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同居

作者:宁肯 字数:10720 阅读:39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29节 同居

壁灯。书籍。两个人同床阅读,没有任何性意味;

  维格的睡衣是带领子的,领口像在办公室一样公共。

  他不用再恐惧什么。但是他究竟恐惧什么呢?

  恐惧美?美好?温馨?爱抚?

  老头是五一前离开饭店搬进王摩诘的房间 的。离开了被老头称之为“建筑物”的五星级饭 店,老头罕见地对拉萨河郊外的乡村风景赞不绝 口。在老头看来,拉萨郊外的雪山更接近于乡村 化的阿尔卑斯山——老头每年都要在那里的老 房子待上一阵子。此外,王摩诘简陋的石头房子 虽然无法同老头城堡式的房子相比,但王摩诘房 间里拥有的满目书籍让老头格外亲切、一见倾 心。用老头自己夸张的说法:感觉像是回到了他 的阿尔卑斯山的书房。这种说法显然不符合老头 一贯严谨的咄咄逼人的作风,老头这样夸张无非 是要证实他提前离开饭店是对的。

  维格对老头的第一印象却十分不佳,主要是 老头最初看上去完全不像个哲学家,倒像个资深 的侦探。老头深陷在皱纹深处的目光十分硬朗, 专注人的时候有一种穿透感,而他对你所有普通 的“注视”都可以说是“专注”。虽然没有让人不舒 服的感觉,却让人不寒而栗。老头在珠穆朗玛饭 店仅仅静养了三天,便声称再也无法忍受拉萨神 话般的寂静,老头用空烟斗敲着桌子,要求立刻 去另一个神话般的宫殿拜访儿子(在老头看来, 拉萨所有的寺院都是宫殿)。本来,那天维格和王 摩诘是带着水果到饭店来看望老头的,没打算接 老头到学校,结果一到饭店,老头像困兽一样咆 哮起来。因为激动,因为一整天没见到人,因为铿 锵有力,因为不断挥舞烟斗,老头的一缕雪一样 的白发震落到了额角上————按照王摩诘的说法 那缕垂下的白发倒也使老头显得年轻了一 些——白发甚至遮住了老头的一只眼睛。老头的 眼角布满了强硬的皱纹,皱纹从眼角一直有力地 延伸到了嘴角,直到下巴的一条横纹。失控的老 头不要说不像哲学家,甚至也不像资深的侦探, 或者简直相反,像铁栏杆内的人。

  ——是不是高原反应?维格满不在乎地用汉 语问王摩诘。

  王摩诘反应很快,极其严肃地回答不是,制 止了维格。

  按原先的安排,老头应在珠穆朗玛饭店再静 养两天,五一当天一早住到学校,当天即可到白 哲寺开始对话。这样的安排除了考虑到最重要的 老头的身体因素,还有一个相对重要的原因是四 月二十九日、三十日两天虽是周末,但因临近五 一,学校把这两天调整为上课时间,五一一起休, 因此,这两天王摩诘和维格都要上课,没时间陪 老头上白哲寺。维格再次向老头解释了他们的合 理安排,接着王摩诘又用笨拙的法语夹杂着英语 向老头温和地解释了一遍。

  但是都没用。而且,老头居然了解学校,老头 认为他们不可能一整天都上课,他今晚住到学 校,明天他们两人中只要有一个人有点时间就可 以把他送到白哲寺(维格已把老头的“宫殿”纠正 过来)。老头说的还真不无道理。另外,老头认为 珠穆朗玛饭店价格昂贵,建议把同样的钱付给维 格。维格毫不客气地对老头说根本没打算要老头 一分钱。

  ——为什么?这是你们应得的。

  ——我们不应该违反日程,维格没理老头, 在法国日程定了是不能随意更改的。

  ————我们不是旅行社,是朋友,对吗?

