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节 母亲
第14节 母亲
即使在那样的年代母亲的内心依然强大,
没什么能真正打倒她。她讲《佛本生》,
讲慧鸟,讲九色鹿、善忍的龟、舍身饲虎,
她把所有解喻内容和宗教术语全部隐去,
听上去像是简单的儿童故事。
维格的信仰尽管并不纯粹,仍有着早年的孩提时代的情结。这非常重要,因为很多时候信仰是一种习惯,一种来自于父母的引领。后天也可以形成宗教信仰,但如果没有早年的习惯,没有血液里的某种东西,总是不那么纯粹或者至少不那么自然。为什么西藏的宗教那么自然而然?就是因为信仰首先是一代代人的生活习惯。
维格是母亲维格拉姆最小的女儿,维格出生时上面已有两个哥哥,三个姐姐。对最小的女儿母亲总有一些想法,比如将自己的名字与女儿的名字重叠,仿佛一个圆,一个轮回。这是西藏常见的习惯。虽然来自神秘的西藏高原,但在北京,在那无差别的年代,已经有了六个孩子的维格的母亲和内地的任何一个普通的母亲看上去没什么不同。维格拉姆有一份工作,操持家务,一日三餐,早已不穿藏装,连发型也变成了那个时代妇女最常见的齐刷刷的发型。虽然每个孩子出生时母亲都给起了一个藏族名字,像达瓦、尼玛、卓玛,或是央宗、晋美、罗布,但没一个孩子的藏族名字真正叫开过,不久就被忘掉了。所有的孩子都随了父姓,清一色的汉族名字,每次填表时都是汉族,就连最小的维格拉姆也不例外。那时,70年代,住房紧张,一大家子人住在学院的筒子楼里,和绝大多数拥挤不堪的家庭没有任何区别。别想有什么特色,甚至也不许有特色。
孩子们自然都没什么西藏概念,就算知道母亲是藏族也被忽略了,因为孩子们不想和别人有任何的不同。当然,孩子们都非常爱母亲,这不用说。事实上他们对母亲的爱远远超过了一向严格的父亲。不是因为别的,主要是因为母亲从来管不了孩子,没人听母亲的话,孩子们可以在母亲面前无法无天。母亲因为信佛不仅在孩子们面前毫无权威,而且在孩子们看来经常是可笑的。比如母亲一着急或遇到意外就会突然合掌,双眼一闭,口中念念有词
———这一习惯在毛泽东时代哪怕是后期也是如此特殊,以至令人发笑。有段时间,淘气的姐姐们故意逗母亲让母亲合掌,比如突然大声喊:啊,外面着火了!或者说:沈佳媛(维格)掉床下了!那时淘气的姐姐或哥哥就会挤眉弄眼地说:瞧,妈又念经了!这样的情况屡试不爽,可妈妈从没因此打过她的孩子,因为她根本就不会打人。不用说打人,母亲就连骂人也不会,顶多是摇头叹息。母亲合掌祈祷的习惯多次被学校批判过,写过无数次检讨,甚至被隔离审查过,虽然这一习惯后来在外面改过来了,但在家里一直没有。
如果说习惯性合掌诵经只不过是一个可笑的习惯,那么母亲另外一个不易见到的举动就让她所有的孩子都笑不出来了。母亲秘密藏有一尊铜佛像,佛像有许多条手臂,样子跟《农奴》电影铁栅栏后面可怕的多手佛母像一模一样!因为母亲非常秘密,不是所有的孩子都见到过母亲的佛母像,正因为如此,没见过的孩子在想象中,在别人的传说中越发觉得可怕。佛母像的眼睛被描绘为蓝的、白的、弯弯的,嘴唇是红的,脑门儿上还有一只眼睛,眼睛是蓝的……
或许正因为这个秘密,许多年后母亲又回到了西藏。母亲维格告诉王摩诘,她是后来在越洋电话中才从父亲那儿得知,父亲陪母亲去了西藏,但飞机一落地父亲便心脏病发作,在医院住了一星期便回到北京。母亲没有陪父亲回北京,而且再也没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