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

作者:马丽华 字数:22084 阅读:48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九章 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

抵达行署新落成的三层楼招待所时,那曲的刘先生已守候多时。不是坐等,是生火燃起牛粪炉,灌满了一堆八磅暖水瓶,是暖烘烘地营造出了宾至如归的气氛。海拔四千五百米的那曲镇,七月间半下午到入了夜也是冷飕飕的。

  听见小车动静,刘先生奔出门外快步迎来,走姿左一摆右一晃,铁灰色的毛料藏装束在腰部,一只袖筒在屁股后面甩来甩去。

  我跟杨庄说,你看他多像个牧民,骑马骑成罗圈儿腿啦。

  刘先生跟每个人打招呼,每个人他都认识:开车的罗丹,我,杨庄——欢迎远道来的客人,你们辛苦啦!今晚全体到咱家晚餐,牛蹄髈中午就炖上了,酸奶备了一大桶——今天不工作。我注意到杨庄初见刘先生的表情,又是点头又是摇头的,似笑又像是想哭,百感交集可能就是这样子。

  步行穿过那曲镇,不足一公里远就到刘家。刘先生说了不止一公里的话,主要是向杨庄介绍小镇外貌的变化。有喜欢,也有不满。自从当年进藏途经那曲镇,杨庄后来又路过几次,目睹了该镇建设的几阶段,变化确实够大。但由于时下是1997年,尚在过程中远未完善,举例说,昨晚落过雨,局部路段泥泞。出于礼貌也为了让主人高兴,她还是啧啧连声地表示响应。我则来往频繁,为藏北高原写过一本书当下还要再写一本。还写过诗,有这样的句子:我为草原小城设计城徽,是美而又美的长角羚。

  院门一响,三个十多岁的孩子——俩女一男夺门扑来,齐声嚷嚷:叔叔好!阿姨好!

  三个孩子都称呼我们的主人阿爸,阿爸刘先生。三个孩子在餐桌前被一一介绍,这一个是央卓的妹妹的女儿,那一个是桑桑的小儿子,那一个是桑桑乡邻的女儿,他们都在地区中学上初中了。听到央卓和桑桑的名字,我有些唐突地发问,不是你的孩子?刘先生说,不是不是,我的女儿在林芝农牧学院读书,就快放暑假了。我还带大了央卓的儿子,在这儿上了小学上中学,又在内地上了大学,现在北京,做藏学研究,孩子都好大啦……

  可真够复杂的,你这些年都当了孩子王了,杨庄笑说,你是我见过的藏化最深入的汉人了。这句话很客观,不含价值评判,她其实另有想法。我也附和说,适者生存的典型,夏天还穿藏袍。刘先生回答,这老腰受过寒,裹上藏装护腰保暖。

  还说了些家常话,且不说他。在此有必要做个交代以免看官生疑。对于专写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的本章,你既可把它看成是出之于司马阿罗的安排,把不可见的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情纳入现实的视野,就像前一天我们在拉萨达成的共谋那样,也可以纯粹地看成是文学想象——笼统说来,可视为概念演绎:人是同一个人,同一个人的不同经历及命运。既非梦境,也非幻觉,我们的刘先生既是一个,又是许多,无论是彼是此皆为多种可能之一种,是一个一为N、N为一的问题。具体说来,人嘛本来也可以这样也可以那样,都是真实的,或互为镜像的,在此唯求文学的真实,本质的真实,本真。譬如某些树种如杨柳一类,无论移栽到哪里都是杨或柳,而有一些则变化不小,古语云,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环境使然。人亦如是。就如我,到哪里看来都是以文字为生的,不过所面向的文化体系不同,所写内容不同罢了。刘先生藏北三十年,以此地说来是把他同化了,以原先的视角看来是被特化了。拉萨的刘先生文采文弱,那曲的刘先生正好相反,精致一面被遮盖,宽厚一面被放大被弘扬了。分野源自当年某一天决定今后诸种不同的某一细故——说白了吧,因为某人拉肚子,直接影响到刘先生怎样被分配到了那曲。

  1968年毕业的这批民族学院学生有几十名进藏,住在拉萨第二招待所待分配。这一天接到自治区革命委员会政工组(后来才改称组织部)通知,分配方案已下达,各地区政工部门来领人了,要求下午某时集中到政工组接头。刘先生那年二十四岁,身材健壮,意气风发,在一群学生里若说鹤立鸡群似有贬低他人之意,总之明显突出。拉萨政工利用地利之便,先行来招待所暗访过,对他极为中意,内定了。

  但是那位拉萨政工因事晚来了一步,情况就发生了变化。那时的政工组在一座石头楼里,几十位学生在此集中,等候开具分配证明并被认领。那曲政工先到,一眼就瞄上刘先生,问过名字,看看名册,面现憾意。然后逐个核实名字,叫到某某时,应答声音异常,那曲政工以洞察的眼神望去,只见那女生面色青白,正以手掩口,作极力抑止呕吐状,不由得皱眉,回身跟开具介绍信的自治区政工嘀咕了一番,后者起身离开了一会儿。这时拉萨政工赶到,连说抱歉抱歉,一早起来闹肚子,一中午也没忙别的,净跑厕所了,让大家久候为歉。这时开介绍信的那人请示回来,宣布了一个小调整,刘先生和某某女生对换,一锤定音。

  拉萨政工一听就急了,找这个领导找那个领导,徒劳地争执半天。那曲政工很得意,事后讲明原委:那曲地区条件艰苦,女干部稀缺,本来要求多分几个女生,解决比例失调更解决某些具体问题,但在现场一看那位就是个病秧子,在拉萨高山反应都那么严重,到那曲根本不可能待久,到时还不是鸡飞蛋打。

  所以人生具有偶然性,另一个人生道路的可能性变为事实,道路改变,一切皆变。这就涉及刘先生后来的职业变化(本来所学藏语文专业属于通用领域,只能算是准专业,在此是跟拉萨的刘先生作比的),生活方式的变化(建立什么样的家庭,与杨庄的关系,什么样的孩子之类),衣食住行,所见所闻,人际关系,头脑所想和夜间所梦,皆变。久而久之,连面貌外形风格语言都变了——鲁迅先生曾有言:灵魂被风沙击打得粗暴。

  就说怎样搞起畜牧业来,这很简单,身在全国五大草原之一的牧区,顺理成章。原本是分配在地区宣传组的,“文革”混乱了好几年,这时要求恢复秩序,抓革命促生产。陪同地区领导下乡,除了讲政治,就是牛啊羊啊,刘先生就发现自己对这些黑白牲畜很有感觉。决定性的一次是作为地区派出的翻译,陪同自治区畜科所的畜群疫病普查组深入基层,和畜牧专家们同吃同住几个月,以其聪明好学,兼之读了几本专业书籍,完成任务的同时也成了小半个专家兼兽医了,打报告要求调到畜牧局。就这样。

