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前有黑衣喇嘛后有司马阿罗
第七章 前有黑衣喇嘛后有司马阿罗
说黑衣喇嘛一事无成也不尽然。黑衣喇嘛至少身怀绝技。
在西藏这个奇迹频发地区,由于奇迹已成常态,反倒不足为奇,只在外人看来稀奇,适合猎奇。黑衣喇嘛其人在当时就被当地人称奇,那一定是奇中之奇了。时至今日,从康地到拉萨,还会有人谈论他的事迹种种,虽说多有调侃,仍可见确有言说内容并且经得起时间考验。此人真实存在过,许多年前,本书作者我在一次访谈中偶尔听人提起这个人物,于刹那间从心底升起莫名的兴趣和亲切。隔些年后在藏东某座寺庙,此人的隔代弟子双手捧上一张旧照,方才得以一睹尊容:那个跏趺而坐的骨感老者其实威严,尤其眼神凌厉应当让人望而生畏,可我还是忍不住地惊喜:这就是传说中的……
黑衣喇嘛是一个异于常人的僧人,其人特立独行由外而内。首先是装束,顾名思义,黑衣喇嘛身穿黑色而非绛红色袈裟,一袭黑氆氇僧装长至脚踝,使人联想到经由黑幕遮挡的某种间隔与疏离。相传后脑上方有三个发旋,这意味着独步佛界人世,难以归属,在体制之外。作为蓄发者,形象自与僧众不同,长长的头发在三旋之上盘成高髻,其上横插一绿宝石发簪。相传这个发簪也是他厉害的法器之一,但似乎并未有人亲见如何使用,达到怎样的效果,例如曾经飞镖一般刺向魔怪的喉管或心窝之类。这类举动似不符合这位和平主义者的行为特征,假如他兼有神的成分,也应当是位善面神。总之有关黑衣喇嘛的“相传”多多。此人身为康地噶举教派高僧,藏传佛教之秘密宗教专擅法术一派的传承者。传说中他甚至是个集大成者,例如辟谷、拙火定、吞刀吐火、飞升术、遁地术等等但凡藏典古籍中所描绘的、举世津津乐道的一应神迹,统被加诸彼身。另外,他岂止一个通常的预言者或释梦者,尚有神通进入别个的梦中,参与并引导。入梦之外,还可参与灵魂,与别人的灵魂和合为一,或者指引某个灵魂一度进入另一灵魂。不过此一法术类同邪教,已超出道德底线和基本良知,非在无害而属必要的关头——不,那也不得使用,因此上这一点似可忽略不提……简而言之,黑衣喇嘛在口碑中是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半神人物。口碑在传播过程中不断地被润色,不断地被添加想象和希望的成分,本是民间传统的特征,所以时隔大半个世纪,传到我们耳中的无疑是个升级版。
传说归传说,其实黑衣喇嘛心里比谁都明白,自己的功力到达了何种境界,其意义何在。自从很小的时候起,确切地说,是作为第十二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之一,并未当选而是落选之后,他就萌生了一个念头:不再沿着常规行进。这样的念头怂恿着他终生游离于正轨之外,成为一个自由的宗教职业者,甚至自愿成为一个被宗教的学院派视为异端的危险人物。亦正亦邪,褒贬不一,魅力长存。相传这位未来的大师小时顽劣,时常在外惹是生非。就像通常的家长一样,他的父亲施以管教,把他关在家中,并吓唬他说,你胆敢再跑出去,我就打断你的腿!此话一出,说话的人反倒无端跌倒,摔折了腿。为此家人早早地送他拜师学法,黑衣喇嘛也一度端正了视听言行,同时表现出过人的悟性,上师们每每惊异于他的一点即通,不像学习而像复习。将届成年时游历藏地,名声渐显的同时,成佛之路也在前方渐显。可是黑衣喇嘛的思想与众不同,他具有独立思考、自行其是的秉性,后天中又具备了自我省察的自觉。他对自己常怀不满,所谓一事无成来自此人早年的自我评价——也是最终的。起因是忽有一天,黑衣喇嘛的神识中第一次被提出了一个问题,一个声音问道:你是谁?你要做什么?他认真准备答案。我是黑衣喇嘛,我在苦苦修炼以便成为大成就者。那声音又问:黑衣喇嘛又是谁,做了大成就者又怎样?
这个问题有一些振聋发聩的意味。黑衣喇嘛沉思良久,心下思忖:按说修行的终极目标是成佛,但是成了佛就须一劳永逸地脱离尘世。但这凡器间自有难以割舍之物,我因贪恋其中而在此轮回不休,不成佛也就罢了。而一旦否定了这个目标,又不禁心慌——那我究竟要成为谁、做什么呢?
