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萧墙祸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第六章 萧墙祸起,怎一个乱字了得
秋末冬初,天气转寒。工布、波密一带的阴坡沟谷中葱郁依然,终年不凋,高地本就疏朗,此时天际越发旷远。数月来无战事,罗长琦所统帅的陆军各营分扎于数百里开外的山野村庄。罗长琦利用这段时间整肃军务,督练兵士。一旦边境有事,即可拔营出发。
三营的五个队分驻各处,陈渠珍巡视各队,军务之余,敦促年轻人读书识字。特请司书王瑞林,带了西原、金声、张敏三个十七岁的学生,另有一个年纪还要小两岁的藏娃。那藏娃来历颇奇,他本是波境一小头人之子,其父带兵参与了攻击官兵的战役,若是死于战场倒也罢了,偏偏是被俘后遭杀害。这孩子找上门来不为寻仇,反倒是一副你们杀了我父,就得管我的架势,寸步不离跟上了官兵的队伍。众人赶他不走,陈渠珍只得收留,心想先让他习字读书,将来或可做做波密地方官员吧。
阳光温暖地照耀,营帐里传出读书声,一片和平景象,至少表面看来如此。战事结束后三两个月的时间里,这一群体的历史的天空,都还算是阳光灿烂的日子,至少是有秩序而且安全的。
西原去德摩置办冬衣,牵上大黑骡走出营门,陈渠珍执意送她一程,骑上小红马,一同上路,马夫兼护兵张敏在后相随。西原说一些家常话:你猜我会给你带回什么皮的袍子,什么皮的帽子,什么皮的座饰,什么毛的卡垫?陈渠珍狐狸皮豹子皮地瞎猜一通。正说笑间,前方一骑飞奔而来,是统领部传令兵。来人递上罗参赞手札一封,陈渠珍看罢神色骤变,回头告西原,就此别过,我要去倾多面见统领。西原不放心地盯着他,我也跟你一起去?陈渠珍说声不必了,打马回身便走。
卡拖距倾多六十里,快马加鞭半日即至。一路上陈渠珍心中惴惴:速至倾多有要事面议,潦草至极的草书字迹。自从几年前罗长琦草书误事之后,军中草书实际已废。何事至于如此仓促?是有大事突发,还是……
随着思绪一转,陈渠珍惊出了一身冷汗。他勒住了马缰,沉思了半晌。是一个请君入瓮的圈套吗?
自从前敌易帅,实际上是易了帜。作为钟颖旧部,罗统领不喜陈渠珍是明摆着的。以首战失利,陈已一再受到记过处分,直到前不久,再记一过,真实原因是三营内部哥老会扩张甚剧,与陈过从甚密的张子青居然成为会中堂级“大爷”。罗统领遣人暗访得知,严厉申饬之余,随意找了一个什么由头又给了陈渠珍一个处分,只差还没有撤职了。
川人哥老会在军中蔓延,渐成气候,已从地下转为半公开。波密、工布驻军中袍哥遍布,自成体系。拉萨上设总公口,各地设公口,下分仁、义、礼、智、信五堂。陈渠珍不是不知道,一方面是无能为力,另一方面,自信尚能控制局面,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罗长琦则不同,罗长琦身为大清忠良之后,军人世家出身,虽为文职半生,但对军中规则了如指掌,一朝握有兵权,即雷厉风行。对于哥老会,早在拉萨时就有耳闻,对此深恶痛绝,以为长此以往,内部瓦解,军将不军。钟颖带军,宽容无边,纪律松弛,本就是他上任以来的整肃重点。先前钟之爱将一概不用,另选一批起用。恰巧某一天,罗长琦在寺楼上望见一群士兵在院墙外鼓噪喧哗,便派了心腹周春林前去察看,原来是一位排长因处罚了哥老会一士兵,哥老会公口一兵目“小大爷”便以会内规矩,惩罚该排长下跪。罗长琦闻之大怒:成何体统,反了不成!于是特派周春林为督察,一段时间以来,暗访驻波密军营中哥老会组织系统,将其头目登记造册,以便一网打尽。
在这一行动中,陈渠珍已被边缘化,但凭种种迹象,他可以察觉这位军中最高长官的意图:是要下手了吗?会不会连我也被疑为袍哥中人,诱我前往以便清除?
陈渠珍一抖缰绳,小红马抬腿便走。最终还是相信了统领出于公心,何况自己问心无愧,何况除了奉命前往别无他策。
罗参赞双眉紧锁,满脸阴云,见了面也不招呼,只示意左右退下,递过一信。这是一封拉萨来函,系罗之密友,一位洋文翻译特派快骑专送。信中说,据从印度辗转而来的英国《泰晤士报》称,武昌已于一个半月前的八月二十日爆发起义,随后全国各地响应,纷纷宣布独立,势不可挡,大清王朝危在旦夕……至于拉萨情形,已见山雨欲来之势,军中哥老会似有大举,已传革命风声;就在发信当日,右参赞钱锡宝立逼联豫,欲自代钦差,情势波谲云诡,云云。
陈渠珍真正地吃了一惊。第二次进击波密时,便听说赵帅奉调川督,以震慑川境愈演愈烈的保路风潮。不仅四川,南方各省皆有举动,风起云涌。大清王朝虽然风雨飘摇,满以为还能再支撑几年,自己置身于龙旗下可以从容考量,不想时局骤变……
只听罗长琦叹气道,大局骤变,此一消息几天内将在军中传遍,恐军心动摇,请你来是议定一个应对之策。
无论如何,急难时刻第一个被想到,陈渠珍不禁感到心底一热。稍稍稳住心神,竭力先找出有利一面:眼下我们还占有主动,其一是提前得到了消息,其二是军队还在我们手中,只要妥为布置……
可以说是不在啦!罗长琦忽然声色俱厉,什么主动,什么布置,难道你真的不知情,我们其实早已被架空?只可惜动手晚啦,晚了一步!
