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马已赛毕尘土散尽
第十二章 马已赛毕尘土散尽
当初一个恻隐之念,不止令胡玉林归队,同时招来了救星、希望和口腹之福,可谓现世现时的善报。众人额手称幸不已,骑上牦牛,四位藏族牧猎人护送,向着柴达木盆地缓缓进发。偌大的羌塘看着这支渐行渐少的队伍,觉得他们待得太久了,此刻目送着人群背影,它听见那些人说,永别了羌塘,我们诅咒你!听见了也如风过耳,它无动于衷。
一路地势渐行渐低,河水越多越深,树木由疏而密,愈形高大。日有饱食,夜有暖帐,无失路之虞,十一个人,不再减员。半个月到柴旦,换乘骆驼,随商队过盐淖咸湖,十多天抵丹噶尔厅——湟源,其时为农历六月二十四日,回首冬月初自江达出发日,过去了两百又二十三天。
大半年里,人世沧桑:清王朝终结,宣统帝逊位,当下是中华民国元年,袁世凯任大总统——一条羌塘风雪路,隔断了两个朝代。其后的路途在今天看来依旧艰苦,但与此前别如天壤,作者我在重述中初拟删去但又心怀犹疑,原著就此细细道来必有深意——不仅仅出于善始善终的技术考虑,也不仅仅要对幸存者的归宿依次交代,其内藏的玄机正在不动声色中将“包袱”抖出。
视野中铺展开葱茏绿意,心中壅塞着新生喜悦,这一个历史人物觉得自己,那个陈渠珍又活过来了。活过来了,初生的目光新鲜地打量着久违的世界——你看逐水草而居的游牧人的衣食住行,多么安详;你看藏人宰羊,一把刀在手中翻飞,转眼之间皮肉分离,这叫庖丁解牛,这叫游刃有余;你看忠实的牧羊犬藏獒何其忠于职守,趋前奔后,把出群之羊撵回队列,而归队者总会在监护者视线之外,伺机窜出,直到大犬再次奔来,如此反复不已。西原见陈渠珍看得出神,便取笑他少见多怪,贪玩的羊子不都是这样的嘛!
看过草原牧场,柴达木盆地咸湖盐淖遍布,数百里沼泽沮洳,只在边缘地带偶有清泉淡水。陈渠珍处处留心,看人如何取水贮水,原来是用整只羊皮缝合为容器;看人如何取盐:银河盐海,乍见疑为湖面结冰,细看才知是因浓稠几成固体。同行的商人只须在湖面凿洞,让卤水汩汩涌流,以袋覆盖,一夜之后便可收获满了袋的上好晶盐啊。一路听商人们高歌秦腔,中原之音听来昂扬,是乐能移性还是乐由环境由性情而生——伴随着再世为人的感觉,他觉得心中另有一些什么在隐隐复萌。
昔时湟源驻有青海王庭,柴达木盆地曾为古战场,历代王朝屡屡对青海用兵,隋炀帝、唐太宗曾大举西伐,清初雍正年间青海战争更是尽人皆知,岳钟琪破罗布藏丹津十万之众也在此处吧。想起了“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隋唐西伐,更在青海湖以西。陈渠珍细察古战场遗迹,遥望历史烟云升起。
路经青海湖畔,有两个人选择了归宿,留下来。张敏和藏娃,小小年纪历尽悲惨世界,当青海湖畔喇嘛寺的钟声响起的时候,他们听从了召唤,信步走去。
沿途打听,再无杨兴武一行消息,此后终其一生再无听闻。可以肯定,十个人无一生还,遗骨于漠野雪风。
这群奇形异状的“人”的到来,轰动了整个湟源,“从羌塘过来的!”“走了大半年!”口耳相传中,男女老少出动,赶来小客栈。被围观者颇不自在,自感不堪入目有碍观瞻,浑身腥膻臭不可闻。急忙剪辫剃须,置装购履,沐浴更衣。当人人长袍马褂,衣着光鲜,相互打量着光头,细看对方眉眼,换过的容颜,情不自禁又笑又哭。只有西原难办,满头乌发早已失去本色,囚结成毡,洗梳了整整一天,好歹打理成形。大半年的污垢痂壳既除,顿时光彩照人。
在湟源休整七天,乘骡车去西宁,百里通衢朝发夕至。
西域重镇西宁城,果然街宽楼高,车水马龙,天色向晚,依然行人如织,市井繁华。沿街东张西望,恨不能多生一双眼睛。骡车在一家旅店门前停下,店主人殷勤招呼。当晚一顿饱餐,一夜酣睡。
清晨刚刚起床,店主人便来敲门,说有客人到。来者何人?西宁城防营颜管带。西宁戒严,颜管带率一班武装士兵例行查房,凡带武器者一律收缴。对答以湖南口音,一个长沙,一个湘西,真是何处无湘人,无湘不成军。颜管带展颜一笑,细问陈渠珍出藏始末,不由不大感慨。随即热心带路,先后拜见过镇署张镇军、府衙陈太守。复述经历,坦言借款。同为戍边将士,古道热肠,颜管带、张镇军、陈太守三人略一商议,便凑了八十两银子相助。不仅如此,颜管带还说,甘肃总督赵惟熙,怜才爱士,陈太守打算修书一封,将你推荐给赵督,以你之英才,必有用武之地,何须南归。
陈渠珍喜出望外,再三称谢。回转旅店时已是半下午了。西原惊慌相迎,看看夫君完好无损,一脸喜色,这才放下心来。自陈渠珍随颜管带走后,西原便坐立不安,生怕又遭无妄之灾,连午饭也省下啦。陈渠珍听罢大笑:你当这里还是西藏,还是羌塘?如今我们总算是鸟投林、虎归山了。
七位生死与共的士兵凑来听消息,不胜欢喜之至。前途有望,愿随陈渠珍投奔兰州赵督。只有滕学清说,颜管带待我们有恩,我想留在西宁,在颜管带手下效犬马之劳,算作报答。赵廷芳附议,那我也陪着滕兄留下吧。
在西宁只住了三天,就急着上路了。张镇军特派自己的外甥带了引荐公文,并两辆骡车,护送陈渠珍夫妇和另五位湘西子弟同赴兰州。