黑衣喇嘛对有生以来的经历回顾梳理一番,透过现象看到了本质:我的功力非凡,已臻极致,毫无破绽。但是它们都太古老了,因古老而无用。你看,能起到抗寒作用的脐火瑜伽和耐饥作用的辟谷,一定是衣食无着的苦修者发明的,而我衣食无虞;吞刀吐火只能算是吓人一跳的魔术而已;趺坐飞升时可引来旁观者的惊呼,但这源自飞翔之梦的技艺很快就将消失:听说这个世界上已有人乘坐金属器物在空中遨游。至于潜入梦中,尤其不值一提——是因为别个的梦本身的毫无价值不值一提。一旦提起,黑衣喇嘛就心烦,你看那些凡人的梦!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又千篇一律,壅塞着日常生活的碎片,阴暗而纷乱,挟裹着暧昧的气息。修炼潜梦术的初衷,本是让信徒们即使在睡梦中也端正意念,一心向佛。黑衣喇嘛由此感到人心的不美好不善良不宁静,渐渐生出戏弄的心理,起意捣乱。捣乱手段通常采用“置换法”和“删除法”。做梦的某人骑着自家心爱的宝马正在追逐猎物,黑衣喇嘛望见了,或是将他的坐骑换成瘸驴,或是将猎物花豹换成老鼠;遇到梦中交欢的场合,就把人家的意中人置换成骷髅一具或别的什么非人类之物。每每见人乐极生悲或张皇失措的样子,他便在一旁窃笑。删除法主要用于一些恐怖恶梦,也算是救苦救难的一种。至于破坏美梦,可以举出一个例子。有一回他望见做梦人得了一件宝贝,是一枚天珠或是松石之类,他把那宝贝拿了去,次日在光天化日之下,又出示给那人看。万分惊讶的那人正待伸手去接,那宝贝于瞬间化为乌有。
黑衣喇嘛便说,无论醒着梦着,一切皆空。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至于预言的可能性与可信度,不讨论也罢。黑衣喇嘛不会跟我谈到这个问题,有关预言、预知的神秘能力来自司马阿罗近乎否定性的意见。这位老先生的观点可以简单概括为:就目前人类的认识能力来说,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事件的发展有多种可能的结果,长期的和最终的结果不可预测,因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即可改变进程乃至结果;声称以预言而改变了的结果,正说明了预言的不足凭信。对于芸芸众生所关心的个人命运,同理。这一观点对于黑衣喇嘛的相关能力是个打击,但随后司马阿罗又指出,黑衣喇嘛的某些超验能力人们并不关心,被轻率地忽略掉了,那就是他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无限可能。虽然并非无限遥远——变数太多,长期预测也是不可能的。
这种能力是黑衣喇嘛后来具备的,当他不再专注于机巧而后成。正是从那件梦中宝贝开始,黑衣喇嘛不再潜入别个的梦境,从此夜夜好觉。人生本无意义,黑衣喇嘛想,所有的人生意义都是自己向之添加的,命运生成在意志与宿命之间,或说生两两相加之和。我经历了秘密宗教所提示的体验,而这些雕虫小技,无非小巧小术而非大智大法,那么我的智和法又在哪里呢?
这些想法在脑海里盘桓萦绕时,因为一件事情使他去意遂决。他依止的上师很庄重地告诉他,准备传授他一门独家秘术,正待进入仪轨。当黑衣喇嘛得知这是一种可以疗治头发疼痛的秘术时笑了一笑,决定放手。他想是该走了,我要遍游四方,和光同尘,参与人事,遍览世间众有情,做一些什么。
真实存在过的黑衣喇嘛后来果然走得很远,先是在藏地各处,走走停停掺和了好多事情;后来又从拉萨走向汉地,大江南北屐痕处处。其后的经历西藏人就不知道了,那是属于汉地的传奇,也与本书无关。
那一次见到黑衣喇嘛尊容,便想翻拍下来,按下快门时,胶片卡住了。那群隔代弟子青年僧人拍掌大笑,七嘴八舌地嚷嚷,怎么样,刚刚说了他就爱恶作剧吧,老先生跟你开玩笑哪!