这位参赞,统领,波密最高长官,这才道出心中最大隐忧燃眉之急:周春林秘密侦知驻波军队中哥老会首领共十三人,自己已于一天前下达了手书密令,嘱各营心腹相机动手,于三日内暗中尽行诛杀——未及执行,此时密令恐已落入袍哥之手!
马蜂窝已经被捅,火药的引信已经点燃,行走冰湖已可听到脚下迸裂的脆响。陈渠珍闻言惊出一身冷汗,暗暗叫苦,顾不得评判长官此举正误,唯有从最坏处打算了。留守原地,束手待变,是最危险的,不足取;为参赞着想,只有走,三十六计走为上,只是一个去向问题:去拉萨,联豫大人恐怕也是自身难保;北上硕般多,随时可出昌都返内地,看来较为稳妥……
罗长琦凄然:我等朝廷命官,岂是说走就走的?问一个弃军脱逃之罪,还不是满门抄斩?然而无论是留守,还是去拉萨,都难逃袍哥虎狼之口。至于昌都,那是边军防地,你又不是不知道……总之是要走,事不宜迟,你且先回卡拖密作准备,我再等一等陈庆,也许随后便同至卡拖。
陈渠珍即嘱随行张敏抄小路赶往彭褚,令新兵队连夜撤营前往卡拖会合,自己则打马回营。上路时夕阳只迎面晃了一眼便坠入山丛,晚风袭来透心的寒意,耳畔松涛阵阵,林中夜行之鸟发出三两声怪叫。马不停蹄到达营地,已近午夜,犹见营火未熄,士兵三五成群窃窃私议,心知消息已经传开,变故一触即发。
新兵队司书杨兴武连夜赶来。杨兴武是湘西永顺人,四十出头年纪,生性厚道,与陈乡邻私交甚好。闻召先至,并带来一个更加令人震惊的消息:拉萨清兵已于九月二十五日举事,幽禁了联大臣!拉萨哥老会总公口有令,称大汉革命,已推倒联豫钟颖,令驻波密、工布及后藏江孜等地袍哥会师拉萨;军队中凡未入会的各级长官,阻挠革命者格杀勿论。
见陈惊愕,杨兴武宽慰说:不瞒陈公,哥老会在军中已是十之八九,在下也是。新兵队弟兄公推在下掌管公口,上下一心,团结甚坚。新兵队随后就到,尽心保护罗参赞陈管带,请不必过虑。
陈渠珍听罢,百感交集。也只好如此了,没想到自身安危,竟系于一向不耻的帮会。此时天已薄明,陈渠珍强使自己合眼,但和衣而卧睡不踏实,初觉山摇地动,复觉骇浪惊涛。朦胧中似见一条官家旧龙舟,大则大焉,然而帆上有窟窿船底有裂缝,还在顶风逆流而行;另一边,由龙舟纷纷而下的兵士驾起一条条小木船,正借了风势顺流而下。这一条船,那一条船,我与谁共乘一船,同舟共济?哦有了,我有自己的舟楫,我独立船头,可是我的小船还绑缚在龙舟之尾,而那大船将沉,要不要砍断绳索随波逐流?正犹豫间,忽见汹涌波涛平息,大小船只搁浅,所有的人影都高举双臂似在呼救。静止的画面上,独有一只牛皮轻舟飘然而来,看不清驾舟人是男是女,只见长发飘飞如帆。陈渠珍急忙高呼,快来帮我!却发不出声音,那人那船眼看就将漂过,梦中人霍地坐起,天光大亮。
变乱骤起,坏消息不时传来。先是听说炮队一满人队官被杀,杀人者口称“旗人在天然淘汰之列”;接着便是不问满、汉的某官长被杀、被殴、被逐之事频频传来。乱局已开,士兵各以其所在帮会字号活动,不复从前建制,陈渠珍等长官束手无策。幸好新兵队已到,荷枪实弹严守营部,乱兵未敢擅入。这一天罗参赞仍无消息,不免忧心。
又是一夜纷攘,天将明,忽有二人闯入,一见之下不由不大惊失色。只见罗参赞身裹一件毡子大氅,内中只一套绸料袷服,发辫蓬乱,脚步踉跄,若非身旁有人搀扶,眼看就要跌倒在地。一见陈渠珍,潸然泪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急忙让座请茶。一夜间骤然苍老许多的罗参赞喘息方定,陈述经过:昨夜军中哗变,乱兵包围倾多寺,幸亏有人提前一刻通报,仓皇离去,走了十多里地才有他——身旁那个卫兵上前施礼,自报家门:在下刘均福——对,均福赶了过来扶我,又在路边乡民家借了一匹马,侥幸脱险。
陈渠珍让护兵取来一狐皮长袍,正待帮罗参赞换上,破门而入的一士兵抢前一步夺了去,口中说,参赞大人不需要了,我等衣衫单薄,正好御寒。在场所有的人竟无一人敢上前阻劝。
陈渠珍只得请来杨兴武把守门户,每有人来便以会中暗语相示,乱人莫入。接近中午时分陈庆狼狈而至,昔日驻波密统带(团长),如今只有卫队十几骑追随。相见过,陈庆抱怨说,参赞不听我言,不肯出昌都,致有今日之累。
