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绝塞死旅:古往今来最糟糕的旅行
第八章 绝塞死旅:古往今来最糟糕的旅行
古代连接西藏与内地的主要驿道曾为唐蕃古道,经青海,越羌塘,抵达拉萨。由于地势高寒,每年仅有夏季几个月可供通行,以致唐蕃之后的官道便由川藏一路取而代之。羌塘——北方高原行人愈见稀少,荒芜而旷大的高原面上便由肆虐天象掌管。辛亥年冬月,当羌塘望见有人不合时宜地闯进它的领地时,只是感到惊奇,既没有更狂暴,它本来如此;也没能激发起恻隐心怀,那仅限于夏暖季。它不好不坏,一如既往地遵从着习惯秩序。这群被抛甩在命运轨迹之外的人,悲哀地面向不祥的艽野——荒远之野,一百一十五人中将有百分之九十以上,一百零四人陆续死在沿途。
无名小寺旁度过严寒一夜,被冻醒的人们早早起身。极目处天地苍茫,枯草稀疏,荒碛上有沙丘连绵起伏。向导老僧说,这就是羌塘了。
话音未落,耳边有轰鸣声隐隐响起。西天有风,拄着天贴着地呼啸而来,随即席卷起高地沙丘,在一箭之遥处缓缓落下,重新堆聚。见众人惊愕,登珠安慰说,这样的龙卷风不怕,快马避得过,怕只怕扑天盖地大风沙。登珠说,羌塘一年分两季,寒为风季,暖为雨季。暖季里雨少,寒季里风大,当地牧民说,一年只刮一次风,每次需半年。
随后便领教了名副其实的大风沙。由于地势高亢干寒,鲜有植被覆盖,裸露的砂碛表土便随飓风腾空而起,携带着低沉的和尖锐的吼声唿哨,充塞于天地之间,世界为之昏黑,一两步外不可视物,目光穿不透的原初之混沌,何况眼睛无法睁开。这样的时刻只能匍匐地面,不可前行。而这样的大风沙往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持续一天再一天。只在风势略小时方能举步行走。
雪下起来,风会止息,但渐堆渐厚,不仅行路困难,牛马也无处觅草。羌塘之行不久,积雪深有半尺,恐慌出现了:只能拿糌粑喂牛喂马。原够三个月的口粮,不过半个多月只剩下一半。陈渠珍焦虑,请杨兴武下达命令:严禁再用糌粑喂牲口。可是所有的人都明白失去了坐骑意味着什么。坐卧时都觉得胸闷,走动起来一步三喘。所以命令归命令,所有人都明里暗里在继续。张敏也每每偷拿糌粑往小红马口里塞,陈渠珍只好视而不见。
风雪严寒和饥荒威胁双双袭来,绝塞死旅就这样拉开了帷幕。古今中外是否还有比之更糟糕的旅行,不得而知。也许有过,因当事人身死途中,或未付诸文字,无从传播;但是这一行的遭遇,因其所经之地的特别,先天地具备了若干世界之最:海拔最高,多数行程在五千米上下;路途辽远,不下两千公里;旷日持久,为时大半年;外加寒冷饥饿,艰苦卓绝,导致减员众多。现在分析起来,致命因素首推缺氧。缺氧环境中,一切疲惫、疾病后果都会被无限放大,而且健壮者往往先倒下,皆因新陈代谢快,耗氧量多;其余因素诸如饥寒常常只是诱因,或互为因果。进入羌塘不过一月,尚未缺粮、不属最寒冷的情况下,死亡人数在三分之一以上,充分地说明了症结所在。
如果注定了要死,晚死真的不如早死。早死还可得到同伴哀悼,虽然意义并不很大;早死至少避免了无端受苦,缩短了恐怖绝望。缺氧的危害往往以伤病形式出现。夜间温度低达零下三四十度,风雪交加的白昼也好不了多少。冻伤了腿脚,渐就肿大溃烂。乘骑渐少,只好拄杖而行。落伍掉队者,若天黑前不能赶至营地,说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至于病,是一样的症状和过程:先是感了风寒,发烧咳嗽,呼吸困难。两天之后病情加剧,咳出冒着血沫的痰时,脸色青紫,一口气接不上,便一命呜呼了。起初,每死去一人,生者还能帮助料理后事,挖坑埋葬,列队致哀。死的人多起来了,一半是麻木,一半顾不上,只能暴尸荒野,任凭狼噬鸦啄。
司书王瑞林是最后一个享受埋葬的人。是在走上羌塘十几天后,染上肺水肿而死亡的第二十个人。只有二十四岁的王瑞林尚未成家。当他开始剧烈咳嗽时,已知活命无望。他对陈渠珍说,命在旦夕,真的是……心有不甘。将来陈兄回家,代我看望老母罢。我还有位兄长在甘肃某地当兵,若能相见,就请把这个墨盒带给他作个纪念,也算是小弟活在世间唯一的遗物了。
陈渠珍手捧墨盒,痛哭失声:我对不起你们这些湘西子弟,有何颜面再见湘西父老!
伤其同类,复伤自己,在场的人都流了泪。杨兴武劝慰陈渠珍:管带大人不必自责,我等都是自愿跟随,无论发生了什么,大家一力承当,怪只怪命运不济,造化弄人。
陈渠珍也不好过,右脚冻伤了,浮肿起来并且开始溃疡。西原着急,记得家乡的热敷土方,将自己的皮袍割下一角,涂上烤化了的牛油绑缚在外,搀着他走,此后几天竟日渐好转,痊愈。后来的轻伤者每用此方,疗治了多人,但对于伤重者仍是无济于事。
最初计算每人一百三十斤口粮,人畜共食,不过一个多月即告罄。此时杨兴武清点:人员,亡故四十二,幸存七十三;牛马,死亡、逃逸加宰杀,大半损失,只余五十余头。牲畜不得饱,日有倒毙者,落荒而逃者。每天宿营时,便将卸了载的牛马双腿以毛绳松松地束缚住,使其行之不远,防止逃逸。某天早晨,张敏惊呼小红马不见了,分头寻找,茫茫荒野哪里见到踪影!白白耽搁了一个上午,只好怏怏上路。西原把自己所乘的大黑骡让给了夫君,自己拣一匹劣马乘骑。小红马,你在哪儿?
小红马是二次进击波密时,陈渠珍在易贡湖畔购得。易贡产名马,据易贡人说,易贡湖中有龙,与岸边之马交配,所以产龙驹。在一处木栅栏围成的马场上,陈渠珍见数十匹马昂首奋蹄,英姿不凡,其中一匹枣骝马尤其出众。当场出定金三百元藏币,请易贡营官帮忙购置。待红马牵来时,却不似前日所见的英俊。虽然头面宽阔,骨骼强劲,但毛发粗糙,脑后有骨异样,军中善于相马者观看过,断言恐非良骥。跨上马背一试行止,大跑小跑,也觉一般,不免失望。但不久,陈渠珍便对它刮目相看了。在藏东的崇山峻岭中,这匹坐骑显示了它的威风:在同伴们望而却步的陡坡,总是一鼓作气登上去,任凭主人勒缰也不停步。且好胜心强,群马中它总要冲在前头。即使在羌塘,水草不足,众马皆疲累得步履蹒跚,独有此马抖擞精神,以格外的亢奋,驮负着主人每登上一面小坡,便回视下马步行者,大有自得之意。每见众人夸赞神奇宝驹,便昂首,眼中闪射光彩。自进入羌塘,在它注视远方时,眼神中多了一些别样表情。每当它向某个方向注视良久,然后跃起前蹄仰天长啸时,主人沿着它的目光会望见远方沙尘弥漫,总有成百上千的一群什么野物奔驰而过。
每当有野物奔驰而过,登珠便会指点说,这是羚羊群,这是野驴群,这是野牛群。然后会讲一些从藏北牧人那里听来的故事,诸如野兽们的生活习俗,内部的纪律,打交道的经验,比方说,野牛群并不可怕,可怕的只是孤独的野牦牛,不可轻惹,云云。
就有士兵发问,我们有快枪,为什么不能惹?