  老头毫不相让。 维格对老头说她在法国的 “朋友”经常告诫她不要随意改变计划,维格特别 强调了 “朋友”一词。

  这种争吵很不礼貌,王摩诘再次制止了维格。

  王摩诘答应了老头离开饭店。

  老头收拾好东西,三个人上电梯,下电梯,到 了大堂,退房。王摩诘叫了一辆出租车,让老头上 了车,又拉开后门很绅士地让维格上车,维格却 拿出了一串钥匙交给了王摩诘,告诉王摩诘这是 她的房间钥匙。维格没再多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连出租车也没叫。

  这里离八角街不远,维格走着就能回母亲家 了,这样看来他们的“同居”不是真的——王摩诘 在车上想,感到轻松。

  王摩诘在车上愉快地用英语向老头解释了 维格走的原因,他腾出了自己的房子,维格又把 房子腾给了他,维格呢,就得回拉萨八角街妈妈 家去住。事情有些复杂,老头没太听明白。

  王摩诘重新解释了一遍。老头用英语和法语 连比带画:

  ——就是说,你搬出了你的房子,她搬出了 她的房子,我住你的房子,你住她的房子,她在这 里还有房子……

  王摩诘承认是这样。老头虽然没再说什么, 但还是做了一个不解的手势。老头的不解几乎就 是对整个东方的不解。

  ——她很漂亮,很有个性,老头注视着王摩诘说。

  是,很漂亮,王摩丨诘说。

  一我知道她在巴黎留过学,她像法国姑娘。

  ——她有二分之一藏族血液。

  —真的?真的吗?

  ——她认为您是来质疑佛教的,所以…… 一一噢?是吗?你是学哲学的,应该向她解释。

  ——我解释过了,问题说起来并不简单,牵 涉很多东西。

  ——是的,真理从来不是简单的形式。

  出租车到了学校,王摩诘取下老头的行李, 把老头带到自己的房间。老头对王摩诘的房间感 到新鲜,非常满意,唯一遗憾的是房间没有电话。 老头每天要拨号上网,收发信件,与世界各地联 系。王摩诘说维格房间有电话,老头立刻拿出笔 记本电脑要求去试。结果非常神奇,很快,世界就 展现在老头面前。

  老头放心了,但是奇怪他为什么不能住在维 格这里。老头承认这样问显然不合适,这不意味 着他要求住这个有电话线的房间,他只是不明白 事情为什么要这么复杂:既然维格已腾出了房 子,为什么他不能直接搬这里,还要麻烦王摩诘 再搬一次?王摩诘告诉老头,他们刚才在车上已 涉及这个问题。

  ——她认为您是怀疑论者,所以不给您住她 的房子。

  老头耸耸肩,做了一个不解的表情。

  ——另外,王摩诘说,没结婚女孩的房间在 中国叫闺房,闺房一般是不能待客的。

  ——可是,你不是客人吗?你可以,我不可以?

  ——这在逻辑上确实站不住脚,不过我们 俩,您和我,总要有一个人住到她的房间,中国有 句俗话,叫两害相权取其轻,对闺房而言我们两 个可以理解为两害。

  ——我们是两害?我是一害?

  ——当然,对女权主义者男人都是祸害。 ——噢,王,你很有趣。

  老头喜欢王摩诘,特别为王摩诘在这么偏僻 的地方有这么多书感到惊奇。不过老头不理解王 摩诘为什么放弃大学教职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 的小学教书。王摩诘介绍了自己的情况,提到了 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曾在剑桥有一份教职, 与罗素是同行。一度维特根斯坦认为哲学问题在 大学要么全部解决,要么毫无出路,于是离开剑

  桥到了奥地利南部山区一所小学任教

  ——不过,你要知道,维特根斯坦在当地并 不受欢迎,据我所知,那里的衣民称他是“一个疯 狂的家伙”,老头摇摇烟斗说。

  ——可他受到了孩子的欢迎,王摩诘说,他 带着孩子组装蒸汽机,制作教学模型,还自己花 钱领着孩子们旅行、参观,他的哲学的“日常语言 立场”明显受到做小学教师的影响。

  ——语言哲学?差不多就是从维特根斯坦开 始,哲学在语言内部现在已变成语言游戏。语言 哲学充其量只是一种形而上学的技术性练习,要 我看,即使哲学变成了囚徒,语言也不是它的囚 笼。

