的天空一片空白;啊徐岚故事就此结束,当下已是几百年后。刘先生这样想着,一时的惘然之后,俱往矣,并未见得怎样伤感。他的兴致转移,继续随了前辈的脚步前行,跟到松宗,见到了边军大将军程凤翔,目击此行成就的第一桩婚姻。让刘先生发现了一个缺乏理论价值、但却是实实在在的道理:生活无处不在,命运始料不及。
战事基本告竣后,参将程凤翔在此等候谢国梁前来接防期间,与刘赞廷相聚时,特意叫来老部下兼老乡李焕章痛饮一番。席间聊起不久前经历的激烈战事,那个逆首,曾经制作了上千护身符鼓舞波兵冲锋陷阵的降曲喇嘛已就擒,送往倾多寺凤山将军发落;被他霸占的胞妹已获解脱,现在营中。那女子名叫丹真,自觉无颜回家乡,愿意找一个汉兵为夫婿,远走他乡。程凤翔说到这儿,眼睛忽然一亮:焕章,就你了!
李焕章这个山东大汉从军十年,先跟程凤翔,后随刘赞廷,做了哨官,时年二十八岁尚未婚娶,一听此言不由脸红。刘赞廷心想婚姻毕竟大事,岂能儿戏,遂转圜道,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见个面,稍后再定?
程凤翔一听也对,那就先相亲吧,把丹真叫来!
那李焕章站起身,迎向羞答答踱来的丹真,没想到在这荒野之地还能见到如此俏丽佳人,不由惊喜。那女子抬眼望去,四目相对时,在场人众只见电光石火的一闪,顿时明白了什么叫缘分。在众口一词“成啦!”的起哄声中,程管带果断下达命令:今晚新人入洞房,明天焕章全羊席请客!
众人又是一片欢呼,七手八脚簇拥着两位新人梳洗整装去了。这时程凤翔想起一事,叫人取来书信一封,用赞赏的口气说,包包老爷西抚喜马拉雅山外,一路大顺,现正在一个叫当哈工的地方,坐等各方归顺,你看看这信,得意洋洋,优哉游哉!
那个旁观者刘先生没想到竟在这里得到了包包老爷的消息。包包老爷本名夏瑚,因为右耳边长一赘瘤,加之年岁较大,包包老爷就成了官称。此人大半辈子戍边云南,小官一名,不过七品,其间还因跟错了人受牵连挨过处分。头年底才从云南德钦阿墩子调至新建成的科麦县做县官,屁股尚未坐稳又奉令前往野人山招抚化外“野番”。在边军诸将领中,刘先生对这位包包老爷颇感亲近,心想若能陪他走上一程……
这样想着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异样,脑后沉沉,伸手一摸,一条粗大辫子!以手触额,前脑光光,再上下一个打量,唔,清季下级军官的短打,再一环顾,松宗寺的殿堂不见了,代之而为一顶简陋小帐,山风吹过,掀起帐门——
一只做工粗陋的牛皮箱上正好搁着一面金属镶边的手镜,拿起一照,薙发下,一张年轻的但又全然陌生的面孔。我是谁?身在何处?镜中人也面现惊愕,嘴唇翕动。正自惶惶,外面有人大叫:书记官,夏徽!包包老爷有请!
是在叫我吗?四顾无人,看来是在叫“我”了。心想我就应答了吧,就来,就来。冷不防脱口而出的竟然是——有来哒,有来哒!
湘音?不错,湘音。这么说来,我现在就是夏徽,包包老爷的侄儿;这么说来,此地正是当哈工地方了,真乃天助我也!
门外人还没完哪,还在叫喊:夏徽快点,又来了一拨,是仲族的人来啦!