老人就说,野牦牛皮坚韧巨厚,子弹打不穿;若要打,只可瞄准稍微柔软些的腹部开枪,而且要打得准,一枪毙命。否则的话被惹恼了的野牛横冲直撞,一角抵死你,一脚踏死你。
西原望着白发老人,心酸地想到他拿这些话来证明自己有用,免遭大家嫌弃。有好几次,她发现老人在辨别方向时迟疑不决,先是北行又拐向东北或西北,走了许多冤枉路。
小红马最后现身是在失踪七天之后,一群数百匹野驴相向驰来,陈渠珍忽见褐色一片中似有一个红色身影,正怀疑自己幻觉,西原和张敏同时高声喊叫,继而所有人都欢呼起来:小红马!小红马!
小红马听见了,啸叫一声作为回应,如离弦之箭一般奔来,野驴群紧随其后。进入射程,正苦于无猎可采的士兵们排枪齐发。小红马狂喜的眼神骤然惊恐,倏地转身,野驴们不明所以,出于惯性又前冲了一段,拐一大弯,裹着烟尘滚滚而去,其间有四头中弹倒下。撤离过程中,小红马有过一次回头,然后就在旧主人的视野中,永远地消失了。
大家对此事议论了好大一会儿。当初参与相马的人说,难怪当初摸着脑骨异常,原是反骨。
大家随声附和,不能与主人共患难,不算叛变算什么。
西原一旁劝慰还在擦眼抹泪的张敏,悄声说,该为它高兴才是。陈渠珍苦笑,叹息:认祖归宗,也是它的造化,驰骋荒野,可谓得其所哉。
接下来的风雪天里野物不见,不知都躲在哪儿避风去了。眼下能够果腹的,只有这些可怜的牲畜。按每日宰杀两头计,还够半个来月的口粮。杨兴武召集大家商量,作出了一个重大决定:轻装前进,凡不属必需品的枪支弹药以外,所有的帐篷、换洗衣物以及箱箧之类全部集中,付之一炬。
人人身无长物,陈渠珍与西原两个,只留下薄被和皮褥各一,褡裢中装有母亲送的珊瑚塔,王瑞林的石头墨盒,几页诗稿。出行时本来携带了一皮箱的字纸,公文、信札、所记边地风物,那是西藏两年的记录,痕迹,曾经来过,曾经做过,曾经……翻捡来看,那些文字恍同隔世,竟成奢侈物品。一股脑儿掷入火中,看着那些经历化为灰烬,忽觉心中绞痛,急忙抢出一沓,几页诗稿罢了。
登珠老人又在登高眺望。眼下已经陷入迷途困境,每个人都心知肚明。连日风雪,天色晦暗,没有太阳可作分辨方向的依据,没有明显地标可作参照。老人的指点中更多了迟疑:我觉得……应该是……
焦躁和恐慌早已弥漫了整个队伍,听到这话,就会有人粗暴地喝责:快说,到底是往哪里走!
渐渐地,喝责升级为拳脚相向。每逢这场面,只有陈渠珍和杨兴武上前阻止,好言平息怒气。西原、张敏和藏娃三个,只会默默地站在老人左右。
西原左肩褡裢,右肩薄被和长枪,只让腰佩短刀的陈渠珍背一皮褥而已。本来自小红马离去,大黑骡重新成为陈的坐骑,有望成为同类中最后的牺牲品。自进入西藏,这头大黑骡便背负着主人走过藏东的山山水水,不以其爆发力,而以其耐力赢得主人的喜爱。不幸的是,有一天大黑骡一脚踏进雪中一处鼠洞,一跪之下踝骨折断。此时的它已骨瘦如柴,毛色灰暗,就要将自己全部奉献。看多了同伴的命运,此时表现温顺,丝毫不打算挣扎,只把脑袋转过,大眼睛里泪水涌流。西原放声大哭。
本来还余五十余头牛马,以备不时之需,但牛与马何等灵性之物,自大黑骡消失后,个个自危。终于有一天,就像商量好了那样,在行进途中一哄而散。勉强捉回几头,已经于事无补。
焚装杀马后,七十多人重新编组,六个小组各司其职。一组为狩猎组,由纪秉钺率十名精壮汉子外出打猎。此组责任重大,全队的喜悦与惊恐,全队的生命保障所系。每有收获,皆大欢喜;空手而归,意味着可怕后果:至少一两天挨饿。
第二组是刘成坤负责的营地组,专管清理积雪,打扫出睡卧之地。任务较轻,只需团成几个雪球,弯腰在地将其滚动,雪球便越滚越大,直到露出干燥地面。藏北高处,因寒冷使无论新雪旧雪均成与水无关的固体颗粒。
但是积雪呈褐色,混有大量沙土,不可化水饮用,所以第三组是曾纪仲负责的取冰组。高原面上时有小水泉出露,离开地面即冰冻,常以冰塔形态出现;或有一些冰结的小河与水泊,这个组四出寻找,敲了冰背回来。
此时负责捡石搭灶的杨正奇四组、负责燃料的胡玉林五组也该回来了。旷野上石头难寻,拳头大的石块也要沿山边兜着圈子找。燃料是焦干的野牛野驴粪,也需除去积雪方能找见。好在终年无人捡拾,遍地皆是。
诸事俱备,该动手的是第六组,打火组,因其重要,公推陈渠珍亲自负责。焚装杀马时,将火柴一并统计,突然发现仅存二十六根!于是在众多惊恐中复加了断火的威胁。二十六根火柴集中由陈渠珍贴身保管,打火组成员事先将干牛粪研成细末,从内衣上撕下布条捻成绳。为确保一举成功,打火组成员、外加自愿加入者十数人,背着风向分成两列围成半圆,连接起扯开的大氅像两堵墙,经检查万无一失、足以挡风时,陈渠珍开始划火柴。
划火柴,再简单不过的动作。但在关乎几十人安危的此际,即使身经百战的人也不免胆怯。若失败将被视为重大事故,必成众矢之的,所有的人都不肯接这差事。陈渠珍每次划火柴时,不免兢兢然,巍巍然,抖抖索索。有一次划火时,不知从何处透过一股风,还是用力稍稍过了丁点儿,“噗”的一声,一亮即灭。在场所有人都颓然坐地,好半天不起。张敏把手伸过去,想要划下一根,但所有的眼睛都在瞪视着他,只得把伸出的手缩回。西原扶起陈渠珍,鼓足勇气,再来!