  ——维特根斯坦打破了传统的体系哲学,不 无道理。

  ——他的道理就是使破碎的世界变得更加 破碎,使世界失去了整体的形象。即使整体世界 是不可能的,也要有一个整体世界。批判这个不 可能的世界是哲学的基本任务之一,但要否定这 个世界就会走向反面,换句话说如果舞台拆除了 还存在舞蹈吗?世界也一样,否定它的整体性,它 的破碎就毫无意义。

  老头与王摩诘聊得兴趣盎然。对王摩诘的名 字老头也感兴趣,王摩诘自嘲地解释自己的前世 是中国古人,一个受佛教影响很深的诗人和大画 家,一个唐朝人。老头隐约知道中国的唐朝,对 “前世”的概念十分警觉。

  王摩诘只好退一步解释,按照东方人的习惯 或看法,每个人都有一个前世,或者理解为祖先 也可以。王摩诘没对老头说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名 字,他的名字是自己那位唯唐代大诗人王维王摩 诘是尊的祖父起的。祖父是故宫博物院文物修缮 专家(主要是绘画方面),_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故 宫度过,一辈子推崇诗画俱佳的王维王摩诘,连 李白都看不上。王摩诘儿时没少去故宫,一度差 不多就跟祖父长在故宫里。但总的来说,王摩诘 认为童年的故宫对他产生了并不愉快的影响。如 果想象一个正成长的孩子每天面对紫禁城那样 宏大的宫殿,那会对他产生怎样压倒性的潜在影 响?

  当然,王摩诘不想夸大这种影响,不能说他 的童年时代就已被某种东西塑造,但是一想到童 年,身体的确就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不,和太监 的感觉还不尽相同,但也的确在梦中向往某种快 感。他曾尝试过对自己下手,就像比利时的一个 行为艺术家当众将自己的生殖器割下,向众人展示,但结果他总是在梦中醒来。别人都不理解那 个比利时艺术家,王摩诘认为自己是理解的,因 为他经常有对自己下手的冲动。祖父喜欢王摩诘 的诗画,把他命名为王摩诘,不知道祖父的用意 究竟何在。祖父不喜欢李白太奇怪了,不喜欢李 白绝对是不正常的,李白大名鼎鼎,可据说在学 界真正喜欢李白的人并不多。李白作为充分个性 的镜像让习惯不充分的人感到痛苦、自惭、不舒 服。同样是个体镜像的杜甫,包括王摩诘,就让人 感到舒服,让人产生道德感、正义感,至少是洁身 自好的出世感。李白除外,与这些不沾边。李白实 际上是古老传统文化的一个异己的存在。王摩诘 当然不能同老头讲这些,老头不了解中国,更不 用说中国博大精深的文化。当然老头知道孔子, 但王摩诘立刻指出孔子的糟帕,让老头颇为不 解。

  ——可是,要知道,老头说,孔子是公元前的 人,是不能对后世承担责任的,动辄追究一个两 千年前人的责任不是应该采取的态度。

  ——的确,独立地看孔子是无辜的,但事实 上孔子在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独立的个人,他身 上集中了很多东西,这些东西现在仍在起作用。 当然我相信,孔子迟早会在中国获得独立意义, 就像您认为的那种独立的意义,这是大势所趋。

  老头凝视着王摩诘。

  一我理解孔子在中国的复杂含义,不过不 管怎么说,哲学不仅仅只对现实发言,很多时候 它更大的意义在于对现实的超越。我不知道你能 否超越,你能吗?特别是中国的现实?

  老头目光炯炯,不仅仅锐利,还有老年人的 慈祥。

  ——我不知道,王摩诘说。

  ——你虽然年轻,可是很沉重,和法国年轻 人不同。

  ——某种意义也很衰老。

  王,你非常有味道,我喜欢你。

  王摩诘想让老头早些休息,老头却很有谈 兴。大概许多天没和人说话了,老头抓着王摩诘 不放,王摩诘当然愿跟大师多聊聊。又聊了一个 多小时,王摩诘告辞,回到了维格的房间。王摩诘 刚关上门不久,老头又来敲门。不知道老头又有 什么事,是否又要上网看邮件。王摩诘匆匆结束 了小便,打开门,结果是维格。

  维格出乎意料地站在王摩诘的面前。

  王摩诘把维格忘得一干二净,满脑子都是老 头。之前,尽管他叠起了维格乱糟糟的床被————

  维格总是不叠被———他仍在想着和老头的对话。

  维格拨开王摩诘,走了进来。

  ——看什么?不认识了 ?