  刘先生的感情经历也由此完全改观。先说与杨庄的关系,也并非命中注定要成几年夫妻。所谓命中注定云云,一般当属懒于思考、推托责任或者无可奈何之类的说辞。根据本人对这二人的全程观察,达成婚姻纯属小概率事件,反倒是做朋友更合情合理,对双方有益,也更天长地久,并且由于遗憾长存也越发地凄美动人。好在这二位在本章中正处于这类关系中。假定了这一真实,往下便可尽情畅想:由于有情而未遂,终生心怀爱意的杨庄无论置身何处,总与刘先生声息互通,其人生活中的重大事端尽在掌握中。从拉萨来那曲的四小时旅途,杨庄跟我讲刘先生的故事讲了一路,就如他如何到了那曲,如何改了专业,以及下文将要提到的罗曼史,从青年到中年三十年间足可写部传记的资料,就这样经由杨庄转达。

  本来以其天性使然,感情一类纠葛将伴随刘先生大半生,这一番经历似乎也没能例外。在学校读书时刘先生就是女生心仪的对象,其中有一个甚至确定了恋爱关系,终因在进藏不进藏的问题上产生分歧而分手。与此同时,一个暗恋他的女生跟来了。这女生本是西藏第二代,父母均在拉萨工作,有这样的关系,拉萨政工以未婚夫的名义合乎情理地作出了决定,可惜被那曲政工搅黄了。该女生哭了一场并勇敢地表明了心迹,刘先生有些手足无措,表示愿意通信联系。待到写过第三封信还没找到感觉,等于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这不算。作为新分来的大学生,在那曲镇上引起的轰动、招来的眼光自不必说,藏汉各民族的女孩几乎都光临过他的陋室,帮洗衣的,帮做饭的,人来人往。其中有位女子,恰好也叫桑桑,第一次谋面就有了非同寻常的好感,像是在从前的哪个年代里相遇,认识了上千年。十八岁的桑桑长发如瀑布,音色如百灵。小女子用歌声传达了古老的爱情,小伙子用白话做了回答:等你再长大一些,等你两年,不,恐怕要等三四年吧。

  等待的过程中,与央卓的偶遇发生了。那是在来藏北两年后,1970年的秋冬之交,刘先生调往畜牧局不久,一连接到西部县份疫情报告,怀胎母牛母羊流产,发病率高于往年。刘先生与一位兽医奔赴疫区,小车送到县上,再骑马赶两天的路前往某乡。经检查确诊为布氏杆菌病,刘先生打马便回,要去县城发电报以便让地区派人带药品增援。第一天旅途顺利,阳光和风大草原,身背长枪(或短枪,总之配了枪)像个骑士,面向空旷的大草原,放声高唱新学来的民歌: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大跑的马儿要备一双,阿若措,

  如果没有两匹好走马,

  羌塘的道路太渺茫呀,阿若措。

  青年刘先生的民间文化搜集活动从一进入藏北就开始了,在遍地皆唱语录歌的年月里,他总能在帐篷的角落找到低声吟唱的民歌和传说。他发现了民歌的若干特点,例如同义反复,一唱三叹,渲染了再渲染,强调了又强调,就像这首《走在羌塘草原》,若需备用马匹可以理解,其余的不免多余,例如接下来的第二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羊羔皮的袍子要备两件,如果没有两件羔皮袄,羌塘的天气太严寒;第三段: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狐狸皮的帽子要备两顶,如果没有两顶狐皮帽,羌塘的风雪太凶猛;第四段:牛皮底的长筒靴备两双,第五段……加上欢快昂扬的曲调,句与句之间的阿若措衬词,哪里像是在高寒的荒野旅行,简直就是在宜人的天气兴高采烈赶赴游乐盛会呢。

  不过要不了很久,羌塘草原就让他充分体验了歌中所唱的风雪凶猛、天气严寒、道路渺茫,就让他体会到何以要在歌中反复劝戒两两相备的武装了。当日风和日丽,夜宿雪山下的牧业点,但第二天气象不妙,一早就有浓重阴云压了过来。帐篷主人提议多住一天,待天气好转再上路。仗着年轻力壮,刘先生心想翻过眼前这座山何足惧,晚上就可以到达目的地了。帐篷主人一听也行,特意多备了些糌粑带上。催马疾行,但不幸的是,在山顶与暴风雪遭遇,狂风卷着漫天雪花迎面扑来,能见度骤降为不过几米远。更糟糕的是,方向迷失而不自知,一鼓作气朝前闯。感觉到了下山的时候,极目处仍是一片混沌,还在山顶打转。其时气温低下,有冻僵在马背上的危险,只好牵马步行。看看表,中午十二点了,啃干粮,拿糌粑喂马,继续前进。直到下午他才意识到迷路了,一阵恐慌袭来,前行不得后退不能就地停留尤其不可,虽然带了马背套,山顶之夜也会冻死。夜间风停了雪未止,雪地里徜徉了一整夜,人困马乏。第二天的情况好不了多少,到处白茫茫一片找不到参照物,但是感觉得到,是在下山,凭着坡度,似乎走向了雪山的另一侧。新的恐慌来自干粮袋空了,糌粑袋空了,人和马的肚子都空了。想起开枪报警,但两枪过后雪野上寂然无声。

  年轻人颓然坐地,几乎就在坐地的同时,进入深沉睡眠,很可能就要一直睡下去了。这时候那匹有灵性的马起了作用。长长的马脸伸了过来,打着响鼻,在他的脸上蹭来蹭去,奇痒中一觉而醒,不禁感激地拍拍马脸,挣扎着站起身来,走。

  云层疏朗,夜色渐显清明,雪终于停了,明天是个充满希望的好天。这一信念鼓舞着他,走往下山的路。太阳出来了,大地白茫茫,回望来路,不难判断两天来所犯的错误:本应向东而大大地偏了北,而向北就意味着走向无人区。坐骑自动调整了方向,此时的刘先生已是麻木又昏沉,眼睛被雪光映得红肿而视物不清了。中午时分,灵性的马昂首嘶鸣,似有所发现。年轻人勉力张目眺望,果见远方雪地上的一个黑点。生怕是错觉,揉揉眼睛再望,没错!抠动扳机,连放三枪,奋力爬上马背,但僵硬的腿却再也迈不过去,只好把自己横搭在马背上了。

