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圣城拉萨之战的如是我闻

作者:马丽华 字数:19755 阅读:82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十章 圣城拉萨之战的如是我闻

进入藏历二月,林卡里河滩边的古柳竞相抽出芽苞一现鹅黄,太阳的光芒也添加了融融暖意。暖融融的阳光从大昭寺背后弥漫开来,八廓街渐渐有声有色。手中摇动经筒的转经人,沉默地绕街而行,间有全身仆地的叩拜人,手板擦划地面时发出节奏均匀的刷——刷——的声响。一个高而细瘦的人身裹簇新的锦缎长袍,熠熠闪光地踱出一条窄巷,踱进八廓街晨起的市声光影,春风满面。张子青,这个出身于贵州僻壤的寒门子弟,低首下心依草附木多少年,自从鼎革接任了陈渠珍,总算扬了眉吐了气,你看这一路行来,不时就听见张大人、张大人,恭喜、恭喜的问候祝贺,不禁心想,就这样一步登天心想事成唦。温柔富贵之乡……对,正是这话,没想到走遍天涯拉萨其实天堂。温柔?说的不就是年三十新娶一妾,八廓街云南客商的女儿,好体贴好可人意;富与贵?财源可谓滚滚,营长头衔加身——算来这财源来自四个方面,一为从前担任军需后勤,十分小心不易地积存下来的,二是到拉萨后,抢得库帑分摊有份,三是借口返川需要路资,从商上(商上,简称布达拉宫总管及其办事机构,主要掌管达赖喇嘛日常起居、活动安排、财务收支、库房管理等等一应事务。本书中提到的噶厦,为原西藏地方政府的主要权力机构,设三俗一僧四位噶伦。)藏人手中借来所分,四是补发的半年薪饷,可惜不足万两藏银。张子青起先盘算着退伍后就在拉萨做生意,中年时腰缠万贯荣归乡里。可是不久就否定了经商,瞄准了仕途:做生意是没出息的,仅有军职是不够的,还应当设法在新政府里谋个一官半职,那才叫功成名就,也才能光宗耀祖。你看现今台面上的那些鸟人,论文才武略,哪里比得上玉鍪兄……

  这个人时常在不经意间想起前任管带,每想起陈渠珍就难免心头发虚。一别数月,难知生死,只在梦中相见过一回——说来荒唐,那一梦恰在洞房花烛夜,只见堂堂长官竟落魄到蓬首鹑衣,面带愠色,连忙施礼,陈兄别来无恙?陈兄得罪得罪!那一位似欲追问因何见信不回,正待辩解兵荒马乱没见到什么信哇(这是早就想好了的应对之词),忽然醒来,红烛尚未燃尽。

  公议局就设在原钦署院内。一早接报,今天召开军事会议。张子青进门时,先来的同僚纷纷向他道喜,他也喜不自禁地抱拳回礼,同喜同喜。头面人物先已就座,第一把交椅是副总督何光燮。接到四川独立后第一任川督蒲殿俊通令,大家合计着西藏应为川属,设一个副总督以示响应。何光燮本不是帮会龙头,但其人曾为四川知府、后任联豫秘书,胸有文墨,体面,同时身兼了公议局民政部长;军中袍哥创始人本是叶纶三,囚联事件中被钟颖的人击毙,会中最具资格的张漠做了公议局长,郭元珍做了财政部长。本来军人公推钟颖当了军政部长,此刻未见踪影。取代张鸿升做了马队营长的汪久敬不识时务地发问,钟长官咋还没到哇?

  张漠正在征求何光燮意见:是不是可以开始了?听到了这话,正色道:鼎革时期,一切权力归公议局!那些前朝旧人……随即清清喉咙,正式宣布现在开会。各位将官!江孜被围,二营张葆初告急,前已派一营潘文华部增援,哲蚌寺应差;但藏军万人之众,敌众我寡,还需三营张子青部继续增援。昨天通知色拉寺准备粮草夫马差役,但是——张漠加重了语气,以手为刀,砍在桌面上——色拉寺拒不听令……

  为啥子嘛?那位马队营长插话。张漠横了他一眼,嫌他干扰了宣讲的气脉,不过还是给了解答:色拉寺说,今番开战是为了和藏人对打,不干!——今天,要商讨的是应对之策,请各位提出高见。

  在座将官轰一下议论起来,有人说救急要紧,还是让哲蚌寺代劳吧,有人说不然改派某家某家大贵族;一个声音高了起来,色拉寺胆大妄为,居然违抗军令!立即有声音附和发挥:枪打出头鸟,我们也来个大军围困!有人反驳说,杀鸡焉用牛刀,只消把大炮架起,炮声一响,必定投降;寺门一开,银粮全来。张子青发言,按照其人一贯风格,他应当想到财物,果然如此,他的话被人记录在案的是:还有金灯,色拉寺金灯好多哇!有人表示不赞成,炮轰色拉寺?此事非同小可,闹不好要出乱子的。从前明知他们怀有贰心,联大人都没撕破过脸皮……

  张漠摆摆手,示意肃静,看来早已成竹在胸:各位言之有理,色拉寺的确胆大妄为。公议局实际就是新政府,新政府正要树立权威,是色拉寺自己跳出来硬往炮口上撞的。

  郭元珍接话说,新政府需要财政支撑,色拉寺若不听令,财产正好可以充公。

  履新伊始,一直矜持默坐的何光燮这时站了起来,言辞铿锵,一锤定音:打下色拉寺,不光是煞一煞藏番威风,还是做给前朝旧人看的——他们做不到的,我们能够做到;他们做得到的,我们可以做得更好!

  张子青不失时机地站起:三营请命,愿做主攻!

