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刘先生又一人生故事潜文本
第十一章 刘先生又一人生故事潜文本
本章开始时,作者意识到了本书已接近尾声,所欲表达的应当加速进行了。回顾此前已诉诸文字的,竟是如此地欠缺不尽人意啊。首先表现在史实部分。搜寻旧史是一个不快不畅的过程,积累了不透不爽的经验,难怪历时长久进展不大,现在作者已知症结所在——正在那段历史本身的行进情形,那是两极之间实难令人愉悦的中间状态:干与湿之间的黏,甘与苦之间的涩,刚与柔之间的“肉”,急与缓之间的滞,进与退之间的掣肘,正反顺逆间的别扭,利钝软硬间的绵,明暗黑白清浊间的灰色如晦地带,通达与坚壁间的沼泽类型,斩不断理还乱的纠缠,欢乐与愁苦之外有烦,很烦,难耐其烦,是非不明,关系暧昧,真假善恶美丑界限模糊,行为方式迂磨腻歪,欲说还休的吞吞吐吐,半明半昧里躲躲闪闪,南辕北辙,东西莫辨,夹生了,弄拧了……汉字如此丰富,这类句式几可无限排列下去。而此类中间状态让我这样一个心地单纯、惯于一分为二非此即彼看问题、尤其惯于复杂问题简单处理的作者,被迫面向空前的难题和挑战,形同无罪受罚。
富有人格的历史简直就像一个恣意妄为的顽童,它强加了很多非理性之物连同后遗症,一并交由后来者负重前行——在此作者我不便公开去说历史的更多坏话,只想强调一点心得:通过了解清末民初这段地方史,我不再对历史奉若神明。不过平心而论,有紧张而不会崩断,又是由历史的韧性特质所决定的。一地历史何来?由时间+空间+人物事件组成;时空不会断裂,生活必然持续进行。或者反向说来,生活之流不息,历史扬长而去。委弃身后的,无论好人坏人全都折戟沉沙,无论好事坏事全都剥落风化。这个历史若无其事地行进到今天,早先的废墟已然迹地更新,人群换过几茬,百年前的黏稠被稀释,浓酽被淡化,禁锢被松弛。在今天,思想可以空前扩展,自由度得以加大。经过我们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让沉埋经年的史实重见天光——但也到此为止,只不过让死去的再死一回而已。
通览本书历史故事,几无常规的大善大恶,既无光荣和伟大,也无十足反面角色,充其量不过未遂其愿的不寻常人物和一些小人浊人草木之人。涉及当代故事,本来积累了很多素材,有非常正面积极的人和事,但实事求是说来,不太适合进入文学。负面的则有几类典型:某人是被金钱异化了的,某人是被官场异化了的,尤其一个自视政治正确的化身,好生令人生厌。另有一个长期行走西藏者也很有意思,因其言论离经叛道,不合主流,故与上述几类一并抹去。一并抹去的还有试图深刻而本质地反映当下特定历史时期的打算(且不论能力是否足够)。这里好像存在一个疑问: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自觉心中有块垒壅堵,你能否言明此一块垒究竟何物。是不是走得太远,远不止开枝散叶的问题。
对此作者答疑,无论对古人对今人,自从听到司马阿罗的评价:百年俱是可怜人。自从听到了,老实说,任何的块垒都没有了。
好了,就这样,当把不便言说的通通抹去,水落石出时分,就显现出那个可被反复利用的资源,就像太阳的光能那样取之不竭,司马阿罗所授锦囊中,还有这件宝贝可用——继续拿了我的同类,亲爱的刘先生,蒸烤煎煮,开涮。
再次出场的刘先生差不多到了退休年龄。人还是那个人,增添了老态的同时,还增添了一副墨镜。本来几年前动过白内障手术,现在又得了一种难以治愈的眼疾,据说不久或有失明的危险。人还是那个人,但因某个阴差阳错经历又改变了。再次出场的刘先生是个民俗学家,或按一度时髦、现在则有些过时的称谓,人类学家。造成这一改变的转折点,是当年在墨脱,为了今天看来可大可小的问题调离,返回拉萨的途中,在现今的林芝地区被截留。从北京来了一个社会历史调查组,将深入到米林、墨脱等地考察珞巴族民主改革前的社会制度,正在物色合适的翻译人选。可巧刘先生途经,与专家们同住一个招待所,这位语言天才的出现令深得科学唯物史观真昧的专家们也不禁感叹“天助我也!”。当地革委会随即向拉萨发报请留,获准,刘先生即随调查组重返山林。时值70年代初期某年,“文革”尚未结束,考察中虽有强调突出政治的方面,但工作基础仍为严肃的民族学社会学内容,那些考察报告在今天乃至今后看来仍有重要参考价值,尤其因身历旧时代的当事人已然遵从自然法则陆续谢世,那些资料愈形宝贵。正是出于这一原因,这项工作结束后,当地政府考虑不仅珞巴一族还需深入调查,藏族社会也需要同样的调查,索性把刘先生的人事关系调了来。这些年里,刘先生就一直在林芝、米林、墨脱,总之是喜马拉雅南北的山野中走动,访谈,记录,整理。他就这样成为专家,藏学中的一支,喜马拉雅文化,包括了这一带山区的藏、门巴、珞巴、內说让褡搴腿巳骸0凑漳歉龆嘀氐钠叫惺澜缋砺?,一个在藏北草原,一个在藏东南山林,同步成长。既然命定了险境奇缘,那就再遭遇一回,那一个是雪野历险,这一个富有地方特色,溜索历险。
刘先生跟着调查组走了一圈,学会了田野调查方法,调查内容虽多属社会历史生产经营差税劳役等等,也捎带着涉及了传统生活习俗。其时“破四旧”遗风犹存,被访者说一半留一半。没过几年,“文革”结束,那一半竟是滔滔不绝了。刘先生全心投入,走村串户,从创世传说到各路神鬼、巫卜祭祀到狩猎仪式全过程,记录了一本又一本。有一年夏季,大约70年代末端,他结束了大峡谷中某部落的调查,为收获甚丰而兴奋,也为某种不足而遗憾。缺憾何来?刘先生想来想去,明白了,是生活现场的缺席,对,是亲历感!我要是能在地地道道、纯而又纯的传统里,作为珞巴民族成员生活过,获取的将是第一手资料,那该多好!这个念头闪现在返回途中,暴雨连绵,山体垮塌,心想那该多好的同时,陡然发现眼前的路断了。刘先生一个人,背着一个背包,罩着一件军用雨衣,被搁在江边半道上了。