  ——我以为……

  ——以为什么?以为你如愿以偿了是吗?

  ——是,还真是,我还挺高兴的。

  一我给你钥匙时看到你的样子了。

  ——我那时还没高兴呢。

  ————你不觉得。

  ——我刚把你的被子叠起来了,要不要我再 给你铺上?

  ——铺上,维格手插在风衣兜里说。

  王摩诘给维格重新铺上床,维格脱掉外衣, 挂在衣架上,把手提袋的大包小包东西填入冰 箱,然后拿上坤包进了浴室。维格的房间比王摩 诘的房间稍大,经过改造有个小小的卫浴,维格 没回来前王摩诘和老头都已在这儿方便过。王摩 诘记得刚才方便时还在想维格真是固执,老头住 他那儿半夜如厕还得穿过倾斜操场到公共厕所 去。王摩诘想一般老年人都有尿频的毛病,夜里 让一个七十多岁老人一趟一趟上公厕很不人道。 但是没用,维格坚持不让老头住她的房子。王摩 诘原想给老头预备一个尿盆或夜壶之类的东西, 他倒是有现成的,冬天他就用这个,但是想来想 去难以出口,不知怎样跟老头说,最后还是向老 头推荐了学校的公共厕所。王摩诘领老头到公厕 看了看,认了认门。看到如此多蹲坑的厕所老头 十分惊讶,王摩诘向老头保证这是全拉萨最宽敞 的公共厕所,就算旅游点的公厕也不如这儿宽 敞,王摩诘指着上面对老头说,这儿窗子都没装 玻璃,通风条件好,但末了还是说了声抱歉。

  浴室水声响亮,透过浴室雾玻璃,差不多可 以看到里面模糊的冲水的身影,王摩诘不由得联 想起沐浴节之夜那个妖娆的公共的夜晚。就对女 人纯粹审美而言王摩诘并无任何障碍,不仅仅如 此,还可以将维格的身体美学分析得头头是道, 讲出一大堆审美理论,但前提必须是在有距离的 情况下,或者和对象毫无关系的情况下,譬如那 个妖娆的公共的夜晚。那时他觉得是安全的,因 此也是愉悦的,他的心智异常的发达。现在,尽管 隔着不可视的浴室玻璃,王摩诘还是感到紧张。

  王摩诘将新买的简易折叠床放倒,房间逼 仄,只能靠着维格的床边放。幸好折叠床比维格 的软床矮了一截,不然两张床就像一张床似的。 王摩诘也曾考虑过比如把沙发、卡垫、茶几什么 挪动一下,让这些东西靠维格的床,这样折叠床可以离开维格的床放在前窗之下,但是一来动静 太大,房间显然会因此全不像样子,二来折叠床 是临时用床,只是晚上用一下,早晨就收起来了。

  没办法,靠一起就靠一起吧,王摩诘认为只 能如此。

  维格洗完澡出来,命令王摩诘去洗。是的,就 是命令,毫无疑问。王摩诘稍耽搁了一下,给维格 倒上了一杯茶,去洗了杯子——实际是拖延一 进了浴室。

  王摩诘从浴室出来时(用了很长的时间)维 格已上床,头发披散,睡衣很严实,—点不暴露。 维格一半身子在被子里,一半靠着床头,手里捧 了一本书。

  房间顶灯已关,只亮着床头灯。

  ——看什么书呢?王摩诘故作轻松地问了一声。

  维格将书晃了一下,继续看。

  王摩诘凑到跟前,拼读了一半便叫出了书名:

  ——大卫•妮尔,《一个巴黎女子的拉萨历险记》。

  接着,王摩诘响亮地说:

  ——对了,这本书有汉语版,东方出版社出 版的,如果我记得不错1987年就翻译过来了,我 看过。大卫•妮尔是个法国老太太,老太太活到了 —百O二岁,她五十多岁才开始前往西藏的漫漫 路途,她曾徒步到了拉萨,走了有七八个月,还到 过许多地方。