  没错,在这无人区边缘果真有一顶小帐篷,住着一家游牧的人。枪响的时候央卓正给小女儿喂奶,就叫过大儿子出门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所谓大儿子不过五岁,四下里看了看没见到有什么。央卓不放心,抱着孩子往枪响的方向张望好半天。这时枪声再次响起,看见了,一个小小的黑点。央卓放下孩子奔了过去。

  善解人意的马驮了刘先生向着帐篷方向小步快跑,不想稍一颠簸,那个僵硬的躯体就掉下马背,只好站下。刘先生却站不起来了,恰好枪就在手边,勉强再放一枪,然后就听天由命了。……

  说是不工作,餐桌上还是谈了起来,央卓的故事暂且打住。杨庄此行,是做一个湿地生态项目,通俗说来,就是根据卫星图片提供的数据在地面详加核实。藏北高原的工作由地区畜牧部门配合,这样刘杨二位至少在这一阶段是工作搭档,共同面向一个目标。罗丹取出一厚本的自治区林业局所做《中国西藏羌塘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总体规划》,摊开一张大图,指点说,从这儿到那儿到那儿,都是!杨庄说,这次调查就兼有补充羌塘自然保护区规划中相关数据的意思。藏北高原历经造化千万年来的持续运动和抬升,成为地质地理和生物演化高度特化的地区,高原面上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展,加剧了不良的自然进程,所以保护区的规划和实施被空前地提到日程上。

  刘先生把这份规划翻来看去,还要留下来仔细研究。保护区规划的出台也有他刘先生的一份辛劳。我和杨庄进藏那一年,路遇“野人”刘先生时,正是他陪同中国科学院的青藏科考队对藏北所进行的第一次大规模综合考察行动,此后又参加过好几次专题考察,刘先生为此自豪,冠冕堂皇地说了一番话:总而言之,我们这一代人的使命,是将珍稀濒危的生态环境好生保护起来,好生恢复起来,作为藏北人应尽的国际义务和应作的世界性贡献,作为人类家园的守护者,功德无量。表态说待他退休了也不打算离开藏北,他要做个志愿者,为这个自然保护区服务。罗丹说我来陪你,给你开车。自从被司马阿罗认定了历世的动物前身以来,罗丹愈加理直气壮地热爱各种野生动物,俨然以保护神自居了:等到保护区的工作开展起来的时候,为了在更大程度上恢复生态平衡,为野生动物让出本就属于它们的领地,是要把游牧在核心区的牧人撤离的。罗丹说着,眼睛望着刘先生。

  刘先生并不介意,照直说来:不错,央卓的帐篷、桑桑的帐篷都靠近那一带。

  唉那顶帐篷,由羊粪火炉熏蒸出的牧人生活的特有气味,在这个人的心里经久不散。那一番经历的细节一辈子也忘不了——最先出现的是声音,清晰的酥脆的雪地上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声音停止后一张慈爱亲切的脸,然后是一双救苦救难的手,再然后,一个温暖柔软的襟怀。那个小伙子冻木了的嘴唇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待他的双手在温热中恢复了知觉,顿时意识到了什么,一股热流涌遍全身。央卓好不容易搀起他,半推半扛把他搭上马背。

  央卓的母亲迎候帐外,相帮着把这个冻得乌青的男人拖到床垫上,男孩负责运雪,母女俩一人抱着一只脚,拿雪揉搓。冻僵的人还是一声不吭,这会儿真的是放心地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到午夜,只觉得走在暖烘烘的世界里,舒心的松弛慵懒。意识深处忽有所动,以往听说过,冻僵的人往往面带微笑死去,皆因临死前在麻木无知觉中想象到温暖,意识到这一点,一个激灵,醒来。昏暗的油灯下,那张脸正惊喜地望着他。能讲话了,一时又不知怎样说才好,坐起身来如实说了,我不知说什么才好……

  央卓笑起来了,这个汉族小伙子居然会说藏语,真叫人喜出望外。她连忙倒了一碗酥油茶递上,看着他一饮而尽。

  酥油茶的温热从喉管到胃,再传遍全身直到四肢神经末梢,觉得自己融融地化开了。这一晚再无睡意。从问人家的名字开始,所有能打听的都问遍了,所有该知道的都了解了。也许根本无须打听,他觉得眼前这位年长自己几岁的女人,如此亲切如此熟悉,就像是一生一世都在一起,从未分离也无所谓重逢。女人名叫央卓,央宗卓玛,果然救世度母!这一户避开人群,与无人区比邻而居的人家,原来是西部草原大部落头人——牧主之家。这样的出身在那个年代里,自然是阶级划分的另一方,好在央卓之父病故于“文革”前,幸免再一次冲击,只是央卓之母代受其过,在批判会上当过几回主角。不光彩的出身影响到央卓的婚事,虽有西部美人之称却无人明媒正娶。妹妹运气还不错,前不久被一个不怕事的牧民汉子领走了。看来央卓作为单身母亲就要终老在娘家了,带着她的一儿一女。这双儿女的父亲是一个游走草原四方说唱的格萨尔艺人,大草原的帐篷里有他的若干个家。

  刘先生在这顶小帐篷里养息了三天,从西部草原归来,年轻人依旧唱着《走在羌塘草原》,不过新添了一段自编的歌词:

  青年我走在羌塘草原上,阿若措,

  沿途有五彩花儿怒放,阿若措,

  不是季节的花儿应时而开,

  是因心中自有春风荡漾,阿若措。

  刘先生带回了央卓的儿子普,安排在地区中心小学读书。刘先生对桑桑坦诚相告,以为这女孩会怎样呢,殊料桑桑并不以为意,还说她要是央卓的话也会如此这般。只是当刘先生考虑要娶央卓为妻的时候,桑桑才认真明确地答复,不行。后来此事不了了之,是因为等到第二年初夏,刘先生找上门去,发现帐篷里有了男主人——浪子回头了。而这边,与桑桑的婚事不久后也将告吹。

  至于刘先生青年时代是否有过其他的感情经历,我们不得其详。以他爱惜女性的天性,如果有过,人们也会宽大为怀。没再细究,也因为在这段时空的人生中,刘先生是活成了象征的,他是一个,也是一群;不仅是汉族干部形象,也叠印着同时代藏族干部的形象。二十多年间我认识了几茬藏北人,他们向我详述藏北古今种种,提供了一本书又一本书的素材,相伴下乡,共历艰辛,心中充满感激,不忍拿来做揶揄对象——自从把真实的我自己纳入情节,无疑设定了不可逾越的畛域。即使当事人,当然主要是先生们,表示非常乐意被宣扬他们曾经有过的魅力,作者也是有所顾忌。