大峡谷的路难走,走了千百年也没走出一条像样的路。平时足够艰险,加上了额外的突发事件,更是难上加难。刘先生只好转身走起回头路,忽听隆隆闷响,转过崖角一看,不好!一爿山坡斜刺里冲进江边——全堵。遭困的刘先生告诫自己冷静再冷静,详察再详察,在几十米长的活动空间里来回逡巡,总算找到了突围之策:一处约摸一人高的山崖上,似有灌木被刀砍过的痕迹,说明上面有人走过,说不定是条可通往村落的小路呢。刘先生振奋鼓勇,两下里搬来石块树枝,搭起一台,一纵身上了崖顶,右臂登时剧痛。前几天这只胳膊受过伤:山道失足,差一点掉进江里,幸亏反应敏捷,就手抓住一条突出的树根,顺势作一单臂引体向上,脱险的刹那,韧带被拉伤。
依稀的小道尽收眼底,或者不能算路,只是有过人迹,而且悬在山半腰,壁陡壁陡,其下是深涧,一线流水奔腾入江。
时已过午,雨还在下。刘先生从背包中摸出荞面饼,边啃边走。直走到傍晚时分,小路绕到了山背后便消失了,代之而现的是一根溜索连接起对岸山崖。溜索约近百米,从前的溜索是藤索,三几年就得更换一次,现在的是钢索,看来新换不久,试试牢固程度,满有信心。过溜索的用具,带凹槽的轭具和绳索一应俱全。藤索藤桥刘先生都无数次通过了,这次不应该有问题,三下两下把自己用绳索固定好,轭具滑动。
俯瞰身下约百米深的谷底,一线河流湍急,水声隐约可闻。溜索形态两端高中间低,自动滑行到中段,另一半需靠双手攀过。要说完全安心也不真实,这些制作粗陋的轭具,最怕中途卡住。虽不常见,但的确发生过。
就像被设置好了的场景那样,正当脑子里闪过了“最怕……”念头的时候,果真卡住,那块鞍形木发出的细微声响,听起来惊心动魄。轭具有些倾斜,一侧裂缝卡进钢丝,似乎还在扩大,万一断裂……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目测对岸,约有三十米远。
实实在在悬在了半空,试着调整轭具改变着力点,将就一下就滑到头了,又担心弄不好加快断裂,后果不堪设想。犹豫间听到对岸有牛在叫“哞——”但树丛深深不见牛影。心想有牛就应该有人,不由喊叫起来,声调都变了:有人吗?赶紧出来!
那边灌丛中先是钻出一个脑袋,一半裸少年走出,看见了他,不慌不忙地问,叔叔,叔叔,你怎么不过来?
我要是能过来……刘先生好气又好笑,用珞巴话说,你家有大人吗叫他们快来!
那少年又说,叔叔,叔叔,你待在那儿做什么?
这回听出来了,这孩子脑子有问题。正想着怎么办才好,那木头发出最后一声脆响的同时,身体悬空,全靠双臂。转眼间那少年钻进树丛不见了。
只能自救了。刘先生决定以双臂之力攀过去,可是受伤的右臂不能像左臂那样交替使上劲,只好一点点地向前挪。此时的刘先生全力以赴,大脑空白,不能想也不敢想,仿佛时间静止空间也静止。
就这样挪移了大约十来米远,还剩下十来米的时候,左臂因为几乎独自支撑全身重量太累,直想撒手,刘先生也有些麻木,心想,由它去吧;但是大脑保持了清醒,说不。应和大脑的是一个女声,接住接住!
再次出场和相见在2002年。由于前定的缘分,还是我们一群。一群友爱的人,在各自的轨道运行数年后,重又聚首,真是人生快事一桩。再次携手合作是应召而来,为了修订完善林芝地区旅游规划。这些年里,林芝作为西藏旅游的一个响亮品牌,伴随着世界第一大峡谷——雅鲁藏布大峡谷的被发现而名声更其响亮,既有生态之旅也有人文之旅,还有未来的大峡谷探险之旅,均属极品、绝品旅游资源。令人振奋的还有,整个地区有可能建成一个国家森林公园,务虚了多年的机场建设也已被正式提上日程,为此,当地召请了从西藏到北京的各方专家共同调研筹划。
这一次相会场面感人,杨庄一见刘先生就哭了起来,哽咽着说,我们都老了。刘先生喜悦又感伤,就像几十年前那样拍着杨庄的肩膀,好言相慰:不哭不哭,不老不老,头发白了白得漂亮,皱纹多了多得端庄。一句话逗得杨庄笑,大家跟着笑。
杨庄现在已是环境科学方面的专家博导了。两次考察过大峡谷,作为生态方面的专家顾问应邀前来,与刘先生又一次合作。当今国内环境科学界泰斗新近提出的地质划代“人类世”新概念,这一概念跨了学科,涉及地球环境科学和人文科学,有着自然人文史的内涵外延,杨庄主持的课题是自然、社会两大系统的合并研究,刘先生可以用他的多年考察积累,为之补充内容,作高层面交流了——身份变化多端,缘分棒打不散。
罗丹从拉萨陪同杨庄前来,已是专家身份了。正式场合中西装革履,学者风度外加成熟男子风度,较之从前魅力大长。会议发言中每每提到孟加拉虎,长尾叶猴,大小灵猫,核心区……规划中应着重注意的若干……又俨然野生动物保护神姿态。范丽当时不在场,去巴松错了。范丽从一个漂泊者渐变而为生根者:她和罗丹成为一家人,生了儿子已到上学年龄。她本人也在旅游公司的林芝分部当了副总,负责开发巴松错,在湖边建了度假村,现在则是去实地考察是否该拆房了。鉴于遍及全国的旅游热中,风景名胜核心区中盲目地大兴土木现象普遍,对生态景观有损,国务院一声令下,该拆的就得拆。
在场的还有一个人,开始以为是初次见面,见她刻意地拿眼盯我,笑意里一丝顽皮,不由得苦寻记忆。当我终于想起并叫出她的名字时,她拍着手快活地跳了起来:西若西若?现在我不叫西若了,我改了名字啦,你猜我叫什么?那年你是为谁去德摩的?——对,我的名字叫西原!