  王摩诘试图造成一种轻松多话的气氛,但有 点语无伦次。

  维格打断了王摩诘:

  ——你是不是很紧张?维格放下了书,平静 地说。

  ——是,是。王摩诘承认了,觉得还是承认了 比较好。

  ——你不用紧张,最好自然一点。

  ——这不是我想办就能办得到的。

  ——那你就紧张吧,不过别那么多话。

  ——对了,我们不是买了涨杆和隔帘吗?你 洗澡时我想装上,可我得经过你的允许,因为这是你的房间

  ——不,我不允许。

  ——我可能会失眠,多半会,肯定会。

  ——今天失眠了,明天就好一点。

  ——为什么非要这样?

  ——我想知道你失眠之夜都在想什么,你应 该写写你的身体笔记,我看这比你的什么“零”的 笔记重要得多。

  ——你简直像我的医生,好像要给我治病。 ——不敢当,我要真是就好了。

  王摩诘上了折叠床,差不多和维格并排靠在 床上。他的床略矮一点,有个台阶状的划分,不过 区别是区别开了,王摩诘也因此略矮一块,感觉 并不好。王摩诘想象假如他的床高一点她的矮一 点会怎样呢?想想也不好,那样看维格太清楚。或 者如果两张床一般高,最终会找到某种平衡或平 静?……

  王摩诘拿着一本书看,根本看不下去。他太 不习惯正常地和一个女人并排躺在一起,他身体 在跳,手、胳膊、前胸后背都一阵阵地跳,而且越 想越跳。很快王摩诘就发现他脸上的汗慢慢淌了 下来,汗珠落在手上。此时王摩诘感觉不到任何 来自身体内部的需要,恰恰相反,现在他是多么 的需要于右燕。

  他浑身燥热,整个皮肤都在燃烧,他想妻子 的皮带、于右燕的皮带,他渴望皮带触到身体的 那清脆的一刹那,他大汗淋漓……但同时,只要 他稍稍看一眼四周,他的理性同时告诉他一切是 多么美好:壁灯,书籍,两个人的阅读;没有任何 性意味;维格的睡衣甚至是带领子的,白色领口 就像在办公室一样公共。按道理他不用恐惧什 么。但是他到底究竟恐惧什么呢?他在恐惧与自 己至关重要的美?美好?温馨?爱抚?等等诸如此 类。如果他真要写身体笔记,他会首先写上他恐 惧美好。

  身体笔记,维格很了解他……

  ——你去擦擦汗吧,要不就再去冲一下凉? 维格差不多是对着书说。王摩诘同样没对着 维格,而是对着浴室雾玻璃——玻璃上有维格妙 不可言的身影,说:

  ——我从不求人,但我今天想求你,我们把 隔帘挂上吧。

  停了一下,王摩诘非常诚恳地继续说:

  ——你知道,这么多年我习惯了一个人睡, 这样我受不了。而且你得考虑我们明天上完课要 陪老头去见马丁格,我们差不多一天都要在白哲 寺,我要睡不好觉怎么能撑得下来?我真没想到 你会回来。不,我不是怪你回来,对不起,我不是 这个意思,我是说,我一点精神准备也没有。我现 在整个心思都在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和马 丁格的对话上,我期待这件事很久了。老头称得 上是西方思想大师,马丁格是古老东方佛教文化的现代守护者,他们之间的对话你难以想象的重 要,可能算是这个世纪末最重要的一次对话,是 现代思想同两千年前的思想不得不寻求碰撞的 对话,尽管我不认为会有什么结论,但这种碰撞 本身是一种最好的思想练习,我觉得非常幸运, 我必须休息好了,我要全力以赴。

  维格放下书,对王摩诘说:

  ——你光有思想没有生命有什么用?

  ——我怎么没有生命?我的思想多活跃,多 敏锐。

  ——你那叫什么生命?