倾多寺驻军开来,行色匆匆,小憩片刻即行开拔。一罗二陈匿于密室,屏息捱过,多亏新兵队戒备森严,有惊无险。陈营下属数百人,相跟着忽喇喇一拥而去。留下的,仅以新兵队为主的不足百人。从下午至夜深,三人一直推敲出走方案。陈庆力主径直北行从硕般多出昌都,陈渠珍此时却改了主意,认为昌都一路甚险,万一遭波人阻击?尤其是边军是否会堵截?这个担心大半是为罗长官着想,罗参赞素憎边军,万一刁难设阻?但去拉萨无疑是自投罗网,罗参赞一向为联大臣所倚重,现在联大臣被囚,罗做为亲信下场也不会太好,拉萨哥老会较之边军对罗威胁更大。最终达成折衷方案:明日启程前往德摩,再沿山东小道往东直奔嘉黎。嘉黎历来为驻藏大臣直辖地,想来可暂避风头,再见机行事。
对于自己的去向,陈渠珍一时还拿不准,无论如何,要先见到西原再说。
趱行两日,汤木宿营时陈庆不见了。有人报告说,见到陈统带率十几骑走岔道北向而行了,真可谓大难临头各自飞。再次启程时,罗参赞也不欲随行了。陈渠珍亲自前往催请,参赞认定了随行大队引人注目,他打算在汤木再住一天,同时让人散播风声,说他已与陈庆同北去硕般多,以掩人耳目,实则明日不到德摩便往东改赴嘉黎。言毕长叹一声:悔不当初听你言,早出硕般多,此时或许已置身于安全之境了。
就此分手,陈渠珍将仅有的一袋大米相赠,又选一班亲信湘人杨正奇等护送。两下别过,目送着这队人马尚未隐入山林,林中忽有一团晦暝雾气掠过,遮挡了视线。小红马奋蹄长啸,陈渠珍一个激灵,不由得脱口而出:参赞此行只怕是凶多吉少。
一旁杨兴武像是自语,他们不会放过他的,有人正在这左近候着呢……
果不其然,再番得知罗参赞消息时已是噩耗。杨正奇惶急奔告:三营的同僚们、哥老会义字堂的赵本立、陈英等人,将罗参赞截获,已勒毙于德摩山下喇嘛寺。杨正奇说,有人跟我说本来只是把他挟为人质,押往拉萨再说。但是赵本立和陈英都是上了罗的诛杀令名单上的人,成心要出一口恶气。赵本立还说,阻挠革命,死有余辜。
陈渠珍大惊,再没想到罗长崎竟死于自己部下之手。
呆愣半晌回过神来,问起尸骨何在。
杨正奇回说,一班士兵将其尸骨在喇嘛寺焚化,罗参赞的表侄周逊愿负骨坛归里安葬。
此时杨兴武进来,说江达来人要面见陈管带。
江达来人是一位年轻的文官,他疾步上前,握住了陈渠珍的手。那只手五指并拢,一握之后又轻轻拉回。陈渠珍不由得四指一屈作拳状,再一番握紧——暗号照旧,来人一笑。陈渠珍心头一热,这是久违了的同盟会的握手礼,以手上动作识别同志,屈四指暗示为了四万万同胞。想不到在这危急时刻,还有人想到早已自行脱离了组织的自己。
来人讲明来意:军中同盟会的一批军官,正在江达密谋组织军政府,意欲拥戴管带大人牵头主持,立等前往一晤,共商大计。
心中疑虑重重,但事已至此,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陈渠珍答应不日即起程,东行江达,到时面议。
拉萨变乱肇始于这一年农历的九月下旬,武昌首义的消息由英国《泰晤士报》经印度辗转传来后,人心摇荡。一开始并无组织和章法,而是不分哥老会、革命党,不分军人、商民一哄而起。而无论主张勤王的,主张革命的,仅仅想回家的,目标相同:回川;回川则需川资,此时已欠饷数月,所以任务相同:闹饷。时局不明,为保险起见,有人想到了劫持联豫一道回川。于是在九月二十五日,乱军蜂拥而上,抢了库饷,劫了联豫。
钟颖此时在造币厂任总办,仍在拉萨。本已削了兵权,一听说闹出了天大的乱子,当即决定采取行动。他带领十几名卫队随员,前往幽禁联豫的札什城炮兵营。密作布置后,召集来营中官兵,含泪演说:弟兄们!虽然现在我不再是你们的统领了,但是,你们全都是我一手招募而来并带进卫藏的,我自以为对你们的身家性命负有不可推卸之责。你们想一想,在家乡谁人没有父母妻小,谁人应募时无人作保?你们在这里闹事惹祸,自家性命姑且不论,就不想一想势必祸连家人保人?你们在此受苦,薪饷不继,我同样地心中不忍;内地大乱,归途遥遥,家国何往……
说到此处,已泣不成声,双腿一屈,跪下了。在场军士无不痛哭流涕,环跪一片。有人哽咽说道,长官说得有情有理,我们并非为非作歹之人,这一切都有人从中怂恿,我们愿意跟从长官,将联大人送回。
忽有枪声传来,一院子的人惊起。有人来报,首犯已被正法。原来钟颖在演说之先,已布置手下寻找袍哥一号首领叶纶三格杀勿论。另有带头闹事者数人,一并击毙。枪战中钟颖手下也死了几人。
联豫回署,从城北的兵营到城南的钦署,七八里地路途中挤满了汉藏围观者上万人。面对盛大场面,心绪晦暗的联大臣也难以一展笑颜。不过总算渡过这一轮劫难,约略宽心。回署没几天,又一轮危机袭来——江孜驻军将举“大汉革命”旗帜前来讨伐,不日即到。联大臣当机立断,委托钟颖代理钦差之职,一并交递印信关防,自己则悄无声息,前往哲蚌寺养“病”去了。