这么说来,这么说来,刘先生喜不自禁,这么说来刚刚好,恰恰好,我就要一步跨入传说中的……包包老爷的故事里了!这个故事是刘赞廷《西南野人山归流记》中经典一段。野人山泛指喜马拉雅南侧绵延千百里中的数十个山林部族,倮倮是统称,按今日说法包括了纳西、傈僳、独龙、怒、珞巴、门巴和內?,以及散居其间的吐蕃遗民,即藏族。包包老爷夏瑚衔命西抚野人山,招安野人山诸部,物色地足以养民、民足以养官之地建制设治。一为西康建省改土归流,二为踏勘边境以固边圉。大背景是在其时中国被列强环伺蚕食的边疆危机中,由英国人强行主持中缅划界,一条紫线从地图上划过,连同中印传统习惯线内中国方面的下察隅、下珞瑜和门隅地区千余里“野人山”范围尽行划出。此举令朝野震惊,鉴于长期缺乏国家地理概念的传统,有疆而无界,争端一起有理而无据,所以赵大帅在派出夏瑚西抚的同时,另派了一支队伍紧随其后专事会勘测量。
包包老爷西抚行程,历经辛亥年的夏秋季,是与波密之战几乎同步进行的另一战场,只是不见硝烟。
身为和平使者,包包老爷只带了十二名荷枪卫兵,两名厨师,文职人员有书记官夏徽,藏语翻译陆翔,另有四十驮招抚赏需。从科麦启程,经察隅、亚必曲龙、原梯龚拉,途中聘来札噶作向导兼“倮倮”语翻译。到达当哈工前,已走过行程大半,路遇古宗界部族酋长阿卜西扎,此人正率本村十余名精壮汉子在山中狩猎。阿卜西扎四十多岁年纪,身材高大,脸膛开阔,银质大耳环长可垂肩,头顶挽着高髻,木簪上吊着好大一颗红珊瑚珠。说话时仰着脸,把眼睛夸张地一睁一眯,本是一个傲慢的人,但经不起包包老爷西抚三样宝——留声机、美食、礼物的诱惑,加之包包老爷描绘的野人山未来蓝图:建城镇,修车道,盐茶可以运进,孩子可以读书,诸如此类,不久便诚心归顺。同时提出一个建议:野人山各部,山高林密,往抚不及招抚,包包老爷不妨就在当哈工坐镇,村中男人替他四处送信相邀。大家都说此议甚好,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便安心住了下来。其后丛林部族各部落陆续来归,待到南方仲族到达时,包包老爷一行已在当哈工住了大半个月了。
对于这段史实,刘先生早已熟稔于心,根据夏瑚日记重新整理过的题为《包包老爷西抚记》,写过了夏瑚此行的背景、沿途的经历之后,恰好写到仲族来归一段,正为无法亲临当年野人山腹心地区而遗憾——野人山所在下察隅、下珞瑜,被麦克马洪线划到了印度。原篇至此未能写下去,搁置有年,现在好了,敢情是让我身历一番呢!尤其是,马上就有一段罗曼史等待开场。
外面闹哄哄的,当哈工的主人和客人们倾寨而出,迎至小河边。刘先生,不,是夏徽,伴随着面容的改变,只觉得内心一股青春朝气升腾而起,兴冲冲挤到人群最前方。只见远远走来一队人马,为首者一大汉,头插雉翎,耳悬大环坠,身背长弓箭,满面笑容;身后十数人背负各样口粮猎物,疾步前行。夏徽焦急地从中辨识噶雪身影,这小鬼在哪儿呢?不由高喊,噶雪——
一个娇小的身影从为首大汉身后应声闪出,轻飘飘来到眼前。顿时,两双眼睛充满惊喜,四道目光纠缠一起,难分难解。那女孩心想,好一个清秀白净的帅哥,他从哪里来呢,他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为什么一眼望去就像认识了一辈子?在所谓的夏徽那里,更是喜出望外:她比我想象的还要美,你看她蓬头赤足,只把一袭粗麻布绕过肩颈自然垂下,腰间一束;你看那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如雪山湖泊的清澈,那可不是一般的美,是仙子气鬼魅气精灵气十足,是清纯之气聚之为形啊!难怪让当年的夏徽一见钟情。