西若,不,是西原,西原长成大姑娘了,原先瘦尖尖的小脸圆嘟嘟的,原先单薄的身架也丰满起来,套装松石蓝的尼龙绸运动衫,闪耀着青春的光色。林芝的农牧学院毕业后,考进南京气象学院读研究生,毕业实习回家乡,要去大峡谷的气象站工作一段时间。不简单,此西原非彼西原。那当然,我们是同族的女子,我是那个西原,当然也不是。
令我们高兴的是,不经意间会影响到一个小姑娘的成长历程:那个初中小女生西若,德摩之行认识了我们,因受我的寻找主题影响改了名字。因羡慕杨庄的职业报考了农牧学院的林学专业,走向了现今的道路。大学将毕业那年,道听途说了一段公案,有人,当然是有一定科学背景的人,眼见得大峡谷水气通道对于高原生态的良好作用,大胆提议在喜马拉雅再人工开凿另一条南北大通道,以使印度洋暖湿气流更多地涌入,更大面积地改善环境。这一梦想极富鼓动性,有人,当然是具有雄厚财力的人积极响应,愿意为这项巨大工程支付巨额资金。但是,鉴于理论上的异想天开,操作上的难以进行,只作为笑谈,从未受到科学界认真对待。西原却大感兴趣,这想法太浪漫啦!私心里想要建立一个数学模型,亲手论证该通道影响范围和程度,为此报考了大气物理研究生。将届毕业,她还没拿定主意,是返回家乡做应用研究呢还是继续读博。
手机响起《致爱丽丝》,西原看一眼来电显示,立马浮现甜蜜笑容,蹦跳着外面对话去了。刘先生说,肯定又是男朋友电话,林芝军分区的。她小时候听了西原的故事——不光改了名字,还决心嫁给军人。对了,《艽野尘梦》你读过没有?那真是……我有这样的情结,是因为我的前辈刘赞廷,他认识陈渠珍,参加了……记录了……他是那个时代的亲历者和见证者。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对他那一代人中的谢国梁特有感情,有一年去拉萨,我还去过东郊汉人墓地他的坟墓前凭吊过。
刘先生说起那一套,以为我是第一次听到。
西原接完电话回来,笑盈盈的。我和杨庄争相打趣:是不是跟那个西原学来的,这个军人是不是湖南人?快说快说,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西原笑而不答。罗丹代言,西原才不会不好意思,大学刚毕业就在军分区院里贴上征婚启示,扰乱军心,结果让政治部揭走了,还正式研究了一番,为她提供了三个候选人,可惜没有湖南兵,也没有姓陈的。
刘先生话还没完,说他断断续续以十年的时间,沿着赞廷前辈当年日记所载路线完整地走过一遍,虽然山川改貌,物非人非,但是很有意义,我写下的游记你要不要看一看?我整理的藏地秘史……
我说:还有王室情结长头发情结桑桑的故事波密王的故事呢?
刘先生大为惊奇:你怎么知道这些?抽屉文学,我还从未示人哪!
我说:徐岚当年在波密桑林养蚕失败,刘先生,我还以为你会在旅游规划的特色经济里提一个发展养蚕业的建议呢。
刘先生更为惊讶,说,我的《野史徐岚》并没有完稿,刚刚好写到徐福第三次把蚕种送了来,放养到桑林里——我还以为只有我一人独享这个故事呢。
不再跟他讨论这些,我更想印证某件事,以与另一幻象对应——这一回你的“影子老婆”是哪一个?
这一回刘先生已不再是惊讶的问题了,他取下墨镜仔细端详我,真是神了,连这些你都知道,谁告诉你的,啊?
现在我越来越倾向于一个观点:由于环境机会等原因,一个人的职业、经历可变,但就整体准备而言决定了万变不离其宗,其本质决定了大致不差地处于同一层面。以刘氏为例,不管做什么,未必会有大作为,总在折腾事儿罢了。包括他后天习得的藏式乐观、幽默和机智,不受职业限制,时时得以体现。一见面那句头发白了皱纹多了云云,一听就来自戏谑型藏谚“鼻子豁了却豁得漂亮,头虽打破却破得雅观”之翻版。感情经历也是如此:像刘先生这样游离的灵魂无根之人,怜香惜玉的人,没有影子老婆才怪。
果然,这一回尤为离奇的奇遇是溜索历险记,配角是一个珞巴女子。
正当千钧一发之际,耳畔响起梵音:接住接住!
刘先生精神一振,援军来了!一个女子,不,是仙女菩萨度母观世音是神之使鬼之差,一只救苦救难的手,舞起仙索,一掷而来。刘先生瞬间恢复灵敏,配合得天衣无缝:右手一伸抓住绳头,用了可能一秒钟搭上钢索并挽了一扣,再用另两秒钟把绳头部分绕在腰间打了死结。往下的情形作为听众我们可以想象到——借助外力,慈航普度,到达彼岸。
刘先生尽情地瘫倒在地,享受劫后余生。那女子安坐一旁等他缓过气来。这时才听到那少年气喘吁吁跑来,边跑边说,叔叔没死呀。事后得知,该村名阿崩,以“老虎”命名,老虎村;女子名朵朵,少年是她弟弟,名尕尕。少年的脑子毛病是与生俱来的,至于何以目睹刘先生身处险境,反应正确,跑回家找来姐姐帮忙,家里人也解释不通。事后刘先生想起,少年的出场也像是早已安排好了的。总之当时刘先生的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跟随着朵朵尕尕,迈进了这一家的门。
朵朵家三代同堂,爷爷奶奶七八十岁,爸爸妈妈四五十岁,朵朵二十出头,尕尕十四五。这一家人,唉怎么说呢,这一家人就好像是被人组织起来,专为民俗学家前来采风预设的,所需角色应有尽有:爷爷是故事高手,就仿佛珞巴民间文学的载体;奶奶身为纽布巫师,表演起来手脚麻利;父亲是村中头人,其狩猎本领在这一带的猎人中是名闻遐迩的高手;母女二人虽做农活家务,却是能歌善舞;少年只会放牛,但是他贡献最大:及时地发现了危难中的刘先生。就这样,刘先生一头扎进了珞巴文化的最深处,一脚迈进了鬼世界——这一带的民族中,门巴敬神,珞巴崇鬼。不过珞巴人的鬼与通常所说的鬼魅有别,虽有恶鬼作祟,但善鬼似乎更多。
首先由口腹欣赏了最经典的饮食文化。这个会说珞巴话的汉人的到来让全家喜出望外,全家人济济一堂,先敬米酒,每人唱一支敬酒歌,然后每人敬三碗。一巡还未过,村中十几家陆续闻讯赶来,人人手捧大米酒、玉米酒、鸡爪谷酒,争先恐后地有请,不速之客勉力应酬,尚未轮到一半,大醉。
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还不是自然醒来,确切地说,是被一种焦燎味混合着肉香味的强烈气味刺激了鼻腔,连打几个喷嚏,在一阵惊喜的“醒啦醒啦”的喧闹声中醒来。甫一睁眼,就看到老老少少好多双眼睛好几张嘴巴齐集头顶上方,耳朵里则灌满了各种声音:叔叔快起来,我们都等不及啦,哥哥你饿坏了吧,看我们给你准备了什么好吃的!爷爷郑重宣布:我们将用最隆重的礼节,最佳美的食物,款待我们最最尊贵的客人!