  不过无论如何,在刘先生看来,他与杨庄注定是有缘无分了。杨庄对于进入目前这一可能的状态中浑然不觉,她的记忆构成自然是相应的内容。她所描述的进藏途中所遇“两个野人”后,又是另一版本了:沱沱河兵站重逢,刘先生不是沮丧地回答“我犯了错误”,而是以兄长的眼神和口吻赞赏说,杨庄长成大姑娘了。然后快活地发出邀请,到了那曲镇,请你来我家喝茶。他说是在两年前成的家,妻子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还兼河北同乡,是个极厚道的人。

  虽然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来,不可否认地,也包括了为这一个人而来,杨庄的失望可想而知。从少女时代初展的情怀,历经十年的萌动外加自我熏陶,正当开放之际,遭遇藏北无情冰封,她的永久冻土地带。这一次是在那曲的招待所,她告诉我说,听到这样的邀请,当时啊,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想忍也忍它不住。刘先生应当有所领会吧,想拿衣袖帮她擦拭,都伸过去了才发现那袖口油污得锃亮,不好意思地藏到背后。看到这个动作,杨庄破涕为笑。到了那曲镇,杨庄没去刘先生的家,后来想起,是显得小气了些。杨庄分配到了林芝,为了面向现实,忘却前情,嫁给了某个人,其人大约与她一同进藏,大约是追随她而来,而她对其人也一定不无好感。虽说心有不甘也就这样过下去吧,把爱情得体地转化为友情,于是和刘先生成了信友,从林区到牧区有飞鸿,衔来刘先生搜集的藏北民歌谚语传说种种,带去杨庄欲说还休的牵挂思念;不仅有纸质还有实物,这边寄赠松茸干菇,那边回馈虫草雪莲。为此那位(对我们而言面目不清的)丈夫可能还大泼其醋。不几年后无醋可吃了,因为婚也离了杨庄也走了。

  在另一个平行的世界中不可能发生的姻缘,将成为人生的遗憾,让人加以想象,杨庄说,我想过假如我们能够生活在一起,我将无比珍惜;我设计了多种方案,刘先生也将会是另一种人生。杨庄说这话的时候既认真也淡然,有总结的意味,看得出爱情消退而惋惜之情长存。

  她没注意她的听众闻听此言背过身去做什么,是怕忍不住笑出声来。

  杨庄在平行世界中的两种不同感情经历源自一个实质,说明本性难移。有句看似荒谬、细思有理的话:人皆可夫。不过此话前面应加一前提底线,这个前提底线说复杂也简单:人群不过几大类别,同一类别中的个体相差不多,而你只能在某一类别层面中选择;其后也应加上一句:全在经营。依杨庄这样的职业女性,自我中心的典型,无论怎样的感情铺垫,合该独善其身。当然人皆可夫全在经营是对于一般女性而言,对于一般男性,则是人皆可妻,并无前提,刘先生个案似可作一例。

  夏季的藏北是气候宜人风景壮美的短暂好时光。这个夏季里我跟他们同行了西部两县,他们要在每一座湖的周边停留考察,而我的工作是找人访谈,所以同行不久就分手了。

  不过与刘先生同行是一大快事,其人对于整个那曲地区了如指掌无人可及。沿途无处不传说,神山圣湖传说故事格萨尔王征战珠牡王妃生活遗迹俯拾皆是,牧民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生活习俗有问必答。途经班戈,他对于班戈人的反英雄的英雄传统很有感慨,刘先生夹叙夹议:英雄格萨尔既然是天神之子,出于二元论思想,他的对立面肯定是妖魔鬼怪。千年以来班戈人勇敢地说出不同意见以捍卫荣誉。西部草原班戈一带曾是《格萨尔王传》中所说的妖魔之地,由魔王堆阿穷统治,但其爱民如子可谓铁证如山:看到了吗?这一带的牧民帐篷是不是与别处不同?你看黑牦牛毛织成的底色上,编进去白牦牛毛织成的条带,正是当年遵大魔头堆阿穷之令做出的标记,使他不至误吃了属下子民,而只吃别国国民。魔王堆阿穷的覆灭皆因他不慎强抢了格萨尔王众妃之一的门萨,但抢来人身没抢到人心,反让她跟格萨尔里应外合,致使一举被歼;那么格萨尔是怎样潜进魔宫的呢?是由于其妹魔女阿达拉姆爱上了敌人,私下发放通行证,才引狼入室的,所以说爱情盲目,常使人误入歧途,不认亲情,不分敌友。但是,堆阿穷虽死犹生虽死犹荣,他的事迹至今仍在班戈草原传颂,被一代代牧人怀念并为之愤愤不平。刘先生一方面十分赞赏班戈人这种坚守精神,他们至今不读格萨尔,不听格萨尔,甘做魔国遗民、英雄的对立面。另一方面,刘先生也指出了不足:狭隘的部族观念。到了申扎,他就讲旧时那仓部落传说种种。从那仓部落讲开去,说到从前藏北强盗盛行的时候,人们的是非标准也像班戈人那样,凡保护本部落、只抢外部落的强盗,就会被本部落称颂为英雄好汉,外部落的强盗才是坏人,也有豪强因此被拥戴为部落头人的。人们还替藏北强盗豪侠编了许多歌,要不要听一听?刘先生清了清嗓,没有唱只是背诵:

  我出发时单枪独一人,

  我返回时骑马又赶牛,

  赶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一点点是三百六十头。

  一百头馈赠引路僧人,

  身后世界拜托他指引;

  一百头馈赠部落头人,

  人世今生靠他得安宁;

  一百头布施穷苦之人,

  乃英雄本色劫富济贫;

  三十头送给各位亲朋,

  仗义疏财翻身不忘本;

  二十头送给左右邻里,

  是答谢故乡养育之恩;

  只留下十头归我自己,

  是劳而有获一点私心。

  ……

  不多不少,正好三百六十头。罗丹说,这支强盗歌是桑桑唱给你听的吧,桑桑的爷爷和爸爸都是歌中主角。不错,影响到他俩婚事的正是这一点。桑桑本是从西部县份的宣传队里选拔到地区文工队的歌手,漫长的“文革”还没结束,就因这个家庭历史问题被清退了。刘先生要是知道这事儿,是会作一番努力把她强留在身边的,但是他当时不在,参加工作队下乡三个月,待返回地区,只见到桑桑留下的一封信,这封信说明了桑桑面对现实自有主张的勇气。她说她不是一个人走的,她捎了信让她的儿时伙伴岗嘎来接她,那个人一直在等着她。她说西部草原才是她家所在的地方。后来罗丹还见过她,就说桑桑现今已成胖胖的老太婆了。刘先生更正说,是福态,桑桑过得很好。他把桑桑写进他的故事里了。