  色拉寺与札什城兵营同在城北,两两相望,寺院倚山坐落于高坡,几乎就在大炮射程以内。张子青回到札什城略作布置,四门大炮就推出了城外。这位新营长安排一轮炮轰过后,派人前往寺内送信,通告寺院堪布投降时要手举白旗,以免误伤;拒不投降,大军压境。

  正当此时,联豫和钟颖还在准备明天移交的全部公务。本来公议局早在腊月底就下令上缴原钦署一应公文档案,联、钟声称文档需清理,饷册需详核,提请宽限一个月,待二月初可以全部交清。昨天又收到时限为三天的最后通牒,连夜进行最后清点。炮声响起时,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派人一打听,才知大事不好。联豫惊出一身冷汗,钟颖一跺脚转身就走。联豫一把拉住他,说,去哪里,找谁去?既然他们早就把我们晾在一边,这炮明摆着也是轰给我们看的。咱们把移交事办完了就撤吧,哪管他身后洪水滔天。

  那边炮声时断时续响过两天,作为目标的院子里炸出几个大坑,围墙炸出几个大洞,炸坍了一角偏殿,惊走了附近天葬台的大群秃鹫。张子青亲临前线阵地指挥,很纳闷何以不见手执白旗的人出现,拿不准是不是该发起地面进攻,以免三营人马在兵营中等得不耐烦。遂决定第三天清晨再轰,这一次可要对准正殿啦。炮手们刚刚各就各位,忽听寺中长号喧天,鼙鼓震地,忽见寺门大开,一片绛红色的袈裟阵潮涌而出,晨光中鲜亮一片。僧人们俨如忿怒金刚,手执长枪大刀棍棒各色武器,漫山遍野掩杀过来。比景象更可怖的是声音,历经常年诵经千锤百炼过、集结了脑部胸腔丹田共鸣的声音,如牛吼如雷鸣,两千僧众的吼声集合成铺天盖地的轰响,越过鼓声号声扇动耳膜,吽——

  炮手们乱了阵脚,撒腿就往回跑。兵营里有勇敢的,居然闻声而出,只来得及把大炮推到城门跟前。僧众大潮一直涌流到札什城下,围着城墙示威性地攻击一番,呐喊一番,待牛角号响过,收兵,退潮。

  再说那指挥官,从未经过战事的张子青一时手足无措,心慌意乱中翻上马背,不往兵营方向,却朝着八廓街自家落荒而走,从此不见踪影。

  不见踪影的大有人在。首战失利,足见新人不堪重任,军中责声四起,怨气沸腾。先前力主炮轰色拉寺的军官皆如子青匿而不见,议局官员无颜坐班,桌椅板凳皆被兵士抢掠一空;张议长销声匿迹,郭部长不知去向,何副总督虑及自身安全,无奈中重投旧主,搬进霍康府,傍着联豫住下以求庇护。

  这一炮,反倒轰得公议局散了摊子,哥老会一蹶不振。

  军人公推钟颖主持大局,这是他短短几月中第二次当政。上年十月初八,联豫风闻江孜驻军前来拉萨“大汉革命”,急趋哲蚌寺避祸,委钟颖以代理钦差之职。钟颖初试锋芒,不仅平息了江孜、波密乱军的威胁,还曾邀集噶厦高官和三大寺高僧会谈,相商前事不提,同心办理藏事,迎请达赖喇嘛回归。与会者心悦并公推朗顿·贡噶旺秋、擦绒之子等人前往噶伦堡迎请神王。达赖喇嘛与联豫交恶已久,一听说其人不再主政了,欣然同意回藏。只是在此期间情况发生了变化,待达赖喇嘛一行走到藏南浪卡子时,拉萨飞马来报,联豫重出复职,这位神王不由分说,一转身又回了印度。

  再次主持大局的钟颖,不由得感到了棘手,面对一个烂摊子,试一试从缓和局势着手?就炮轰事件派人向噶厦政府道歉,不料官厅里无人上班;派人挨家去敲各噶伦大人的大宅门,全都吃了闭门羹。噶厦官员避而不见,是在等待神王示下。飞马已到江孜,从英国人那里可与达赖喇嘛电报往来。此时江孜战事已告结束。先是二营张葆初部被围困支撑不住,讲和了等于投降了:经英国官员从中调停,向藏军卖了武器作路费,经印度海路踏上返程;增援的二营潘文华部打了几仗,也吃不住劲,经江孜代理总监史大人做主,同样缴了械拿了钱走人。驻后藏官员,分别在开战之前之后一一离去。尤其是主持后藏事务的右参赞钱锡宝,变乱开始时尚在拉萨,曾在劫持联豫事件的前两天,主张勤王,提议联豫率兵返回内地,由他来代理钦差之职。未遂,他的卫队长严步云随后带人囚了联大臣。不久后,钱锡宝就在严步云的护送下离藏赴印。至此后藏已无官兵,拉萨官兵一军孤悬。

  说起江孜之战,源自神王一怒。十三世达赖喇嘛外貌严峻,内心刚硬,连藏人信徒们都称他为观音菩萨的凶相化身。前番归藏途中听闻联豫复出的消息,旧恼新怨涌上心头,一转身返回印度的同时,不由分说颁布了几道命令,一是严惩当事官员及僧人,二是调集后藏民军围攻江孜驻军——心生牦牛之气,脚踢骡子之腹。其结果是,江孜驻军解体,噶伦擦绒及其子被诛杀,然巴噶伦被监禁,台吉霍康畏罪潜逃。——时人评价说,神王此举足够震慑,说是敲山震虎都不够恰当,杀猴给鸡看还差不多。

  此刻,身在印境的达赖喇嘛接到电报,一则以怒,一则以喜:怒在色拉寺遭到炮轰,喜在幸好损失不大,反倒是他们自取灭亡:终于可以公开宣战了!即令先前围困江孜的万余民军乘胜反戈拉萨,令噶厦政府以保护宗教之名动员全藏各地僧俗兵丁合计几万人,从四方八面涌向圣城,对拉萨官兵驻地形成合围。

  一夜间形势陡变。城南钦署一带和城北札什城兵营一带各被人墙所分割,如箍上两只铁桶。八廓街从东往西,居中一分为二,大昭寺为双方边界交叉点,南北分据,划街为线;加之以北距城中七华里的札什城兵营一圈,圣地拉萨形同战场,武装人员空前爆满。