刘先生不好意思地爬将起来,不需解释就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多年以来,他喜欢的是那种特别的异香,却永远不能习惯它的形状:珞式烧烤的主体是山鼠,火上燎去皮毛,剖开肚皮掏出内脏器官,撒上盐巴和香料——好客的珞巴迎宾宴上的一道主菜。
民俗考察在午餐后进行。朵朵或尕尕陪他走遍了阿崩村每一座木楼竹寮,每一座木楼竹寮内外大致相似:挂满了野牛的头,有角兽的角,无角兽的下颏,作为猎人的光荣,炫耀祖孙三代狩猎战绩;一式的火塘仓储,坚硬栎木的犁耙,煮粥的石锅烙饼的石板舂米的石臼盛水的陶罐。刘先生心中好生奇怪,村中家户几乎不见铁器金属,而民主改革二十年间,整个墨脱不下三次发放过铁制农具,难道这是个被遗忘的村庄?刘先生说起县城,朵朵摇头;说起“文革”,朵朵表情现出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茫然。她说村人从未走出过离家三天的路程,村外有田地,山林有野兽,每年秋季山外有人拿盐茶布匹日用物品来这里交换兽皮麝香,她不认为有走出去的必要。
刘先生觉得自己回到三十年前或更远的百年前许多世纪。只有一个疑问——通向外部的那根崭新的钢索是怎么回事,难道也是专意为他预设的?
时隔二十多年,刘先生讲这番经历的地点是在林芝八一镇,我们到达的当晚,下榻在范丽经营的宾馆里,听众是我和杨庄。杨庄是陪着我听的,还不时插话补充某个细节,或更正说,当年你可不是这样讲的。刘先生随身带来阿崩村十三天的巨厚一本记录,第一页是手绘的全村概貌草图,十三家位置分布。第二页是到达阿崩村当天纪事,显然是后来补记的,因为那天醉得不省人事。不,这个记录本全部是凭着记忆补记的,刘先生说,你先翻一下,其实那个村庄就是完整一部珞巴传统文化纪实。先从阿崩——老虎村村名开始。
就在第二天晚上,坐在温着茶罐的火塘边,刘先生提出一个问题,村名由来。爷爷答以宏大叙事的唱词,以天地结合为序幕,展开了珞巴世界的人类起源、万物丛生的大舞台。天公地母生下三子,长子怎样变成老虎,次子怎样成为珞巴祖先,三子怎样成为藏族祖先。长子阿巴达基因为生吃山鼠渐渐变身为老虎,与弟弟阿巴达尼相约互不伤害,这位虎祖最初居住在村后山洞里,所以本村名为阿崩村。
以下的每个夜晚都是史诗的演唱,民间故事中人的故事,鬼的故事,动物的故事,等等的述说。其中许多片段曾经从其他珞巴部落听说,但爷爷的版本是最全的,环环相扣的,帮助他捡回了遗失的链环。如饮甘霖醇醪,刘先生陶醉其中。
以下的每个白昼都是村中活动的参与和观察,不知今夕何年,这里遵行的是花季物候历,一年三百六十天,二十四季花信风;不见只字片纸,以绳结记事,以符号记忆;田间的劳动,狩猎的仪式,占卜的巫术,火神的崇拜,特为来访者表演的歌舞。其中的跳鬼仪式也是应刘先生请求由奶奶表演的。这是在进村后的第五天,刘先生还没想妥以何为题,奶奶早想好了,建议说,就请最具法力的乌佑鬼,为尊贵的客人预言吉凶祸福怎么样?
七八十岁的奶奶披上红色氆氇法衣,坐进竹箩神坛,备好竹棍神杖大刀法器,仍以一宏大叙事的序曲,开始了迎请鬼灵之旅:
人间纽布是天上西木荣乌佑委任的,
巫术是万能的祖先阿巴达尼传授的,
阿巴达尼的本领是太阳月亮教给的。
老虎是我的坐骑载我翻山越岭,
蟒蛇是我的腰带扮我威风凛凛,
众鬼是我的卫士为我布仗如仪,
充满智慧的鬼灵在前开路导引。
我手持阳光的法杖月亮的铜镜,
前往金芒冬把尊贵的硕鬼迎请……
竹箩开始旋转,意谓踏上请鬼的山遥水远的旅程,前往鬼域另一世界。漫长的旅程中,吟唱念诵的内容,有关珞巴的创世神话祖先传奇英雄史诗鬼灵崇拜等等是夸耀的,通灵有术消灾弭祸本领高超的自我表白是夸张的,而形形色色的可爱鬼灵不请自来乘机附体所表现的是夸饰的。这是一次鬼路鬼域的盛大典礼,刘先生紧张地观察这位鬼谕者的每一动作表情变化,手中记录。紧张还在于不知将要得到怎样的命运暗示。可是,当大鬼附体借奶奶之口所宣示的内容,不禁让刘先生笑了起来,那不是暗示是明示,并不高超的小伎俩,完全可以用人话商谈。那鬼谕唱词大意如下:
来自百个百里以远,
你走过了百水百山,
所见并非安身之所,
需要乌佑我来指点:
有老虎走出的山村,
就在百山环抱中间;
一位姑娘俊若山鬼,
何不娶作如花美眷。
后天即是吉日良辰,
主人你家快快操办;
百年幸福百年安乐,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朵朵一旁听了,先就跑掉了。刘先生觉得发笑很不礼貌,只好强装肃穆。鬼已离去,奶奶瘫坐半晌,回过神来问道,刚才大鬼说些什么?