语言不通,那个夏徽一时窘迫,急中生智,把手中圆镜顺手塞给噶雪。这一来女孩子有事可做了,从此往后的几天里,十六岁的噶雪无时无刻不在自我观照。从前以水为镜,影影绰绰涟漪荡漾的一张小脸,现在可是真真切切可视可感,皱眉,微笑,做娇嗔状,生气状,种种怪相惹得自己乐不可支。那个夏徽心想,哪里是爱上我了,分明是爱上了镜子和镜中人了。这样想着,还是不时采摘些荆条鲜花,编成大大小小各样花环,戴在头上的,挂在胸前的,手镯脚镯,有时是五彩缤纷的,有时清一色蓝色龙胆花。这个时候,噶雪就把两张年轻的脸一同投入镜中——这二人相依相偎,山林青翠,山溪叮咚,晨光晚霞,犹似置身上古神话。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啊何为如花的美眷啊何为似水的流年,就让我忘形于这古时的山野,把后来的世界忘却……
包包老爷对夏徽行踪一无所知,每天只是翘盼各族来归,扳着指头,在草图上添上一笔再一笔,不由不心花怒放。这一天有信差赶到,飞递边务大臣赵尔丰手谕,委任阿卜西扎为招抚员,并发一木制令牌为凭。阿卜西扎诚惶诚恐谢恩不迭,又拉过札噶嘀嘀咕咕。只见札噶抚掌大笑,原来是阿卜西扎想要举行庆典。包包老爷当然顺水推舟,心想他追随自己那么多天,有关招抚的道理已是耳熟能详,讲说起来头头是道,何如让他就此登场,接管招抚事务。这样想着,再备一份贺礼,请札噶带上留声机助兴。
阿卜西扎的官寨里通宵灯火,按照官府的样式重新整理过二楼客厅,更换了茶几座椅靠垫。阿卜西扎则连夜亲手缝制了一件披风,用的是包包老爷赠送的大红绸。第二天清晨当札噶迈进客厅时,就见“朝廷官员”身份的阿卜西扎身披红绸披风,手捧委任状和木制令牌,落座在虎皮座椅上的威武姿势。此刻这位野人山唯一吃“皇粮”的人沐浴一新,脸孔涂得锃亮,以洪亮的嗓音滔滔不绝地发表演说,话语间不时把眼睛一睁一眯。前来归诚的各部首领和本部落大小头目分列两旁,一一献上各自的丰厚贺礼和冗长祝辞。札噶回来描述说,听起来人人能说会道,就像是置身百鸟林中,满耳的百鸟和鸣。
札噶描述中最令包包老爷喜不自禁的是庆典的正餐。夫人亚嘎学厨出了徒,率领一班女子,仿照包包老爷的菜谱居然做出了一席佳肴:清炖牛羊肉、红烧野兔、松鸡烧蘑菇、辣椒炒鸡蛋、凉拌牛舌牛肚之类,手艺虽比汉人大师傅逊色,但照猫画虎也让各部落来宾大开眼界,大饱口福。札噶评论说,单凭这一点,未来阿卜西扎的地位就无人能比。包包老爷为此喜不自禁,没想到行之有效的怀柔手段竟在口味,有道是食色性也。
陆翔把前来投顺的各部人口清册和草图造好誊清,请包包老爷过目。陆翔出生在云南中甸,父汉母藏,所以娴熟藏汉语文,几年来一直追随包包老爷做翻译,从阿墩子到科麦。只是西抚到察隅就派不上用场了,只得协助书记官夏徽做些抄写工作,这几天更是全部代劳。包包老爷一一翻阅审看,左近十多天以内路程的部族均已就范,再远些的例如南方的戳罗乌尔兔族尚未到达,听说那个部族以文身豁唇为美,所以称为“兔族”;另有北部俞族女酋长系阿卜夫人的姐姐,捎话来说孩子重病在床,不能前来,希望包包老爷归途中前往。如此看来,宣抚事宜接近尾声,只消将这些清册和草图用藏汉文照抄两遍即可。
忽想起夏徽有几天不在眼前活动了,就问起来。札噶和陆翔两个不答,只是挤眉弄眼。包包老爷越发稀奇,在这语言不通之地,这个年轻人能跑到哪里去呢?