  墨脱还有个名叫桑桑的女干部,你认识吗?我试探了一下,听说还是波密王的后人呢。刘先生一听反应热烈:波密王?知道知道。我的先辈参加过对波密的围剿,刘赞廷,听说过吗?我搜集了一些他写的文史资料你要不要看一看?有一年,就是辛亥革命那一年,他们在波密打了一仗,把波密土王消灭了。我一直打算休个长假,或者干脆等到退休以后,从墨脱到波密,沿着先辈当年的路线再走上一遍,写成游记,是不是很有意义?对了,还有一本名叫《艽野尘梦》的书,很精彩,读过没有?其中有途经藏北逃亡的片断,字字惊心。多少年来我曾处处留意,看有没有什么痕迹留下,但可想而知,任什么也没发现,风吹过了,雪融化了,就像是某人做过的一场噩梦罢了。

  说起这段史实,那曲的刘先生竟像拉萨的刘先生那样如数家珍——

  其实啊我最欣赏的人,那本书里没写到,谢国梁。谢国梁进藏是训练藏兵的,所以在后来的藏汉对峙中处境微妙。当年为避祸他逃到藏北,我还曾沿着他的逃亡路线,从拉萨北上,翻一座山,到达郎,再翻一座山,到达木。同一时代的人还有一个夏瑚,包包老爷西抚,走到喜马拉雅山南,不过因为时局变化,前功尽弃……我对那个时代里的人物和故事很感兴趣,有时间的话一定会写出来……我去过林芝和波密,那些年里拉木材去过。那地方美啊!美得让人心碎。何止是美,何止是欣赏,就像是在那里住过一辈子又一辈子,有家园感。自从去过林芝,我就经常做有关山林的梦,梦见古树参天,松涛怒吼,醒过来听见的只是狂风大作——藏北高原没有一棵树……

  藏北无树,这是刘先生唯一的遗憾。为此他自己,也发动许多人做了多年的努力,就像是每一年的功课,那些乔木也都像是一年生植物:夏天成活,冬季死去,短暂的风景。杨庄就说藏北本来是有树的,最近的科学考察中得出的最新证据,碳14测定,藏北高原的高湖面期即大水期近在不足七千年前。

  此时我们把车停在了班戈错湖畔,这是传说中的班戈保护者、格萨尔的对立面,魔王堆阿穷的生命湖,圈复一圈的湖岸线记录了湖水一度又一度暴跌的衰亡历程。杨庄说丰水时期的班戈错与色林错连成一片,方圆上万平方公里,气候较现在既暖又湿,应当有乔木生长,现在的无人区也有游猎者活动,他们的遗物是遍地的细石器;考古发现直到三千年前,现今寸草不生的昆仑山垭口还有大片树林呢——三千年前是什么时代,象雄王国?苏毗女王?东女国大约还在其后吧,对此你是否也有模糊的记忆?

  可是眼下湖泊还在退缩中,草原干旱和荒漠化还在加剧,刘先生说起他的草原牛羊很投入,早年那些华丽的梦幻烟消云散了吧。你的太虚幻境呢?长发委地的女王,黑色披风的武士……那些柔软的脆薄的浪漫的遥远的故事片断。

  杨庄随声附和:你似乎曾有过寻找的主题。似乎还有个徐岚。

  刘先生惊诧不已,你们从哪里知道的?那只是心中所念,一个情结。我不记得跟谁说起过那些前尘往事陈年旧梦呀!而且《野史徐岚》还只是一个标题。他沉吟片刻,也许在回顾中抚摸了一下旧梦的质感,发现自己的手指过于粗糙,刮带起一片丝絮:那些东西是如此地优雅精致,因柔和细滑而过于奢侈了。解嘲说,旧梦虽美,毕竟逝者如斯俱往矣,眼下现实跟那些毫无共通之处。不过虽然反差很大,待我有了时间,我还是会用文字把它们整理出来,那是属于文学的,刘氏藏地秘史。

  是在去班戈途中遇见郝爽的,此人驾驶的北京吉普212出了毛病熄火了。说停在路边不确切,因为大草原上处处皆路,有时并排一二十对车辙印。这些年来,西部草原空前热闹起来,找石油的,淘沙金的,公务私营各类大车小辆频繁往返。先前的路缺乏养护成了搓板,后来者便自辟蹊径。为此刘先生很不满,抱怨司机贪图平坦却破坏了草场。

  远远看见吉普车旁支撑一把红黄蓝三色艳丽的遮阳伞,正奇怪谁会在这荒天野地大太阳底下休闲,就见一人向我们招手示意,又一人从伞下钻出,高举双臂交叉摆动。趋前一看,一男一女俩青年。车里正播着崔健的摇滚: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哇,好浪漫!罗丹一边说,一边三下五除二解决了问题,试了一下,发动起火。那首《假行僧》还没唱完:假如你看我有点累,就请你给我倒碗水,假如你已经爱上我,就请你吻我的嘴。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相逢就是有缘人,转眼间就熟悉。小伙子叫郝爽,小女子姓李名木子,驾车自助游,去了长江源格拉丹冬,在西部草原游荡了半个多月。我们就地野餐,郝爽很兴奋,第一次进藏,且是直奔藏北,自然感受非常,一开口就把在场的人镇住了:在这之前,我觉得自己二十八年的人生真是白活了!

  想说的太多太多,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本来一心向往西藏的神奇,最初也只是怀了一般的希冀。自从开上青藏公路,就像踏上了另一世界。越往草原深处行驶,感觉越发奇异。每天都不重复,眼睛就像是初生婴儿的眼睛——不,是这片高原就像是鸿蒙初开的创世纪,裸露的大自然,原创的,初始的,纯粹的,自然物象仿佛都是第一次呈现,第一场飓风,第一场豪雨,电闪雷鸣,雨后长虹,暴烈之后无休止无边际的蓝天白云——第一次感觉太空概念,明月,繁星;最让我动心的是蓝天白云,色彩纯净,浓密度特高,不是平面的流云浮云云霓,是立体的云朵云团云之高浮雕,还有夕照前的镶了金边的乌云,变幻无穷,气象万千,多么富有视觉冲击力!壮丽天象下的草原同样令人激动,藏羚羊真是自然界的尤物,完美的象征;白臀黄羊混在家羊群中,多么安详;我们遇见了野驴群,它们可是长跑健将,和我们的车并驾齐驱,眼睛对视,我看到了它们眼中的友善之光……