划着的火先点着布条,再由布条在粪末堆中熏出烟来,此时由人和大氅组成的屏障需要恰到好处地闪开一丝细缝,使微风通过,以助烟气成明火。此时另一些人则手持粪饼在旁守候,一俟烟火起便开始交叉堆放。屏障撤离,火焰跳荡,谢天谢地!所有悬在嗓子眼里的心都随着舒出的一口气同时放下。
石灶上架锅,煮冰为茶,好歹还有口热水喝。有新鲜猎物时也煮肉,只是无盐。无盐就无盐罢,生食就生食罢。天寒地冻中的猎物片刻可食,用刀削下便成酥脆风干肉。陈渠珍感叹,生存之需可以如此之少,是可以连盐也没有的啊。
每天仍有减员,几乎每个早晨都有不再起身的人,几乎每个晚上都有掉队不归者。大家围火而坐的时候,是幸福时刻,有时相互间也会露出一丝笑容。会心一笑中是相互的确认,确认直到眼下还活着。凄惨苟活强于一死。
大家围坐火堆无话可说又久久不肯起身,火光映照着一个个囚首垢面的形象。衣衫褴褛,藏靴已破,每双脚上都缠裹着各样的毛皮和毡片。自上路以来从不洗脸理发。发辫粘结,污垢满面,不复人形。西原则以牛血涂面,传统护肤方式。火光中只见牛头马面似的鬼脸。
终于散场时,大家动手把余火热灰铺向打扫好的地面,就地和衣卧倒,挤成一堆相互温热,脑袋缩进襟袍,一任风吹雪落,一任月光凝成千万把冰刀,穿透遮蔽物,直刺肌骨。海拔表温度计不再使用,不使用是因一个摔坏一个失灵,索性丢弃。不计里程,不计高度和温度,那一切全无意义。
队伍日渐缩小,气氛日渐沉闷。迟缓的移动过程中,仅剩下古老的基本的最原始的欢乐和痛苦,那便是获得果腹之物与否。
差不多就在旧年将尽时,另有一人踏上了藏北逃亡之路。这回轮到了谢国梁。
谢国梁护送寿昆所解饷银三十万两到达目的地时,已是辛亥岁杪,公历1912年2月中旬。
这一批饷银来之不易,更何况实为最后一批,此后整整一年再无外援。驻藏陆军饷银一向由四川供给,赶在川地保路风潮已起但尚可行政时,前后两任川督赵氏兄弟勉力筹措了两批,又恰在各地群众武装斗争风起云涌之先打发寿昆上路,也算侥幸;送饷人尚在中途,时局已变,赵尔丰人头落地。
这一趟解送同样不易。上路时即错过了进藏最佳季节,数千里征途风雪弥漫。好在进入康地还算安全,昌都彭日升候在金沙江畔,一直保驾到瓦合山下,后续则有谢国梁接应。考虑到硕般多以西的“西天一柱”夏贡拉大雪封道,更为忧虑的是乱军猛于风雪劫匪,行走大道平添了风险,遂决定改走丁青三十九族和达木八族地区的小北路。此地自雍正年间划归驻藏大臣直辖地,人民自称“汉百姓”,仅有少量兵丁,一直安静。至于路途远些则不足为患了。
到达距拉萨百余里外的彭波地方,谢国梁遣人前往拉萨打探消息。说来也巧,信使到达拉萨那天,正值驻藏大臣联豫避居哲蚌寺两个多月后,复出办公之日。联豫闻报大喜,口信密嘱宜于夜间进入拉萨,直接前往霍康台吉府钦差住所。
谢国梁闻讯更喜,一路惴惴的心总算放下。虽位有尊卑,但钦差联豫与自己一向关系甚密,有知遇之恩。三年前奉联大人之命进藏训练藏族新军,还只是个教练官;不久后因原土兵营管带徐某人有犯上之过,被联豫处决,自己也由此被擢升为管带营长。眼下时局混乱,只要联大人安然无恙,想来可保大局也可保自身。
腊月二十六日深夜潜入拉萨,直奔霍康府,联豫已等候多时。安排寿昆等人交割公事之后,联豫拍拍这位爱将的肩膀,请坐,喝茶,嘘寒问暖。避居多时,权威扫地,关键时刻,爱将现身,手握这批饷银于公于己何等要紧,不由得言辞恳切:国梁啊,雪中送炭,力挽狂澜,真吾福将也!
谢国梁受宠若惊,赶紧谢过,急急询问心头关切,听说您曾遭劫持?听说您被逼到哲蚌寺避祸去了?您吃苦了受委屈了。
联豫摇头叹气,几个月来的遭遇不堪回首,钦差大人斯文扫地:九月二十五日被乱兵从钦署的桌子底下拖了出来,好在十月初一就解脱了;时隔七八天,又听说第二批乱兵,江孜二营驻军“大汉革命”前来讨伐钦差,只好以去磨盘山拈香为名,西去哲蚌寺避祸。从十月初八直到六日前的腊月二十一日,方才被请回复职,任公议局行政顾问。这番重组的具体背景是北京电讯传到拉萨,清帝逊位,中华民国新成,作为川属之地,推举何光燮为副总督,成立公议局,张漠任总议长,何光燮、郭元珍、钟颖分别任民政、财务、军政部长。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谢国梁搓着手由衷感叹。
联豫又摇头叹气。无非一个各方妥协的方案罢了,国梁你难道看不出,还是袍哥在掌权?只因办理藏事方面,藏人仍以我为正统,加之钟颖颇得军心,请我出山一为削弱钟之影响,二为取得合法地位罢了。其实大家各怀异志,前景堪虞……
就在当日,联豫已听说了公议局即将夺权的风声,原驻藏大臣办事公署一应印信文件即将被接管,一切权力将归公议局。对此联豫欲言又止,换了一个话题:遭逢乱世,大厦已倾;黄钟毁弃,瓦釜雷鸣。现在各营上下军官全都更换为袍哥中坚,一营管带刘弼良易为潘文华,马队管带张鸿升易为汪久敬,三营管带陈渠珍易为张子青,其下各职一律更换完毕,土兵营回来……
联豫打住话头,眼神中又有躲闪。听说袍哥扬言土兵营也将如法炮制,而自己自保不暇,竟一筹莫展,不提也罢。抬眼望窗外,天光已现,像是突然想起,国梁快快回家吧,傍晚时托人带话了,家人想是等得着急。
谢国梁谢过,走出台吉府大宅门,回望了一眼,只见楼顶上的民国五色旗在熹光中微微拂动,红黄蓝白黑,五族共和——噢,改朝换代了。
谢国梁娶了一妻家住八廓街,爱妻央吉玛的父亲是拉萨一贵族的管家,常驻后藏江孜的庄园料理事务。央吉玛在庄园乡间长大,既刚强泼辣又温柔至骨,把个谢国梁爱得神魂颠倒。成了亲的家就依傍这家大户而居。这一年里,央吉玛跟从夫君从拉萨到硕般多,到松宗,再从松宗回硕般多。谢国梁前往瓦合山接应寿昆前,安排她先回了拉萨,这一别就是近两月。
匆匆走进家门,大门未闩。自傍晚接到口信起,央吉玛已坐等了一夜。此刻见到夫君平安归来,竟喜极而泣。央吉玛才二十出头年纪,足足比夫君小了十七八岁,小媳妇更像个小孩子。谢国梁一见就心疼,上前抱住了,嗔怪说,不见时哭,见了还哭,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央吉玛破涕为笑,钻在怀里又是亲又是打,小鸟依人,黏上啦。亲热了一回,谢国梁忽然想起,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宝贝,变戏法一般亮出了一件纯银打制的长方盒状胸饰,其阔如掌,敲錾着卷云纹的图案,中嵌一枚硕大的椭圆形红玛瑙。央吉玛一见眉开眼笑,欣喜把玩。谢国梁又取来那个墨盒,嘱她好生收起。见央吉玛不解,就说这是我的宝贝。
坐等一夜的央吉玛不停地往炉膛里添加羊粪,把小屋子烘得暖暖的,铜瓮的水也是热热的。让夫君脱下脏衣擦个澡,边细说别后之情。当说到最近一些日子门外不时有可疑的人转来转去时,谢国梁有些不安,会是什么人呢?
央吉玛又说,前几天见到黑衣喇嘛了。
拉萨这样乱,他在这里做什么呢?说什么了?
让我不必为你担心。注定之命躲也躲不开,额上皱纹抹也抹不掉,说好心自有好运,自有神佛保佑你——这两天是不是该请他过来?
没有回答,鼾声响起。
不过这个好觉没能完成。上午才过了一半,叩门声大作。一群士兵大喊大叫:谢国梁!谢国梁出来!
央吉玛应声而出,想要阻拦可哪里拦得下。
谢国梁边扣着袍襟边走出门来。为首的一人语气还算客气但内容却很严重:谢管带,我们奉财政部长郭大人命令,请您立即交出冒领的四万两饷银!