札噶当然知道在哪儿能找到他,傍晚时揪回了夏徽。年轻人低着头,搓着手,不好意思开口。札噶代言,说他正与仲族头人的女儿噶雪热恋呢。那可是前世有缘,没见面就知道人家的名字,一见面就像百年旧相识。
包包老爷一听就瞪大了眼睛盯住夏徽。边军一向纪律严整,任何有损军威的行为都将受到严厉处罚。夏徽急忙辩解道,我可是准备跟她成亲的,我一定要带走她。
这如何使得?包包老爷脱口而出,本能地反对。
札噶一旁笑起来了,说老爷啊老爷,敢情您挂在口头的汉番一家一体同仁都是假的啊。您想想看,若是他俩成了婚,将是野人山美事一桩,不光仲族,所有的部落都将跟您成为甥舅亲,这可是比一应的承诺契约更可靠。再说了,赵大帅不是也鼓励边军将士就地成家,许多人都娶了藏族女子为妻吗?
包包老爷不禁笑起来,所言极是,把噶雪叫来吧。
噶雪早就躲在帐外,听得传唤,居然款款走来,躬身行一个汉式女子礼,口中用汉话道一声“老爷万福”。包包老爷闻听大悦,定睛看过,说了声难怪。
说办就办,包包老爷掐指一算,就定下后天为大喜之日。按照汉人规矩,补一个阿卜西扎做媒人,包包老爷权作高堂,令札噶负责筹办并主持婚礼。包包老爷随即翻箱倒箧,挑拣了还算看得过去的一件旧夹衫、一双半新布靴,算是婆家礼物送给噶雪穿起,另送两匹绸缎赶制嫁时衣。
喜事连连,野人山中又迎来一个意外的狂欢节,族内族外所有在当哈工的人们足有数百。据夏瑚日记记载,这个婚礼从白天的一整天持续到夜晚的一整夜,狂歌狂舞暴饮暴食,第二天当哈工酒气四溢,所有人都醉卧了一整天。大锅灶没日没夜在烧煮,累计吃下牛三头、羊三十只、野兔野鸡各上百,新猎杀的和库存的一扫而尽,带来的白酒和新酿的米酒不计其数。这一盛事经由四散而去的各部落代表传播开来,传诵了很多年,直传得走形成了神话,讲神王包包老爷,如何带领他们步往天庭,听闻仙乐,饕餮天珍,大醉七天七夜云云。
而刘先生离开夏徽之时,很遗憾,恰在新婚之夜。当那个夏徽被众人灌得五迷三道,由札噶搀至门前,趔趄着推门而入,就听见咯咯笑声传来,新郎的眼睛被一双小手蒙住了。那个夏徽立足不稳,踉跄倒地,只不过三百六十度一个翻滚,时空为之改观,场景大变:房舍灯烛不见了,只见满天星光遍地草莽,细看怀中新娘,哪是噶雪,分明朵朵。
卡垫上的刘先生霍地坐起,环顾四周,努力回过神来。只不过一会儿的工夫,我这边有关灵魂的提问还没说完呢,那个可爱的格龙回答我的问题真是南辕北辙,他说的是灵魂的记忆问题,而不是存在的依据。你叫噶雪,又叫朵朵,她们是谁?