钟颖受命,当即布防。在城西南要塞支起两门大炮,卫队倾巢而出。江孜驻军兵临城下,见严阵以待,不敢擅入,正犹疑间,钟颖派人带了牛肉美酒前来犒军。二营管带张葆初本是得到拉萨方面的消息前来革联、钟之命的,不想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临场改口说,军饷未发,军心不稳,云云。来人向张管带传达了钟长官谕示:粮饷不继,均予补发;另加赏犒,望速速回师江孜守备。若不听命,大炮侍候。江孜驻军悻悻而回。
由于路途较远,波密接信略迟,当江孜驻军踏上返程时,波密、工布境内的乱军正在向德摩进发途中,有统帅驻倾多寺的亲军、标统驻雪哇的陈庆一军,驻八噶寺屈文彬一队,驻仁敬帮张鸿升一营,及驻卡拖陈渠珍一营。驻军较远的,白马冈、金中一带边卡无人通知,生死由之了。一时间,骑马的,步行的,赶着驮牛的,举着“大同保障”灯笼的,蜂拥而行,羊群效应。所谓军、营都应再加一个“原”字,原某营,原某队,因为此时不复原制,均以哥老会公口各堂大爷小爷们为号令了。只有驻松宗寺藏军土兵营,管带谢国梁及其全营主体不属帮会中人,闻讯后率营连夜遁往硕般多。
谢国梁得知哗变消息稍晚一些。因土兵营兵士均为硕、洛、边三区藏人,仅有数名教练官和队官是汉人,虽加入了哥老会,但与谢管带交情甚厚,故无哗变之举。这些人也接到帮会通令,去会师拉萨举事,但当他们向谢国梁报告了这一情况,为长官安危着想,还是同意了追随谢国梁。而谢本来还打算按兵不动静观其变,更糟的消息接踵而至,连拉萨的联大臣都被囚禁了那还了得,听说波密驻军都要去拉萨,他想起了几个月前黑衣喇嘛的告诫,不用再三掂量,发足而逃。在他心中,硕般多土兵营部所在地好似避风的山窝。
三营营部本就设于第巴官寨德吉康萨,此时大门四开。陈渠珍凄惶归来,不见有人相迎,待要走进上房,发现有人已高坐正堂。张子青率一队留守德摩,本是波密军中哥老会龙头老二,也在罗长琦欲铲除的十三位首领名单上的,已于前两日先赴拉萨。如果他在,按照以往私交,或可提供人身保护……正在手足无措间,西原从一侧的偏房跑了过来,满脸的惊恐和困惑,悄声说你看你看,顺着手指的方向,陈渠珍望见了座椅上的斑斓虎皮,端坐在虎皮垫上的赵本立身穿水獭皮滚边的簇新长袍,心里明白那是西原为他准备的,不禁苦笑。
西原生长于山野,哪里见过这等阵势,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懵了。同是从前她所见过的那些人,突然间变得陌生。看他们在家中呼朋引类,呼来喝去,“革命了!大汉革命!”即使在自家的卧房也是人来人往。从前唯唯喏喏的下士,只要是做了会中“大爷”,顿时扬眉吐气,傲然倨坐。眼看心目中何其伟岸的夫君,一营之长,忽然委顿卑下,不时随众人向从前的马夫厨役起立敬礼。听说就连尊贵的参赞罗大人,也被从前的陈营司务长赵本立下了如此毒手。她所心仪的一切一下子粉碎,只觉得暗无天日,困惑难当。她的表兄凯珠同样目瞪口呆地望着“革命”。不知夫君的命运会怎样,扯起陈渠珍的衣袖闹着要走,回家。陈渠珍假装拗她不过,借机走开。
一路上西原追问:怎么啦?为什么?“革命”是谁?
面对提问,陈渠珍不知从何说起、说些什么才能让这个单纯的女子明白。别说那里有一个她无法张望更无以涉足其间的世界,这世界也不属于自己,有自己长期求索而不得解答的疑难。回想十多年前,像西原那么大时,也曾热血澎湃地高谈阔论,在长沙武备学堂求学时便加入了组织,读《天演论》,议共和制,争论革命抑或改良。但置身其中不免更多地发现了浮躁一面,空谈泛议,其始于爱国者,终不免于误国。尤其是与林修梅一起密谋起义失败后,热情逐渐冷却,才决定离开革命风潮如火如荼的湖南,重走父兄旧路。毕竟“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根深蒂固。自小家教的忠君爱国占了上风,那时陈渠珍心想,如果对于充满变数的时局难于把持的话,那么,卫疆守土、精忠报国,好男儿战死沙场总不至于是错的,在这一亘古不改的伟业壮举中,眼前的偶像便是赵尔丰。进藏之举可谓心遂所愿,自视西藏为安身立命之所,苦心经营若干年,定可建功立业。谁知强敌不是外人,竟在萧墙之内。天时人事相逼而就,身处边地仍不能幸免,旧年的困扰再一次袭来。
这一切没法讲给西原听,她不会理解的。陈渠珍想了想说,今晚就跟母亲告别吧,明天我们就离开。
离开?去哪里?