妈妈含笑走上前,如此这般复述一遍。就这样,婚事当晚被提上日程,爷爷和爸爸不由分说,果断宣布:就按鬼意操办,后天举行婚礼。
啊朵朵!一个山鬼精灵,一支珞巴之歌。麻布短裙裹着你丰美的体形,长长的发辫是你令人心动的装饰。自从你把叔叔改口叫成哥哥,我就觉出了关系的性质有了微妙变化,我看出你明亮的眼睛有一些迷离,而我久旷的心田里也有爱意一如草棵拔节疯长,从些许到很多。难道我真的如此幸运,不再是你族的客座成员,而被额外许以主人的身份?难道我的理想就要实现,啊我梦中的乌托邦香巴拉桃花源!
这一年我们的刘先生应当是三十四五岁了,进山村不过五天,对于外界却有隔世之感。婚事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提出,刘先生并非不情愿,心思全都集中在去哪儿登记领证的问题。
婚礼消息于刹那间传遍全村,整个村庄喜气洋洋,全村人停止了一切活动帮忙准备婚礼。只有一个人痛苦而愤怒,青梅竹马的东东,追求朵朵若干年欲婚不遂,原来她一直在等这个山外来客!东东傍晚时截住刘先生,双拳紧握,小臂上举,展示胸肌膂力,劈头盖脸一通责问:你真的爱朵朵吗?你真的不会抛下她回到你自己的世界?你会打猎吗?你会拉弓射箭吗?你打过几头野牛对付过几只豹子?当野猪向你扑来,你懂得闪避并向它的要害处捅上一刀吗?——你知道它的要害处在哪里吗?
朵朵闻声赶来,横在两人之间,拿身体护住未婚夫,对东东说,不是跟你说好了吗?还要我再说一遍吗?
东东气馁,转过身去缓缓走开。
婚礼如期举行,全村男女老少一个不落地全员出动——成群结队背着嫁妆,蚂蚁似的匆匆忙忙;邻里乡亲熙熙攘攘,满天星斗笑语欢唱……祝福心地纯洁白鸡白猪,祝福富足长寿“麦古麦当”(保佑人们富足安康的一对善鬼)——婚嫁歌就是这样唱的。那是全村的狂欢节日嘉年华,杀牛宰猪且为乐,会须一饮千百杯。人们纵情喝酒,歌舞通宵,以至于把为何欢乐的缘由忘掉。一对新人溜出歌舞场,星光屋宇,草野婚床,翻云覆雨,啊醉生梦死,回到了天父地母创世之初那一刻,原始而生动。天之父兮地之母,天地交合生万物;生下人类妹与兄,名叫麦包和达萌;山野兄妹初长成,男女有别忽含羞……
此后的五天里,阿崩村的生活与刘先生的访谈还在继续,天天温馨夜夜抒情,每个清晨在鸟鸣中醒来,早炊的烟缕融入林间薄雾;每个黄昏有夕阳在天空中涂抹彩晕,令人心旷神怡。访谈者已把过往遗忘,自觉到身份与心情所发生的幸福改变,他想我这样进入了珞巴的灵魂,朵朵就是那精灵的化身。是真实的,就持续下去;假如是梦,永远不要醒来。
我们三个走进了街头夜景。八一镇变化好快,上次来空旷,这一次繁密,地面灯火辉煌,天际星云黯淡,现代建筑比肩而立,当属西藏最洋气的城市。皆因沿海两个南方省份的对口支援,在投资建设方面暗中较劲,用力过猛,考虑不周,建筑规划缺乏民族特色,以至于成为普遍批评的对象。话题由此转到文化变迁议题。现在的刘先生可与杨庄作较高层面的交流了,尤其杨庄带来的有关“人类世”新思维,使刘先生一下子拥有了前沿视角,恍悟到从前搜集整理的文本只是一个本底调查,今后该转向如何应用的考虑,以及理论问题的研究了。生而同声,长而异俗,各民族文化各自发展又相互影响,造成了文化景观的多样性,这很好,刘先生侃侃而谈,但在交流日益广泛频繁的现代社会,如何在积极参与的同时保持各自文化的张力,显然涉及未来潜文化的多样性问题。刘先生说起那些印迹于基因中的、不时以吉光片羽浮现于幻梦中的、渐渐集合为一帧帧画面的那一切,再番说起全无凄清感伤,而是突然地显示了全新意义,开辟了宏阔视野,他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也许我早已被选中,作为古来文化精神的传递信使,我要厘清高地文明史的脉络,描画一部文化史的年轮……
科学的光芒和人文的光芒此刻交相辉映,合成七彩光晕将他们团团罩住,一片大光明,逼人和动人。作为旁观者,根据我们所了解的,以及这一个杨庄所披露的,让我们趁机梳理一下这个平行世界里,这两人共同经历的异同及相互关系:当年一同步行到拉萨是不错的,少女向之情窦初开并长久思念是存在的,因了这种感情的存在杨庄举步进藏也是规定了的,但其时刘先生还在大峡谷里翻山越岭访谈呢,并没在藏北出现。然后呢,杨庄工作在林芝,不用很久就打听到刘先生的下落并且相会。相会地点就在农牧学院那幢白色宿舍楼里,各述别后情形,杨庄涕泪交加。正当此时,杨庄的同事,一位追求者敲门进屋,没事找事地提起水桶到楼下打来水,不顾杨庄劝阻,执意生火做饭,做出自家主人的样子。此人投向杨庄的眼神满含温存,转而盯住刘先生的眼神则有愠怒,刘先生何尝不明白,赶紧地退避三舍。杨庄又一往情深了很久,终因刘先生内心世界在现实之外,未成眷属。往下的事情我们已知,杨庄结了婚又离婚,读研究生一走了之。
那边的高谈阔论和我们的回顾被不远处一双人影打断,罗丹和一陌生女子双双横过马路,似乎也看见了我们,分明加快了脚步。假装看不见也就算了,偏偏刘先生喝住了他,不免出现尴尬场面。罗丹示意那女子离开,一个人踱了过来,不甘不愿的样子。刘先生加重了语气,罗丹!