到达兰州,与甘督赵惟熙的会面让陈渠珍喜上加喜。果如颜管带所说,这位赵督热情和蔼,礼贤下士。听罢陈渠珍出藏经历,拍拍他的肩膀,勉励说,孟夫子有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肌肤。大难不死,必为成就大事——西藏方面,形势吃紧,正待有所作为,你不妨就留下来帮我谋划一番。
赵督对大半年来拉萨近况了如指掌,要而言之地向陈渠珍介绍过藏汉军队在拉萨对峙僵持,西康改流诸县变乱迭起,联豫钟颖连连急电求援,川督尹昌衡出兵川边,滇督蔡锷继之,日前收到北京政府急电,令甘军做好援藏准备等等一系列情况。然后说道,解决藏事并非针对达赖欲谋独立、派兵平戡即可了事,情况要复杂得多。民国肇始,百事待举,边防事务之重自不待言,你熟谙藏情,正可人尽其才。
陈渠珍听罢,心头一亮。连忙表示愿供总督驱策,为国效力,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随着一个多月前走出荒原,生机复苏,伴随着重生感觉的另一些什么,此刻陈渠珍明白了,那是报国之志,是建功立业!陈渠珍兴奋地对西原说,我们不走了,就留在这里,过几年再带你回乡省亲。
西原又惊又喜,此时她又听到了一句更加让她惊喜的话:也许,我们还会重返西藏。
在德摩时,听杨兴武说起,罗长琦遗骨已由周逊背负出藏,行至江达不见,据说去了昌都。没想到一到兰州,便听说周逊沿着羌塘东路已先到一步。陈渠珍正四处打听周逊何在,督署巡捕胡立生带来了一个令人不快的消息:周逊已向督署呈文,内有指控陈渠珍主使谋杀罗长琦一事。陈渠珍即请胡立生陪同,再次拜见赵督申述案情。赵督微笑着叫副官拿来一份案卷,取出驻藏大臣联豫于上年冬月所发电报一封,其上文字赫然入目:
驻藏左参赞罗长琦闻系因波密兵变旋,偕营管带陈渠珍同行至德摩地方,遽为乱兵所害,遗骸经寺僧焚化,收存寺内。陈渠珍因同行不能保护,亦畏罪远逃。昨有兵丁刘均福回藏,携缴左参赞关防。在藏各兵以左参赞被害,必系刘均福一同下手,众愤所及,将刘均福枪毙,未及讯供,亦未查悉主谋加害之人。现已行文西宁大臣、边务大臣、四川总督、云贵总督,各省一律查拿陈渠珍并在逃首犯……
犹如晴天霹雳,惊得陈渠珍半晌不能言语。赵督倒是不以为意,安慰说,这已是前朝旧事了,目前正当用人之际,既往不咎。再说乱军中人命轻如草芥,贱如泥沙,无可如之。就如川督赵尔丰——你们的赵大帅,何等的英雄盖世,还不是被人手起刀落,轻易掉了脑袋,又有谁去追究?至于罗长琦之死的是非曲直,我看无须惊官动府,就便召集旅甘湘人出面裁定如何?
巡捕胡立生也是长沙人,当下领命而去,遍请兰州城内有身份的湘籍人士。鉴于罗氏家族系湖南名门,同乡的官员、武将、商人闻讯齐集湖南会馆,听取原、被告双方当面对质。陈渠珍细说与罗长琦最后接触经过后,质问周逊:当初罗公不与我同行,是听信了你的主张;我送他棉衣,送他白面,为他挑选护兵守卫,你都在场;你明知杀人者为川人赵本立,杀人地离德摩犹远,为何诬我为主使?证据何在?你明知罗公之死是因欲诛哥老会首领未遂,犯了川人之怒造成的,而轻率的决定来自你们这帮左右的怂恿,由此酿成杀身之祸。你既误罗公死于非命,今又陷我于不义,同是天涯沦落人,如何忍心雪上加霜!你以一个士卒身份进藏,我把你提为正目,司书,又推荐给罗公参赞大人,你反倒忍心加害于我……
周逊无法出示凭证,只得解释说,向督署呈文,本意是报告出藏经过,请求督署解决盘缠,以便送回罗公遗骨罢了。
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在场湘人只有各各劝慰,此事不了了之。
但此事的发生向陈渠珍敲响了警钟,迫使他作出何去何从的决定。一个人步出城外,走向黄河。天苍苍,野茫茫,暮色中的黄河滔滔滚滚——真是跳进黄河洗不清啊!罗长琦与我心存芥蒂众所周知,杀人者系我手下所为众所周知,照理推论,即便不是主谋者,也是知情者,最轻的罪名也是保护不力,总之万难置身事外。回想自己在藏披肝沥胆、出生入死经历,三十岁之前的人生全都付之东流,临了落下一个主谋杀人罪名,被通缉全国。乱世中谁还求取证据,小人物如罗的卫士刘均福,不由分说挨了枪子儿;大人物如赵大帅,英名一世也不得善终,被枭首,砍头,“大劈之”。人言可畏,人心可畏,世道可畏,而作为难当,功名难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苦短,去日苦多,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距此二十多年后,陈渠珍写下《艽野尘梦》,内藏的玄机今人未必关心,但于当事人却是至关紧要:罗氏祖上为清一代著名忠良,罗长琦又新成民国烈士,作为凶犯嫌疑,陈将终生心有余悸,最好的方式是自我发言,洗刷罪名。这便是自传的好处所在,最大限度地施加影响,博取认同,最终达成一己所愿的同时,立德立言。如果读出感动,一般读者不由不跟进,以作者的是非为是非,以作者的好恶为好恶,以其悲喜为悲喜,荣辱为荣辱,爱恨歌哭,同盟共谋。若涉及争讼需要辩白,付诸文字显见是高明策略,形同缺席判决,由此体现话语掌握者的当然优势。