顿时如五雷轰顶,谢国梁目瞪口呆。的确是预留了本营半年来欠发的军饷,但手续是齐全的,也在情理之中。已与联大人说过……
为首的那人说,我们做不了主,跟我们走一趟,面见郭大人说去。
无奈只得跟到公议局,可是不见这位郭部长踪影。谢国梁认识郭元珍,此人既非军人亦非文官,原本一优伶,前年随某官员进藏,留在联豫身边做了亲兵卫队长,但在袍哥中此人身份很高,及至挟持钦差事件发生,钟颖率随从十余人击毙了袍哥首领叶纶三等人后,唯他辈分最尊,当上了总公口,并挟袍哥之势呼风唤雨。在军内颐指气使也就罢了,见到噶厦官员也让人家下马行礼。此人烟瘾极大,入不敷出,口碑不佳。如今当上财政部长,拿藏谚说,真是把猫关到肉仓里了。
兵士们互相望望,心照不宣。这位大人定是在哪里过瘾呢,这可不便打搅。谢国梁趁机说,我还是先跟几位队官排长商量一下,再向郭部长报账吧。
为首的那人想了想,说,那你下午再来,不要让我们去请了。
其实兵士们想错了,此时郭元珍正在召开秘密会议,部署明天公议局行文下发后,收缴原钦署各办印信案卷账簿等具体事宜,头绪繁多,忙得不亦乐乎,无意间给谢国梁留下了一个逃走的空隙。
也许起初没打算逃走,待见到土兵营的队官们,那几位先急了,纷纷说此事凶险。管带您不知道,一大早就有人来宣布,撤了您的土兵营长,由张文华代之。此时他已被召去开会,公议局要夺权了。您本不是帮会中人,正好拿您开刀。饷已分发下去,如何再往回收?何况“冒领”本是岂有此理的事情。现在毫无法纪可言,杀一个人全在一句话。不要指望联大人,他现在也是被废之人了。您还是赶紧走吧,这里还有张文华,我们留下来不会有事的。
一想也对,说走就走。谢国梁只点了五个亲随,让他们速做准备,午饭后就出发。一面急忙赶回家:央吉玛快些帮我打点,我得赶紧走。你留下来,他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央吉玛一听就哭起来,执意要跟着走:鱼与水并存,身与影同行,与其悬着心地牵挂着,不如在一起同生共死。
七人七骑快马加鞭向北而行。行踪想是被人发现了,傍黑时望见了追兵,有十多人的样子。此时已翻过了拉萨的北山,在达郎地方,眼见得就在追兵射程里了。一护兵把一只袋子扔了过来,高喊一声,谢大人快走!一纵身跳下马,伏身于路旁棘丛中的有利地形,举枪瞄准。另几个也学着他的样子跳下马,各自卧倒。
谢国梁正自犹豫,只见央吉玛策马而来,拿手中缰绳在谢的坐骑屁股上猛抽了一鞭,口中说,国梁快走,我不会有事的!说话间已掉转马头,迎着追兵疾驰而去。
身后枪声响成一片,坐骑飞奔,谢国梁想哭的心都有。
追兵没再跟进。走了一夜,再翻一山,谢国梁躲进了藏北东南部的达木,即现在当雄境内达木八族系蒙古族,于明崇祯年,随青海固始汗征藏游牧至此,自立部落,有人口近四千,高寒之地游牧人,淳朴而尚武,驻藏大臣联豫于光绪三十四年在此募集民兵千人,成立新军一支。本拟在宣统三年设流官,适逢鼎革未果。
达木总管固山达对他的不期而至喜出望外,听了他的遭遇深表同情。稍安勿躁,达木兵强马壮,若为避难你选对了地方;何况你也难以闲居,我们的新军需要你的教练指导。若是担忧你的妻子,我这就派人前往拉萨打探情况,还可以把她接了来——怎么样?
去拉萨探信的人几天后返回,此人见到了央吉玛,好端端地待在家里。郭元珍的人拿她也没有办法,只是那几个随员全部战死,所携银两财物均被没收。共计有八个木筒饷鞘的银两。谢国梁一无所有,身边只有一个装满麝香的羊皮袋,护兵临分手时丢给他的,上面绣着吉祥如意结和“陈”。
羊皮袋的主人此刻还在举步维艰于藏北高原腹地。陈渠珍一行从江达上路两个多月,这一天是腊月三十除夕。辛亥年最末一天施惠于人,这群穷途末路的人们得到了最好的礼物,是通天河。长江——金沙江上游通天河!青藏交界处的通天河!
从中午时分,望远镜里就出现了时隐时现的一线。登珠老人不敢轻言是怕失言,陈渠珍们也不敢指望,是怕希望成灰。本来一般下午三点左右就宿营的,这一天向着希望一线行进,直到日暮的八点钟,站在河边青藏界碑旁,相信了自己的眼睛时,这才涕泪交流。
趁着暮色捡柴生火,这一次速度比往常要快得多。围坐喝水度除夕,吃上一天剩下的猎物干肉,人人兴奋莫名,终于……啊终于……
向导登珠并未参与议论,只是呆坐在人影后。陈渠珍略感诧异,便请问老人还有多远才能走出羌塘。老人迟疑,回答大概还有十天可到昆仑山口“冈天削”。
还有十天?还有十天!众人再一次掀起议论热潮,十天嘛,还是可以忍受的。
这群穷途末路的人,在通天河畔火堆旁,再一次进行了人数统计。不足一月前焚装杀马时尚有七十三人,连日来病死十三,因腿脚冻伤死亡十五,存活者四十五,其中尚有六七人是拄棍跛行者。此时每个人都心存侥幸庆幸:还有十天,总算……
可是登珠老人又说了一句话:可能,可能还需半个月。
一派胡言!几个士兵怒吼起来,十天就十天,谁叫你半个月!其中一个名叫谢海舞的暴跳起来,揪住老人衣襟拳打脚踢。被打者木然,既不抱头护脸,也不再口中乞求。杨兴武急忙上前拉住姓谢的,西原和张敏趁机推搡着老人离开。
西原一边拿袖子为老人擦鼻血,一边说些安慰的话。老人反复念叨,再也回不去了,他们会把我打死的。
多难的路我们都走过来了,我们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登珠啦,你还要在塔尔寺招待我们喝酥油茶哩。佛祖会保佑我们的。西原说着,随手取下项上念珠,这是第穆堪布送我的,现在送给你,保你平安。
老人感激,老泪纵流:西原啊,你哪里知道,到了通天河,才算走了一半多一点的路,像这样的走法,只怕一两个月也到不了冈天削。
西原大吃一惊,思忖片刻,嘱咐张敏不要将这话讲出去,返身走向火堆,见陈渠珍与杨兴武正在一旁商谈,便将老人的话复述一遍。陈、杨一样吃惊,杨兴武说,大队行动过缓,再走十天半月恐怕也难支持,不如我带上几个人从速疾行,一到有人的地方就雇上快马接应你们。你们就在这有水有猎物的地方守候便是,估计……也就是二十天。
看来也只有如此了。陈渠珍点头称是,以杨兴武人品,值得信赖,只有他不会弃众人而去。几十个人的身家性命都交付杨兄了。杨兄辛苦,早去早回。
大家都有些伤感。这时杨兴武把手伸进襟袍,摸出一个小布袋:这是我在一个月前为你偷偷藏下的糌粑,总想留待最困难时救命之用,请大人收下。
陈渠珍的眼泪流下来了,只有一捧二两重的糌粑袋在两人手中推来让去。陈渠珍提议,今天是除夕夜,又是我们的离别夜,不妨就煮上一锅稀粥,预祝成功吧。
糌粑粥每人一勺,稀得可以,大家仍然兴高采烈地咋舌品尝,回味无穷。西原找登珠喝粥,东张西望不见人影,心中疑惑。在场者有二十多人报名,杨兴武一一挑选,连自己共十人。谢海舞、严少武等身体虽壮,但枪法最准,仍留下为大队采猎。
杨兴武等人即将离去,陈渠珍心中喜忧参半,一喜为新的希望升起,一忧为又添了一层牵挂,思来想去,难以入眠。朦胧中似听得鼓乐声在哪里响起,循声找去,竟一步迈进了婚宴厅堂,满桌的山珍海味,宾客正杯觥交错,张子青闪出,仰面抱拳,陈兄别来无恙!定睛看时,见一袭青缎袍上套挂着大朵红绸花儿,竟是新郎装扮,不由得怨怒,子青,你,你……对方复又躬身,口称陈兄得罪得罪!一闪又不见了。梦中人醒来,只见繁星消隐,晨曦初露。一旁人声嘈切,张敏和藏娃走来说,向导登珠一夜未归,四下里找过,不见。陈渠珍默然,谁的心里都明白,他是决意出走的,再不会回来。谁的心里都明白,一个七十老翁,独行荒原,连当夜都活不过去,定然葬身狼腹。想到此,陈渠珍寒心:手下士兵之凶狠,在老人眼中尤甚于狼群。