  南部包围圈中,有军人七八百名,有汉藏回各族百姓商民数以千计。由于事发突然,措手不及,食品类并无过多储备,起初所有的人都对形势的严重程度估计不足。你想啊,几百上千年里,拉萨都没有开过仗,藏汉回满各族间历来不都友好吗?这一次未必就会真的交手。围而不打,过一段时间自然也就松懈了吧,何况从四川到北京也不可能不闻不问。大家这样想着,半个月就过去了,军营的粮、商号的粮、各家的粮就都吃光了。对外交往阻断,无处采买更无人敢卖,吃饭问题顿时成为天大难题。不足一月时间,包围圈中的牛马驴骡全部进入口腹,而包围圈未见松动,后援消息杳然,恐慌便一阵紧似一阵袭来。这时候,饿得发昏的人们瞄上了一个地方,策划偷袭。

  这一天傍黑时分,一群士兵在暮色掩护下直奔八廓街核心地带。大昭寺近在丹吉林侧旁,现成的粮仓,并无藏兵驻扎防护,他们轻易就翻过讲经台破门而入,正待动手抢粮抢物,却不料钟颖仿佛凭空而现,厉声喝道:速速回营,违者就地正法!

  原来就在偷袭者出发的同时,有知情人飞报钟颖,而钟颖居住的公桑子府正在八廓街,离大昭寺不远的地方。后来饥肠辘辘的人们一再说起大昭寺的粮仓,有人惋惜,有人抱怨,有人还想动员长官撤销军令,对此钟颖有一番话被记录在案,大意为:大昭寺何等神圣之地,那是文成公主亲手设计建造,供奉着从长安请来的佛祖金身,即便饿死也不可轻取,否则坚守毫无意义,还将沦为千古罪人。此后战事频起,战线内外几成焦土,而大昭寺毫发无损,时人评价为钟颖之功。

  数千人肚子闹饥荒,百姓每天成群结帮前往联府、钟府门前哭诉哀告,乞请早日议和。这一局面正是藏方本意所在:断绝供应,围而困之,意在迫降,逼走了事,江孜围困战行之有效的战术,在此推广。西藏上层本就对四川陆军进藏满怀惊惧抵触,前段时间又亲见乱兵劫掠军需库饷,囚禁驻藏大臣,如此了得,实在无法无天;一俟乱兵向商上提出借饷回川,求之不得地速速筹集六万两银子送了去,一等再等不见开拔消息,及至炮轰色拉寺,是可忍孰不可忍!说来围困策略是个笨办法,但不失为藏式特点的大手笔。不到一个月,果然听说困守者把能吃的都杀光吃净了,看看时机已到,这一天在大昭寺二楼摇起了白旗,示意不要开枪,有人喊话并掷下书信传单。这边有人过去捡起,其上所写大意为:如若顽抗,死路一条;达赖有令,缴枪不杀,云云。

  面对百姓哭诉,联豫唯有叹息的份儿。作为前朝旧臣,别有一份惨苦在心头,岂是一般人所能体察的。这份惨苦,远远超越了肚腹之饥——事实上这一危机对于联豫全家可说是并不存在,以其身份之尊,一向遵从正统的藏方是买账的,不时有官员贵族暗中相助,尤其谢国梁,隔三差五地派人穿过封锁线送些吃食,已是半公开的秘密。这份惨苦也超越自身安危。凭其经验,他认为自身安全至少有三重保险。其一是,所谓乱军,哥老会,其首领均为身边近人:担任了副总督的何光燮,曾为秘书;担任大同保障总公口的郭元珍,曾为亲兵侍从,即使他们当权时对自己也是敬畏有加。其二是,看得出此际的西藏上层无意与内地一刀两断,何况就藏方立场说来,最恨最惧者四川陆军,可利用者非己莫属。其三是,令人想不到的是,钟颖的挺身而出。这位颇重义气的年轻人,危急时刻竟肯抛弃前嫌,顾全大局,与自己视同一体,情愿同生共死,这一点令联豫庆幸不已。所以说,这份惨苦更在精神和情感方面,在于大势已去,覆巢之下,先痛家国;政治生命终结,一生奋斗付诸水流,藏地改革半途而废;不幸生在末世,眼见得王朝大厦墙垣老旧,裂隙扩大,虽竭尽全力补救,终于还是倒塌。感情的失落、精神的痛楚尤为不堪,这一份惨苦岂是一般人,包括皇族出身的钟颖所能体察的。心灰了,意冷了,隐身于深宅,听到门外百姓哭诉,除了一声声叹息还能有什么。

  联豫隐身遁形,前台凸显了钟颖的身影。钟颖这一年二十三岁,几年间经历了一系列变故,乱局中忽然成熟老到,再不是陈渠珍笔下那个战场上吓得趴在地面不肯起身的角色,沧海横流,钟颖砥柱中流。自从被免去军职,担任造币厂总办这一闲职大半年来,钟颖惆怅郁闷,思前想后,自认资历尚浅,经验不足,胸无城府,挫折无可避免。这样一想,也就坦然许多。待到民国新成,宣统逊位,钟颖虽为皇亲,作别旧朝也只是感慨一番,远不似联豫的创剧痛深。我虽生于帝王之家,却没有也不愿尽享荣华。十八岁即在四川练兵,开赴这边圉荒蛮之地。注定戎马一生,何妨做个民国新人。而乱局一开,即重任在肩,不啻天大坏事变成天大好事。时不我予,时不我待,天降大任,舍我其谁——年轻的钟颖心想,家国天下,守土有责。不论是否改朝换代,疆土总要守住,守住了疆土就有了我钟颖安身立命之所。天下大乱正是大显身手之机,而遍观官兵上下,唯我能够一呼百诺。该出手时就出手,决不再姑息手软。此时的钟颖镇定自若,至少表面看来保持着乐观的神情。面对百姓哭诉,好言相慰:我已派人去江孜连发电讯,我等困守情状北京想已得知,也许早有回复,也许援军已经动身。咬紧牙关再坚持一下,坚持就是胜利,就是功臣。