后人指点江山,笑谈当年,对陈渠珍后来的占山为王有些不以为然,殊不知他选择了地理、政治的边缘安身立命,是出于审时度势后的无奈之选。起初为自保,一不小心做了湘西王。就这样,多年后我才读懂了旧书的玄机所在,可惜了时过境迁,这一发现不再具有价值:今人谁还关心。
怏怏走回旅馆,西原和纪秉钺等人还在焦急等候。陈渠珍叙述了一天的经历和刚刚做出的决定:我已决计返乡,生死患难到此为止。你们可以回家,可以自谋生路,西宁官员热心相助的川资全部分发你们,我和西原这就去西安,等候家中汇款。
纪秉钺等人见陈渠珍万念俱灰的样子,心里都很难过。但回归故里,也是愿望中事,稍一商量,便决定五人结伴回乡。当晚大家同坐一桌,共进最后的晚餐。回想年来遭遇,不禁相对再抛一回热泪。
行前陈渠珍向督府辞行,面见副官,表示了无心过问藏事、决计南归之意。副官匆匆去而复来,说赵督未再强留,有白银五十两相赠,祝你一路平安。
再上路时,只剩下两个人。西原欢喜中稍许有些不安,她对陌生的湘西充满了好奇,凤凰,凤凰是什么样子的?凤凰的人是什么样子的?吃什么,住什么,有马可骑吗?两年里她不时听到只言片语说过,真要回家了,觉得自己还没做好充分的准备——母亲的性格怎样?还有夫人……大姐,好相处吗?教教我需要注意的礼节。
颠簸的骡车里,陈渠珍将家乡细细描绘。湘西藏在湖南的万山丛中,出门便是山,有些像工布,像德摩,只是水多,水道上行船,载客人,运货物。湘西也有很多不同民族的人,汉、苗、回、满,风俗各各不同。凤凰的气候比工布暖热,鱼米之乡,吃大米,住竹楼。母亲是四川人,是父亲在川南任职时娶的二房。父亲病故后,是母亲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母亲一定会喜欢你的。夫人名叫刘茨香,也是个很贤惠的人。
西原笑说,咱们西藏,只有一个女人嫁几兄弟丈夫的,没听说一个丈夫娶几个妻子的。
陈渠珍说,就是。当初赵大帅在西康改土归流,颁布革除旧习,还把一妻多夫列在其中,听说在贡觉,就被人问住了。贡觉人说,不让我们的女人娶几个丈夫,凭什么你们汉人的男子就可以娶几个妻子?太不公平。听说赵帅一时无言对答呢。
西原想了想说,一妻几夫的家庭可以不分家,兄弟们齐心协力,家庭烟火就兴旺。要紧的是那个做妻子的不能偏心,才能和睦相处。你也要这样,不要专宠我哦。
陈渠珍微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握着西原的手,心想,唉,回家的感觉真好。
旅途的太阳升起又落下,骡车的木轱辘缓缓滚动,车行邠州时正好是八月十五中秋节。拣一小店住下,打算在此歇息一天。陈渠珍到街市中转了转,兴冲冲买回几样小菜,西原半真半假嗔怪他,旅途尚远,旅费不多,何必破费啊。
陈渠珍笑而不答,摆开来,都是西原爱吃的酱牛肉、煮花生、咸鸭蛋一类。
窗外是中秋的月光洒满小院,油灯下夫妻俩欢欢喜喜过节。忽听门外喧嚷,又是当地官府查房来了。兵荒马乱的年头,到处都一样。两人听惯了那些莫名其妙的叫喊,反正是解甲归田的布衣平民了,也不很在意。
一军官推门而入,询问什么人,从哪里来。陈渠珍一一回答过,对方脸上便浮现出惊奇和恭敬的表情。西部边关素知西藏旅途之艰险,冬季从羌塘走出不啻奇迹。
继续坐下来吃饭,没等吃完,又闯进一军官。只见来人神态语气急切,一口气问下来:你叫陈渠珍?家住凤凰镇竿镇?三年前进藏在工布?得到肯定回答,那人迫不及待地问:王瑞林可曾是你的部下?
陈渠珍一怔:请问您和王瑞林是……
来人说,瑞林是我胞弟。我名叫王兆庆,从军邠州已经四年。刚才听乔排长说到西藏来人,姓陈的湖南人,就想到是不是你。前两年瑞林常有信来,每每言及你待他甚厚,还提拔他为司书。只是去年底以来,再无信见告,不知他……
陈渠珍默默站起身来,从行囊里取出玉石墨盒:我没能把他带出来,这,便是瑞林的遗物了。随即将如何出走,如何病倒,羌塘身亡的经过言说一遍。王兆庆手捧墨盒,手指摩挲着其上镌刻的瑞林字号,痛哭失声。陈渠珍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湘西父老,对不起瑞林,对不起你……
王兆庆收起眼泪,反而劝慰说,但请陈兄不必自责,乱世人不如太平犬,也是小弟命运不济。不知陈兄作何打算?
陈渠珍便将拟在西安等待家中汇款事说了。兆庆想了一想,便说,听说西安还在戒严中,日夜盘查行人过客,不胜骚扰。我有一位朋友名叫戚兰生,现在西安帮童姓大户看空房。不妨就借住那里,还可以省些店钱。
乘骡车又走了七天。西安毕竟盛唐故都,比西宁、兰州又不知大了多少倍,气势也恢弘好多。西原看那些花枝招展的女人看得发呆,在比肩而立的绸缎、杂货店铺前流连,可惜繁华是别人的,眼下囊中羞涩,陈渠珍连称惭愧。西原说,我只是从没见过这些,看着新鲜罢了,我才不要打扮呢。
两人按照王兆庆提供的地址找到了洪铺街一处老宅。戚兰生开了门,看了信,忙将两人让进。走过三重门,来到后院,边走边说,我也是湘西宁乡人,同乡不必客气。我住这后院,前三进十多间都是空房,你们随便住,住多久都可以。
总算有个家了。两人满心欢喜,就挑了紧邻后院一间西厢房安顿。院内一株大槐树,一树青翠。室内陈设卧具一应俱全,戚兰生送来锅灶炊具,自己开伙,又可省一笔钱。待洒扫停当,虽简陋但整洁而且温馨,西原拍掌笑道,总算有个家啦!