  ——我的思想就是我的生命……

  王摩诘这话是认真的,没有丝毫调侃的意味。

  一况且,维格,亏了你还是个佛教徒,佛家 是蔑视皮相生命的’佛家讲“身非是我”,肉身不 过是皮囊,根本无所谓。

  ————你这是歪曲佛教丨佛教是讲肉身的解 脱,但更讲解脱的过程,卡诺仁波钦曾对我讲,此 生为人是难得的,虽然人生无常,业报相随,六道 轮回,因此要寻求解脱之道,但解脱的方式是丰 富的。马丁格也说佛法有八万四千法门,适应人 的千差万别,在千差万别的解脱途中,佛法对生 命是大慈大悲的,给了人充分的选择和理解。你 看看佛的眼睛,看看观音的眼睛,那是蔑视生命 吗?那里有一丝一毫的蔑视吗?你认真注视过吗? 那是多么慈悲,同情,不拒绝一切生命的形式,给 予所有的生命照耀,也包括对你这样人的照耀, 虽然你根本不觉得。

  一你是说佛也照耀我?

  ——佛照耀一切!

  ——可我怎么觉得是你在照耀我?

  ——佛是无所不在的。

  ——维格,你是不是有点搞混了,我怎么听 出了基督教的味道?我只听说过上帝无所不在, 没听过佛无所不在,你这样布道有问题。

  ——你除了没一点信仰还是个无赖,这我早 发现了。

  ——不,不,问题——是——你的确有毛病, 有时你把两种宗教混为一谈,你在法国是不是常 去天主教堂?你肯定常去巴黎圣母院,我看过电 影《巴黎圣母院》……

  ——行啦!维格大叫一声。

  ——我可以把隔帘挂上吗?

  ——挂上!

  王摩诘的策略成功了,很快便把涨杆横在两 端墙上,挂上了隔帘。隔帘是深蓝色的,绘有弯弯 的吉祥的月亮,海浪,实际是夏季逛林卡的藏式 帷幔。

  ——我让月亮冲着你,王摩诘讨好地对维格说。

  可是,王摩诘刚躺下来,舒服还没一分钟,隔 帘忽地脱落下来。

  怎么回事?王摩诘一下坐起来。

  王摩诘重新挂好,刚躺下,隔帘又掉了下来。

  ——真见了鬼了,怎么回事!

  ——别以为你得逞了,维格说,继续看书。

  ——我说呢,原来你拽的!

  ——是,是,是我拽的。

  ——你怎么能这样?你到底什么意思?

  ——无赖谁都会,不光你会。

  王摩诘绝望了,没再挂隔帘。维格近在咫尺, 王摩诘难以适应,汗又慢慢地流了下来,以致王 摩诘后来不得不真的去了浴室。王摩诘在浴室 冲,洗,擦,用的完全是冷水,出来时带出一股冷 气。此后,王摩诘又冲了若干次,差不多每隔一会 儿就要冲一次,每次都带着寒气,最后一次冲洗 已是夜里两点。维格不再看书了,最后对王摩诘 说了一句:

  ——冲水这条你要记在笔记上,一共七次。

  说完维格兀自关了壁灯,也没同王摩诘商量 一下。

  维格太累了。没过一会儿就有了轻微的鼾 声。听到鼾声,王摩诘小心翼翼轻手轻脚挂上隔 帘,然后轻手轻脚躺下,听着维格的动静。还好, 隔帘没再落下,王摩诘放心了,安全了。借着月 光,王摩诘看到由于隔帘一间房变成了不规则的 两间。

  一时难以入眠,王摩诘便想维格关于八万四 千法门的话,他虽嘲笑了维格,不过维格的话还 是有道理的。维格身上不论有多少不同的混杂的 东西,不论她的话是否完全符合佛教义理,他想 她的骨子里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纯粹的东西。这 种纯粹的东西甚至使她表面的混乱与似是而非 也变得有了光亮、熠熠生辉。很显然,她的血液里 有某种与生俱来的基因,而他是不可能有的。

  • 首页
    返回首页
  • 栏目
    栏目
  • 设置
    设置
  • 夜间
  • 日间

设置

阅读背景
正文字体
  • 宋体
  • 黑体
  • 微软雅黑
  • 楷体
文字大小
A-
14
A+
页面宽度
  • 640
  • 800
  • 960
  • 1280
上一篇:第28节 对话 下一篇:第30节 实女•灵女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