  接到噶厦劝降传单,钟颖以富有挑衅意味的军事行动给了一个答复:拉萨河南岸有个崇寿寺,寺属耕地颇多,储粮甚丰。这情报早已知悉,只是尚未下手。接到劝降信这一晚,乘夜奔袭,一举拿下。寺僧四散而去,就势派兵占领了寺庙,将青稞杂粮源源不断运回。缺粮恐慌一度缓解,军民精神为之一振。此时钟颖手下军人能战者三四百人:卫队二十余,马队郭建勋百余,三营赵本立百余,土兵营张文华数十。军人之外,丹吉林武装僧人数百人,百姓中能战者当数拉萨回民,数百人守在清真寺,正处前敌,每日饱受枪炮轰击,士气尚可,只不过武器原始,大刀长矛之类。

  城北包围圈中由三营坚守札什城。自从攻打色拉寺败绩后,张子青消失,三营又换了营长,那位缢杀罗长琦的赵本立。札什城墙坚粮足,守护无虞,但缺子弹。每隔几天,需派人借夜色掩护穿过重重封锁前往总部领一批弹药,四个月中并无间断,也并无一人受伤。你道如何?原来是守卡藏兵有个习惯,一到夜晚就燃起篝火,放声高歌,或舞之蹈之。运送弹药的小股部队就在歌声中往返,偶尔会被发现,但等到停止歌舞摸起枪来,敌人早已远飏。

  每日里枪炮声不绝于耳,时有摩擦,但鲜有大的攻击战事发生,拉萨包围战就这样不温不火地进行着。钟颖不敢稍怠,日夕戒备,时常带兵巡察,安抚百姓,鼓舞士气。

  那边阵地上,藏军前线总指挥谢国梁也是披挂上阵,时常带兵巡察。百无依赖中只得勉为其难,他上任条件是围而不攻,以防为主。真的做起来,仍是颇不自安。好在听说北京政府已迭电身在印度的达赖喇嘛,并拟派专使前来拉萨解决争端,觉得有了盼头。他想,由北京政府出面,乱局可望结束,我也好从中斡旋。这批四川陆军在藏声名扫地,可以一走了之嘛。从眼下战局看来,心中佩服黑衣喇嘛的一语道破:酥油以为糌粑吃了自己,糌粑以为酥油吃了自己,白腊杆打狼——两头怕。你看虽是交战双方,未免太不常规:战场不似战场,仇敌哪像仇敌;多像游戏一场,玩笑一场,可又是多么残酷的游戏玩笑。

  谢国梁面向丹吉林停住了脚步,隔着一片沼泽,见这片昔日的摄政王府活佛官邸已是满目疮痍,那里是自己同胞目前敌人的最大兵营,驻有官兵数百,第穆寺丹吉林在藏各地属寺汇集而来的僧众上千,如今皆为武士。丹吉林别无选择地站在了与藏政府敌对的立场,可视为对中央政府的感恩图报——世沐皇恩,三位活佛历任摄政藏王,上一年宣统帝刚刚颁旨恢复了封号和财产;也可视为被逼无奈之选:数百年久享亲汉之名,即便无所作为,以达赖喇嘛的行事风格,也断不会轻松放过,何如一搏。

  丹吉林大门徐徐洞开,旗幡先行,前呼后拥的活佛队列鱼贯而出——第穆活佛,就是那位主寺在德摩、陈渠珍曾经赠以姓氏名叫“陈丹增”的小活佛,骑上高头大马,从容走出包围圈,例行前往哲蚌寺学经。守卡藏兵不仅不得干预,还恭立路边,垂首吐舌致敬。是因为他的活佛身份,也因他与达赖喇嘛是姑表兄弟,所以享有这等特权。那哲蚌寺也素有亲汉之名,只是现在取了中立的立场,不敢明火执仗罢了。

  活佛一离开,双方开始交战,不是骂阵是唱阵。

  此时为开战初期,达赖喇嘛从英国购进军事装备尚未到位,川军占有武器优势,至少有大炮,而民军没有。前线的色拉寺僧兵不甘心,依照发射原理,改装了酥油茶筒,前端装铅弹,中部塞火药,底端开一孔,点上引信,居然也能射出一些距离。丹吉林僧人就此编了一首歌取笑:

  有个愚蠢的炮手,

  做了愚蠢的大炮,

  轰的一声打折了

  沼泽地青蛙的腰。

  色拉寺不甘受奚落,编了一歌回敬他们:

  作为受了戒的僧人,

  做了不该做的事情,

  吃了马肉又吃驴肉,

  活该受到如此报应。

  这里的典故是,藏族传统不吃奇蹄类如马如驴,只吃蹄脚分瓣的,如猪如牛。僧人们被迫吃了马驴肉,说明当时包围圈中的人们已经无以为食了。

  谢国梁听了这样的骂阵暗自发笑。手下又有人报告说,熙德寺有人通敌。细听之下又与吃有关。拉萨是僧众的世界,其时拉萨常住俗人不过两三万人,而僧人数量至少不低于此数。虽然寺属不同派别不同,但彼此之间却有诸如乡亲朋友同学等等千丝万缕的联系。此际分属不同阵营,但敌我概念不明。丹吉林的后花园与熙德寺隔路相望,所以丹吉林内外时常遥相呼应:丹吉林的僧人挨了饿,想念八廓街头的火烧,就按约好的暗号,唱一支歌或打一声呼哨,对方有了响应,就把藏币银钱裹于布包,拿甩石子的乌尔朵一掷出墙。对方捡起来,买了火烧大饼,趁巡逻藏兵不在,再对暗号,一掷过墙。听到这样的“通敌”报告,这位长官只是叹口气:由他们去吧。

  至于南北要道上的守卡藏兵每晚只顾歌舞狂欢,任由敌人隔三差五地往来于眼皮底下,送情报取弹药,这位谢长官也不是不知道,同样叹口气:由他们去吧。面对包围圈内外对峙的双方,谢国梁无不满怀同情,把心裂成两半,一半是水一半是火,而水火不容,水深火热:那一边,是自己的同族,背井离乡的人们此际正坐以待毙;这一边,被征召而来的人也实属不易,平素里在农村牧区过着简单粗陋的生活,诚心向佛,端起枪来不知敌人是谁,因何而战。就如硕洛松三区民兵,从来都是召之即至,当初跟从僧官噶伦与川军对阵,后又跟着川军攻打波密,现在呢,又与川军作战……