陈渠珍搓搓手,随声附和,总算唉总算。两人相依相偎,尽情地享用着难得的两人空间。新婚后一年征战,一年逃难,转眼间第三个秋季来临,不管是否命中注定,按照已发生的事实,他们将在此住到冬月,度过今生在一起的最后岁月。
而拉萨的冬月,也已进入这出“苦戏”的终场尾声。1912年12月18日,农历十一月初十,汉人百姓三百家,官兵四百人,起程。此行将穿越冈底斯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冰天雪地,路途困苦。藏兵和尼泊尔兵持枪护送,实为押解。到达曲水雅鲁藏布江北岸,只见帐房林立,早有藏军大队僧俗兵丁在此等候盘查,搜身翻行李,看有无私藏的武器弹药。翻行李的时候,知情人都捏了一把汗:偷带的枪支是有的,埋在米箱里,藏在轿壁里。但那些藏兵十分马虎,打开来草草望上一眼,就放过了。倒是对那些随身携带的金属小物件,刀剪、牙签、耳挖子之类兴趣更大,凡搜出来的一概没收。轻松过了关,沿着羊卓雍湖走过浪卡子,到了江孜地界。江孜镇上有英印军营,颇具绅士风度的英国驻藏官员率队前来迎接,一直陪送到帕里镇;而那边自有英国驻亚东官员率队接站,一直监护到喜马拉雅南侧的下司马,看起来俨如热情的地主迎送客人。
行行复行行,二十多天里走过十八站,到达边境重镇亚东。同是冰雪行路,偃旗息鼓。较之四年前的进藏,钟颖的意绪心潮可想而知。其实不想走,其实多想留。钟颖一步三回头,意犹未尽心有不甘。拉萨议和,围困解除,钟颖即已得知几个月来全部消息:武力支援早已不可能,北京政府迭次派出赴藏专使皆被阻于印境,还在交涉之中。钟颖多么希望在返程中忽逢转机,可以陪着政府专使重返拉萨。而今身在边境,索性以等候北京政府汇寄路费为名,挨过一天算一天。就这样住了一月又一月。这期间英人藏人轮番前来下达逐客令,挪个地方又住下了。藏军只得大老远地赶来四面围住,故伎重施,严令当地不得卖粮。有一藏商心怀侥幸,私下出售一头牛四头猪,不幸败露,不仅被罚以重金,还被打得满脸青肿。钟颖派人到印境噶伦堡买粮,运输途中又遭英人扣留。就这样只好一再精简人员,最终剩下不到二十人,一直坚守到民国二年4月下旬。钟颖最终绝望:一切努力均告无效,所有挣扎都属徒劳——这期间,北京政府电令免去了他的驻藏行政长官职务。
喜马拉雅南坡杜鹃花盛开时节,钟颖率残兵到达印境噶伦堡,旅印华人一片指责之声:不该弃地而走。钟颖无言以辩。这还是轻的,还有更严重的、严重到无以复加的局面在等待着他——在北京,某些人有着充裕的时间从容罗织罪名,有关机构为他预备了死牢,一切无可挽回。
就在钟颖一行滞留中印边卡亚东期间,谢国梁的行旅也踏上返程取道哲孟雄(锡金),悄悄地越过了边境,经海路返京。拉萨汉人几乎被清空的同时,他就一直处于走也难走、留也难留的左右彷徨中。按说神王自返回拉萨后,锐意改革,推行新政,整顿武备,诚心起用,点名要谢国梁继续督练藏兵,开出的价码够高的:给你优厚薪俸好不好?给你庄园田产房舍好不好?荣华富贵之外,敬重信赖好不好?但谢国梁心中不安,自视愚钝,也明知所训练的军队矛头所向:此时西藏东部沿澜沧江一线,康藏间战火蔓延;达赖喇嘛欲谋独立,诚为最大的危机。此前谢国梁已草拟过《藏事善后五条》和自己羁留西藏经过遥寄北京大总统,一直未得到回音。等待期间又有人传话给他,钟颖似已呈文北京,其中涉及谢某人的,是丧师辱国罪名。这样一来,他心想此时不回,真的就是杨四郎的下场了,遂决意出藏,向北京表明心迹。
谢国梁委托一位噶伦大人向神王禀报,婉谢了挽留盛情,说明此番回京,是为请求政府理解藏人、善待藏地、结束纷争、重归于好之意。达赖喇嘛闻言不悦,派人再次挽留无果后,为他做了最后一件事以示仁至义尽:向他发放了往返护照,希望想通了随时可回。
央吉玛满心不想离开拉萨,这些日子里终日以泪洗面,虽然明知泪水泡不软他的决心;一向能言善辩、伶牙俐齿的她最后说出的竟是:两块木板黏合,是胶的功劳;打架的人和好,是调解者的功劳——尽是鼓励的意思。谢国梁感激她对自己的理解,一再安慰说,到了北京说明了情况,一定会受命再回,并断言北京拉萨间肯定能达成谅解。央吉玛宁可相信夫君的话,随他同行到了江孜,一路前思后想,忽然改变了主意,不走了。嘴上说的是这样的道理:就这样走了,你会一无牵挂,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我留在这里,你会回来得更快些。心中所想是另一番道理:他在家乡早有妻室儿女,两个妻子如何面对?传统中未提供经验,谚语里也无此类比,更何况自己还是做“小”:像我这样争强好胜之人,要在别的女人面前低眉顺眼也难。
这二人江孜作别,相约一年。一厢情愿地盘算过了,路途几个月,在京几个月,包括回湘省亲,满打满算不过一年吧。分手前的几个晚上,谢国梁赶做了一只蝴蝶风筝,无论飞得多高多远,线绳牵在你的手中。央吉玛有些悲苦:只是线绳要结实些。
谢国梁坚持先把央吉玛送回一程,又往日喀则执行了一趟北京指派的公务。他在江孜接到政府专使陆兴祺从噶伦堡发来的电报,大总统向班禅喇嘛致意,正在苦于无法联络。谢国梁面见了九世班禅,将中央政府的美意转达。班禅喇嘛心领神会,同样也请谢转达内向之意。鉴于眼下达赖喇嘛的强势,一向被认为亲汉的班禅忧惧有加,正为噶厦政府因扩军备战摊派的巨额军费愁苦不堪。到后来实在无法应对时,这位后藏佛爷索性弃地而走,远避内地,终其一生再未返藏。