大隐者,隐于藏地民间,这样的风格注定了边缘位置边际人角色,以黑衣喇嘛的身份参与正剧登场,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纵或可以未卜先知,“看”到每一事件发生后,即便他提供了最佳方案,人家也未必采纳,最重要的则是,未来时态的前景和后果并非铁定,综合因素中哪怕一个环节不按常规出牌,结果就会改变,波密噶朗王的命运可作一例。不过,也有另外的人物和事例,回想起来便觉温馨暖意——假设你可以流转不息地投生人世,而每每与前世故友重逢,你就会明白这样的感觉何来。
当年的那个黑衣喇嘛连遭劝降失败、预言失败,心中沮丧又心有不甘,随了献酋首的人到了倾多寺,在边军和川军所有将领中,一见谢国梁其人,便油然而生这样的温馨暖意,遂决定倾力相帮。于是在庆功会后,黑衣喇嘛跟从谢营长从倾多寺返回松宗驻地。谢国梁见到黑衣喇嘛也如故友重逢,一向沉默寡言者竟说了一路的话。他说了,别看我并非文人,可是我早年的梦境都是彩色的,我第一次到波密,第一眼望去便印证了小时候的梦境,既惊且喜。我知道了,盛开的是杜鹃,森林是松杉,流苏是松萝——波密早就存在于我的梦中啊!噶朗王的家庙为何叫藏娇寺呢,那个作画的徐岚与我何干?可是为什么我来到这地方,目之所见从景物到人物不禁心有所感,还有这个——
谢国梁从褡裢中掏出一个墨盒,大师您看,这是用坚硬的栎木节旋磨出的,还应当有个盖子,盖子上应当有字,可惜不见了。里面干结的黑墨应当是油松的烟灰混合了胶汁制成的,它供在藏娇寺的案头,为何我一见就觉得亲切,随手拿了来……大师,能否帮我一释心头疑团……
黑衣喇嘛笑笑说,那你的梦里有没有这个,有没有那个,比如说,有没有一个名叫桑桑的女子之类的。谢国梁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不记得梦中哪一个确切的女子,只记得那些场景中有蝴蝶,不是翩飞的是静止的,这样子张开了翅膀的——谢国梁伸开双臂,就这样。黑衣喇嘛不再提示,不很在意地说,若说谢大人你是某某人的轮回转世你也未必肯信,总之你与此地有缘就是了。谢国梁就说,我情愿相信缘分,解释不清的好感都算是缘分吧,就像我对大师您的感觉。黑衣喇嘛听了有些感动,心里盘算着怎样帮他,思来想去,决定沿用古老技法,把未来多种可能的场景导入梦境,且试试他的反应如何。
松宗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谢国梁匆匆而来。见面就说大师啊,昨晚我做了两个怪梦,都是一模一样的开头:眼前是一座极宏伟的宫殿,布达拉宫,我沿着石阶走上去,一旁有人说你将面见神王。我走进大殿,果然见到了达赖喇嘛。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把我的手握得好紧,说了一番话,大意是赞我人才难得,希望我留在西藏辅佐他,训练藏军,并许我官爵,赐我庄园,我心中感动。在第一个梦里,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恳切地告诉他,很抱歉我做不到,我是一个报效国家的军人,藏汉纷争各为其主,我只能回归我的阵营。往下的场景一片纷乱,似乎是回到了内地。当纷乱消失的时候,我看见我自己在冰天雪地中走回西藏,躺在一间黑房里,觉得胸闷,骤然憋醒。再一次睡去时,布达拉宫重现,达赖喇嘛把那些话又说了一遍,我在心中感动的同时,眼泪流下来了。我回答说,承蒙错爱……士为知己者死。往下忽然蓝天白云,我看见坐在林卡里的我妻全套四品噶伦夫人装扮,三四个少年男女绕膝而坐。我不在这个场合我在哪儿呢?似乎是在内地,不过穿的是藏式官服,左耳悬挂一长坠,和一群模糊不清的人说着汉话……
黑衣喇嘛故作沉思状,然后徐徐道来:谢大人,这些梦兆并非无端而现,很可能预示了你今后几十年的何去何从。前一个梦呢,预示了你决意离藏,但是你魂牵梦绕的还是这个地方,你要回来完成一项使命,更可能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死不瞑目。后一个梦是你留下了,直到做了四品噶伦,你们汉人怎么说?身在曹营心在汉,所以在某个严重的关头,你会作为藏方使者去内地谈判,极有可能达成和解……你的一念间也许将左右未来大局也未可知。但是前一个梦是你的真实想法,后一个梦只是另一种可能。
谢国梁吃了一惊,眼中透着忧虑,藏汉之间果真会闹到势不两立的地步吗,我真的会置身夹缝中吗?如何自处,的确两难。我既不忍心弃藏而去,也难以做悲情的杨四郎。
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黑衣喇嘛叹道,好自为之吧!不过你记住了,如果将来发生人为祸害,无所谓是非,没有胜利者,以避为上。
一番话说得谢国梁忧心忡忡,会是怎样的变故呢?想来想去,无解。不由得再问一句,大师无所不知,假如不算作不可泄露的天机,可否一说我的最终结局是怎样的吗?