  他勒住马缰,倾听从哨卡中传出的歌声——

  当初我俩相识时,

  你像神子我像仙女;

  后来我俩相处时,

  你像魔王我像罗刹。

  循声走去,这座哨卡正是硕般多一带来的民兵,见长官前来视察,齐齐住了歌舞围拢来。谢国梁道了辛苦,一个民兵说,不苦不苦,来到拉萨,如同参加盛大聚会,天天都像过节。长官苦笑道,真是过节就好了,可现在是战场,会流血会死人的。有人回答:不怕不怕,噶厦的大人们说了,为保卫宗教而战,假如死了,可保我们上天堂入净土。先前说话的那位又说,应征入伍也抵销了我家今年的差役。另有人说,只要相聚就是欢乐。谢国梁摆摆手,你们就尽情欢乐吧。边走边感慨,拉萨本圣地,是朝圣之地,歌舞之地,点灯与拜佛,合唱与群舞,永世屏绝战乱,永享祥和欢乐。可是乱局何时、何以结束呢?

  这期间,谢国梁有一次与黑衣喇嘛相遇。他就像个游荡的幽灵,时时隐现。谢国梁垂头丧气地赞扬说,大师果然高见远见未卜先知啊,真的打斗起来了,真的置身夹缝里了。黑衣喇嘛听了直摇头,说今后再也不会多言误人,所谓成功的预言,迄未超出经验范畴;凡事发生皆有多种可能的结果,一个偶然的、微不足道的原因完全可以改变命运;混乱状态中,随机而现的不确定因素尤其防不胜防,唯有好自为之,听凭你心行事。

  谢国梁听了似懂非懂,只好唯唯喏喏。他并不知道这位大师有感而发。黑衣喇嘛的慧眼远望千里之外,刚刚窥见了蒙古喇嘛的最终命运。这些人上路时他曾作过预测,羌塘之旅无须防人,只须防狼。岂知误入歧途的那批逃亡者,误打误撞,竟然会与迟了三个月上路的蒙古喇嘛在最不可能中相遇呢!

  缺粮危机日甚一日地困扰着包围圈里的兵民,崇寿寺储粮坐吃山空,为此还将战火蔓延至河南,藏军将包围圈也扩至南岸八瓣莲花山上,居高临下防范。百姓们的寻食范围得以扩展,河边山坡,每天都有许多人挖野菜,但或为流弹所中者,或吃野菜中毒而死者,日有所闻。

  包围战的旷日持久也大大地超出了西藏上层的预想。整整四个月!不仅受困者难以忍受,困人者也大大地吃不消。调动整个藏地的物资,也难以维持万人吃粮问题,更何况这几个月中,藏军东进征伐,史称第一次康藏纠纷已经开战,从昌都至察雅、芒康、盐井一带,连同川西多县,与边军、与川滇军阀打得难分难解,各有胜负,全线吃紧。

  僵持不下时,有人出面调解了。此人是尼泊尔在藏官员噶布丹,作为友好邻邦,他奉了国王之命两面说和,时机恰到好处。农历六月十九日,三方齐集由噶布丹安排的鲁布草坝营帐中,商谈和约条款。

  谢国梁没有出席和谈。央吉玛善解人意,劝解说,这边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想那边一见你,还不是眼里瞪着、口里骂着。咱们不去,乐得自在。为此央吉玛早就安排好了,东郊旷野上搭起了野游的帐篷。当鲁布草坝的谈判桌上争吵不休时,这边的两夫妻已经就位,放风筝。

  风筝是谢国梁亲手为她制作的。挑了轻薄坚韧的藏纸做出四翼双尾,用了红黄蓝绿黑白最醒目的色彩绘成线条圈点。艳阳下清风中,央吉玛缓缓放线,一只色彩绚丽的巨蝶徐徐翩飞。央吉玛随口编了歌儿唱道:你在天上飞翔,我在地面仰望,任你飞得高远,线绳在我手上——这歌儿好不好呢?

  谢国梁回报一笑,连说好,很好,随即神色凝重起来。谢国梁全无好兴致,一点儿也不逍遥。他望着不远处松柏杨柳掩映中的汉人墓地,墓地四围的远山、原野、寺院,上方的蓝天白云,心想如果这里便是此生的归宿,也没什么不好。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在等待那边帐篷里的消息。息兵和解是他最大的愿望,只是藏方提出的条件苛刻了些,恐怕难为钟颖所接受。直到半下午了,那边还是没有消息,不由得内心煎熬。

  央吉玛的风筝出了问题,线断了。擦眼抹泪跑回来,两人一齐仰头,看那只蝴蝶渐远渐杳,消失于虚空。谢国梁安慰说,我再给你做就是了,做三只,五只。央吉玛眼神空洞,说,分明是绳子断了,分明是不祥之兆。

  打听消息的亲随骑马小跑而来,情况果然正像意料中的那样,藏方坚持必须全部缴械、全部撤离方能言和,一点儿也没有让步的余地;钟颖的代表坚决不答应,除了同意赔款外,坚持保留全部武装。双方差距太大,第一次和谈不欢而散。

  这期间包围圈中内部争斗未息,袍哥组织的活动由明处转向暗处,最终难成气象。首领人物如总公口郭元珍怎么也想不通,四川的哥老会何等厉害,保路运动(清政府将拟由民办的川汉、粤汉铁路筑路权收归“国有”,并将此权抵押给英法德美四国银行团,故爆发保路运动,四川尤为激烈,参加保路同志会者达数十万人。保路运动成为武昌起义的前奏。)中与同盟会、保路会志同道合,共举大事成就大业,我们怎么就败在了革命对象的手下?而该组织的一些成员也在想,藏中的哥老会虽曾轰轰烈烈热闹过一番,怪只怪首领人物素质太差,一个唱川剧高腔的鸦片鬼能有什么作为,虽然一度挟内地之势被卷上风口浪尖,最终还不是泥沙俱下。由此权威不再,人心涣散,官兵重归旧主。早在攻击色拉寺行动失利后,活动转入地下,当初主战的军官人人自危,密谋暗杀钟颖,说是要重新夺回兵权,其实更要紧的是为自保。郭元珍何光燮何尝不赞同,况且他们早已试过,未遂而已。最早一次行动是在春节过后,郭派人暗杀钟颖未能得手,杀手为复命转而刺杀了一个与钟有亲戚关系的人。自此钟颖警觉,知道有人意在谋命,加强了戒备。后来被郭收买了的几批杀手,居然连钟颖的身边都未能接近。到五月间,最后一次选派姓罗和姓胡的两人,只是这两人都未经过专门训练,在公桑子钟府门口转来转去让人起疑,被卫兵们拿下审问,罗刺客和胡刺客一一招认,是受郭、何等人指使。