刘先生不答我的问话,只恨恨地剜了司马阿罗一眼。被剜的人颇不自在,悻悻说道,我早说过,曲不离口,拳不离手,久违了就生疏了。没把你放到哪个地方回不来,就算不错啦。从前黑衣喇嘛就常说,紧要关头出差错,现在只好说,关键时刻掉链子。
这位刘先生再也没能回到从前,没精打采暗淡无光地写完了刘赞廷和包包老爷两段历史行程的结尾。
婚礼,婚礼,兵荒马乱的岁月,生活也在进行,这个发现价值不高,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普遍真理——刘赞廷走到哪里了?正在八宿主持又一场婚礼。
第二次成人之美。刘赞廷受命赴八宿清查户口,做设治准备。在八宿驻扎的第十天,忽听一片喧哗之声,有人投河自尽。李焕章打听回来报告:投河者名叫曲美,已被人救起。曲美是什长邱定国的房东女儿,邱定国一时情迷,承诺了婚约,激情过后,才发现曲美不美,尴尬地改口说再考虑考虑。曲美一听就不想活了。此事引发公愤,当下的群众舆论是汉兵强奸未遂逼女投河。刘赞廷听罢感到事关军队声誉,传唤当事者当即开庭。那曲美由其母陪同来了,十八九岁一个高大黑胖丫头,而那邱定国则是英俊一男。两相比照,刘赞廷心下明白了八九分。邱定国嗫嚅着说过前因后果,坦白说心情矛盾:因一时冲动颇感后悔,因致人自杀心中惭愧,此刻面对又不免心生怜惜,不知该如何是好。刘赞廷询问曲美的母亲意下如何,那母亲说,让曲美自拿主张吧。问曲美,曲美低头不语,尽在不言中了。刘赞廷转而劝导,定国啊,你看这曲美身材健硕,力壮如男,分明旺夫之相嘛,定会成为你这一生好帮手,再说男子汉一诺千金,始乱终弃实属不义。邱定国见长官发话了,只得从命。于是婚礼立刻举行,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三拜对方——哭哭啼啼转眼间欢天喜地。
邱定国娶亲有福。第二年即民国元年,第一次康藏纠纷中,已升任连长的邱定国在金沙江西岸的竹巴龙与藏军交战,负伤三处,命悬一线。这位曲美从战场上救下夫君,幸亏身大力不亏,一路背负到巴塘军营,悉心护理,从鬼门关生生抢回一命。转死为生的邱定国再见刘赞廷时,说不尽的感慨。
再说那李焕章与丹真的结局也不差。离开松宗时,程凤翔将查没降曲喇嘛的财产全部发还丹真,额外添置了一个驮队。金银财宝、珍稀山货如麝香狐豹皮外加骡马等,总价在两万金,丹真一夜间暴发顿成美丽富婆。后来随军到巴塘,到中甸,夫妻恩爱,喜得贵子,再后来,李焕章解甲经商,生意做在茶马古道上,乱世中还算安居乐业。
从松宗出发时,刘赞廷见到发还给丹真的资产中,有一匹出色的黑骏马,大加赞赏。布卜听到,转告丹真。丹真当即要将此马赠送以作回报。并说这匹马是乌齐寺以一千两百藏元从新疆远道购来,名贵高加索种。刘赞廷坚辞不受,丹真说那样吧,就以原价对折,半卖半送总可以了吧?后来此马跟随刘赞廷多年,走遍藏川滇沿线,铜筋铁骨,临危不惧,大跑起来疾疾如风,缓步则似如歌的行板,成为刘氏最爱。
刘赞廷认干妈的故事发生在离开八宿第二天的路途上,怒江边西渣村。房东是一小康牧户,女主人五十多岁,慈爱和蔼有风度,两个儿子一在八宿任执经喇嘛,一在拉萨学佛未归。因见刘赞廷相貌不凡,颇似其子,又年纪相当,当场表示要认做义子。刘赞廷不便推却,认就认了。当晚举行认拜仪式,摆下筵席,丹真率众女子歌舞祝贺。数年后在滇藏边境与藏军开战,此时干妈的二儿子强巴纳桑已是藏军官员,正当战事激烈时带信给这位义兄,通报藏军已定以金沙江为界不再东进。刘赞廷半信半疑,后来战局发展果然如此。战后言和,刘赞廷方才与这位义弟会面。此后两兄弟信函往来竟达三十余年,也算奇缘了。