天空中雪云开始增多,四合弥漫。忧虑大雪天气里野物又将藏匿无踪,通天河畔留守者中,凡能走动的,三五成群全部外出狩猎,连西原也上阵了。老弱伤病者在营地守着火堆,不断捡柴加柴。不料春节这一天出猎者空手而归。西原说,定是今天走的方向不对,明天再去另一侧的山谷。陈渠珍劝她,士兵二十多人出动,你何苦再去冒险?西原说,眼看大雪将临,你我命在旦夕,顾不得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西原便拉起夫君,不过二里路就有山谷。西原加快了脚步,眨眼间转进一条沟谷。一声枪响,陈渠珍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到西原一声欢呼:打中了,打中了!陈渠珍赶近前来,才看到眼前倒卧着一头野驴。连忙动手卸下两条后腿,拴上绳子,由西原拖回营地。出猎的士兵把其余部分运回,以免被狼抢了去。
西原忙碌起来,先背来一包干粪,让陈渠珍守着加火,她自己则操刀割肉,切成块状,拿钢条穿起,在火上烤熟,顿时香味四溢。这一天去往山谷中的猎者所获甚丰,野驴、野羊、野兔,效仿西原方法,在火上烘烤了一个通宵。
后半夜起,雪花飘落,自此一发而不可收,五六天里铺天盖地。停止不前,也未能阻挡死神的降临,十天里居然又死去五个久病不愈的人。活着的人每天出猎,每天徒劳而返。储存的烤肉即将告罄。陈渠珍提议,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前行或许还有生路。众人赞同,重新上路。沿途雪深一两尺,大的野物踪影不见,每天只有几只野兔可猎,分而食之,仍是饥饿难耐。
断食的第一天,西原拉着陈渠珍到背人处,从怀襟里取出一块干肉塞给他,看着他吃下去。断食的第二天,西原取出最后一块干肉塞过来。陈渠珍不忍:你已经两天没吃过一口东西了,你吃罢!西原不肯;陈又说,那我们一人一半?西原强忍泪水说,我耐饿,几天不吃没关系,而你,则不可一日无食。万里相随,可以无我,不可以无君。陈渠珍心头一热,眼泪跟着流下,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
断食第三天,大多数人已迈不动步,无奈就地休息。当初分肉时,谢海舞等几位重要猎手分得略多些,以确保体力,所以这一天只有他带着三个人外出碰运气。陈渠珍把仅剩的四根火柴取出,用布条缠裹。想了想,又拆开,每包两支,重新包起。分一包给张敏,看着他贴身藏好。不到万不得已时,或者说不打算在某地休息几天时,不得再动火了。不远处传来喧哗声,大家起身去看。陈渠珍近来患了雪地上常见的雪盲症,两眼红肿,视物不清,不知几个士兵扭打一处,所争何物。西原走近了看过,大惊失色地拉上夫君快步离开。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一句也不答。
张敏和藏娃相跟着走来,两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呆傻了一般。陈渠珍越发着急。张敏结结巴巴地说着不连贯的话:杨……脚……手……好一会儿陈渠珍才弄清楚,士兵杨秀山,昨夜遗尸荒野,被狼吃得只剩下两只手和一只脚。有一人不管不顾,取回来在火上烤了吃。一旁三人见了要求分食,那人不肯,竟打斗起来。
陈渠珍流着眼泪规劝大家住手,随口编了个谎话,说西原望见谢海舞他们打了一头野驴,大家这才罢手。恰巧严少武跑了来,报告射杀了三头野牛。于是精神大振,全体出动。远远望见一大群狼正围着猎物大啃大嚼,听到枪响也不怕,直到一狼毙命,其余的方才逃奔。虽然三牛只剩下一半,加上狼肉,两天的食物足够。
但是两天的途中一无所获,其后两天同样如此。持续太久的大雪天,唯见茫茫白漠,连野兔踪迹也不见。几天来又有三人死去。断食两天的人们体力将要耗尽,有人便打起了歪主意,说藏娃可杀来吃了,反正他是个孤儿。有人说张敏个大肉多,就张敏吧。杨兴武在时还好,自有帮会公口身份约束士兵,杨走后,由纪秉钺代管,但令不行,禁不止,人心难以牢笼。纪是不同意杀人充饥的,那几人便转求年纪大的川人刘成坤与陈渠珍面商。陈渠珍听罢大吃一惊,这可是比以往所经历过的一切困厄都要恐怖的事情。好在还能事先征询,说明尚有余地,想了想,婉转而言:刘兄,请转告各位兄弟,杀一人而若能救众人本无可厚非。可是藏娃张敏有乡不归,历尽劫难追随我们,何苦同类相残!此例一开,必将人人自危,天不灭我而自灭,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眼下雪霁风停,不远处的山谷中或许就藏有猎物,今晚出动试一试,实在不行的话再说。
刘成坤面有惭色,回转后不久,一群人影向小山走去。此时月亮大好,陈渠珍把藏娃和张敏叫在身边,寸步不离。坐等半夜,众人喧嚷而来,共猎获四只野羊,七只野兔。连夜瓜分饱餐,睡一个好觉。次日起行较晚,西原搀扶陈渠珍走在最后。前面的二十几人渐行渐远,渐远渐渺。张敏和藏娃两个走在中间,瞻前顾后,走走停停。待转过一面小山阜,竟连他俩也不见了。以为就在前面,奋力追赶,又走了七八里,四顾无人迹。不由得惊慌,思来想去断定是在小山阜那儿走岔了道。月亮升起,大漠旷野传来狼的嗥叫声,有高有低,时远时近。西原紧紧倚偎着陈渠珍,我们走吧。陈渠珍边扯开行李边说,夜行危险,目标太大。狼群闻到人气,我们就死定了。倒不如就在这沟中静待天明,狼群未必就会来。若是来了,我们认命就是。西原不再坚持,铺上皮褥,将被子盖在两人腿上。西原端枪,陈持短刀,严阵以待。
月光朗照,倾洒荒原如同白昼。风声激越而在月下不见形迹。持续着的狼嗥此呼彼应,令人闻之胆寒。月光下时见狼影蠕动,趋近前来却又转向,一只只越沟而去。两人又乏又饿,眼皮渐渐不支,不知何时竟然双双堕入梦乡。天色薄明时分,西原惊醒,推一推陈渠珍,我们……还活着啊。夜里我在梦中也被狼群追赶,跑得我摔折了脚腕,妈妈阿吉啦背着我奔跑,狼扑了上来,我就吓醒了。
陈渠珍笑说这叫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梦中还遭狼惊吓,你白白睡了一个晚上了。
西原脸上的笑容刚刚绽开又收敛起来,离群之雁,难以远行,今天再遇不到他们,只有死路一条了。
陈渠珍本来也作如此想,西原先说了,只好安慰:好在昨天才失散,相距不应太远,我们赶紧上路吧。
说罢起身,瞥见一枚弹壳,上粘泥沙,看似久遗之物。陈渠珍心头一喜:杨兴武从这儿走过!西原接过翻来覆去地看,又算日子:杨司书走了有二十天了吧,他会沿着这条路回来接我们的吧。
但愿如此。陈渠珍心想,昨天一天没吃上东西,若是今天、明天再找不到队伍,只凭手上一刀一枪,怕是连这几天也捱不过去了。
踽踽而行,西原时时回顾来路,若有所盼的样子。忽然说,后面有人来了!
陈渠珍张开红肿的双眼,一无所见。直到张敏大呼大叫着急走跟前,三人喜极而泣。张敏更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尽情嚎啕过后,才抹了眼泪说起经过:昨天中午正行进间,发现前方有百余头野驴,大家急起直追,进入沟谷地带,共射杀野驴七头。久等你俩不至,我们分头找过。我一夜不能入睡,天不亮就起,沿着小山阜找来,果然就看到了你们。
张敏从布袋里取出一块两三斤重的熟肉,两人一餐吃尽,跟着张敏沿山斜插过去,约三几里路便到。小别一日,却如久别重逢,人人悲喜交集。七头野驴,足够二十五人十日之粮。就在此休息两天,烘干备藏。每人分得干肉约十斤。再次出发时,颓丧之情一扫而空。
离开通天河北行十多天了。大家记得登珠老人所言,开始念叨起冈天削、冈天削,就觉得蓬莱仙境也比不过冈天削更令人向往。视野中每出现一小山,便急切前往,是不是冈天削呢?不及到达早已泄气:它不是,冈天削一定要高大得多。隔几天再见一山,再次重复这一希望复失望的过程。
那边谢国梁在达木过起日子,重操教官旧业。达木民兵人虽多,但武器多为刀剑长矛和散弹猎枪,新式枪支只有十多支,训练内容多是讲解一些军事常识和基本要点。就这样这位教官深受爱戴,所以当敌人来犯,许多人甘愿为掩护他而战死。
这次的敌人不是汉军而是藏军,藏军专为谢国梁而来。拉萨来的藏军足有数百,很突然地,一拥而上冲到了总管府大门前。先是鸣枪示警,然后有人高叫:交出谢国梁!
