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丹
第13节 丹
这是一个陌生的行将谢世老人的目光,
我将成为他一个世纪之后最后的记忆。
丹使了很大劲才把老人握住我的手掰开,
瞬间老人眼底升起一团白雾。
我起得很早。睡在岩石上的鹰起得更早。常常,东方刚刚发出鱼肚白,它们就已用完了早餐,带着神圣的使命飞上天空。它们是使者,负有天上的职责。尽管我起得很早,但到得还是晚了一些,我望着天空,天空早已无迹可寻,我的脚下只是一个空空的由不规则石头拼贴起来的圆台。圆台四周,曾经疯长的芳草,到了冬天已显出一派安静的抽象的荒暖的色彩。大片的荒暖汇成了宁静如幻的光感,据说到了夜晚也不会消失,不仅如此,据说还会更加明亮、恍惚,仿佛夜晚橘色的月华深处幽寂的荒暖的梦。我虽并没真的见过夜晚的荒暖,不过这个早晨的色彩已让我感到某种可能。
早晨。阳光。阳光刻度般地变化着。
每个时刻,一点变化,一点移动,都是一幅画。
一个人面对一幅画久了,会成为画的一部分。
这是塞尚隐居维克多山时的观点。那么,我这样面对圆台久了是否也是圆台的一部分?
我内心如此之静,静得容不下任何人,无论于右燕俗气的诱惑,还是维格漫长的倾心的讲述,都不能真正走进我此刻的面对天葬圣地的寂静。几乎是一种抽象的岩石化的静,就好像我已是这圆台上任何一块石块,圆台的任何一部分。
圆台浅浅的,空空的,某个灵魂刚刚在此被送上天界。但神职人员工具犹在。刀具。横七竖八。残破。但刃部仍然雪亮。一把长柄斧。一枚指甲。牙。一件红毛衣被置于台外,袖管还弯曲地搭在台沿儿上,弯曲
———仿佛生命犹存,仿佛仍有话要说,仿佛仍在够着台上的生命。草丛中:一双发辫,系着红头绳,梳得整齐,摆得也整齐。
周围是枯萎的花。干花。枯而不败。
一个少女刚刚在这里,与早晨,与鹰一同冉冉升起。
但为什么可怜的老人就不行呢?
老人生前就渴望这一天。老人的肉身也被神职人员肢解了,甚至那些天上的使者也飞来了,但它们就是不肯下来!它们下来了一会儿,盘旋几圈又飞走了。家人召唤,神职人员召唤,丹巴尼玛疯了似的召唤,可无论怎样召唤,它们不再回头,它们远去,它们拒绝。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甚至只是传说中才有的事情。
这是让死者和生者都不能接受的。
可怜的老人。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丹巴尼玛一下飞起来
———张开双臂,随着天使的远去,一直跑进山里,跑到山顶,跑到消失,再没有回来。
丹的家总是很昏暗,而外面阳光如此强烈,因此每次刚一走进去总要适应好一会儿才能辨别出房间的格局、物体以及人的轮廓。最初感到的是似乎是潮湿,好像有许多洞穴般的潮气包围过来,但这是一种错觉,完全是因昏暗所致。每次当我能视物了,黑暗中最先慢慢浮现出的便是那个躺在墙边卡垫上的风烛残年的老人,每次老人都要抓住我的手,什么也不说,只是直视着我。最后一次,他的脸已经脱形,两腮凹陷,半张着嘴,因为是仰面躺着眼珠努力地向我这边转动。他还可以费力地支配眼珠,但已不能支配显形的可怕的脑袋。我来是要找丹的父亲。丹的父亲,一个中年的小老头,从更加黑的里屋走出来。我向丹的父亲说明来意,丹的父亲好像听不懂我不太熟练的藏语。我让丹给我找个懂汉语的人来,丹跟父亲说了我的意思,小老头点着头出去了。
这是一次临时决定的家访。丹有一阵子非常反常,不仅旷课,不仅完不成作业,不仅上课睡觉,而且竟然动不动就和别人大打出手。他把边茨打得满嘴是血,还打了旺金、小拉巴、尼玛次仁,总而言之,他在过度使用班长的权力而并不以身作则。很多同学向我告状,包括许多女生。我找丹谈了几次话,每次丹都咬着牙接受批评,我认为丹是在发狠改正错误,却不知他原来是腹中空空,是早晨甚至中午没吃饭饿的,他要 “饿”狠狠向我保证。但是饥饿总是使丹失去理智,饥饿常常让他像一头豹子一样胡乱发怒胡乱打人。丹屡教不改屡教屡犯让我终于失去耐心我太失望了,因为丹巴尼玛竟然偷了别人的东西,我指着丹的鼻子大骂骂他没出息,恨自己当初瞎了眼,怎么让他当了班长,这个班长竟然是个小偷,偷别人的零食。我嘲讽他你有本事抢好不!好好不好啊。抢也比偷强!我揪住丹的衣领大声说,你惭愧不惭愧呀,惭愧不惭愧呀!而丹竟对我怒目圆睁,握起了拳头。我说,丹,怎么你还想打我吗?你打,你打,你打呀!我对丹实在是太好了,他太让我失望了,他的脸在混乱地抽搐,举起了拳头却又放下来,我当胸给了丹一拳,丹的拳头挥向我,却最终打在自己的胸上,丹号啕大哭,一边胡乱地打自己,一边说他受不了了,再也受不了了,他的阿爸整天骂他打他,嫌他吃得多,不让他吃饱饭;他经常不吃早饭就来上学,中午放学家里还是没饭吃。他管教淘气的弟弟,爸爸却打他。他不想上学了,他想回黑河老家找舅舅去,他要去放羊,可他又舍不下爷爷,他的爷爷快死了,爷爷离不开他 ……