  钟颖闻言,决定暂不声张,悄悄处决了二刺客。待到初次议和不成,认为有必要做个姿态,将炮轰色拉寺的问题向藏方有个交代,遂决定处死郭、何二人,以谢藏人。

  执行这一命令的行刑者是谁?张鸿升和张子青。张鸿升一直追随钟颖鞍前马后,议和时也作为钟颖代表;张子青四个月里隐身于八廓街的深巷中,既未参加战斗也未参与谋杀,既不当营长了也无法经商。此人早就换了想法,能活着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就算烧了高香。听说议和,当即出头,委身于钟颖府中听候差遣。

  六月二十四日晚,行动开始。钟府两卫士找到郭元珍,传钟颖口谕:当下议和之时,有要事相商,请郭大爷前往钟府。郭元珍心知不好,但无处逃遁,磨磨蹭蹭跟了来,迈进钟府大门前还在前瞻后顾,但任何的奇迹征兆都没发现。甫一进门,便听钟颖一声断喝:看绑!两厢立时窜出几名大汉,将郭元珍按倒在地,三下两下捆个结实。郭元珍挣扎着站了起来,说,要杀便杀,要剐便剐,何必绑起!左右环视,何人行刑?此时张鸿升已隐刀背后,笑说:是我啊,对不起了兄弟!说话间挥刀砍过,人头落地。

  接着,张鸿升与张子青同往霍康府。此时何光燮已熄灯入睡,听见叩门声,光着膀子打着赤脚前来开门。众人一拥而上,不容穿衣,推搡下楼。此时门外大雨如注,何光燮情知大限已至,本能地抓住门框不肯前行。这一次是张子青操刀,就地解决,鲜血和着雨水淌满了街巷。

  官兵以清算主攻色拉寺头目的方式向噶厦政府作了交代,在尼泊尔官员的两头奔波斡旋下,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拉萨议和最终达成,协议四项:川军枪弹分别封藏尧西、雪里,今后无汉藏尼三方人齐,任一方不得擅取;驻藏陆军全行退伍,经印回国,钦差、粮台、夷情各官仍照旧驻藏;钦差卫队准留枪三十支,统领准留枪六十支;所有前次兵变损失财产房屋照实议赔。

  看得出这是一个双方妥协的方案。在藏方,是大部队开走即可,威胁基本解除,留一些机构人员,便于对北京方面可进可退;在钟颖,则为缓兵之计,只要藏中留人即可。

  然而退伍者上交的武器弹药之多委实让钟颖震惊:计毛瑟枪一千五百余支,火炮三门,机枪一挺,子弹数以万计。而这些枪,使用者不足三分之一,子弹则多为有钱的不战之兵所储存,只为自卫。可见人心难测,也始知这一场战乱中,最惨者是百姓,是安守本分的文官武兵。

  1912年9月,退伍陆军及百姓一千三百余人启程出藏。

  联豫同时出藏,藏方仍按驻藏大臣待遇送行,驮牛夫马,浩浩荡荡。正当拉萨最美的秋季,柳叶儿由绿转黄,金飒飒地摇曵在秋阳和风中。布达拉宫红白鲜明,千年矗立,望见多少人来人往,如今走过的是我。联豫心头五味俱全,伤感,凄凉,庆幸,忧心。伤感在昨是今非,凄凉在功业全废,庆幸为全身而退,忧心在回京之后。议和期间接北京来电,令联豫撤职回京,令钟颖任民国驻藏办事长官,这一信号预示着不祥,预示着回京之后尚有一番口舌之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就此别过,永不再回。

  本来议和时,藏方提议联豫留藏而钟颖离藏,其用心可谓阳谋尽人皆知。钟颖本可就此离去,但来自北京政府的任命使他无从选择,遂迁往前钦署办公。对外联络再次断绝前,钟颖收到的最后一份电文是由驻印境的官员马师周转来的9月16日北京大总统令:坚守条约,保全领土主权,该办事等万勿遽离藏境,致蹈自弃疆土之咎。

  对于联豫离去钟颖留下,西藏上层表示不满,声称只认前朝,不认民国,只认驻藏大臣,不认办事长官:办事长官是何级别?不予合作,应即撤离。这当然只是托词,他们在等待消息,随时以消息为依据更改态度:藏军东线战场捷报频传,察雅、芒康等金沙江以西各地收归藏有。而国外传来的消息则是,英国政府已向北京政府施压,不准派兵进藏,否则不予承认中华民国及其大总统,等等。一系列喜讯的鼓舞,加之从英国方面采购的枪炮等新式武器已到,彻底赶走钟颖已不足为虑。于是,第二次拉萨包围战打响。

  联豫走后第十天,9月25日,调停人尼泊尔官员噶布丹匆匆来访,一见面就说,有麻烦了,麻烦大啦!当初协议中只准你留枪六十支,但是你私自多留了人和枪,为此藏方可能要以不遵守协议为由采取报复行动……话未落音,满城枪炮声大作。

  不宣而战,这一回藏军方面拔帜易帅,谢国梁退居二线继续做练兵的教官,总指挥换了藏人,达桑占堆。达桑占堆出身极为贫困,做了十三世达赖喇嘛的侍从。后因护主有功,遂成亲信。被达赖喇嘛派回拉萨,指挥了第二次对川军的包围战。达赖喇嘛从身边派回的亲信,一经上任就下狠手,令藏军万余人向长官公署及丹吉林发起总攻,丹达庙、三光庙、肃曹庙、理事府、柳夏府同时失守,不及撤退的伤病士兵全部束手就戮。