  郝爽尽情倾诉,仅凭记忆记下这些,当时要有记录就好了,他说得还要生动而有文采,稍作分行处理,就是诗歌,不信试一试。他说到第一次钻进游牧人的帐篷,对他以前全然不知的另类生活大加赞赏:高天阔地间,逐水草而居,孩子们从小与牛羊为伍,甩起乌尔朵,口唱山歌,多么浪漫;帐篷内外的生活多么温馨,天人合一,原始质朴……

  李木子叹口气说,这个人都不想离开啦。

  西藏人听到外来人的赞美很受用,罗丹一直很自豪,他热心地预备了一盘磁带,藏族歌手亚东的专辑,送给这位新朋友。又围着那辆吉普转了一圈儿,钻到车下,这儿敲敲那儿拧拧。只是听到这一点时有些不赞同,走过来说:你所欣赏的这种生活,正是我们准备加以改善的。郝爽不解,世世代代,田园牧歌,人间净土,岂可受所谓现代文明染污。罗丹说建立羌塘自然保护区就是文明之举,有何不好?建设自然保护区,当地牧民应当是受益者。所受之益将会体现在基础设施建设的改善,教育卫生科技的普及,生产生活质量的提高,包括安居工程的半定居,看电视办学校交通电力通讯等等将会同步发展。刘先生当然也是这意见,说郝爽你只看见了表面的生活,待久了你会改变看法的。

  见郝爽困惑,杨庄打圆场说,一般说来,旅游者与当地人位置不同,观点难免差别,改变总要改变,关键是如何发展。

  暂时搁置争论,郝爽转而详细询问起保护区规划,极感兴趣,当即决定推迟返程,跟上这一群。那你的工作呢?他说没关系,大不了辞职——几年后我们再见到郝爽时,他已是环保组织成员,专职为自然保护事业而奔走,也许与这一次的相遇不无关系。

  李木子不像她的同伴那样激情澎湃,她的惊喜被长途的旷野旅行消耗得差不多了。她还要赶回北京上班,说好了一同到县上她再搭车回返。再后来,她就把郝爽跟丢了。

  我把央卓和桑桑也找丢了。与他们分手时我说过要去看看刘先生这两位影子老婆的,刘先生在县域图上指点了一两个地方,但是可想而知,走过比那一片更大范围的草原,还是没能找到。一个又一个帐篷里的人面现茫然,先问哪一个央卓,同名的太多,然后都摇头说不是,这个央卓是哪里嫁来的,那个央卓年纪还小。像做过的梦,只在大脑皮层留下轻浅的映像。一位老人记得多年前有个西部美人名叫央卓,的确是牧主的女儿,但是她去了哪里呢,老人想了老半天,说她像是被风刮走了,总之是消失了。说了跟没说一样。桑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儿去,倒是打听到了,不是因为桑桑出名,或岗嘎出名,是按照刘先生教给我的方法,打听某一年在那曲赛马会上荣获冠军的头马“疾疾如风”,借助这匹名扬四方的马之大名,人们马上准确地指出了她家帐篷所在方位,但指了也跟没指一样——那地方远在无人区边缘,无法到达。

  被风刮走的不止一人两人,回到那曲连刘先生也没见到,但是收到了他留交给我的一袋文稿。这一点令我想到天性不泯,万变不离其宗;生活粗砺,文采潜于深层,灵魂虽被风沙击打得粗糙,但粗糙在表层,质地依然细密,内里不失精致,与当下现实无关。刘先生让我看到这些年来他在这片高地搜集的几大本民歌民间传说民俗风习,并授权我以任何形式发表。他自己创作的文学作品也有,其中《藏北叙事》是一个系列,细看内容,各自成篇,但人物(含动物)和事件互有交叉,是桑桑一家和她的乡邻及其牛羊犬马,从中选出一篇附在本章篇末,好一似大团圆结局。只把文中第一人称的“我”改作刘先生,其余的改动不大。

  藏北叙事之家畜有故事

  说来那场大雪灾并非猝不及防,眼前身边所有能够发出信号的,都力所能及地表达了。先是一向晴朗的天空酝酿着阳谋,云朵增多增厚颜色转暗,渐渐严丝合缝地弥满天际并且沉沉欲堕,挤压着黄枯草原几乎透不过气来。就在雪云开始奔涌聚拢的同时,家畜们听从了野地伙伴的耳语,纷纷以各自的方式向主人岗嘎和桑桑告急。

  最先做出反应的是“银花”。那是一头标致的纯黑母牦牛,只因前额正中一小片纯白旋成一朵花的模样,就有了好听的名字“银花”。此前它已多番被那头健硕的野牦牛诱拐,时常三几天不回家。那天它在那头公牛的陪伴下,一改往日从容,以少见的快步回家,穿行于牛群时一路低语,然后径直走到帐前高声“哞——哞——”叫起来,群体的牛头也朝着同一方向发出和声。

  紧接着是栗色马“疾疾如风”从远方奔来,尚未见到它的身影时就听到一声昂奋的长啸。这匹马不仅加入了牛群的合唱,还扮演了高歌高蹈的角色,造型就像是疾奔时被悬崖勒马那样:身架直立,前腿弯曲,后腿蹬直,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达它的急切。

  最后是绵羊和山羊的加盟。黄羊在队列中窜来窜去俨如鼓劲加油的啦啦队。羊子们对自然变化的敏感程度不及野牛和野驴,但温顺的性格培育了从众心理,一整天大家眼见食草类大家伙的队列从身旁仓皇而过,大难临头的消息风一般传遍草原,陡生“否则就来不及了”的紧迫感。

  “阿黑”顿时感到选择立场的困难。这只忠实的大藏獒牧羊犬,夹在主人和被保护者中间,吠声含义不明。

  老婆桑桑感到不安,她撩开帐门走出来。先前朝向男人岗嘎的几百双牛的眼、羊的眼和一双马的眼全都齐齐转向她,“咴咴咴——”“哞——哞——哞——”“咩咩咩——”“汪,汪汪”的合唱又掀起一轮高潮。

  老婆桑桑的目光越过牛头羊头马脑袋,注视着老远处徘徊的野驴群,不远处守望的公野牛,隐约地还望见羚羊角的攒动,忍不住开口了:“我怎样说过的,早几天就该动身转场啦!还有五六天的路程哩。”

  男人岗嘎心里也觉不安,但自以为是的惯性会让他坚持了再坚持,于是故作轻松地说:“没听老人说吗?羌塘无大雪。哪里去找这样好的夏秋草场,让咱们再做半个月的国王和王后,就半个月,嗯?”