谢国梁选择锡金一线出境,本拟避开已成仇雠的大清官兵,恰恰就在锡金边境遭遇上了。那群官兵不知从哪里得知谢的行踪,居然劫持了他的行装。由于驻锡金的英员先已接到达赖喇嘛予以保护的信函,随即派警察追回行李,并护送谢国梁出境。这一细节是从后来谢的自述中得见的,说明溃兵散布之广,溃退果然溃退——溃不成军,一溃千里。一批批溃退兵民齐集印境,去无资,留益艰。陆兴祺这位继钟颖之后被任命的驻藏办事长官,在噶伦堡艰难主持,直到民国四年冬季方才将退兵遣送完毕,其中不少人流落印度、后藏各处,自谋生路自生自灭。而这位驻藏办事长官在其后十多年的任职期间,却一直被英印阻留于印境,从未被允准进藏。对于当时的北京政府来说,西藏既鞭长莫及更无暇顾及,早已形同弃地。
西原从婶娘彭措夫人那里学来了一手好厨艺,学会了腌制酸菜。每天两人上街买菜回来,西原便动手烹调,做她的夫君最爱吃的各色香辣菜肴。酸菜鱼只做过一次,市面上鱼价太贵。西原说,待家中寄来了钱,要做红烧肉、手抓羊肉,做酸菜鱼、豆瓣鱼。陈渠珍就说,等家中寄来了钱,就给西原做绸缎衣服,将来有钱了,再打金簪子、金镯子。
算算邮路往返,至少需要两个月,不论怎样省吃俭用,不到二十天,囊中金尽,往下的开销成了燃眉之急。从西藏只带出了自己,枪支是在西宁被没收的,就只有一副望远镜的主意可打。陈渠珍沿街兜售,到第二天才换来六两纹银。
都说是贫贱夫妻百事哀,陈渠珍却觉得这些日子是有生以来最快乐最安宁的日子。几十年后想起来,犹觉珍贵无比。每天厮守在一起,说着柴米油盐的琐事,向往着此后的日子。略感遗憾的是一直以来,自以为男子汉,在西藏是西原在保护自己,现在应当是自己保护西原了,但迄今也未能让她饱暖无忧,只好寄望于未来——未来在凤凰。
偶有分开的时候,是陈渠珍去街坊董家走访。邻居董禹麓,湘西邻县永顺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年轻时壮游西北,定居西安,现任中学校长,身兼陕西督署一等副官。这位董先生学贯中西,纵论天下,颇有见地,陈渠珍非常敬仰他。董禹麓也很欣赏陈渠珍的非凡经历与才华,屡次提起要在西安介绍个公职,陈渠珍不肯,诚恳表白:想当年我走出湘西,还不是怀了一腔救国济民的奋厉之志,可是世事变幻,我已疲于奔命,更兼伤透了心,一心念着归隐故里,无论务农经商,引车卖浆,只为养家糊口,过个太平日子,独善其身罢了。此身文才武艺或许派上用场,也只效力于桑梓之地。
董禹麓叹息道,只怕做个寻常百姓也难!民国新成,天下何曾太平。军阀割据,群雄纷起,天下大乱不知要持续多少年。湘西并非世外桃源,一样的官匪为害,民不聊生。以君之才略历练,我敢断言,定不是久居人下之人,将来若能出人头地,造福乡里,也是湘西父老之幸了。
往后的事情是雾里看花,眼前的事情是果腹的愁烦。卖望远镜的六两银子又将用完,家书却仍如黄鹤杳然。困守西安,还要坚持一个月,可是钱呢?
回到童家大院,西原正在偏门旁守候。一见面就咯咯笑起来:你猜猜,我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那还用说,满院子的鱼香味儿,这便是西安仅有的那顿酸菜鱼了。
西原把珊瑚塔卖了。本来很值钱的,可惜了一路的磨损,珠宝店老板说,只能拆了,用那些珊瑚珠另做饰品,所以只卖了十二两银子。
陈渠珍连连顿足:别说它是你从家乡带来的唯一纪念,就凭你一年中几千里背来,也不能这样说卖就卖了。
西原笑说再好的东西总是身外之物,只要人在,什么都会有的。再说了,我总是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你吃酸菜鱼的样子……
陈渠珍只好又承诺,等以后我再给你仿做一个,不,做一个更大更好更美的。
院子里的槐树叶子由青转黄,黄叶在瑟瑟秋风中凋落,和风渐渐显露锋芒,寒意逼来。西安一住俩月,家书仍无消息,看来是兵荒马乱年月邮路也不通畅。卖珊瑚塔的钱又添置了冬衣,所剩无几。不顾西原反对,陈渠珍坚持买了一方红底银花缎料做袄面。西原自己动手裁缝,穿上试试,焕然一新,加之俩月来未受旅途的风吹日晒,乡野之气脱尽,竟是款款一佳人了。陈渠珍前后左右打量,忍不住许愿说,等回到家乡,我一定要再补一个婚礼,让你再做一回新娘!
然而西原注定回不到湘西了。灾难突如其来,事先没有丁点儿预兆。这一天,也就是西原穿上新棉袄的第二天,陈渠珍下午出门去董家时,西原还好好的,至晚回家便见异常:面色赤红,眼神迷离,发烧头痛,摇摇晃晃站不起来了。
从此再也未能起身。第二天粒米不进,只想喝牛奶。陈渠珍赶到街市买来牛奶,西原只喝了一小口便摇摇头,不肯再喝。一再地不让延医救治,说自小没得过病,从来不看医生,过两天就会好的,再不要破费了。
陈渠珍请来医生,那江湖郎中号了号脉,声称不妨事,不过阴寒内伏,一剂清解药方可治。按方抓药,煎药喂服,戚兰生也相帮着前后打理。一剂药服完,病情非但毫无起色,满身满脸还起了水疱。戚兰生大惊,是天花!陈渠珍惊骇不已,听说藏人最怕天花,尤其在内地得天花,百无一生。乾隆帝六十寿辰时,六世班禅喇嘛进京贺寿,不幸感染天花,御医无方,不治身亡。陈渠珍跑到街上找名医,名医说他治过天花,一般痊愈了只不过留下疤痕麻子而已。再开一方,然而已是回天无术。病情越发沉重,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深夜,陈渠珍伴着孤灯守候在旁,朦胧中看见西原的母亲走来,语气多含责备:我已许过重愿,珊瑚塔本是西原护身之物,既不在了,我女儿命也难保。第穆堪布也忽然出现:还有老僧所赠佛珠,西原也送人了吧。唉,世间一切都是虚幻,就请随缘吧。
一惊而醒,四顾茫然。眼看灯油将尽,西原睁开眼睛,流着泪珠说一句,我就要去了。
陈渠珍握住西原的手,不要说这些,想都不要想啊!