原来丹的一切竟然是饿肚子造成的,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感到失职,太不了解丹了。可丹为什么从来也没跟我说过这些呢?我问丹怎么不早跟我说!丹大声向我说,我怎么说,我没法说,我不想说!丹健壮,憨直,是我平时的影子,简直像我的保镖。我和丹一起度过了无数的周末,我们一起去逛街,爬山,涉水,朝圣,进香,吃饭。丹饭量大,每次我都让丹放开肚子吃,他吃五个馒头或三大碗米饭,我认为他吃饱了,后来我才发现他只吃了半饱,因为有一次请友人吃饭,我下了三斤面,结果朋友没能如约,我说丹这回看你的了。丹全吃了,丹抹抹嘴,说这一次真的吃饱了。
四月的萨噶达瓦节,一个全民朝圣和转山的日子。节日持续七天。丹是全班唯一在七天之内围绕白哲寺院磕完七圈长头的学生。那个星期,丹因为磕长头弄得像个土人似的,额头、手、膝盖骨全破了,六字真言何止念了千遍万遍。桑尼磕了两圈就累倒了。桑尼在七天里为丹提供了至少十四瓶亲手做的酸奶,桑尼的母亲也在转山的最后两天为丹做了一副护膝,让桑尼送给丹。丹的苦行与虔诚是出了名的。丹四岁从黑河老家来到拉萨,被父母放到了寺院里由爷爷带,一直到了九岁上学才回到父母在水泥厂的家。爷爷一辈子在寺院里烧柴做饭,我曾问丹,爷爷算是喇嘛还是干活的人,丹说爷爷当然是喇嘛。不过在我看来严格地说不能算是,不然怎么不在寺庙在家里养老呢?我搞不懂是怎么回事,不好深问丹巴尼玛,怕伤他的自尊。
现在,丹坐在了爷爷身边,贴着爷爷的耳朵说知心话。我听不懂。我看到老人的手颤抖着伸出来,丹就接过爷爷的手,轻轻握着。老人喉咙发出一种奇怪的声音,表情非常激动。我问丹爷爷怎么了,丹说爷爷就是这样,老了,特别爱哭。是的,我看出来了,老人是在哭。当老人的哭声又大了一些时,丹搂住老人的脸,对着爷爷耳朵,再次喃喃地说着什么。老人好像居然也说话了,我听不清,丹回过头来对我说,爷爷说包包里有钱,让他不要饿肚子;爷爷说,他死了,要我背他去白哲寺天葬,说罢,爷孙俩抱头而哭。
丹的父亲带来一个人,是丹的小学老师,叫罗布,我们认识。我跟罗布谈了丹最近的情况,我认为丹从小跟爷爷长大,同父母有隔阂,父母可端了一碗到爷爷跟前,俯下身,把茶送到爷爷嘴边。丹一口一口地向爷爷嘴里送,老人的泪再次流出来。
告辞的时候,我再次向丹的父亲强调,一定要让孩子吃饱饭,不要随意打骂孩子。最后我走到丹的爷爷跟前,向老人合掌,让老人放心丹巴尼玛,老人颤颤地从被子里伸出手,我赶快抓住了老人的手,使劲握着。老人瞪大眼睛看着我,好像要把我看穿看透似的。我无法解读老人此刻的能有些偏向这对孩子成长很不好,我说丹是个非常好的孩子,将来会很有出息。罗布一句一句地说给小老头,并且我听得出还有所发挥。我和罗布说话的时候,丹洗了脸,拿起墙角处的酥油桶,为我们打起酥油茶来。不一会儿,茶打好了,丹给我和罗布倒了一碗,也给父亲倒了一碗,最后目光。但我知道,这是一个陌生的行将谢世的老人的目光,我将成为他近一个世纪的最后的复杂记忆或期待。我必须走了,但老人却抓住我的手不放,丹使了很大劲才把老人的手掰开,就在这瞬间我记得仿佛看到老人的眼底升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
两天之后,老人辞世。没有葬礼,只有默默祈祷,送行。头天晚上,就是丹出事的头一天晚上,丹忽然跑到学校告诉我今夜将为爷爷超度,凌晨要送爷爷去天葬台。丹说我可以去看。丹知道我一直很想一睹天葬的神秘过程,但我没去。我知道他们的习俗:天葬是不让生人看的,不让看的一个原因就是怕鹰不下来。我不知我算不算生人。我告诉丹好好送老人去天堂,我会为老人烧一炷香的。
丹悲伤而又欣慰,因为爷爷终于能去他想去的地方了,丹说爷爷生前已无数次在天葬台躺过,祈祷过,早已把自己献给白哲寺的天葬台。这等于预先将自己交给了天堂。我从未焚过香,但那个很静的夜,我的窗前香烟袅袅,是我焚的香。
我不知佛事在何处进行着,但我分明觉得某种嗡嗡的诵经声就在我的窗棂上,正如月光永远在我的窗棂上。我没想到那个黎明天使竟然拒绝老人,它们飞下来又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