也许去拉萨,也许……回咱湖南老家吧。不要再问为什么,听好了,我们必须走。
涉过一条溪流,转过一处山脚。桃树林黄叶落尽,枝杈婆娑中显出木阁楼的安详。西原的母亲倚门而望,望见女儿女婿身影,含笑迎来。看到女儿一脸泪痕,惊问莫非出了什么事?女儿抱住母亲大哭,妈妈阿吉啦,女儿就要走了,就要离开妈妈阿吉啦了。母亲听罢也流泪,不知这离别是短暂的还是长久的。
这一天是十月望日,那晚的月亮更大更白,缓缓升上夜空,稀疏的星斗闪闪烁烁,有一些畏寒的样子。踏着月光穿越树丛,两人走向玄色三生石。月下的三生石像是黑色缎面,柔和地散发着荧光。陈渠珍轻轻抚摸着石面,温润的清凉沁入肌肤。
这一块奇石,可保三生之愿得偿。我们许愿吧。天降奇石,请保佑我们如愿以偿。
我愿与西原缘结三生。
我愿一世三生、三生九世、永生永世跟随夫君。
陈渠珍扯一扯西原衣袖,一世怎能有三生?
西原说,黑衣喇嘛就是这样跟我说的……
假如真的保佑三生,我们的下一辈子,下下辈子,希望能够选一个好些的时代出生。海晏河清,天下太平,国泰民安,丰衣足食。
西原依偎在陈渠珍肩头,来世我要识好多字,读好多书……
那我可不能再做一介武夫了,就做一个……舞文弄墨的文人吧。
侧耳聆听,有月光之手拨动的玄石之声,《心脂供灯》。
我心中的佛殿,
若能建成的话,
愿以我之心脂,
当做供灯点燃。
送行的人和被送的人都强颜欢笑,惜别中掺和着心慌,这是前所未有的经验。妈妈阿吉啦的临别赠物是一座红色珊瑚珠镶串而成的宝塔,本是西原家的镇宅之宝。母亲殷殷嘱托女儿:宝塔已经活佛加持,随身携带可保一路平安;见宝塔如见母亲之面,也可聊解思念之苦。
表兄凯珠送给表妹西原一把镂花银柄藏刀,以作防身之用。
彭措与陈渠珍相交最厚,执手告别时老泪纵横,特意送上银两以备旅费。彭措夫人连夜制作了一坛辣酱,这是陈最喜欢的口味——愿你们早日归来。
第穆寺堪布赠给他们每人一串木质佛珠。命中有此一劫,出自羯磨因果,一切随缘罢。虽然如此,我将每天为你们念诵平安经文,愿佛祖护佑。
三天后到江达。沿途风景依旧,心境可想而知。
江达城外营帐林立,东部乱兵蜂拥而至,却在此踌躇不前,举“旗”不定。江达与拉萨数百里山道间声息互通,人员往来穿梭,拉萨消息频频报来,哥老会公口每天会议密商对策。先是得报,联豫已将大印交付于钟颖,钟颖代理钦差,声言军饷三十万银将解至,由他来掌管分发;继而又有消息,钟统领声言清廷未亡,赵大帅必率重兵前来弹压军中叛乱;又说钟统领禁止剪辫,将率大军远赴内地勤王;又说钟颖在拉萨河边支起大炮,阻止东部驻军入城,云云。致使前番倡言革命的,渐渐被与其相悖的“勤王”之声压倒……这些纷至沓来而又自相矛盾的消息缠搅在一起,令人无所适从。有些人已经剃了光头,只好总是戴着帽子,有些剪下了辫子的,又重新设法固定在头顶,还有的一剪刀刚刚剪下,得到消息只好披散着头发。没几天,又听说钟颖同意革命,这些人方才松了一口气。另一些留着辫子的是为保险起见,进入拉萨直到见了钟颖,才放心地告别了辫子。进藏川兵本以川人为主,钟颖旧部,以钟颖的年少仗义,对下素来宽厚乃至纵容,颇得军心。此番大权在握,重金在握,哥老会上下意在归附,唯命是从。
江达的另一群人也在秘密集会。有同盟会背景的军中精华,素仰民主与共和,意在响应武昌首义,在拉萨高举“反正”义旗,正在翘盼陈渠珍到来。为首者标统部周书记官和一营的胡督队官,他俩一见陈渠珍,即刻手举齐眉,行了一个新式军礼,继而一个跨步上前,四只手,不,是六只手紧紧相握。此时陈渠珍心中一股热流涌动,涨潮般澎湃了一回。
书记官向督队官示意,后者点了点头,快步走出,在房外踱步放风。周书记官从皮包夹层中取出一密件,说,三年前,程潜同志奉调入川训练新军的同时,接受同盟会委派,担任长江上游联络员,曾邀林修梅林管带一同制定了这个行动纲领。林管带离开昌都前,把它交给了我,让我负责军中同盟会的组织发展工作,待机起义。
说到林修梅,周有些局促,不安地望了陈一眼。陈渠珍心情略有些复杂,不过大敌当前也顾不得许多了,接过密件,林修梅遒劲的字体跃然而现:
一、服膺三民主义,始终不渝。
一、稳步发展组织。
一、切实把握军事实力,应付事变。
一、联络一切力量,共策进行。
陈渠珍缓缓抬起头来,示意开谈。年轻的周书记官涨红了脸,说来惭愧,林管带临走时曾有话,让我在必要时找您,可我……这两年来我只凭了可靠的同学老乡关系,发展了三十多个盟员。外围的数量多些,但也是朋而不党。目前唯一想到的,是成立军政府,由您担任军政府主席,寄望于您在官兵中特别是在湘籍士兵中的威望,振臂一呼,从者云集。
陈渠珍心潮回落,眼神中有光一闪即灭。勉强询问过同盟会骨干人员的情况,多为文职人员和下级军官,默算可能号召的湘、黔、滇籍士兵不过两百人;眼见哥老会势力已然坐大,在军中呼风唤雨,也许可以结盟,可以同行,但难以风雨同舟相始终。以实力计,我方只能算是附庸者,他们不会容忍外人另立山头;联豫、钟颖之间虽有矛盾,但本质说来皆为革命对象,而且他俩极有可能与袍哥组织合流,听说哥老会首领乃是各位驻藏要员的卫队长。与此相反的是,革命思想并无士兵基础,举事时机尚未成熟——恐怕不可能再有机会了,初萌之时已显凋零之象。
胡督队官走了进来,急不可待地想要得知结果,理想中的结果。面对两双热切企盼的眼神,陈渠珍目光躲闪,心中激荡。一个念头是,你这是怎么啦?按照你一向的激情和勇气,哪怕是赴汤蹈火,也要振臂一呼。另一念头是,我这是怎么啦?我怎么能让他们明白,拉萨万万去不得?说我四面受敌:联豫方面会认为我是钟党,尤其罗长琦为我手下所杀,难脱其咎;对钟颖来说我是革命党;袍哥则会视我为正统,官家龙舟上的人……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说我心存忧惧,非走不可?