不妨一说,黑衣喇嘛再作预言:最终的结局无非死亡,无一例外,只是你,谢国梁之墓笃定是在拉萨的了。
闻听此言,谢国梁心情难说是悲是喜,这一个并不复杂的人,很可能有一半的安心:我必定是为国尽忠而捐躯,何况这一来定能和自己心爱的藏族妻子厮守一生了。但正由此又令他有一半的不安:毕竟是埋骨异乡,何况也因此愧对湖南家乡的原配夫人和幼子了。
这一次预言最准确,谢国梁后来的确埋骨拉萨。这一天一大早,刘先生来电话说,杨庄乘今天的航班到拉萨,而他上午要去东郊的汉人墓地,中午可能赶不回来。一些墓主的后代想要修整坟墓,他要去照看谢国梁的坟茔,同时商议墓地旁的城隍庙是否重修的问题。他已关照罗丹接机后直奔司马家,嘱我把昨天那曲朋友送来的一桶酸奶也带过去。
当我敲开院门,司马阿罗一见酸奶就喜上了眉梢,一听说是藏北带来的,更是满口的难得难得,连说拉萨的黄牛奶做的酸奶口味就是差了许多。我递过头一天写好的关于描写黑衣喇嘛的文稿片断,大致为上述内容,想请老先生作细节补充,比如说,那个人有些什么嗜好,他四处游荡,总不能不食人间烟火。
美味酸奶。司马阿罗回答,美味酸奶是他的最爱。
黑衣喇嘛在传说中听来很风光,其实流浪的日子照常人常理看来很辛酸的。这个人几乎不食人间烟火,仅有的口味爱好就一样,酸奶,顶好是牦牛奶的,这就使他的活动时空受限:限于有牦牛存活的地方,限于从春到秋产奶的季节,剩下的时间只有闭关,指望吃松籽维持基本能量。司马阿罗进一步提供了一个细节,与本书人物有关的。川军进藏后的那个春天里,黑衣喇嘛路过德摩乡间的木楼前,当未嫁时的西原姑娘——其时还叫西若——为他端来一碗牛初乳制作的美味酸奶时,他那空旷了一冬的口与胃是何等地欢欣,连称好酸奶,又连称好姑娘。西若的阿妈说起女儿的婚事,前不久邻近一部落的头领差人来为儿子提亲,可是西若见过那家的儿子,说是不像个男子汉,正拿不定主意呢。黑衣喇嘛就问西若,你是愿意像母亲辈那样的活法呢,还是换一个活法。西若说,要是有不一样的活法的话,我愿意。只要他……又害羞不说了。黑衣喇嘛就说,我知道了。这世道变化快,再等上半年吧。不过不一样的活法是有风险共患难的,说不定……司马阿罗提供的细节到此为止。
按照我们这本书的逻辑,司马阿罗是黑衣喇嘛衣钵和灵魂的传承者。对于灵魂在人体死亡后的何去何从,不同的宗教和文化给出了不同的说法。有宗教说,魂归某处,例如天堂或地狱,长久地等待末日降临并将接受终极审判;有宗教说,一只永无休止的旋转之轮会将其以不同的形象重复地抛回世间,除非修成佛之正果方可免去轮回之苦;有说归于尘土的,归于虚无的,还原为自然物质的,不一而足。西方还有一种自柏拉图开始的观点,死者的灵魂若具有能量,是可以附着于活着的人身,去助他一臂之力,助他达成未竟的事业未遂的愿望的。这个观点比较符合我们许多人物的行状:被别的灵魂参与着、甚至覆盖着。有时我希望这说法真有其事,满心希望被古往今来智慧者的灵魂所参与,譬如谁谁、谁谁,都想好了。又一想,风险同时存在,因为你无从选择,设若冷不妨被能量更大的某个坏灵魂附身了呢?还是收起这个不太符合因果律的胡思乱想,再来看一看我们的司马阿罗。按照本书的逻辑,这个灵魂有脉相传——司马阿罗之前,是黑衣喇嘛,黑衣喇嘛之前,则可追溯古远——当年的中央之帝其实没有死去,混沌的精神从中央一点散发开去,纷纷扬扬弥满了整个世界。钟天地之灵气,聚为人形,这灵魂当是其中之一。
一旁的司马阿罗见我盯着诗看,借题发挥说,写黑衣喇嘛,可以写写对美味酸奶的热爱,对小巧之术的沉迷,但那些无关宏旨;至于所谓超常能力,比如预言的能力,你知道那有多么不可靠,不宜过分渲染吧。总而言之不可舍本逐末,本质的、底色的东西不可忽略。何谓本质底色,你知道黑衣喇嘛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生存的意义、他到底想要成就什么?