  老婆桑桑本来就对游牧到无人区这样远离人群的地方深感不满,你看骑马快跑两天才到冬窝子嘎尔曲,好邻居们的游牧点也在一天的马程之外。换算成赶着牛羊的距离,费时更在两倍以上。冬窝子那边还有老母亲和在乡小学读书的大女儿。整个夏季里,除了自己的男人和一双儿女,还有自家的一名雇工,她就从没见过一个外人。男人岗嘎倒是时常往来于游牧点和嘎尔曲、乡驻地之间,驮去羊毛、酥油、牛羊粪燃料,采买来盐茶糖生活必需品。有一回去得最久,赶到地区参加赛马会。不过连续三年了,“疾疾如风”从未拿回过一个名次。取名“哈瓜”——“风”,不过是表达了一个愿望,这宝贝儿听到这名字也不免深感羞愧——在此需要说明的是,刘先生骑过这匹马,认为只要训练得法,还是很有潜力的,并且确定了汉名“疾疾如风”,也是祝福。

  老婆桑桑拿这些话说来说去,男人岗嘎听得不耐,扯着嗓子吼起来,驱赶请愿团伙。十岁的男孩普和六岁的女儿琼琼跟在妈妈身边看热闹。雇工是日喀则来的三十几岁的农民阿旺,本来说定秋收时结账走人的,岗嘎许诺多加两只羊子的酬劳,所以命该如此地跟随这一家困守雪野。

  家畜们眼见这阵势,个个心怀郁闷,归圈后仍在嘈切议论。这一夜就成了决定逃亡哗变之夜。先行一步的是栗色马“疾疾如风”,它和“阿黑”是至交好友。临睡前岗嘎视察了一遍牛啊羊啊他的臣民,还见“阿黑”围着“疾疾如风”转来转去,第二天一大早便双双不见了踪影。后来据岗嘎分析,定是“疾疾如风”不顾“阿黑”劝阻,执意逃遁,“阿黑”追赶它走得太远。

  阿旺和普分别赶着牛羊出牧时,脚步已经有些跟不上;东奔西跑一整天,两只脚的终于没能追上四只脚的。到傍晚收牧时,大部分的牛羊已然逃散,两个放牧者垂头丧气地赶着牛羊各二十多头回来了。尽是些老的弱的年幼的成员。“阿黑”不见了,保护家畜的任务就由狼狗“大狼”承担。“大狼”是本乡一位商人去拉萨做买卖时带回的,岗嘎看着稀罕,拿一把祖传的银鞘藏刀从商人那里换了来。

  往下的事情不提也罢,面对老婆桑桑徒劳的数落,男人岗嘎闷声不响。当他最终下决心告别他的国土时,雪下起来了。

  无风的夜,雪花飘落得也悄无声息。桑桑一踏出帐门,陡见铅灰天幕下雪花纷飞,大地银白。牦牛们身披雪衣或站或卧,羊们有一些骚动。忽觉视野里少了什么,少了什么呢?直听到哪里传来鼾声,才记起是阿旺的布帐篷被雪压趴了,阿旺在雪被下打着呼噜。

  岗嘎一家就这样陷入困境。无风的连日大雪是最糟糕的。风雪交加的时候,高处的雪随时被吹往低处,牛羊总是有处可去;或者虽无风但只下一两天,十月份的天气不会积雪。但这一次不同了,无风的下雪天持续了五天五夜,到第六天,虽然雪云一扫而光,天空澄明得如同一池湖水,大太阳一早就明晃晃地露脸了,真正的灾难却刚刚开始:表层的雪会被晒化,但在夜间会结成冰甲硬壳,即使起了风也无济于事,整个冬季都休想消融了。

  五天里牛羊们没吃上一口草,家中存粮本来不多,青稞和炒面全都拿来喂了牲畜,饥饿难耐的羊们仍然开始相互啃啮身上的毛聊以充饥。岗嘎把两只光胳膊揣在前怀里,在雪地上走来走去,两只空袖管在羊皮袍两侧荡来荡去。岗嘎终于作出一个明智的决定:趁着还没饿死,赶紧宰杀。阿旺答应把风干肉卖到后藏农区。

  这一年受灾的不止岗嘎一家。唐古拉南北大面积草原被冰雪覆盖,游牧的人大多还没返回冬窝子定居点,那里好歹有人和畜的口粮燃料储备。救灾的“黑鹰”直升机按照县上提供的游牧点,每天往来飞行,空投御寒的、充饥的、取暖的衣物、粮食、草砖和固体燃料之类。直到空投的最后一天最后一架次,救灾的人自以为完成了最远一处的空投任务,拐了一个弯准备返航时,方才发现了最远之外还有最远。

  直升机降落在岗嘎的帐篷前,身穿皮大衣的人钻出舱门,是刘先生来了。来不及闲话叙旧,岗嘎和桑桑就急忙引他钻进帐篷,看躺在垫子上发着高烧的男孩普。普重情义,“阿黑”是他的第一好友,“疾疾如风”是他的第二好友,另外他也喜欢“银花”。自打那晚一起失踪,男孩普哭了几回,雪一停连个招呼也没打,一个人出去找它们了。结果是岗嘎沿着雪地上的脚窝追赶普,到半夜背回来,男孩的脚冻伤了,受了风寒发起高烧。

  刘先生说救人要紧,大家上飞机吧。阿旺自愿留下来,继续宰牛羊,鞣皮子,守好家。

  岗嘎一家在县城没住很久,就返回了冬窝子嘎尔曲。男孩普被“扣”下了。县教育局的人听说普上过三年级,就说学龄少儿应当继续读书,留在县城重新再上三年级,上了小学上中学,成绩好的话还可以报考北京的西藏中学呢。

  冬窝子嘎尔曲既热闹又冷清。热闹在偏远的游牧人陆续归来,冷清的是每家的牛羊都损失大半。好邻居嘎嘎在返回的路上居然碰上了坐在大车顶上的雇工阿旺。原来是一支去无人区的地质考察队的车队走岔了道,顺便把阿旺和冻干的牛羊肉一并带回了地区。阿旺带话说春播以后再来。乡里救灾统计时岗嘎报了个全军覆没的数字,县上决定从南部轻灾区调剂给他家二十只怀胎母羊,作为可持续发展的生产资料。