陈渠珍为自己的不能、不敢担当,为辜负了他们的信任和盛情而心中愧怍。他艰难地、字斟句酌地说了一番话,嗓音干涩:我已脱离组织两年了,你们还将我引为同志,令我心存感激。但是革命不能仅凭一腔热血和一时冲动,相比哥老会的几年经营,我们势单力薄;再树一帜,只怕事与愿违。如果没有奇迹出现的话……
两位听众的情绪一落千丈,周书记官空洞的眼神望过了陈渠珍,喃喃说道,不会再有奇迹了,奇迹刚刚消失。
在江达待了三天,三天里作出了重大决定:激流勇退,离开西藏。
现在只剩下一个问题:如何走出去。同志中有一位老友叶孟林,已调江达任职。早在恩达相识便引为知己,此刻陈渠珍面临重大抉择,便把自己面临的困境向老友和盘托出。密谈地点选在江达郊外荒野,时间在半下午至傍晚。叶孟林对陈渠珍的决定深表惋惜,作为革命党人,更为错失起义良机而遗憾。此时他设身处地,还算理解老友的苦衷——拉萨你既然不能去,昌都一线似乎也走不得。驻藏官兵哗变,边军岂能坐视;前几天昌都有信来,称边军已授命彭日升等以三营兵力堵截,潜逃者格杀勿论。这样看来,只有北出青海一线可行了。只是,听说北出青海要走羌塘高原,一般夏季商队行走需要两个月,眼下冰雪严寒,诚为死亡之地啊。
天灾强于人祸。与其东进昌都自投罗网,西去拉萨在劫难逃,不如北走羌塘,置之死地而后生罢。
当夜召来杨兴武,嘱其密为准备:人员,限于湘、黔、滇籍子弟,川人无须考虑;乘骑,一人一骑;粮食,足够两月所需以及必需的牦牛驮畜。
营帐中西原还在焦急等待,再次打发人送信,那位美髯公范玉昆还是音讯全无。几天前路经脚木宗时去过他家,陈渠珍劝他说,藏局已乱,身家性命难保安全,希望他能携带家眷与大队同行,回家。但是,范玉昆望着产后卧床的年轻妻子,望着怀抱中新生三天的儿子,迟疑不决。陈渠珍见状,便说在江达还要停留几天,视情况再决定。此刻音讯全无,看来不打算随行了。
张敏和藏娃呢?他们想好了吗?西原说,都问过了,张敏说他不愿离开小红马,藏娃说他对波密了无牵挂,都愿随大人去往任何地方。
拉萨方面张子青一直没有回音。早在德摩时就已派人送信给他,让他打探了消息随时报来;启程到了江达再送信,仍如石沉大海。听拉萨来的人说,子青身为东部驻军副龙头,在拉萨风头正盛,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老交情。陈渠珍心中不安,没有消息就是坏消息。这个张子青处于人下时,对自己毕恭毕敬,由兵目而司书而军需,握有全营财权,身居德摩要道,迎送各路官兵,每每挥金如土,以此广交朋友,谋取了帮会中首领之职。关键时刻则弃提携他的上司而去,片语也不见告,人心竟是如此不堪啊!此时陈渠珍哪里知道,不久后这位子青便取代自己当了三营营长,在拉萨兴风作浪,竟率队炮轰色拉寺,致使拉萨局势急转直下不可收拾。当然更不会想到,数年后在湘西重振军威,张子青再投门下时,自己不计前嫌,仍委他以重任,让他当了手下团长。
准备工作在暗中进行,但在出行的那天清晨,仍有一些川籍士兵拦在桥头,苦求管带不要抛弃他们。那些士兵都是一路追随,波密之役血里火里共过患难的,愿与长官同生共死的。陈渠珍热泪滚滚,一肚子难言的苦衷,既不能将自己留下来,也不能带走他们,只有忍心辜负。遥望东方晨曦已现,可是心中晦暗如深不见底的渊薮。
过桥不远,又有一骑追来。江达军粮府书记官刘成坤,湖南人,已在藏中服役多年,五十多岁年纪了。刚刚从叶孟林处得知陈返内地,不及准备,只身匹马追来,执意同行。陈渠珍望着他花白的头发,默默点头。
第一晚住凝多。杨兴武清点人数,共有士兵及西原、张敏、藏娃一百一十五人,一人一骑;驮牛一百四十五头;粮食四十驮,仅够一月之用,准备沿途采买。陈渠珍几年薪俸积蓄,加上营官彭措等人所赠,藏币六千元,约合银三千两,均分给士兵分头携带,以免多财贾祸。大家都知道,前番噶朗王出逃白马冈时,就因随身携带几十箱财物,被白马冈人觊觎,从而引来杀身之祸的。
陈渠珍忽然发现少了一个人,金声呢?刘金声在哪里?