我时常被思潮汹涌的共时性和文字表述的历时性这对矛盾所困扰,就如我在听取老先生这番话一两分钟的时间里,迅速联想到的内容可谓丰富之极,想要如实表达的确成问题。因为语言永远单向,行文总有先后,阅读习惯也配套以循序而进。这样的难题肯定困扰过许多人,所以会有人尝试过用非传统的手法,比如意识流之类,实验不够成功,其结果只能是一片不知所云的混乱。在表达意识的涌动方面,抽象的音乐和形象的美术也要比语言文字优越得多。我曾为此殚精竭虑,有一个晚上终于获得梦启——在梦中获得了一种行文方式:文字表达的共时性。
如此一来,汹涌而至的思潮似可一哄而上,不须“花开几朵,各表一枝”,而是成束的花朵同时开放。但这心花只怒放了一个早晨,就觉出不对了,众多思绪是一闪一跳的,片断无序的,是一股脑儿的,乱七八糟的,转换成文字,还要费一番整理工夫,仍是一个个单向的历时性。司马阿罗刚刚所说的一段话在我脑海里中激起的联想,若顺序整理出来,是一个连篇累牍的规模:他说到酸奶,我联想到了司马阿罗与黑衣喇嘛在这一点上的一脉相承,对于酸奶的热爱作为遗传标志,尽管是表象的。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当年他一听说部队进藏需要翻译的消息,不等人来请,急急如律令,投奔而去的原因,就此成为部队一名身穿军装的编外人员——因为所以啊!
他说到小巧之术,联想到对于“术”的一脉相承,从前是法术,现在则是机械电子类的技术。假如一个灵魂在世间往返几千年了也不厌倦,未必就是想要完成什么伟业壮举,更多的反倒是留恋那些在别人看来不足挂齿的小癖好。司马阿罗回首往事时曾说过,一千年的变化也不及这几十年,充满诱惑的新时代来临了。面对这个前所未见的新技术时代,他感叹以往几千年都算白过了。早年迷上的是汽车,汽车的驾驶和维修,直爱到每一颗螺丝钉。其中对方向盘和速度感觉最佳,每当开起车来总以最快速度,体会风驰电掣——部队领导注意到这一点,为防患于未然,做出了禁止这位翻译兼技工开车的决定,调往电影放映队。那应当在50年代中期,有一段时间他把热情投向了放映机和发电机之类,不过为时不久。那年冬季的一天,他想起当天是谢国梁的忌日,该去拉萨东郊的汉人墓地凭吊,于是私下里借出一辆吉普。其时天寒地冻,路面结冰,忽想起老司机告诫过的,不可踩急了刹车,一时冲动之下,心想不妨一试,肯定刺激。望望前后无车无人,把车加速到上百迈,再猛一脚刹车——可想而知,不是一连串的前滚翻就是侧滚翻。直接后果之一,脑袋上还缠着纱布呢,那边的处分令就拟好了,并在地方报社为他联系了一个藏文编辑的位置;后果之二,由翻车事故导致的脑震荡和大失血,他发现自己的一部分超乎常人的能力受损,潜意识的屏幕上图像破碎。就仿佛一个进入新时代的象征,这倒使他如释重负,从此醉心于各种器械新技术。他主动要求不当编辑而当印刷车间排字工,理由是喜欢机器的轰鸣和齿轮的飞转,还有一样尤其喜欢的:汹涌而来的新事物令古老的藏文应接不暇,几乎每天都需要创建新的词汇和术语,他乐意把手中的铅字字母颠来倒去,排成新的内容和信息。将近十年过去了,由于他对古藏文和现代藏文的精通,报社领导认为人才难得,再三动员,他才做了翻译和编辑的工作。此时“文革”将临,十年间因车祸受损的某些神奇能力逐渐恢复,尚未来得及显示就被再次封闭了。倒不全因不合时宜,是他主动放弃了,起因在于预测失败。相比较而言,他觉得手工的技术能力更可靠一些。其后的“文革”运动中,他对群众组织、派性斗争一无概念,义务做电工、木工,为朋友同事们制作家具,维修电路,不分派别,一视同仁。无事可做时,就把自家的自行车、收音机装了拆,拆了装,练好了手艺。很多年间拉萨没有修车铺,他包揽了所有同事朋友的自行车的安装和维修;又请人从内地采购来二极管三极管电阻电容器,再配上亲手制作的雕有藏式吉祥图案的木匣子,共组装了几十个半导体馈赠与人。随着可以录制并播放磁带的收录机逐渐占领市场,他的半导体时代终结。往后的电器花样繁多,因为太高级了无法组装,只能研究原理做一些维护工作。司马阿罗喜爱一切电器,电力匮乏的那些年里,作摆设看着也是高兴的。此人尤其是电冰箱的受益者:贮存酸奶。司马先生认为这个时代最好的方面之一是奶粉的生产,这样即使在冬季也可以自制酸奶了。说到这一点,就可以解释为何他早在退休前就在西郊盖起退休房:利用公共草场,饲养奶牛。