后来刘先生追踪至此,牧场颠连已不见西渣村踪迹。东去邦达,即现今昌都机场所在地。当年刘赞廷由此南行,在左贡路遇巴塘天主教堂神甫美国人郝格登。郝格登经盐井来此地,名义是购买雪梨,实际上意在考察民情以便开辟新的上帝领地。此前藏边传教士艰苦创业多年,天主教堂分布各县,吸引了众多贫苦百姓入教,一劳永逸地中止了世间轮回。为信仰不同故,藏传佛教的寺庙信徒曾进行过反击,焚教堂,杀教士,等等。非常时期里官兵曾予以保护,所以关系良好。由此趱行多日抵巴塘,一路奇遇不断。《波密日记》就此终了,以诗结尾:
羸马浮沉途欲荒,峰峦重叠路羊肠。
一江绿水因谁绿,两岸黄花随客黄。
溜索悬空人普渡,云梯倒挂为慈航。
我楼在望天台近,忘却边关是异乡。
至于包包老爷在当哈工主持招抚工作,转眼间一住四十多天。程参将派人送来急信,称有军事调遣事,催促夏瑚在妥坝面晤。包包老爷置身世外桃源,犹不知此时内地辛亥革命已然爆发,藏地即将动乱,一场大劫难蓄势待起。
听说包包老爷要走,阿卜西扎只觉依恋,恳求再住些时日。包包老爷只得殷殷嘱托,移交了所余赏需和足够的银元,嘱托若有小部落来投即行赏赐。又发给阿卜西扎半年的薪俸:最多不过半年,我就会回来。
告别的时刻终于到来。太阳还没升起,薄雾如纱笼罩山林,身披红袍的阿卜西扎率领全村族人相送,送过了且水河,又送到了小山上。包包老爷屡屡劝他留步,总是不听。包包老爷握住了阿卜的手,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不过半载,我将再回。
阿卜把眼一眯,稳不住的英雄泪滚滚而下。包包老爷也不由得老泪纵横,把手一挥,上路了。走出好远,回头看阿卜西扎还在。下得小山,攀上一座大山,再回头看,阿卜西扎的身影依然。包包老爷取出望远镜,看得见阿卜西扎也正在用望远镜对视。太阳已经升起,阳光下送行者就如黑蚁一群。此时的噶雪挽着夏徽的臂膀,满面喜气,向着故乡的方向最后一次挥手别过。
临别时阿卜西扎说了最后一句话:当我看得见你的时候,我用眼睛送你;当我看不见你的时候,我用心送你。此后每当包包老爷屏息静听,野人山的气息从耳畔琤琮掠过时,这句话便也同时响起。
其实还不到半年,阿卜西扎就得知了未来命运。当年冬季,珞巴酋长派人送口信给阿卜西扎,称英人军队进占珞地,几个村寨合力抗拒,打败了来犯者。但恐再次进犯,拟请朝廷派遣军队驻防。阿卜西扎当即派出两拨人,分别前往科麦和察隅报信。但一个月后,两拨人空手而返。从科麦返回的人说,包包老爷早已撤离科麦县,原先的土官重新掌权。从察隅返回的人说,察隅县城已被藏兵重重包围,县官已是自身难保——事情再明白不过:野人山重新沦为弃地。
湖南拔贡生出身的包包老爷一生从未显赫,若非担任西南宣抚使数月,刘赞廷的史笔也不会记下他。其小传寥寥数百字,称他历官藏川滇边“州县四十余年,两袖清风,人民德之”。民国二十四年的1935年,已是蒙藏委员会委员的刘赞廷在康定再次筹建西康省时,仍有西南来的客商向他打听包包老爷健在否。当年那群边军骁将只有刘赞廷等少数几人活到了五六十年代。活到五六十年代经历过几番改朝换代并非幸事,眼睁睁望见西南野人山已被外人尽行占去。当年包包老爷西行招抚所经之地尽在那条名为“麦克马洪”的紫线之外。刘老先生奋笔写下《西南野人山归流记》,记载曾经发生过的故事,幸免史迹湮没不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