此时无言胜有言,罗丹不好意思了,这个那个胡乱解释一番。分手时隐约听他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你说的,命定桃花劫,躲也躲……刘先生很警觉,你说什么?罗丹回了一个鬼脸儿。这时刘先生若有所思,这话我说过吗?我会那样不负责任,跟年轻人说这话?
杨庄说,我研究的对象是植物,很单纯,人类感情要复杂得多。性别不同,感情方式好像不一样啊。我说,是有差别,比如说男性往往可以同时爱着若干女性,而女性……
刘先生就事论事:放心吧,他转了一圈还会回去的,范丽总有办法。你们所说的都是旧话了,你们知道范丽的办法吗,很简单,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青年刘先生还在阿崩村,结果如何?刘先生卖个关子:今天晚了,明天下午再讲给你听。
第十三天,刘先生换上猎人的装束,身背一杆双叉的散弹猎枪,随了村中六个人六只犬的打猎队伍出发,这一次不再是观察记录,而是要很实在地学一些谋生本领。中午时分走上东方的山头,遥见青山连绵,近观山花烂漫,心想我今天就要正式成为猎手了,好不神清气爽。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心想这有何难,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趁大家都在休息吃干粮,悄悄离开营地,隐没于杜鹃花丛,直奔山后松林。
那株金松屹立在一处山崖平台上,其实已经老朽枯死,仍然保持着枝繁叶茂的假象,而树下则是金针铺地,一片松软。奇怪的是这株树方圆几十米以内并未见其他乔木灌木,周边有草也是历经践踏的痕迹。森林安宁祥和,没有丝毫危险的警示。一步步近前,只见这株老松枝干虬劲中空,树洞仿佛一间小屋。刘先生好奇,犹豫着是否该钻进去瞧瞧。隐约听到洞内响动,好似发自鼻腔的低音传来,令人毛骨悚然。转身就跑,慌不择路,竟跑到平台的边缘,眼前就是悬崖深涧。这才回头看过——一只黄底黑斑老虎,正以缓慢的步态踱来。
假猎手已无路可逃,摆着双手示意老虎不要靠近,口不择言地说道:老虎老虎,阿崩阿崩,你是百兽之王,你是人类的兄长,请信守你曾立下的誓言,永远不得伤害你的弟兄。现在我已是珞巴人的女婿,说明我已加盟,真的无意打搅,我从心底崇敬你的威武雄强,热爱你的美丽斑纹……
那老虎眼中似无恶意,但它不会讲话,无法交流,稍稍停顿了脚步,又伸出了前爪……对面的人心中一紧,不由得后退,一脚悬空——
在坠落的过程中,仿佛听到朵朵的呼喊,山林发出回声,哥哥——
在最后的意识中,坠落者发出最后的呐喊:朵朵——
之后应当是万籁俱寂,万念皆空吧。正讲到紧张处,刘先生截住话头,是西原蹑手蹑脚走进,把一摞她做的什么课题图表之类的双手呈送给杨庄,恭恭敬敬请老师检查她的作业,然后郑重其事地宣布了她这两天的思考结果:如果考博的话,只考杨庄的博做“人类世”的环境研究;考不上的话就回来,做应用研究,做实验。西原说,我的家乡美丽富饶,集中了北半球从山地热带到亚热带、到温带的暖温带寒温带、直到寒带所有气候带的植物家族,排序在大峡谷几十公里的山坡,有许多事情可做。我喜欢花儿,稀罕的蓝色花是我的最爱。可是它们在高海拔的山上生长,至今还没有人工驯化。现在我们国家的名花大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我们拥有知识产权的不多……
我就问开蓝色花的有哪些,西原回答,是绿绒蒿,银莲花,是乌头,翠雀。我有一个理想,林芝海拔两千多米,正好可以作为过渡,一步步把它们引向低地。再说能发展成产业化也好,飞机通航了,可以把蓝色的鲜花运往世界。
杨庄鼓励西原说,做个园艺学家也不错啊,解决了高寒山地珍稀花卉的耐热问题,就成功了。
我心中有悬念,打断了他们的话题,邀西原一道分享刘先生奇遇故事。
万籁俱寂万念皆空之后,人声重新喧闹起来,好几个声音说的是同一个词,醒了醒了。
刘先生困惑地睁开眼睛,眼前人影晃动,透过晃动的人影,四周的白色刺目。
往下的故事进展就不太精彩了。一个护士告诉他,你昏迷两天了,外伤,高烧,谵妄。另一个护士告诉他,是部队清理塌方时发现了你,肩扛人抬把你弄来的。一个病友说,你天天嚷着朵朵朵朵,朵朵是个人吗?另一个病友说,这里是部队的医院。
一个熟悉的人影走近,司马阿罗坐在床前,冷静地说,怎么样,你总算回来了。医院下了病危通知,杨庄着急,一个电报把我催来。我再三告她你不会有事儿的,倒是她两天两夜守在你跟前要出问题的——现在她正在隔壁输液呢。
唉杨庄,刘先生叹口气,抓住司马阿罗的手,急切发问:阿崩村你知道吗?我就像在那里过了一百年,那里有我的家,我的人,我的背包和笔记本,我要回到阿崩村。得到的回答是,不必多想,那个村庄不存在了。
自从看到司马阿罗出现,刘先生就似乎明白了这段经历的可疑,他想起在塌方地段中有关渴望亲历感的灵光一闪——难道十三天来竟是生活在幻象里?但心有不甘,还在徒劳地四处打听。终于有一位前来探视者,曾在墨脱工作过的老干部,明确告知下落:三十年前的那场大地震,陷落了阿崩村。二十年前他还路过那片沼泽地,不过次生林生长速度很快,现在恐怕连遗址残迹都找不到啦。
夕阳在窗玻璃上投下最后的一抹,刘先生傻傻地躺在病床上欲哭无泪。最后求助于老友,让我回去,我不能丢下他们,我还要动员他们搬家,躲避地震。司马阿罗回答:奇迹就是奇迹,按说奇迹不会重复出现。可是,不过,总之……司马阿罗说,当然是心甘情愿离开为好。
话音刚落,那天中午时分的情景便重复出现。刘先生望见自己正随了打猎队伍走上东方山头。这时东东走拢过来,指向阴坡一处金黄,不动声色地说,看见了吗,那里有一棵金色针叶的古松,你有没有胆量一个人走过去,捡一把金针回来?