  岗嘎和桑桑怀念那些走失的牛羊,每天张望着西北方,神思都有些恍惚。有时互相劝慰,有时难免发生不愉快,这主要是由桑桑的抱怨引起的。春天的太阳穿透力强,融雪的速度加快了。草原斑斑驳驳露出了底色,粉红的细小的羊羔花开放,牧场上振奋人心的接羔育幼季节到来。这一天开来了一辆吉普车,地区和县畜牧局联合组成考察组在牧区巡回检查灾后恢复生产的情况,刘先生也在其中。岗嘎找到他,说好几回梦见失散的牛羊又回来了,他想去上一年的游牧点看看。刘先生爽快答应,说反正要去西南方的措拉乡,绕个道也无妨。

  小吉普跑在旷野上,不时可见早已风干了的牛羊家畜的全尸,还有羚羊和黄羊的。雪灾时它们盲目逃窜,跑来跑去总归劫数难逃。第二天下午,接近无人区的地方,只见西半天一片烟尘,渐渐浮现出大群野驴如腾云驾雾般。整个冬季野驴们不知躲在了哪里,整个冬季它们也未见一人一车。此时发现了目标,满怀激情奔驰而来。野驴是长跑健将,最大心愿是与车辆一比高下。野驴群迎面奔来,绕了一个大弯从车后几百米处急起直追,将要超车时来个群体冲刺,越过车头时齐刷刷侧过脑袋,向着小车行一个注目礼——眼神里满是得意的炫耀。

  岗嘎望见了“疾疾如风”!它混在同样颜色的野驴群中但是超前了一步,并且高过了伙伴一头,显然是个首领级人物。岗嘎从车窗里伸出了脑袋和手,同时呼喊着它的名字:“哈瓜,哈瓜——”

  “疾疾如风”长啸一声作为回应,紧贴着车窗飞奔。岗嘎说停车停车,我有马骑啦!刘先生说,人情做到底,不停不停。

  野驴们狂欢之后减缓了速度,终于停止前进,呆望这一车一马远去。“疾疾如风”马不停蹄,陪着小车一直跑回先前的家时,已是夕阳将坠时分。

  岗嘎老远望到了自家的草皮羊圈和黑黑白白的一群一片。是逃亡者回归了故地!健壮的“阿黑”一个箭步冲到“疾疾如风”面前,欢蹦乱跳地亲热了一番,才偎在了主人腿边,“呜呜呜”地撒娇表功。岗嘎拍拍狗脑袋,扯扯红项圈,表示安抚和感谢,然后起身去清点他劫后余生的牛和羊。

  母牛“银花”大着肚子,仍由那个忠实的卫士陪伴,沉默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保持不即不离的姿态,一副不卑不亢的样子。

  畜牧专家们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情,大喜过望。活捉一头公野牛谈何容易,“银花”怀的可是优良品种。刘先生大叫一声岗嘎岗嘎,没出生的牛犊我们预订啦!最好是头公的,将来做种公牛,冷冻了精液在全县推广。

  岗嘎数牛,共有十九头,其余大部显然在逃亡的路上不是饿死了就是被狼吃掉了。岗嘎数羊,数来数去数不清楚,十几只黄羊掺杂其中。一同来的县畜牧干部是个年轻的大学毕业生,很富有想象力。他注意到这个情况,就仔细询问黄羊为什么会和家畜在一起,羚羊来不来?岗嘎回答说,只不过有时他会给它们喂些盐,而且“阿黑”能为它们提供保护,野畜们就成了朋友。年轻人听了很兴奋,说这才是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范例,将来开辟无人区旅游线路,一定把这儿作为一个景点;又说若能把羚羊吸引来,夏天的时候可以抓绒,经济价值极高。羚羊皮下生有寄生虫,羚羊每天奇痒难忍,可以喂它们驱虫药——这才算是深入地关心和保护野生动物,体现了人道主义情怀。

  只是牛毛帐篷倒塌了,铺盖锅灶捂在里面,高高低低的一堆。上面还有牦牛践踏的蹄印,干硬的牛粪。定是牛脾气上来了,恨主人遗弃了它们。可是那些笨牛们也不想一想,究竟是谁先遗弃了谁?

  这个夜晚是个快乐的夜晚。大家七手八脚支起帐篷,捡来牛粪生起炉火,烧茶吃饭。狼狗“大狼”不见了,岗嘎也不甚在意,反正有“阿黑”维持好牧场的秩序就足够了。

  第二天大家相互告别。小吉普继续走它的路,岗嘎则骑上他的宝贝马,跟“阿黑”说再见,选了十头公牛赶回嘎尔曲,让它们在初夏举家转场时驮行装。

  这个夏季是个快乐的夏季。岗嘎的游牧点上重新兴旺。雪水滋养了一向干渴的草原,岗嘎的领地水草丰茂。雇工阿旺准时从家乡返回,带来了大把现钞,是推销风干牛羊肉所得。自家的母羊和外来的母羊新添了一大群羊羔,“银花”如愿以偿地生下一头公牛犊。黄羊和羚羊来来往往,走亲戚一样。最大的快乐来自“疾疾如风”,经过一整个冬季的野外操练,大跑起来身手不凡,呈流线型,潇洒优雅,深得野驴速度之要领,健美之神韵。当年的全地区赛马会上,“疾疾如风”大跑中一举夺魁!岗嘎头缠红缨络,身背叉子枪,骑着冠军马绕场一周,向欢呼的人群致意。当全场有节奏地响起“哈瓜——岗嘎,岗嘎——哈瓜”时,岗嘎幸福得一阵晕眩,差一点儿没从马背上栽将下来。无数照相机摄像机对准了他,他和“疾疾如风”的英姿同时上了电视,上了报纸和杂志的封面;内地游客则把他俩的形象散播到每一座城市,成为藏北草原英武一面的标志和象征。唯一遗憾的是,当电视台的麦克风对准了他,主持人要求他讲一讲如何训练出这匹冠军马的时候,他居然大脑空白,张口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于是他在电视里被播出时,只是一脸的傻笑。

  总结这场雪灾,只有一位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很久以后“大狼”才不合时宜地见到主人一面。在某个月夜,它带领群狼前去偷袭羊群。想来想去旧情难忘,于是临阵脱逃,远远地躲在一边。但是隔着几百米的距离,“阿黑”也能嗅出它的气息,便冲向前去朝它愤怒地狂吠。岗嘎闻声而起,终于和那两粒爝火对视了一下。岗嘎决定既往不咎,高喊“大狼回家!”

  “大狼”缺乏勇气面对,羞羞惭惭垂了头,消失在月光下的原野。

  男人岗嘎叹着气钻进帐房,老婆桑桑半醒半睡地听着,含糊不清地评论说,“叛徒大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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