我刚刚梦见回到德摩家中,喝了妈妈端来的白酒,吃了妈妈递来的碗碗糖,按梦所兆,必死无疑了。说着已是泣不成声。陈渠珍忍着泪百般的劝慰,会好的,会好的!心里是百般的挽留:你不要走!不能走!只要一息尚存,我们两个一起与死神力争。一整天,陈渠珍不离半步,生怕前脚一走,那一息就趁机溜掉了。
当晚,疱痘陷落,黑斑蔓延。戚兰生过来看了看,摇摇头走开。一线的希望之光渐渐暗淡,行将熄灭时又跳动了一下,支持着西原最后一次的看,最后一次的说:万里相从,实指望相伴始终,想不到半途而废,对不起,心不甘。好在家书将至,夫君一路保重,我死也瞑目了……
光芒一闪即灭,随着最后的一息散去,世界为之昏暗。陈渠珍扑倒在西原身上大放悲声,此时门外北风怒号,大雪飘飘。
西原,西原,你就忍心丢下我独自上路吗?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我的命就这样硬,凡是追随于我的,必将一个一个永远离去?最后一个,西原,连你也不肯留下来!我许诺了你那么多,欠了你一生的幸福,还没等我兑现哪怕丁点!死里逃生又贫病交加,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我枉活一世,一无所有,我愧对湘西父老、德摩父老!西原,更是一万个对你不起……
西原无动于衷,此际不知魂归何处。而东方已经泛白,永远十八岁的西原,再也看不到新一天来临,还有此后的每一天。
死者已矣,而生者还要为死者送行,料理后事。哭得精疲力竭的陈渠珍站起身来,翻遍箧笥,只找出一千五百文钱。陈尸榻上,何以为殓?
此时风停雪止,大地一片银白。陈渠珍凄凄惶惶走出房门,雪地上留下两行脚印。脚印在董家大门口又盘桓了几圈,几次伸出手来又缩回。当门环终于叩响的时候,董先生亲自开了门。看到来人沮丧的神色红肿的双眼,惊问何故,陈渠珍才嗫嚅着说起西原病逝、需借钱埋葬之事。董禹麓叹一口气,皱一下眉,回身取来一包银两递过,又叫上内弟罗渊波,嘱咐了几句,罗渊波便随陈渠珍匆匆返家。
一包三十七两纹银,其实是董氏族人贩羊所得,寄放于董家的,其实董禹麓自家一文莫名。陈渠珍恍惚中听到罗渊波这样说,听到了也是木然,连个谢字也未出口,只觉得惨淡阳光照映着雪地,看着眼晕。
罗渊波和戚兰生分头雇来为西原沐浴更衣的女仆和诵经度亡的僧人,又买回棺木寿衣,一切打点停当。西原装殓得还算体面,红棉袄作了唯一的陪葬品,厝葬于城外雁塔寺。
这一过程中,罗、戚二人忙里忙外,陈渠珍则一直呆坐呆看,凡事唯唯,不能思想。待从雁塔寺走回,帮忙的人散尽,只剩下一个人,环视冷室空帏,方才惊觉伊人不见,眼泪夺眶而出,伏在空荡荡的床上放声恸哭。从傍晚到深夜,哭西原的早逝,哭自己的命运。昏天黑地,痛不欲生。直哭得泪尽声嘶,昏昏欲睡。
朦胧中依然凄惶,四处寻觅。隐约传来熟悉的声音:夫君——
循声望去,云雾缭绕处西原的身影笑靥渐显,一身缟素,飘飘欲仙,声音也越发清晰。
倏然而起,迎向前去,你没走吗,你又回来了吗?
西原答道:我怎么会离开你呢?你可还记得我曾有言在先,可还记得三生石旁我俩的约定?一世三生,我都会陪你。
陈渠珍急步上前,西原的衣袖飘忽不见,伸出的手捉了一个空。眼前的一幕似真似幻,西原的笑语犹在耳畔:请你再等我十六年——
相约一年就聚首的那一对,不料却是相见无期。谢国梁离藏时已年逾不惑,当初乐观的估计不可谓不天真,但民国初年的纷乱时局又是谁能料得到的呢?直到民国二年10月间,谢国梁才回到北京,先是任职于陆军部差遣,后在北京政府和南京政府的蒙藏委员会任专门委员,年复一年,有关解决藏事的各种条陈、规划、说帖、意见书,迭次上报或重复送呈——这些年里,他眼见政坛上的人物走马灯似的更换,以国家首脑身份临政者,从袁世凯、黎元洪,到冯国璋、徐世昌,再从黎元洪到曹锟、段祺瑞、张作霖,最后是蒋介石,其间袁世凯称帝,张勋复辟,讨袁护法,国内战争,五四运动,军阀混战……你方唱罢我登场,乱花渐欲迷人眼,竟是国无宁日。西藏问题不是不管,顾不上,来不及,忙不迭,屡被搁置。有过至少三次,政府研究过他的提案,决定派遣他进藏,每次都是未及实施,首脑变更,新官不问旧事;从头开始再呈报、再研究、再决策,台上的人又换了面孔,如此反复不已。这期间沿金沙江两岸再度爆发了康藏纠纷,内地与藏地之间交通基本断绝。
谢国梁惦记着远在天边的央吉玛,眼见得承诺无法兑现,到第三年上,打听到雍和宫有僧人回拉萨,求人代写了一封藏文信带了去,信中说明时局混乱,归期无期,不必再等,好自为之云云。又过了两年,盼到了回音。雍和宫高僧本为达赖喇嘛所派驻京代表,与拉萨时有电报往返。一封拉萨来电中突兀地附了一句:某某夫人委托转告谢国梁,风筝线不是断了是丢了,若有缘今生愿再见一面。
谢国梁看得分明,于无人处落过一回泪,仍旧一如既往地争取进藏之机。这个机会来得也太晚了些,是在离开拉萨十八年之后。1930年间,尼泊尔和西藏因通商收税事发生纠纷,据称尼泊尔已有九千兵犯藏,还将动员六万兵力,其王子拟坐镇边境帕里指挥,对西藏即将大举进攻。而西藏也在准备迎战。此时政府赴藏专使贡觉仲尼正在拉萨,受达赖喇嘛之托,向时任蒙藏委员会专门委员的谢国梁发来告急电,请其速转南京政府。与此同时,全亚细亚联盟理事长黄公素也自印度函请中国政府出面调解。谢国梁由此再发倡议。这一次政府决策很快,任命巴文俊和谢国梁为特派专使,分赴尼、藏平息事端。