大家面面相觑,一早出发时还在,谁也没注意到他何时不见了。是出了意外,还是……
陈渠珍不敢设想这位小护兵是见财起意。三年前在成都驻防百丈邑时,金声以十四岁年纪入伍,要以薪饷奉养寡母。进藏时金声还满心不情愿离开家乡母亲。此次出走,金声是不多的几位川籍士兵中的一个。陈渠珍特意让他背负一袋,内装麝香足有十斤,均为两年来采购、行猎及收礼所得。没想到一上路他就失踪了。见财起意是在场有人据理判断,陈不能同意:他一个十七岁少年,形单影只如何走过关山重重。
其实刘金声是被人图财害命。这袋麝香其实是不祥之物,以多条人命的代价多番易主。本来这个乱世写照的小插曲可以湮没不存的,就像乱世中绝大多数命如草芥的人物命运那样,但巧而又巧的是,它仿佛一个寓意,明明白白地完成了一个周转路线图。
江达上路第一天,百人百骑百余驮牛的队伍浩浩荡荡。一群十多个康巴人相向而过,立马路旁一直候到队伍走完。刘金声本应走在队列靠前的位置,碰巧因腹泻了几回落在了最后。浓重的麝香味扑鼻而来,他身上背着的羊皮袋引起了康巴人的注意。康巴人见猎心喜,相互使个眼色,打马围了过去。刘金声见来者不善,欲待呼救,一大汉手持一把长刀直逼脖颈,坐骑马匹也被拥推着掉转了方向。另一汉子探手取了手枪又解下羊皮袋,望望前后无人,一刀杀了刘金声,把尸体丢下山沟,扬长而去。
硕般多是这群康巴人的必经之地。此时土兵谢营已从松宗返回,刚刚安顿完毕。谢国梁多少松了一口气。硕般多位于康藏大道,可进可退;更有以东彭先锋一营驻守昌都,遇事也有个照应。这一天又有喜事临门,联豫拉萨来函称,从成都解送的第一批军饷已经到达拉萨,第二批由寿昆解送的饷银还在路上,命谢国梁往迎并护送到拉萨。谢国梁大喜。这一批三十万两饷银令人望眼欲穿。自从波密之战以来半年未发薪饷,这也是从波密到拉萨军心动摇的一个原因,至少是兵变的一个由头。谢国梁想,有了这批饷银,对于稳定军心定会大有裨益。
谢国梁抖擞精神,即刻安排两个排的士兵打理行装,打马前往瓦合山。出硕般多约半天路程,见一群康巴人正在路边野炊,喝茶歇脚。谢国梁经过时就见地上的一只羊皮袋有些眼熟。原来早在硕般多带兵时,谢国梁发现了手下一位擅长裁缝手艺的巧手士兵,就让他赶做了一批白羊皮的挎包,作为本营礼物送给各营管带。周边用彩线绣出回文图案,醒目处一吉祥如意结,是谢国梁亲手设计的图案,并把每位管带的姓氏也都绣上了。谢国梁定睛细察,此袋边角赫然一个“陈”字映入眼帘。顿时一个念头:陈渠珍遭遇了不测!
那群康巴人一见官兵到来,本就惊慌地站起身来;又见官长专注于那只皮袋,有人沉不住气了,慌忙去牵马,有人把手伸到襟怀里。还没等把手枪掏出来,谢营士兵手中的枪就响了。一时情形大乱,康巴人纵身上马夺路而逃。随着一排枪响,几个人滚下马来,另几人顷刻间远遁。
从一个受伤的康巴人那里,谢国梁得知了事情经过。从此,他的护兵也背上了这袋麝香,到瓦合山,再护送饷银过丁青走小北路,直到拉萨,方才得知陈已远遁。而谢国梁,因为途经硕般多时,自作主张将所欠土兵营半年的饷银预留下来,被人诬为冒领,遭到哥老会追杀。在达郎地方,他的随从几乎全部战死,眷属也被掳去。谢国梁只身一人逃到达木避难,其后又遭拉萨藏兵追捕,虽然这番追捕实为逼其就范,是“请”他出任藏军总司令,但手段同样血腥,达木总管固山达因此殒命,达木许多百姓也遭荼毒,那袋麝香成为藏兵的战利品。据说为争夺囊中之物,至少又死了两个人。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那些后话是经由张子青传播而来。两年后张子青混迹于川鄂一带,面见陈渠珍时讲了一系列的经历故事。除麝香遭遇外,还有许多人的悲惨下场,令千山万郭之外的陈渠珍唏嘘不已:波密驻军走后,波密人复叛,未及撤退的深山边防遭围剿,官兵被杀被俘;各部乱兵齐集拉萨,终于酿成一年之久的“藏乱”。汉人兵民被逐后,达赖喇嘛自印度始归,新仇加旧恨,即刻进行全面清算。对凡支持过汉军者严加惩处,首当其冲的是第穆活佛在拉萨的府邸丹吉林被夷平,财产没收,活佛被黜并令不得再行转世。德摩的第穆寺也在其中,第穆堪布不知所终;与汉军结亲或友善者惨遭杀戮,彭措夫妇、范玉昆及其妻其子,工布和江达汉民两百余户,均死于非命……
而当下,过程还在进行,噩梦刚刚开始。陈渠珍选择的路线是穿越羌塘高原中部,通往青海的唐蕃古道,百多人的行旅任谁也没走过。这次旅行完全在经验之外,对于可能遭遇的一无准备,至少是准备不足。换言之,出于求生的动机,面向的却是死亡。没有谁是超人能够预测结局,若是他们被告知:你们当中将会有十分之九的人会付出生命代价,那么,你还走不走这条路?