自从80年代搬到西郊,迎来一个更新换代的新时期,从机械升级为电子了。不夸张地说,如果把司马家依次使用过的电话、传呼机、手机、电脑的型号列出一个清单,可以当之无愧地佐证拉萨地区当代技术发展引进史,同时再次印证了现代技术不论土壤条件,是可以全盘照搬、现成引进、同步共享的观点。在所有这一切技术成果中,司马先生最为称道的首推电脑——没有什么比电脑更便捷更有趣的了,从286型开始,一年年升级换代,后来还可以上网,从电话拨号到宽带,一路小跑方才赶得上——对于其人几十年的回顾只在刹那间,说词只一句,听众想了那么多。
至于他说到一脉相传而来的预知能力,展望事件前方多种可能的能力,正像我们已知的那样,是残缺的,测不准的,不足凭信的。我联想到了一个真实事例,即当年笃定了可保全的那座寺院的遭遇,因为涉及我们这本书几位现代人物的经历,不妨一提。
当年刘先生组织的“长征队”从成都出发时共十二人,到了昌都剩下五人。其时的昌都镇围绕着对尚未被打倒的地委书记是保还是反的问题分裂成两派,刘先生不由分说参加了“保皇”一派,杨庄也是;另三人迅速选择立场,站到了对立面。两派均因有了内地红卫兵的加盟而士气大振。开始还只是唇舌笔墨的“文斗”,很快地大家摩拳擦掌,眼看就要升级为武斗了,这可不是心中所愿,小刘先生当即决定离开昌都。当时司马阿罗正在昌都,旁观了事件进展过程,直到他俩打算去拉萨方才现身:咱们一路同行吧。
司马阿罗早在“文革”一开始就随报社采访组到昌都地区采访,时局混乱时采访组撤回拉萨参加运动,他一个人留了下来并暂住类乌齐县,此时因事来昌都镇。无处不在的司马阿罗也无所不知,杨庄说起父母的名字他很熟悉——是小杨和小庄啊!难怪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当年我就和他们在一起呀!说起刘先生的叔祖他也知道——不仅知道赞廷其名还知燮丞其字。总之三人为伍,不是沿着公路线走,而是沿着旧时古道。
司马阿罗愿意奉陪但有一小条件,随他绕道去类乌齐处理一事。就在这一行到达县城时,发生了两件好大的事情:一件是,革命群众破“四旧”,一举炸毁了三十公里外的类乌齐寺。另一件是,与爆炸声同时传来的一封电报来自北京,国务院命令,类乌齐寺属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革”中不得冲击和破坏。有人刚在阿罗先生的左耳边说了爆炸事,又有人在阿罗先生的右耳边说了电报事,司马阿罗颓然坐地,连声说,晚了一步晚了一步。原来他赶去昌都,正是基于该寺难保而县里已无权威,只有通过昌都军分区向北京告急。
第二天,县里还是派车去了现场,司马阿罗和刘、杨二位也去了,凭吊去了。拥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刹毁于一旦,原址一片断壁残垣,遍地散落的经书,几处余烬未熄冒着轻烟。头一天还在现场欢呼过胜利并把雕梁画栋扛回家的革命群众,一听说国家原来是要保护这座寺庙的,不禁面面相觑。万幸的是,该寺可移动的重要文物已被县军宣队提前抢收入库。
这件事对司马阿罗打击很大,本来他认为通过军分区途径可万无一失,哪里想得到提前召开的誓师大会,群情激昂,说干就干,不由分说就把炸药引爆了呢!这一个灵魂先天对暴力的能量估计不足。该寺的遭际,让司马阿罗为自己添加了一项失败纪录——这件事情在联想中只是脑海里的一个闪回。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上述事件是对相关能力有所质疑的话,紧接着的另一闪回又是否定之否定了——前年某一天,我们几个在司马阿罗的引导下,共同经历了一次神秘体验。那一天老先生因为一件什么事儿正高兴呢,范丽趁机提出要求说,前世来生的测算太简单啦,我对当下的这辈子更关心,例如——范丽正当渴望爱情的年纪,心中举棋不定——可不可以通过预知、感知指点迷津。刘先生说他对“过去”更感兴趣;罗丹说他希望看到自己最愿意看到的;我的愿望则是,听说有个平行世界存在,我倒想知道,假如我当年不来西藏,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司马阿罗说行啊,你们闭上眼睛吧。