  钟颖人寡枪少,再次被围,而包围圈大大缩小,被围军民五六百人。弹丸之地,声息相闻,处处皆前沿。其时钟颖手下的战斗人员不足百人,计有马弁十余人,卫队管带曹绍武手下数十,马队队官祥麟手下数十,驻防丹吉林谭队官仅有几人,驻守新房管带张文华手下土兵五六人。汉藏百姓虽有四百多人,但均无枪支,只资守望而已。

  这一次来势凶猛,看起来志在必得,似乎人海战术即可踏平,只须一拥而上便可将这一据点轻轻抹去,但是,仍然僵持了三个月,其惨烈程度大大超过前一次围困战。

  最初钟颖把坚守时间确定为一个月,到10月下旬大雪封山前,救兵再不进藏,只怕真的是全军覆没了。然而苦挨一月,声息全无。钟颖不由不反躬自问:明知全无游戏规则,此次被围仍如前次一般猝不及防,不能不说自己难辞其咎。存粮紧缺,每天只可为出战者发放半杯青稞,百姓则难以接济,生死由之了。老弱者饿死的,因饥饿绝望而投河自杀者时有所闻,又听到百姓中将有烹子而食的传言,不禁悚然心惊。几次托人给尼泊尔官员噶布丹带信,但都找他不见,不知躲往何处。而藏方,明言的唯一条件是全部缴械离藏,非此莫谈。百般无奈,只有铤而走险。坚守一个月后,钟颖召集会议,商讨强攻熙德寺夺粮行动。

  熙德寺是藏军重要据点。会议决定采用声东击西战术,调虎离山之计。夜半十二时,三五兵丁负责用哥伦炮朝布达拉方向轰击,造成欲进攻布达拉宫假象,以牵制宫墙下雪里的藏兵;与此同时,全体官兵倾巢而出,扑向熙德寺。民军本就缺乏军事经验,听见布达拉方向炮声,各处藏兵群起涌往雪里,熙德寺僧兵也是全员出动,寺中只留下老弱僧人。全无抵抗能力的留守者万没料到官兵突至,当即弃寺而逃。谭队官奋勇当先,攀窗而入,打开大门,官兵一拥而进,直扑粮仓。

  熙德寺僧兵到达布达拉宫脚下,守望了一会儿,不见来犯者,正自疑惑,忽听自家寺院方向几声枪响,情知中计,赶紧折回。途中有报信的寺僧迎来,知官兵已进入寺中,又赶紧布置兵力,将寺院团团围住。寺中官兵正往回扛粮,见大队人马黑压压拥来,唯恐脱身不得,一把火点燃了殿中幡幢,烈焰腾空而起。僧兵们罔顾其他,当即全力以赴投入另一场战斗:找水灭火,直抢救到第二天下午,熙德寺主殿就此被毁。

  这次奇袭战果辉煌:粮食一百二十包,酥油八包,大铜炮一尊。

  这之后藏军一方面加强了防守,将包围圈收缩得水泄不通,一方面加强了攻势,枪炮地雷无所不用,轰击无分昼夜。致使丹吉林主殿层楼摇摇欲坠。因为该寺人多势众,上一次包围战中都未敢轻取,这一次却要拼他个鱼死网破了。官兵北侧防线几无完土,房屋院墙无不弹痕累累。除了稍事自卫,官兵大都龟缩在坚固一些的建筑里,再无进攻之力和机会。

  随着天气转寒,大雪封山,救兵驰援的希望渐渐破灭。信息不通,钟颖哪里知道,二次被围后不几天,袁大总统即已电令川军和滇军中止西进,托词财政困难,根本原因则是惧怕英人的强硬态度,他正急切等待着英国政府的承认,并且眼巴巴地等着英国某公司的上千万英镑贷款。何况还有国内乱局也令大总统焦头烂额:北方有外蒙问题,南方有革命问题。不是不想管,是无力去管:特派马吉符、杨芬、温宗尧等两拨专使进藏,英印政府拒不发放进藏护照,一直滞留于印境。曾有几次,专使们设法向同在印境的达赖喇嘛转达公函,无奈英人防范甚严,信件皆被中途拦截……

  钟颖哪知这些,仅知守土有责:大总统有令——保全领土主权,万勿遽离藏境,致蹈自弃疆土之咎。从再次被围开始,因为已有先例,藏汉百姓便每天前来哭诉,议和吧,议和吧,放下武器就是了。随着粮荒的加剧,军士们的眼光都转向了钟颖,北京怎么不管我们了,坚守还有意义吗?对此这位长官只是千篇一律地安慰劝勉,渐渐地连他自己也难以相信了。钟颖仰天长叹: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寒风卷起漫天黄沙,严冬逼近。一无粮食,二无燃料,不是饿死就是冻死。有一天的某个时刻,钟颖终于明白,此地已成弃地,军民已是弃人,奇迹不会出现,撤离的时候到了。这时他还心存一丝幻想,只要我能留下来,哪怕是一个人呢。

  决心已下,对话的人却找不到了。不仅尼泊尔官员,屡次投掷议和之信,藏方一无回音。看来他们留出的唯一出路是举起白旗投降,但那万万不可;否则就是因冻因饿的集体就义,那也万万不可……

  困兽犹斗,情急智生。某一天里钟颖心想,敢战方能言和,敢战必须善战,何处是他们的要害所在?翻找出拉萨地图看过,目光聚焦在某一点——尧西府。

  尧西府即佛公府,佛公府即达赖在俗世的父母亲眷的府邸,也即上一次收枪库存的地方,虽为高墙深院,但因多番进出过,对内部格局了如指掌。尧西府虽由尼泊尔军人把守,而藏军的马队营也驻扎于此,两次攻击均由此出发。从道理上讲,不是中立之地,日后可据理力争——以此世家及兵营,存粮定然多多;何况只要劫持了达赖眷属,定可迫使藏方就范,出面议和。