刘先生见他眼神里分明闪过一丝幸灾乐祸,心想早先怎么就没看出来,也不动声色地回答说,有什么不敢的,我去就是了。休息吃干粮的时候,他故意惹人注目地站起身来,果然引起爸爸的注意,问他去哪里?他随手指了那个方向,爸爸轻描淡写说一句,那是阿崩大哥的地盘,不要去了,引起误会不好。
东东听了满脸不悦,刘先生心中正暗自得意,忽觉腿上异样感觉,低头一看,一只草鳖子正趴在小腿肚上。心里一慌,伸手去抓,虫身倒是抓下了,该死的头部却嵌进肉里。这是很糟糕的局面,它会感染发炎,后果严重,通常要动外科手术把它弄出来。
这下轮到东东大开心,说我帮你剜出来!说罢便抽出了腰刀。
但是顷刻间这把刀却派上了别的用场,只见刀光一闪,当的一声挥落了一支竹箭。六只猎犬同时发现敌情,向竹箭射来的方向猛窜过去,与对方的猎狗咬作一团。而敌人则从藏身的树棵里闪了一下,三跳两跳不见了人影。
众人欲待追赶,爸爸摆摆手示意不必追了。顺手捡起那支竹箭,只见箭头发污,涂了剧毒的痕迹;而这支毒箭正是冲着他来的。大家忿忿,说乌鸟人够狠的;说多亏了东东,反应比狐狸还机敏。刘先生纳闷,这貌似美好的桃花源里也有明枪暗箭?爸爸说,和乌鸟部落的怨仇好多代以前就结下了,上一年械斗时,双方都死了人——肯定是我刀下鬼的儿子寻仇来了。这些事情你慢慢就会知道的。又拿赞许的眼光看着东东,东东好样的!
随后的交谈内容更吓人了。爸爸说了一番话,不是征询是通知:咱家的情形你都看到了,尕尕是不顶事的,你也需要一个好帮手,本来打算让东东过些时间再上门,今天的事情提醒了我,最近就快快办了。
不会吧!是他说错了还是我听错了?珞巴人是有一妻多夫的传统,一般兄弟共妻。两个陌生男人共妻,这样糟心的事怎么让你给摊上了?
好半天才缓过神来,想起问朵朵的态度,爸爸满意地说,朵朵同意,东东也同意。
刘先生不相信,他要听她亲口说出来。猎也不打了,转身一个人下山。一路上心中委屈烦躁,腿肚又痛又痒,扩而广之,第一次感到浑身奇痒难忍,那些曾被蚊子跳蚤臭虫小咬等等各种吸血害虫叮咬处一并发作,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被自己抓搔得已是体无完肤,由此加剧了内心的委屈烦躁,第一次向自己提问,所为何来?
回到家中已近黄昏,朵朵一见喜出望外,不是说好了五天才回的吗?赶紧盛来玉米粥,端来玉米饼,又要去烤山鼠。一听说山鼠,第一次感到反胃,忙说不要了不要了;喝粥吃饼,第一次觉得颗粒粗糙难以下咽,不吃也罢。环顾四周,雨季里天阴雨湿,扑鼻而来的是潮气霉气混合着不良气味种种,心想怎么是第一次闻到?
朵朵,你要娶东东的事是真的吗?
朵朵见他放下碗,眼中泪光闪闪,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原来为这个。不禁松了口气,笑吟吟地说,是啊,我跟他说好了,让他晚些时候,等到桃花开的时候再上门,他答应了。你放心,我会对你们两个一样的好,我们的家会让村中人人羡慕夸赞……
刘先生这回真正晕倒。
开饭啦开饭啦!走廊里有人大呼小叫,刘先生一跃而起,睁眼望去,玻璃窗上的那抹金色刚刚褪尽。他放声喊道:我要吃米饭,我要吃炒菜,我要……哎哟!
一位老护士闻声赶来,吵什么,安静点!俯身察看,奇怪地问:你的腿怎么了?病房里哪来的草鳖子?