只不过一忽儿工夫,大家全都经历了一番,睁开眼睛全都沉默无言,刘先生甚至背转身去,令人疑心流泪什么的。罗丹面现喜色,也不说他看到了什么。女人难以保守秘密,后来范丽私下告诉我,她在那个幻境中检视过从今而后可能种种,先是仿佛望见刘先生的背影,一直走进前方迷雾茫茫中,任凭她千呼万唤也没有回头;当迷雾散尽,远远地走来了三个人,她和罗丹之间牵着一个男童,背后是阳光灿烂,这已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至于我之所见,算不得秘密:一闭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就看到了逼近眼前的一座青砖瓦舍,阳光透过一树槐叶,斑斑点点洒落庭院。面东的房间传出一个童稚的咯咯笑声,正面客厅空无一人。信步走进东张西望,只见一侧像是卧室,一侧有书架的定是工作间了。这时候我看见了我,很随便地穿着一套同一花色的短衫裙裤,正坐在电脑桌前边抽烟边打字。我有些好奇,凑了过去,看到了屏幕左上角的标题《经由山海经……》,右下角的时间——11:06。随即目光被书架上的一排线装书所吸引,噢,她读古籍!再一巡视,更加令人感兴趣的五六本书映入眼帘:书脊上全都是“马丽华著”字样。定睛细瞅,只见其中一册书名为《辟邪与山鬼》,一下子没想明白,辟邪和山鬼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愣神儿,幻景全消,只捕捉到那孩子笑声的余音。男孩女孩?我的孩子吗?早知道先看上一眼就好了。望望挂钟,分针刚刚移到11:07。
就这样,在这一天的一两分钟的时间里,经由司马阿罗的几句话引发,我的思绪之流恣意流淌。但是问题仍然存在,从黑衣喇嘛到司马阿罗,他们最终的理想是什么,他们到底想要成就什么,不知道。
后来有人建议老先生进一步发掘这方面的潜能,最好是开发出一个软件,作为共享的资源:
你看这个游戏基于追求幸福是人之本能,而其中对配偶的选择,有可能决定今后生活方式和幸福指数,适合女性。男性更多关心事业,个人前程,路径锁定效应突出:对于发展道路的选择,是对其行为规则的选择,也就是把自己打造成何许面貌的选择。一般说来,有多少选择就有多少可能性;而每一种可能的道路上又因某些因素的加入呈现更多可能,更多可能之一又产生若干可能,直至生命终止。所以歧路纷繁,犹如一株树,主干之外旁枝横生,节外生枝,枝上生叶。理想的模式是应当可以沿着每一枝节望到可能的人生情景,把一生看过,然后从中优选。记得弗罗斯特曾有诗,大意是,行走于林间,眼前的两条小路通往不同远方,他走上了人迹稀少的一条,庆幸看到了少有人见的风景。但是他再也回不到起点,不知另一条道上的景色怎样。这种能力则是兼顾了曲径分岔的风景。一个人如果不是每天每时都面临着选择,至少也是经常的;而无论多少选项,只能取其一;当然大量选择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少数选择关乎惠及一生或祸及一生。正是在这样一些歧路节点上,如果超验能力可以同时望见每种可能的走向和前景,择优而选,何乐不为!
司马阿罗为此似乎做过一些努力,最终放弃了。第一,他并不具备完善这种能力的能力,即使具备了也不会使用,这是因为第二,没有悬念的人生是不可思议的,人类也不配享有这种超自然的预知能力。这一结论对于黑衣喇嘛和司马阿罗的打击具有同等的分量,至于他们的慧眼可以同时展望事件前方的多种可能,由于可能太多,而变数更多,长期预测也属不可能。
那岂不是完全不可预知?又不尽然。司马阿罗说了一番话有如箴言:无序中的有序,小因产生大果;无限可能选择,未来难以预测;随机无处不在,摸着石头过河。即是说,一切皆可视彼时彼地具体情况相机而动,一切都在相对而言中——不论社会还是个人,预测和展望还是有必要的。