谢国梁携带了总统蒋介石致达赖喇嘛信函并大批绸缎佛像玉器等礼品及大宗款项。除上述事务外,另负重要使命是缓和西藏当局与中央政府的紧张关系,具体任务则有调解达赖、班禅矛盾,安排九世班禅大师返藏事宜。此事迭经间接协商,拉萨方面已有松动。民国元年驱汉事件之后,班禅的日子难过,先是藏政府扩军备战,要求后藏承担四分之一军费开支,继之再三加重赋税,将后藏班禅历来管辖的四宗县权利渐次收去,并扣押前往拉萨交涉事宜的班禅堪厅官员,班禅惊惧,连夜出走,在内地一待多年。谢国梁根据各方情报,认为现在进藏正逢其时:十八年来达赖喇嘛割据自立,新政推行受阻,不了了之;连年征战耗空了财力,人民困苦。与内地断绝往来陷入窘境的是藏地。据贡觉仲尼报告称,汉地茶的价格已上涨了十倍之多;英印垄断了西藏进出口贸易,三钱重的藏币兑换七钱重的英币为15∶1;而英印则不断地沿喜马拉雅一线进占我领土……
川藏一线因战火封锁了道路,谢国梁打算经滇藏一线入藏,先赴缅甸。陪同谢国梁入藏的,是家乡原配夫人所生之子谢瑞清,已长大成人,担任了专使父亲的秘书。不幸的是在盛夏的热带,由缅入滇途中,这位谢公子竟因感瘴气不治,猝然身亡。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一突如其来的事端险些击垮了谢国梁。旅缅湘人帮忙料理过后事,又公推时任仰光《兴商日报》主笔的谭云山陪同进藏。这位谭云山曾在印度的泰戈尔大学执教,此时出于国事公谊兼同乡私情,慨然应允担任谢的秘书。谢国梁此生最后的旅途及身后之事即由此人记录。举目滇藏一线,不仅路途遥远,且有未知的艰险,再三相商,决定改道海路,以经商名义潜行印度。
在印度,考虑到英印当局断然不会发给入藏护照,只能等待合适时机。在中华民国驻印官员的秘密安排下,谢、谭二人改扮成商人,混入藏商和滇商的驮队中,避开了英人耳目,随骡帮进藏,时已在11月底。
又是大雪封山时节。而今谢国梁年将六旬,迭经旅途颠沛、失子之痛,穿行喜马拉雅刚到春丕,就病倒了。如能就地休息数日,或许可以复元,但是跟了骡队身不由己,只有前进。而越往前走地势越高,病势自然愈加沉重。至帕里,这个当时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镇,谢国梁自感身躯瘫软,魂魄游离,不禁恐慌起来:会不会……难道就……
恍惚中黑衣喇嘛飘然而至,仿佛救星,谢国梁不禁老泪纵横:大师帮帮我,保我赶到拉萨啊。黑衣喇嘛说,来自来去自去,且让我们一试。
一旁谭云山见谢国梁嘴唇翕动,忙凑在耳边告说,邦达昌的伙计们连夜为你绑扎了杠轿,此处高寒,越往下走会好过些,请先生少安勿躁。
随后的日子里,谢国梁觉得自己与这个世界若即若离,仿佛于云端中俯视,看躺在杠轿上的自己,这个生命撑持过一天又一天,过康马、江孜,过羊卓雍,翻冈巴拉,杠轿上撑持到第十七天,到达曲水,拉萨在望。谢国梁几乎是满意地跟身边人说,还有一口气呢。黑衣喇嘛鼓励:再坚持一下!
从曲水上路,当晚即可到达拉萨,这一天谢国梁顿觉振作,躺在杠轿上仰看蓝天上白云朵朵。隐约听到前方马蹄嘚嘚,拉萨方向一行人马疾疾奔至眼前,老远便高呼谢大人!谢大人!翻身下马,手捧哈达献过,一说是达赖喇嘛的使者,一说是央吉玛的使者。谢国梁心头一热,终于……就要到了吗?啊央吉玛……细若游丝的一口气徐徐呼出,微微颔首的同时,笑容凝固。
云端中的观望者不禁惊愕,怎么会是这样!黑衣喇嘛也叹气,只差了一点点,还是没能挺住。不过换一个角度,从后人的眼光看来,你虽死犹生,此时的死好过生,此时的死令人遗憾从而更加感人;虽然就你个人的感情愿望说来,还是生比死好;就我个人感情愿望说来,也是诚心相帮,不过,但是……
大师不必为难,也求你不要再说闲话了好不好?谢国梁的魂魄期期艾艾:当然还是愿意活着到拉萨,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啊——万里之遥,只差跬步,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一支悲哀的行旅到达拉萨近郊,云端的观望者看得分明,迎接队列中那么多熟悉的故旧面孔,脸面上都是泪痕,人人大放悲声;已是中年妇人的央吉玛抚尸恸哭,虽已作了他人妇,毕竟盼过十八年。再往下,他看到自己停厝于罗布林卡,达赖喇嘛前来亲为诵念度亡经文,好排场的仪仗。随后是拉萨百余汉人全部出动,按照汉式礼仪筹办了葬礼,将要钉上棺盖时,他看到央吉玛把那个嵌了红玛瑙的银胸饰摆在亡者头部一侧,又见她把那只墨盒摆在另一侧,最后,是取来那只蝴蝶风筝,覆盖在脸上。他看着央吉玛从容地做着这一切,听见她轻声说道:来世我们再做夫妻,你不答应也得答应。送葬的队列从城西迤逦城东,一路桑烟袅袅,东郊藏热草坝上,汉人墓地新起一坟……那个灵魂顿觉安慰,耳畔有谁的声音在说,不光来世,还有永生永世。
钟颖死时年仅二十六七岁,罪名是乱了藏局的责任人和罗长琦之死的指使者,回京不久即身陷囹圄,民国四年被袁世凯处死。这一个案中案、戏中戏、夜中夜、故事里的故事,至此终结。知情人皆知钟颖不幸做了替罪羊,是袁氏政府对于藏局之乱、康藏之争,对外人的托词,对藏人的交代,对国人的说法。此案审理过程中,钟颖旧部和家人组织了一系列营救活动,原川军、边军将士、被遣返之汉藏回商民百姓,纷纷联名上书为之辩冤,张鸿升委托其弟带了六人赴京申诉,行至天津,皆被暗杀。张鸿升闻讯,又亲自赴京,但是迟了一步,钟颖刚刚就戮。张鸿升顿觉功名烟云,人生虚无,世道险恶,心灰意冷,把红尘看破,削发为僧——从此这世上少了一个蛮勇军人,多了一个法名顿悟的云游僧。
钟颖的亲属故旧将这些辩冤申诉辑成《弥天冤案录》刊行于世。钟颖自己似乎未留下遗作例如诗文,除了以其名义所发告急电文,仅有刊载于民国二年7月21日《四川公报》的一份《通告》——
驻藏陆军回国之军官军佐及川父老钧鉴:
苦矣哉!我军之困于藏也;幸矣哉!我军之尚有生还也。计诸君带同军士先后回国,想当陆续到齐,平安各归各家矣,钟颖心为之慰。然钟颖同是人情亦有老亲在,而所以委曲求全忍辱忘生,不先诸人而去者,徒以我军出发时曾与士卒约,出与俱归亦与俱。前言具在未敢忘耳。今归则归矣,然出时几多人而归时又几多人?对于川中父老不念余憾,虽死生人各有命,而万里外孰收白骨,百战余只剩赤身,死念以为死,生会以为生,宇宙茫茫,其将何以平幽明之恨,此又钟颖慰而未尽者也。今何幸中央犹未忘我军士也,正在办理交代,忽于五月五号奉到陆军部电示,谓藏中战事所有死伤及勤劳卓著之人,自应照章分别给予恤赏以资奖励,即希造具死伤及功绩各调查表送部核办等语。唯现在陆军回国册复因乱遗失,约统计此次战事前后阵亡者数百余人,但凭记忆恐有遗漏,仰后委之前后军官军佐等同在患难,均应悉公调查分别造册,或会报或单函于阳历七八月间邮寄至印度加尔各答以凭察核咨部,望勿遗滥。谨此通告。钟颖并启
西原遗骨归葬湘西,是在十年之后。这一事件对于逝者来说并不见得重要,何况身为奉行天葬的民族。此举只对于生者有意义,陈渠珍届时已是名副其实的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的湘西统领——湘西王。
曾令他们望眼欲穿的家书和同时寄出的八十两银子,比预期的时间延迟了一个月方才寄达。原本应有的喜悦变成加倍的伤感,原本的并驾齐驱变成了孤雁单飞。陈渠珍一一谢过患难相济的董禹麓诸乡亲,携了香烛纸钱去西原坟前祭奠告别,动身南归。
又一个月后迈进自家门槛,又一年的新春佳节将至。
家乡凤凰厅镇竿城,是其时湘西镇守使署所在地;而其时的湘西镇守使,正是当年在成都将陈渠珍等人引荐给钟颖的田应诏。这些年里,田应诏曾身为辛亥革命的一匹汗马,响应武昌起义,在南京任敢死队长,率兵攻占雨花台,后任旅长卫戍南京。眼下统领湘西,正急须人才,陈渠珍来得正当其时,尤其陈渠珍治理湘西“清明政治、选贤任能、整军经武、奖励农耕和繁荣工商”的宏论令他青眼有加,连称孙吴之才,当即任命为使署中校参谋。尔后陈渠珍便以其谋略和才干平步青云,由参谋而参谋长,直到代理了军长;民国九年,田应诏引退让位,将湘西镇守使、湘西巡防军统领等军政大权一体交付于陈渠珍。
西原之死,结束了陈渠珍第一次生命,西藏也成了不堪回首的往事。走出西安,一步跨进了另一段历史,幡然脱胎换骨,开始了另一次生命,另一番作为,开创了另一系列的传奇。十年里,若说与西藏还有些什么藕断丝连的话,那便是两件事情的了结。
第一件事情,对于罗长琦命案的责任追究。就在陈渠珍返乡的当年年底,罗长琦之子上书北京政府,指控钟颖主谋、陈渠珍使人杀害其父。陈渠珍赴京申辩,结果是逢凶化吉,无罪开释;而钟颖则走了背运。这其中的是非曲直,直到后世仍争讼不已,成为久悬的疑案。
第二件事情,西原遗骨归葬凤凰。
湘西地处湘黔川鄂四省交界,多民族共居而地贫民悍,历来匪患肆虐。陈渠珍成为湘西统领后,志在保境息民,以兵止乱,大举剿匪。民国九年春,陈渠珍在永顺县衙转来的一份报告中突然看到董禹麓的名字。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而相逢却在这样的情境中:董在报告中称其家父被土匪惨杀,请求县府为民除害。董父董光辅,永顺开明士绅,任当地高等小学校长。当地土匪巨霸黄包臣和彭南桥横行乡里,元宵节那天率众五百余人强行进驻学校。董光辅赶来劝阻,反遭枪杀;校舍被毁,镇上也被洗劫一空。远在西安的董禹麓闻讯赶回,上书县府,县府转呈统领部。
陈渠珍一见,拍案而起,亲自率部前往永顺征剿,一举荡平匪穴,惩办了匪首。与董禹麓再次会面,真是感慨万千。当年困居西安,董先生高义,为料理西原后事慷慨相助。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不仅为恩人报了杀父之仇,也应了当初董先生“造福湘西人民”的祝愿。当陈渠珍挽留他一同治理湘西时,董禹麓欣然应诺。后来安顿好西安公务后,不仅将西原遗骨送回,还奉陈渠珍之命,率队去太原,考察学习阎锡山山西自治经验。
为西原追加的葬礼空前隆重。此时湘西首府已移署保靖,西原遗骨送达那天,陈渠珍率队迎往保靖城十里之外,排枪齐发,向天鸣枪致哀。统领部内设灵堂,花圈祭幛琳琅满目,凭吊祭悼人流不息。延请众僧讽经超度,一连七天七夜道场,陈渠珍昼夜为之守灵。遗骨运回凤凰,葬于大坡脑梁子湾,陈渠珍又亲手写下墓志铭。从保靖到凤凰,人人皆知西原,到处传颂着这位舍生忘死的西藏奇女子的事迹。
此后陈渠珍悉心经营湘西一方天地,取川边赵尔丰改土归流、山西阎锡山保境息民自治方略之长,与本省本地实际相结合,保民而王,一度成就了湘西自治理想。曾有若干年时间,湘西匪患消停,各业并举,士农工商安居乐业,称弦歌之声遍及苗疆或许有些夸张,但凤凰城之繁华曾有“小南京”之称却是真的。虽说偏安一隅,但在风雨如晦、天下大乱的年代里委实难能可贵。史称陈渠珍为“振奇之杰”,言之有据。
并非一帆风顺,也有大起大落,但落难有时何尝不是幸事一桩。湘西王生涯中第一次落难后,在20世纪30年代中期,寓居长沙时写下《艽野尘梦》;第二次落难,在四川南川经营实业,因为请来技术指导张志远,经他手流传这部奇书才得以昭告天下。
与西藏的旧账已结,此后陈渠珍再未去过西藏,再未参与藏事,即使想去也无可能:整个民国年间,康藏大道人为被阻,内地很少有人能够再到拉萨——康藏大道笼罩在硝烟战火中,为时数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