院内的民兵齐集总管府楼上,开枪射击。双方交起火来,震动了四方八面。四方八面的民兵闻声从敌后包抄而来,一场激战。谢国梁眼见双方都有人倒下,不忍连累达木人,就高声大叫,不要再打了,我谢国梁跟你们走!
藏军方面听见了,停止放枪开始观望,达木人也住了手。谢国梁站起身来准备下楼,固山达急忙上前阻拦。两人拉拉扯扯时,一位由谢国梁手把手训练出来的藏兵神枪手,不失时机地瞄了准,开了枪。固山达胸部中弹,下意识捂了上去,鲜血在指缝间汩汩流淌,将倒未倒时,谢国梁抢前一步抱住。固山达睁着眼睛,嘴唇翕动,似有话要说,可是发不出声来,随之一瞑不视。
谢国梁大放悲声,敌我双方都被哭声吸引而去,挤满了一楼道的人。总管死了?总管死了!达木人瞪视藏兵,藏兵面面相觑。藏军头目上前拖住谢国梁,快些走!快些离开这儿!
藏军攻进达木,后来攻进三十九族地区,还做了一些烧杀抢掠的事情,死人多多。每当此时,那些一心向佛的淳朴人们便兴奋莫名。虽然事后也会想到杀人放火一点也不好玩儿,可是一旦奉命行事,进入角色,这些人就不再是自己,而是一个个符号了。正如藏谚所说:平日里我是白额神牦牛,一开战便是九头罗刹鬼。
至于那袋麝香,故事还没完。乱哄哄上路时,有人缴了谢国梁的枪,有人接过那个羊皮袋子。其后就再也未见。待谢国梁想起再问时,大家都说没见到啊,藏兵头目问,什么麝香袋?一脸无辜的样子。谢国梁满腹狐疑,说那可是有主人的,怎么会不见了呢?途中宿营,雪下得好大,压坍了其中一顶帐篷,谢国梁和藏军头目几人被捂在了帐下。只听得外面人喊马嘶,伴着几声枪响。手忙脚乱地扒开帐幕,营地里已平息下来。有藏兵说,他们几个为争那袋麝香打起来了,死了两个,另外两个骑马逃走啦。
都是身外之物,就当我根本就没见过它吧。谢国梁这样劝自己把诸事放下。
回拉萨的路上,藏军头目为圆满完成任务而喜气洋洋,话语滔滔。谢国梁这才得知一两个月来拉萨祸乱迭起。头目说,起因是江孜军队被藏军围困,拉萨的官兵要去救援,强要色拉寺支应夫马驮牛,色拉寺当然不肯帮着汉人打藏人,陆军就架起四门炮,轰了色拉寺!到第三天,色拉寺僧众出战反击,打散了陆军。
说到这里,藏军头目评论说,炮轰佛门圣地那还了得!老狗卡在门缝里,岂有不尖叫之理;你能用石头砸干的,我就会用刀子割湿的。噶厦下达命令,调集各地藏军僧兵,现在有上万人把城南一带官兵团团围困啦!看起来真要打起来了,可是我们,藏军头目说,可是我们缺乏正规作战的指挥能力,所以,噶伦们才决定请你出山,担任我们的藏军总司令。
谢国梁一边听着,心里阵阵发紧。果然让黑衣喇嘛说准了,藏汉开战!这可是我最不愿意见到的。当听说要请自己“出山”,不由得啼笑皆非——他们怎么能这样考虑问题,这怎么可能,让我,一个汉人,指挥你们去打我的族人?休想!
前有飞马回报,藏军总管在距拉萨十里开外扎帐迎候。甫一见面,一条洁白的哈达献上,口诵吉祥,受惊了,谢司令。辛苦了,谢司令。
谢国梁就这样被挟裹着被簇拥着来到布达拉宫下的雪里。几位噶伦都在,他们既热情又客气,害得谢国梁只好再三谢过盛情美意,拒绝的话也只好说不敢当不敢当。那些官员则喜眉笑眼地纷说不必谦让,我们了解谢司令,谢司令德才兼备,德高望重,定能胜任此一重托。拉萨的安危系于你一人。拜托拜托。主持者说,眼下拉萨的形势是……
有人打断他,司令夫人已等候多时了,是不是该让他们先见个面啊。那主持官员忙说,对对,快快有请。
央吉玛在隔壁房间坐着,一见夫君又流泪。谢国梁本想追问她,我的藏身处是不是你走漏的消息,一见这情形,又不忍心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央吉玛先开口,你答应啦?
是不是你先答应了?谢国梁有些着恼,你怎么可以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地?我们汉人历来讲究气节,宁折不弯,誓死不降……
央吉玛很不以为然:我们藏人是敌人吗?我是敌人吗?汉人是你的自己人,那他们为什么追杀你,你知道你的几个弟兄死得有多惨。长犄角的并非都是野鹿,长蹄子的并不全是牦牛。汉人中也有很坏的人,不然他们为什么去攻打色拉寺?再说了,你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是会保护好人的吧,要是换了一个凶狠的人当了指挥官,可能是你更不情愿的吧。再说了,你还能到哪里去?你们汉人也说,好鸟选树做窝(良禽择木而栖),何处幸福,何处就是故里;谁人亲密,谁人就是兄弟。男子汉什么都会遇到,山中狐什么都得咀嚼……
舌灿莲花,口吐珠玑,一番话听来句句在理,谢国梁悲观地想道,又让黑衣喇嘛说准了,我怎么被逼到了这个夹缝里?想走无处可去,那边在等着拿我问罪呢。一想起“那边”,不由得心寒。
不论心中作何感想,有何盘算,总之是,谢国梁就范,最终穿上了宽袍大袖的将官服,头戴一顶缀满一圈流苏的大边阔檐帽,看似威风。作为藏军总司令的谢国梁被前呼后拥着上街巡察,第一天就碰见了最不好意思见到的人。
当时黑衣喇嘛正和几位僧人走在一起。谢国梁心想上一回相见我还是前朝将服呢,一想就觉到了不自在。黑衣喇嘛全不在意,含笑看他。这位谢司令只好开了口,大师啊,你怎么还不快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黑衣喇嘛回答,我就是要待在这儿,看看到底能乱到什么程度。
然后他把那几位僧人介绍了一番。他们是蒙古僧人,去年夏天来拉萨熬茶布施,想要拜见达赖喇嘛,一等不来,二等不来,夏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听说到了浪卡子,又听说返回印度了。现在拉萨将要开战,他们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蒙古喇嘛们在八廓街采买沿途所需物资,骆驼、驮牛一大群,黑衣喇嘛帮忙张罗。谢国梁看看天色,太阳虽然暖照,近山冰雪未消,就闲话说,羌塘高寒,又正当风季,若是再推迟两月上路,人马驮畜好走。
蒙古喇嘛笑笑,说,大人不必忧虑,我等肉粮枪械准备充足,七人一路,不致有事的。
黑衣喇嘛也说,自有天护神佑,放心放心。无须防人,因为不会见人;只须防狼,狼到处都是。
谢国梁还想请教大师有何告诫,黑衣喇嘛只是说,就这样吧,好自为之,好自为之。
离开通天河一个多月的时候,终于看到一片山峦。虽有连绵起伏,但平野中依然孤立,不似登珠所言山成脉络。明知不是,但此地风景远别于数月来所见羌塘。有山有水有灌丛,背风向阳,可作稍息之地。活着的士兵十七人,加上陈渠珍等四人,共有二十一人。西原说,二十一是个吉祥数字。
火柴还有最后一根。为确保成功,陈渠珍取出了自己最后一页诗稿,瞥了一眼,永远记住:冰敲马蹄铃声细,雪压枪头剑气寒。从前的一切都如过眼烟云,浮生若梦,从前的豪情与诗意此刻付之一炬。
火燃起来了,水烧开了,三组猎人归来了,但是,只拎回四只野兔。饥饿的人们不及烧煮,便生吞活剥。第二天再接再厉,全部出动,士兵中只留下杨正奇一人。杨正奇是个读书人,此刻双眉紧锁,眼中含泪,文绉绉地说道:长安路远,玉门关遥,盲人疲众,夜半深池……也许这儿就是我辈的葬身之地罢。
陈渠珍愁肠百结,难以自遣,也不答话,陪着杨正奇默默流泪。西原见状,叫过他俩,一同走到小溪旁,翻开枯草,你们看,草棵里已经抽出了新芽。又拨开一丛灌木,你们再看,新叶鼓起了芽苞。
另外两人俯身察看,果见微小的生机浅绿鹅黄,茸茸可爱。耳边西原还在说话,听得字字在心:难道你们不觉得,春天其实已经到了。原本两月行程走了四个多月,我们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死了那么多人,只有我们还活着,是佛祖眷顾,天不绝我。现在天气只会越来越暖,离冈天削只会越来越近,有什么理由反倒自馁自弃,黯然神伤呢!