正当我们为刘先生那番搞笑经历弯腰捧腹之际,范丽风风火火闯入。先是单纯地被我们的笑姿感染,盲目地笑过一阵,听说了所笑内容,更是真心诚意地笑倒。刘氏奇遇的经典段子众所周知,每一说起无不引起一片欢乐。
范丽这些年来变化显著,看外貌是成熟少妇风采,看气质是干练职业女性。眼下为更大规模发展旅游,林芝正在兴建机场,其事业可谓朝阳;说起家庭生活,一样的笑逐颜开,总之事事顺遂,就要修成正果的样子。范丽刚刚结束巴松错的工作,说她们公司的度假村所建位置正好在规定的拆除范围以外,离劳民伤财只差一步之遥:为什么我总是幸运。幸运的还有,在巴松错发现了一个很棒的摄影家,有多棒,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范丽央求刘先生去跟旅游规划组的头儿说说情,让这位摄影家一道进大峡谷,有可能的话请刘先生陪同,指点相关风俗的拍摄,最终出一本图文并茂的画册,作旅游宣传——理念更新,不是从前那种纯粹自然风光的,是那种人文地理的。你听唱歌的就是他,我把他请来吧。
隔壁是有人在高唱,《青藏高原》:是谁带来……是谁留下……仿佛嗓音不济,唱得断断续续,音调沉下去的时候顺利多了:难道说还有不夜的歌,还是那久久不能忘怀的眷恋……
又一个响应呼唤满怀期盼的人。比起范丽进藏当年,行走一族的队列日益壮大,旅游业跻身为特色经济第一位;从南方各省发端,扩展到全国各地,到了那个相互询问到过西藏几回、去过哪些地方的时代;到了西藏似乎应该考虑夏季三个月放假,公职人员分流,当导游、当导购,陪同下乡逛林卡观摩各式展演的时候了。每年此时,我们都要接待众多来访者,无论初来乍到还是N次来过,热情洋溢兴奋莫名依然,离去后魂牵梦绕念念不忘依然。走过西藏成为一种特殊经验,就像打上某种标记,一种相互间的认同亲和,西藏连接起许许多多与之有缘的人。人人装备相机,即使最常态的风景生活,经由镜头处理也必然地美化神化理想化;话语里文章中,一般总会略去旅行中艰苦不适种种,家园感归宿感,精神之旅幻觉之旅,语汇较之范丽当年所说更其丰富,你可重复眼见耳闻诸如蓝天白云长风骄阳雪山冰川下的净化纯化非人间化,作为对比对于都市钢筋水泥丛林、对于生活其间的刻板压力竞争的厌倦反思等等之类,真情矫情同在,深刻虚饰并存。灵魂的宁静不因归途在即,灵魂的美丽在于情有所依,啊情之所钟……啊地老天荒……我们这些最先走火入魔者反倒安静下来,做了旁观者。话又说回来,似乎唯有大美西藏可作如此担当。
摄影家应邀进门,拱手作揖,口称前辈。你道是谁,郝爽啊!郝爽定睛一看,满眼熟人,即刻笑容满面。只要都在西藏转悠,总有一天重逢。三十三四岁的郝爽风尘仆仆,长发短须,裸露部分被西藏的阳光炙成某种金属颜色,看来坚硬了许多;表情比之当年的兴奋更深一层,是深沉;谈吐更具内在激情,更具力度震动效果。这些年来他已改换了职业,加入了北京一个负有盛名的环保组织,做过可可西里藏羚羊保护的志愿者,参加过清理珠穆朗玛旅游垃圾的行动,已然走遍西藏各地,林芝是最后到达的地区。一个人,女伴跟丢了,无牵无挂也好。他朴实诚恳地说,原先对林芝的理解有误,心想山青水秀之地多了去了,没想到的是,只是在外围走过,巴松错,身临其境,不仅陶醉是眩晕;大峡谷,我最终的目标可能就是大峡谷了。几年来我走过西藏,思考了很多,改变了当年的旅游者眼光,认识到发展进步是必然的,我想要身体力行,参与这一进程,为藏族人民做一些实实在在的事情。雅鲁藏布大峡谷建成自然保护区,我预感到它将终结我的漂泊生涯——我想在大峡谷某个村寨安下家,娶一位珞巴姑娘,做一名乡村教师。
郝爽真豪爽真好爽。这一次我们没再发笑。世事人生,循环往复,又有人心怀浪漫踏上寻找体验之路,开始了新一轮的轮回。杨庄认真地说,在这方面,刘先生的确是你的前辈。
刘先生掩饰说,先不谈安家娶亲的事好不好,把画册的事务实一下,我可以提供素材线索。
有电话来,问刘先生是否回家吃晚饭。刘先生现在是与桑桑相伴,算来桑桑也是六十好几的老太太了。大家齐说请她过来,刘先生说不行,桑桑生病在家,还是他回家算了。
这么多年来,我既没见过藏北草原上的桑桑,也没见过藏东南山林中的桑桑,总觉得她们神神秘秘,很想去见见。刘先生不让我跟了去,说一个正做着化疗的病人,不见为好。何况过了被欣赏的年纪,不是花而是果,不是鲜果是干果。
在这一章就要结束的时候,细心的读者看得出来,由于刘先生后来的经历改变,他和杨庄的婚姻没有发生,但与桑桑的纠葛依旧,这说明,两个平行的世界已经接近;是司马阿罗的一个电话使这两个世界重叠合一,最终我们身处的世界所延续的是本书第三章的现实。司马阿罗最后做了一件好事,他让那个在不同时空层面奔波不休艰辛备至的刘先生有了一个相对完满的结局,让我们所有的有缘成为朋友的人为之深感欣慰。这个电话打在刘先生的手机上,好人司马阿罗分别与刘先生和杨庄说了几句话,信息就此沟通,两个人哗地一下泪水涌流。刘先生问杨庄,这是真的吗?我们有个女儿?
杨庄使劲点头,说当年因为赌气,离婚时隐瞒了怀孕真情,真对不起。女儿她现在美国留学,冬天放假时让她来看你。刘先生说,我怕到时我的眼睛……先让我看看照片好不好?女儿的名字?
听好了,她叫刘、梦、蝶!
现在正是美国的早晨,杨庄按下了一个键,刘先生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女儿欢快的声音:爸爸,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回家?
可这里还有桑桑。桑桑年轻不再,长发不再,还好,我的眼睛恰恰也将失明;我会守着她,不仅由于感情,或出于道义,那是来自与生俱来无以名状的情结心怀——刘先生动心动容:西藏是我家。我也爱你们。
这是司马阿罗最后一个电话,他跟我说了这样一句话:没有完成只有过程,是我该走的时候了,再见。我连忙说,等一等,你布置的作业,命题作文,我还没有完成哪,你怎么就走了?我想到了好几个书名——《弱水船》,《如意蝶》,要么就是《不过百年》,《百年事如风过耳》《百年事风流云散》……有人建议叫《天地玄黄》,叫《生死船》,叫《如意高地》……
打住打住!老先生叫停,《如意高地》,就是它了。终于想起来了,那个善本,那个包含了《艽野尘梦》全部内容的、更真实更好看的善本,作者就是你啊!可惜我只能以后再读了——以后,就在你的今生,某一年在如意高地,你将会遇见一个少年,记住了,脑后有三个发旋的!
佛教辞典里没有永别一词,那是因为可以重新回到这世上,假如能够世世相逢,分别何须悲伤。此生告别的谢幕词,相约来世的潜台词,他给我们每人的手机发一短信,显示的是同一首藏族民歌:
我们这些相亲相爱的人,
是一条牛皮船上的兄弟;
今生今世亲密无间,
来生来世又将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