电话响起,东郊墓地那儿出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儿,刘先生告急。他到达的时间不早,那里已聚集起一些人。这片不知从何年开辟的汉人墓地总体面貌荒芜,除了松柏和旋柳一如既往地青绿着,荒草还算茂盛,供奉着阎王判官的汉式城隍庙塌了半边,三代以上的坟头历经风雨几与地面平齐,墓碑不存,在“文革”的破“四旧”中被人公然搬了去,做了建房的地基或打制成了磨盘,这就出了问题。有三个人围着谢国梁的坟茔指手画脚,刘先生走过去的时候,有认识的人指着那三人中的一个说,这位是从迪庆来的,云南客商的后代,龙某某,要把他爷爷的遗骨迁回家乡。刘先生就说,这座可是谢公墓。那个云南客商的后代连说不对不对,展开手中一张破旧宣纸指点,这儿一棵松树,这儿一棵柳树,两树之间各走多少多少步的位置就是我爷爷的坟——我正奇怪我家人离开拉萨都快半个世纪了,这坟,怎么好像经常有人在照料呢。刘先生端详一番那张地图,不由得着急,摸出手机就打电话。
司马阿罗一点儿都不慌,轻描淡写地让他把地图掉转一个方向再看看。退一步说来,就是打开了棺盖,谢国梁的陪葬物品还是说得清的,当然还是不要开棺查验的好。有情况再来电话。
拉萨的夏天无暑热,有急雨,总是清爽明媚,年复一年如期而至。一碧长空瓦蓝,湖蓝,宝石蓝,风和日丽。满满一院的波斯菊在窄细而密的叶片烘托下,粉红粉白地开成规则图案,有蜜蜂飞来飞往,发出嗡嗡嘤嘤的声响,显得寂静而喧闹。即使没有生物发出声音,成丝成束的太阳光波穿过距离,与空气磨擦相撞时,也会发出类似的蜂鸣,这是人们在万籁俱寂的旷野中可以重复地体察到的,是普遍经验。其后不管多少年过去,每当想到拉萨之夏,这情景这音响都会在记忆的浅表层即时呈现。司马阿罗接电话的工夫,我透过窗玻璃望到这满眼的祥和生机,心里想着如此的日常领受均属奢侈,一个陈旧的念头又一次升起:假如当年我不来西藏,这当下我会在哪里,在做什么?
这一次显现的场合是在一间不大也不小的会议室,黑色衬里的窗帘关闭,有三排可见的陌生面孔环绕着长方形的桌子,这是可出现在任何地方的千篇一律的小型讲座。我望见我坐在发言席上,正在操作笔记本电脑,投影幕上的标题好气派:《上古神话中的文化地理与部族交流》。我看见我在讲说,但听不见在说什么。总共只有几秒钟,一晃而过的画面。
这是不是另一条道路上的风景,为什么反复出现?
我所“看”到的,是不是我想看到的,是能够想到的和愿意看到的,无须借助超自然力,没有受到谁的影响——很不幸,这一结论把从黑衣喇嘛到我们的司马阿罗的不多的神奇消解了。那边司马阿罗放下电话,听我再一次的点金成石,破除神秘,并不介意,反而说你尽可以按照你的想法理解,通常经验也可以向我们提示这一切。这叫做万变不离其宗,除去最初的成长和教育环境予人以几乎是决定性的作用外,基本人格形成之后的选择其实差别不大。你看在另一种环境中,你依旧是你,介于学术与文学之间,喜欢偏僻题材,总在寻访踏勘,形式上的野外工作者,本质上的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确切地是,不存在奇迹,不必太好奇。那是属于你的平行世界。
那么刘先生是怎么回事?他感觉自己曾经是上古的(追随女王陛下的)侍者武士,又自认是曾经的徐岚,又仿佛波密王,还情愿是谢国梁,更像是刘赞廷的灵魂附了体呢,一个人可以这样重叠,还在继续寻找……他要是不到西藏来,还会存有这些幻想吗?
司马阿罗说,有些疑问我说不好,譬如说他不来西藏会怎样,但他毕竟来了,那就是有缘由的。我只能说他在西藏不这样会怎样,譬如说,他的人生有许多岔道,他走了这条而没走那一条,而那一条不是通往墨脱是通往藏北的,你可以进入到一个平行世界里,去看看他的行状……
刘先生又来电话,警报解除:按照司马阿罗的指点,把那张草图掉换了方向重新量过,龙家人找到了先辈。
司马阿罗拎起我带来的五公升白色塑料桶,旋开盖子欣赏了一下,随口问道,是那曲的刘先生捎来的?我恍恍惚惚应了一句,就是。同时心想,现在就开始了?又听他说,等杨庄来了一同享用吧。
罗丹从机场接来了杨庄,我们在院子里摆开了酸奶宴,司马阿罗说,这可是上好的牦牛奶做的酸奶,那曲的刘先生昨天捎过来的,怎么样。
杨庄和罗丹并无诧异,还高兴地说,明天去藏北,就能见到刘先生了——这么说来,现在就都开始进入了?
说到藏北,陡然想起重新复活又将死去的人群,在那里必定是等得有些不耐了。他们已经踏上了绝塞死旅,每时每刻面临凶险。我们无法改变历史和命运,回天乏术;虽然重现的只是幻象,宇宙存留的信息,也不忍一次还不够,怎好让人家再遭二茬罪。只是一个早死晚死快死慢死之别,那就快快进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