  当夜召集会议,作了缜密部署。严令: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议和求生,在此一举,全员出动,不进者斩。

  此时拉萨依旧不夜,各处哨卡灯火篝火,守卡兵士还在饮酒喝茶,欢舞高歌。夜半十二时,百余人出发。炮手们将一门哥伦炮架在马队营前的桥边,以截击北部藏军,其余兵分两路,一路负责对付哨卡,扫荡踏平,一路直奔八廓街尧西府,搭成人梯翻墙而入。此时各处鸣笛呐喊,两边枪炮齐发,守卡哨兵缺乏思想准备,登时乱了阵脚,不知该向哪里开火。北面有援军赶来,被炮火所阻,只好隔着小溪胡乱开枪一气。而这边逾墙而入者轻易就打开了大门,从上房中请出了达赖家眷。

  钟颖坐镇公署指挥,除留两名护兵外其实空城一座,只有操刀百姓来回巡逻。不过大半小时,有人前来报告:占领了尧西府,达赖眷属已被拿获。钟颖长舒一口气:好!马上将达赖眷属带回,再抽回十名兵丁回守马队营。略一思忖,手书一令:不得窃取尧西财物,违令者斩!

  手书令送达时,卫队长曹绍武正好捉住了一名翻箱倒柜行窃的士兵,杀无赦,当即枭首示众。

  见神王家眷已成官兵手中人质,投鼠忌器,藏军果然停止了行动。

  过了几天,尼泊尔驻藏官员噶布丹笑嘻嘻地出现了。一进门就说,我这个中间人啊,非得两边相求才可以出面,也才有效果;两边只管打起来,想要劝架也劝不住;只有一边求了我,想要说和也办不到——是不是这个道理呢?依我这个外人看来啊,衣裳自里面破损,世人受内部折腾;高兴时牛马也相送,怄气时针线也相争;生脸的气而割鼻子,受害的岂能是他人;狗咬狗,撕不破狗皮……这下好了,我又可以说话啦。是这样的,噶伦大人找到我了,愿意和谈。

  这一次没费多少周折,但也不容再谈附加条件:一律缴械,军民全撤。依照上次办法,三方签收,枪栓带走,枪械封存雪里库房,今后没有三方在场,不得开启动用。

  钟颖的西藏生涯谢幕在1912年的冬月,公历为12月18日。最后的雪夜,钟颖夜不成眠。雪色映于室内,微微有光。朦胧中幻觉到一黑衣人悄然而至,坐于床侧。在亲和的场中,钟颖不觉惊愕,反倒像一直在等待着这一时刻。黑衣人示意不必起身,并无言语,但分明有一个亲切的、使人心熨帖的声音,不是从哪里发出,而是充满了屋宇:浮生若梦,过眼烟云,凡事不必耿耿于怀;如有厄运降临,无须惊慌沮丧,冥冥中自有天佑神护,因果报应不爽。

  为什么会有厄运,谁会加害于我?果有天佑神护,可否化险为夷,我渴望着这一生的功成名就,大师能否帮我?

  很抱歉我无法改变大局,改变你今生命运,但可赠你一份礼物,可保你乘愿再来。

  一觉而醒,天光乍现。钟颖四下张望,不见有人,只见手中多了一样东西,红丝绳的金刚结。回味着大师预言,半是感伤半是慰藉。他把吉祥结系于脖颈,陡觉胸臆间空旷寂寥。从此时起,他觉得自己的心魂已然消散。

  在持枪藏兵的押送下,驻拉萨文官武弁约四百人,汉人百姓三百余家,踏上返家的迢迢征程。前一天下过雪,雪后的太阳湿漉漉的,阳光下四望刺目的银白。树木支棱着枯枝,红山上的层叠宫殿萧索。钟颖的心空空如也,拉萨,我将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乘愿再回?

  是时候了,达赖喇嘛起驾回宫。仪仗浩大,气势壮观。这一年达赖喇嘛三十七八年纪,正值盛年,加之鲜明的爱憎个性,将观世音化身的凶善两面淋漓尽致地演绎,多年流亡生涯中的积怨激愤厚积而厚发。甫一归位便着手清查清理清算:有谁在明里暗里支持川军,与神王作对,与汉人私通?一概拿下!——丹吉林,即刻夷平;财产,尽行没收;活佛,废除,不得再行转世,永远不得转世!至于哲蚌寺,后藏班禅,且待日后慢慢收拾。今后,凡有身着蓝色服者即新派来之官吏,尔等不得供应,不过,牛马运输、乌拉差役倒可照旧供给……

  令行禁止,论功行赏。神王善相慈爱,文官武将列班召见。亲汉的擦绒父子已经就戮,护主有功的平民达桑占堆承袭其家族头衔并全部庄园财产,平步青云,富贵尊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哪一些有功之臣,一一面晤,尽行封赏。

  被召见的人中,仅有的一位汉人是谢国梁。啊你就是国梁!神王竟然从宝座上站了起来,迎上前来,双手捧住国梁手,轻轻拉近,轻轻触碰自己的额头,予以最亲切的加持。谢国梁登时受宠若惊,热泪盈眶,口称佛爷。神王开口垂询,国梁哪里人?唔湖南。国梁贵庚?唔还长我两岁。听说那些汉人忌你才干,多番欲加害于你,你受惊了吃苦了。以后就好了,他们再不能欺负你了。

  谢国梁谢了又谢,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时想起一事,便说,北京大总统新近终于为佛爷恢复了名号,恭喜恭贺。达赖喇嘛脸上掠过难以名状的神情,像是不屑一顾,间有几分自得。谢继续进言:前番作乱者是四川陆军,皆已被逐出境,万望不致影响汉藏之谊。民国新成,倡言民族平等,当共谋五族共和。我已投书北京,对藏事整治提出浅见陋识……

  佛爷摆摆手,表示对此无意深谈,说,我已电复大总统,表示了政与教在我,是鱼与水不能分离之关系。从今往后,我将在藏推行新政,发愤图强,国梁你就安心留下吧,也好助我一臂之力。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第九章 刘先生人生故事潜文本 下一篇:第十一章 刘先生又一人生故事潜文本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