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七天后抵达那曲镇。
与此同时,波密、工布乱兵到达拉萨河,果见河对岸架起两门大炮。钟颖像对江孜兵一样,以炮威吓,又派人前往软硬兼施。波密驻军公推张鸿升代言,振振有词:此次前来,是以保卫西藏领土为宗旨。罗统领已亡,军队不可再乱下去了。我们保证进城后不会骚扰居民,不添乱就是了。钟颖考虑到这批军人本是自己的部下主力,想来可壮我声威,增我实力——好!准予放行。
实际上张鸿升就像陈渠珍一样有名无实被架空,不久后连名也没有了,袍哥任命汪久敬取代他为马队管带,张鸿升索性跟定了钟颖,从此鞍前马后,冲锋陷阵。
陈渠珍一行从凝多起向北而行,人烟或疏或密,到了那曲镇,是前方数月行程中最后的人迹所在了。那曲镇时称蒙语的“哈喇乌苏”,黑色河流之意,藏语“那曲”,也是“黑河”,怒江上游黑河流经此镇。离开江达晓行夜宿,第八天翻过一面山坡,一眼望见大平坝子上一大片土房和帐房,镇中心是一座规模宏伟的寺院,不禁喜上眉梢。看来既可在镇上休整,又可置装购粮,幸运的话还可能找到向导。
但是越往前走,眉头不由得紧皱起来。那曲镇外,一群持枪藏兵挡在路口,一小军官发话:不准进入那曲镇。生怕引起误会冲突,陈渠珍和杨兴武略作商议,请西原陪了兴武去找管事的人交涉。
一位中年僧人被请来了,是来传达命令的:马上离开,绕道而行,不得停留。陈渠珍再三言明借道之意,百般恳求下,这位管事的僧人略有松动,最后达成一个变通办法:就地休息一夜,明早离开,可派人去镇上购粮,准许四名士兵外出打水,其余所有人员及牛马牲畜不得外出。
就地扎下营帐,藏兵则数百人将圈定之地团团包围。包围圈中的人不敢懈怠,彻夜戒备。牛马饥饿,只能拿糌粑做饲料。好在杨兴武带人到镇上以高价购来糌粑一百驮,外出打水的士兵居然找到了一位愿做向导的老僧人。
第二天天刚亮,藏兵方面便督促起程。队伍北上,藏兵远远跟进。平漠之上一览无余,中午时分仍见几里外的藏兵,足有上千,不离不弃。越走心里越发毛。杨兴武与陈渠珍并辔而行,商量对策。这是他们从未遇到过的阵势,对方欲战不战,似避非避。若说视我为敌欲歼,何以昨晚不动手?若不以我为敌,何以紧跟不舍?似乎只有一个解释:昨日藏兵兵力不足,连夜从别处调兵遣将,今晚将突下杀手。陈渠珍沉吟道,果真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走过一片游牧帐群,时已中午,回头望见藏兵先头部队下马进帐。陈渠珍、杨兴武各带一队人马,分两路急驰包抄。一时枪声大作,藏兵纷纷倒在马下,后续部队连忙边打边撤。两队追出十数里,方才回返。官兵一无伤亡,而藏兵损伤较重,横七竖八倒卧在地。
那曲是是非之地,走得越远越好。那一天又摸黑赶了许多路,将近半夜时才在一座帐篷小寺旁宿营。小寺里只有一位面貌和善的老僧人,陈渠珍相见过,将一天遭遇讲述,以求解开心中疑窦。老僧听罢直是摇头叹气:误会了,你们都误会了。其实藏兵怕你们,胜过你们怕藏兵。此地早已听闻拉萨汉兵作乱,加之前数年达赖喇嘛从京城返回,在那曲孝登寺住了很久,存放了一大批财物法器,几年来一直派藏兵守护。严冬时节此路无人往来,你们此行嫌疑殊大,定是疑心你们是劫匪,才相跟察看,未见图谋不轨,绝不至于动武。
原来如此!陈渠珍不由得顿足,追悔莫及。
从那曲找来的向导僧人也叫登珠。僧人登珠已有七十多岁,年幼时出家在青海塔尔寺,五十多年前十八岁时随青海商队进藏求法,但因既无资力亦无关系,只做得个化缘僧,一生颠沛,两年前流落那曲镇,常想年老归乡。与这支逃兵的相遇算是机缘巧合,无论是祸是福都不在考虑之列了。这一晚陈渠珍方才启问,老僧五十多年前走过的路,可还能记得?
登珠老僧诚实回答,的确是不能记清,但大致的东北方向不会有错。此路高寒无人迹,朝圣者和商队只在夏季天气稍暖、略有水草时通过。记得当年从塔尔寺到那曲,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现今天寒地冻,风雪阻路,所费时日就没有准头啦。
听罢怅然,急请杨兴武查点口粮,知有糌粑万余斤,人均一百三十斤,可够三个月食用,心下稍安。是夜无月,群星明亮硕大,钻石般点缀夜空,悬垂于头顶。寒气沁入骨髓,陈渠珍裹紧皮袍,举目夜色中的荒寂漠野,四望而一无所见。从明天开始,就将踏上杳无人迹的荒寒之路,前方有些什么在等待,多久以后才能走出,心中麻木而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