几十年后陈渠珍依然记得这番话,记得无名小山下的豁然开朗,他写道:
余闻西原语,颇自感愧:岂真女子之不若耶?遂奋然而起。忽觉胸襟开朗,烦愁顿除,盖否极泰来,机已先动。虽犹未逢坦途,亦暗伏佳兆也。
那一天,中午过后,打猎的人们空手而归。陈渠珍虽腹中空空,腰腿酸软,仍一步步登临山头,四下里打量,终于让他看到了一样东西。快步下山,请众人同去观察,所有的人都饥惫不堪,更兼心灰意懒,像是没有听见。只好由西原陪同,挪步到那样东西跟前,原来是一牛头,其硕大为生平见所未见。牛身不知去向,牛头历经风吹日晒,不知千几百年——时间对它来说全无意义,再过若干年它仍复如此:坚韧皮革护住它不为狼啃鸟啄,大漠奇寒令它不朽不腐,遂成金刚不坏之身,从内到外彻底脱水风干。抬不动,推不起,叫来十多士兵合力扳角挪移,半天工夫才将它弄到山下。有人堆柴架火,有人频频往牛头上浇水,三个小时才将两寸厚的唇皮剥离,一群人轮番敲凿,终于剥下手掌大的唇肉八九块,又舀水入锅,直煮了两昼夜方才变软了些。饥不择食的人们觉得它比鲜肉更香。一群人煮皮革的同时,另一群人仍去巡猎,打来野牛和野驴各一头。
以牛头皮肉作路餐,无名山小住四日后继续前进。
与蒙古喇嘛们相遇,是进入羌塘以来与“人”谋面的第一次。按理冬季羌塘绝无人迹,即使有,在偌大羌塘相遇的几率也约等于零。更何况陈渠珍一行早在迷途中,盲人瞎马乱闯一气,误打误撞而狭路相逢,对于喇嘛们来说可谓在劫难逃,对于陈渠珍来说,一线生机何尝不是海市蜃楼般的昙花一现。
当那群疲惫不堪的残余队伍,在漫漫黄沙道上竭蹶行进时,久违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行进者伫立道旁,惊疑的目光转向来者,有人不由自主端起了枪。来者更为惊疑,伫立者是“人”似乎毫无疑问,就算是人吧。蓬头垢面眉目不清,衣衫破碎且肮脏,是些什么人?何以流落至此?来者的马队减慢了速度,将停未停,不由自主掏出了枪。
陈渠珍上前招呼,来者也在发话,都不知对方在说些什么。西原和张敏助阵,以藏语沟通,方才释疑解惑。来者正是那群避祸出藏的蒙古喇嘛,一行七骑,尚有驮负重物的牛马骆驼。得知陈等本为西藏陆军,因同样原因出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相邀同行,拣一背风处扎帐宿营,并将两顶蒙古包慷慨赠送。
为首的喇嘛邀请陈渠珍进帐细谈,奉上热茶,劝吃面饼干果。陈渠珍惊喜万分,诚惶诚恐。进帐前他特意找水洗过了脸,只是发辫粘结不能梳理,一身的脏污也令他自惭形秽。好在谈吐得体,喇嘛对他颇有好感。屈指算来,从德摩出行五月有余,进入羌塘也已四个多月,再也没能品尝过如此鲜美的酥油茶,还有面饼。离开无名小山的几天里,每天都在饥饿中,此时香茶美食,大快朵颐。
为首喇嘛四十多岁,面目和善,虽然风尘仆仆,雍容风度犹在。耐心地看着他们大吃大嚼,又耐心地听他们讲述遭遇,不时环顾左右手下,表示他的同情和感叹。待陈渠珍讲得差不多了,让管事喇嘛取来糌粑一袋、白面一包相赠,并许诺再赠两头骆驼和两包糌粑,特别说到火柴。陈渠珍见说,喜在心头,他最关心的是能否就此同行到青海。
喇嘛微笑,我们只能同行四天,然后分道。我北上去蒙古,你西北向去青海。从这儿再走一个月可到盐海重镇,由盐海七八天到柴达木,再走十来天到西宁,沿途人迹众多,不似羌塘荒凉。
陈渠珍听罢,心里凉了半截,至少还有一个月的苦撑苦捱!虽不辨喇嘛所言分道的理由是真是假,总觉得还可力争一番。顾不得许多,只好硬着头皮强求:多谢大师指点。只是我等历经困途,艰险备至,与高人相遇,实乃三生有幸,绝处逢生。斗胆请求大师能否同行盐海。我们有钱可作补偿,士兵有枪沿途可以打猎,可以为大师们捡柴烧茶……
话音未落,忽听帐外一声枪响,枪响方向正在不远处的士兵营帐。喇嘛神色大变,惊问何故,陈渠珍同样惊讶,忙说,大师勿虑,待我看看就回。
士兵住的蒙古包里,所有的人正围着严少武的尸体面面相觑,死者胸口枪眼中还在汩汩冒血。纪秉钺蹲在尸体旁,摸过颈脉,摇头叹气,表示没救了。谢海舞手持长枪,气势汹汹地冲着陈渠珍喊叫:人是我打死的,怎么样?谁胆敢顶撞老子,老子就要他拿命来!
陈渠珍不敢穷究,以免火上浇油,低声下气地劝告说:万死一生才走到这里,要不是遇见喇嘛,哪里有饭吃,有房住。若因小事自相残杀,惊扰了喇嘛,舍我而去时,我等向谁求告?话还没说完,眼泪已经流了下来。众人无语,谢海舞也不再咆哮。
返身再回喇嘛帐内,谎称发生了一点儿意外,士兵擦枪走火,误伤一人,不过轻伤云云。心虚地接过刚才话题,知其不可而为之:在下也知道请求过分了,如果不能同行盐海,我们随大师北行如何?只要到得有人烟的地方就成。
喇嘛依然面带微笑,语气委婉,但将手一摆的姿势表示了不容置喙:仓促离藏,携粮不多,现在又分给你们一些,再不能绕道盐海;此去蒙古路道荒远,你们也不便随行。
西原背负粮包,陈渠珍手提糌粑袋,张敏两手各牵一匹骆驼,回到两顶蒙古包的营地。二十人分成两拨,今晚足可免受风雪露宿之苦了。陈渠珍喜忧参半,正在安顿铺盖时,谢海舞闯了进来,纵眉瞪目使灰污的面目愈形可怖,尚未开口便觉逼人的杀气袭来。
果然一开口便如同晴天霹雳:我们已经决定,明天启程后劫杀喇嘛,留下他们中的一人作向导。
陈渠珍懵了,像是没听明白。
谢海舞压低声音:你看蒙古喇嘛携带甚多,足够我们返回乡里的资费,可谓天赐良机。只因我们是跟着你陈管带出来的,所以才告知一声,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这样定了!
陈渠珍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劝说:但是他们七人皆身强力壮,配有短枪,打起来我们未必就能取胜;再说喇嘛穷途相助,对我等有恩,岂能负心;我们的钱虽少,我已答应一到西宁就尽力筹措。但请你们莫再节外生枝……
谢海舞脸色一变:你以为你是什么人,竟敢来教训我!若不是想到你以后还有些用处,谁卖面子给你——还有你们!说着向帐内扫过一眼,张敏藏娃西原早就挤作一团,吓得大气不敢出。
谢海舞走后,陈渠珍坐卧不安,要是杨兴武在就好了。无奈中私下叫过纪秉钺,求他前去规劝,恳求他们收起不轨之心:我等虽落魄至此,总不至于堕落为负心小人、土匪强盗吧。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喇嘛对我等恩重如山,负心杀之,天理难容,良心难安。纪秉钺顿足叹息,连说疯了,反了,从前谢海舞虽然有些脾气,还算个勇士,如今心性迷失,今天枪毙了严少武,明天又要血洗喇嘛……不知劝说能否有效,只能尽力而为。
纪秉钺一去不返,陈渠珍心中惴惴,悄悄走出帐外,听得另一帐中话语嘈切,枪械金属声响,越发不安,又担心纪秉钺变节,反戈相向,终夜难眠,手持短刀拥被而坐。
早晨拔帐起行时,似乎安静。喇嘛队伍在前,士兵队伍居中,陈渠珍和西原各骑一匹骆驼在后,迤逦而行,并未显出异样。陈渠珍松一口气,大约劝说奏效了吧。
默默走过三四里地,路旁山边有一土坎。突然队伍骚动,谢海舞带一拨人飞奔上坡,凭借土坎开枪射击。几乎在谢等出列的同时,为首喇嘛侧身回首,怒目而视陈渠珍,声色俱厉地责问:怎么回事!话音未落,身上先中一枪。其余喇嘛开枪还击,边射击边策马疾奔,骆驼马牛随之而去,转眼间消失,只留下为首喇嘛和两名侍从三具尸体。
一场突袭前后不过几分钟时间。枪声停止,在场者呆若木鸡,土坎边传来一片哀嚎。人群缓缓聚拢,只见谢海舞等六人全部负伤。
人们委顿坐地,眼神空洞,没有一个人肯说一句话。陈渠珍盯着纪秉钺,后者垂头丧气地说,昨夜里劝说过他们,只当了耳旁风,谢海舞威胁我,若再多言,自身难保。
善心的喇嘛死于非命,战利品只是一把十三响手枪而已。而肇事者所在一方损失重大:四天的温饱没有了,许诺的两袋糌粑没有了,连同火柴。肇事者本人则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纪秉钺说,受伤者均为昨晚主张最激烈的人,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且是现世现报。
沮丧万分的人们就地宿营,无心外出打猎,骆驼便成食物来源。宰杀一头饱餐过生肉,剩余大部堆放一旁山沟。入夜,伴着四处狼嗥,受伤的人彻夜呻唤,后半夜里甚至高声呼救,救命啊!狼来吃我啦!随之一阵阵凄厉惨叫,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所有的人都一动不动。
天亮了,起身去看。减员两名:两个伤兵已被狼吃得只剩下两副骨架;骆驼肉也被狼拉走了大半。剩下的四名伤兵,有两个奄奄一息;一个略轻些,可扶杖而行。谢海舞腹部重伤,站不起来,一夜号叫呻吟无人理睬,见众人就要离去,大哭大叫:你们就忍心把我丢下不管吗?见众人给他的只是背影,又急呼:你们既然不肯相救,我也不想活啦。求求你们补给我一枪,也算帮了我了。
众人止步,心有不忍,毕竟几月来谢海舞参与过每一次的行猎。曾纪仲说,患难至今,纵有天大的罪过,也是可怜。说罢,就要开枪。陈渠珍制止了他,正因为患难至今,更不能下手。也许杨兴武就将驮着粮食来接我们呢!
就等着人来接驾吧!不再同情他的人说。
走出几里外,还隐约听见谢海舞绝望的哭喊,单音节的哀号。
此时已在农历三月间,较之前几月,天气的确转暖,湮湿之地已有细草绿意,白天赶路时需要脱下羊皮大氅了,若不是夜间寒冷,早想丢弃了。只是充饥问题一如既往地困扰着疲惫已极的行旅。行旅越发地零落,仍在减员。人少的好处在于只要打上一只羊也可维持一天。有一次张敏捡到狼吃剩的羊的头颈部位,分而食之,也得半饱。有一次运气更佳,路遇一头瘸了腿的黄羊,没费枪弹,大家一拥而上,就活捉了这个倒霉鬼,十多天来始获一饱。西原捡起丢弃的羊肠,挤出秽物,翻转来就着冰雪擦拭干净,藏在襟怀内,待下一次饥饿降临时与夫君共享。陈渠珍所乘的那匹骆驼一直舍不得宰杀,坚持到一个月后,遭遇羌塘之行最后一场大雪,既无法前进,又无猎物可获时。
最后的一场大雪迫使人们一连住了七天,由士兵轮番守护骆驼肉。而七天里狼群日夜环伺,越聚越多。每夜都可望见黑影幢幢,发亮的狼眼绿光闪闪。一夜守兵呼救,众人奋起。只见守兵正与几头狼争夺一条驼腿,于是人群对狼群,状如拔河,展开争夺大战。人声呼喝加上枪响,狼群败退,但终于拖走了一条驼腿。
雪止天晴,重新上路。两天后惊喜地发现地面有马牛蹄痕,似有大群人畜走过。循迹而行,前面有岔道,往东北方向蹄迹多些,往西北方向蹄痕少些。记得当日喇嘛有言,凡遇岔路必选西北,即率众西北行。七八里地后,便见别有洞天:山前河水蜿蜒,清澈见底,河畔绿草如茵,矮树成林。重要发现是,草坪上几处石堆,看来是架灶处,烟熏痕迹犹新鲜。看来不久前有人来过,想来距离有人处不远了。大家欣喜若狂,共认已走出绝境。立即决定就此宿营,士气高昂地外出打猎。不多时便打来两头肥硕野羊,就着河水饱餐一顿。
只是胡玉林不见了。何时走丢的大家都没在意,为此议论纷纷。按说胡玉林身体强健,既未病也无伤,迟迟不归没有道理。大家念叨着胡玉林的好处种种,善良、勤勉、耐苦,每到营地,凿冰、觅石、取柴、宰杀,任劳任怨,从不懈怠,众人无一不爱,大家说明天再等一天吧。此时这支队伍只剩下十一个人了。陈渠珍、西原、张敏、藏娃,百折不挠,不离不弃;士兵七人大难不死:云南人赵廷芳,贵州人滕学清,湘西子弟纪秉钺、陈学文、舒百川、曾纪仲、胡玉林——胡玉林?
第二天众人四处寻觅,仍未见胡玉林踪影。第三天该动身了,陈渠珍踌躇着不肯离开。忽想起前天的岔道,莫不是他拐向东北方向了?决定再做最后的努力,准备再等一个小时。大家爬上山头,各向空中鸣枪十响,陈渠珍看着怀表,九点一刻。
不过十来分钟,就见有人骑马飞奔而来。一骑两人,前为胡玉林,后为一藏人,顷刻间到了跟前,大家欢呼雀跃,抱着胡玉林眼泪都笑出来了。
欢闹告一段落,胡玉林带来福音,细诉两天奇遇:前天怎样因脚痛掉队,走到山前岔道如何迟疑,后见东北方炊烟升起,神使鬼差走过去,误入猎人营地。初见帐幕中有四人怎样惊吓,还以为是蒙古喇嘛呢。四位猎人如何友善,如何盛情款待。这两天不敢贸然上路,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枪响……
陈渠珍感谢藏族猎人,取出十元藏币相赠。猎人心喜,急召另三位同伴和一大群牛来到河边草坪,扎营休息。四人原是游牧兼游猎之人。草原主人摆出挂面、酥油、面饼、牛羊肉,任其选用。大家选了牛肉煮挂面,味虽鲜美,却发现淡食已久,初尝盐味反而觉得涩口而难以下咽。饱餐后又喝热茶又住帐篷,恍如羽化登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