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节 实女•灵女
第30节 实女•灵女
一弹指有三十二亿百千念,一念有九十刹那,
—刹那又有九百生灭……没有穷尽,无限可分。
灵女在无限的观想中浮现,最终化为内女,
化为身体中永恒的阴性,一如阳性。
西藏的早晨,永远是那么明亮,清澈,阳光打 在任何地方都像是在燃烧,燃烧却心旷神怡。让 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在阳光中的石几上对此 却毫无感觉,像往常一样放好微录机、羊皮笔记 本,在本上记下日期,点燃福尔摩斯式的毫无幽 默感的直嘴烟斗,每天如此,烟斗通常会持续吸 整个上午,直到下午再点燃一次,这中间绝大部 分时间是空吸,或含着,或咬着,或端着,整齐的 白发像雪山一样明亮。
马丁格的小屋没有因父亲的到来有任何新 的哪怕是拂去尘埃的变化。最初,维格本来是要 和我彻底清扫一下小屋的,那天我们连保洁用品 都带来了,清洗剂、棉布、掸子、水桶、刷子,但马 丁格不同意我们清扫,马丁格甚至连年深日久的 灰尘也不让我们拂去。一切都要保持原状,一切 都是平静的日常性,而日常性在我看来就是历史 性。我完全赞同马丁格。除了袅袅的茶香,小屋甚 至没有新的温度,就连佛龛上的酥油灯都是恒久 的,即使维格的周到以及唯一女性的气息也没打 破某种难以言喻的恒定如历史仍在延续的气息 (对于王摩诘有力的叙述,我必须向其致敬)。
谈话围绕佛教,也不限于佛教,仿佛佛教是 文化的试金石。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不可 避免地谈到了弗洛伊德、无意识、性、压抑、双修、 藏密、宗教与性,诸如此类。我熟悉这些话题,我 和马丁格多次谈论过弗洛伊德,我曾直截了当提 到过某些我一直迷惑不解的问题®。那段时间,我
①比如双修的问题,我就一直难以理解,我 怀疑它是否在主流宗教比如以戒律严格著称的 黄教中存在。马丁格承认双修在藏传佛教的密宗 理念中存在,但不是说任何一个密宗的修行者都 可以双修。马丁格说双修作为密乘的一种修行方 式,修行双方都必须有很高的成就,通常要达到 这样的境界:修行的人眼睛闭上,树上的果子落 下来,睁开眼果子又会长上去,有了这样的境界 的人才可以进行双修。我认为这种情况无论在 物理学上还是生物学上都是不可能的,但是马 丁格居然认为是可能的。马丁格说,对于一个静 修者来说,在达到一定境界之后,世界对他就是 自由的。
不过,马丁格也承认,要达到这样的境界是 非常非常困难的,马丁格说它要求修行者首先必 须要出家达十五年以上,经考核合格方准许修行 密宗。修密达十五年以上,经考核合格方准许修 密宗的“乐空双运”,即异性双修。密宗的入门的 弟子首先要接受灌顶,熟知一切修习本尊和念诵 真言咒语的方法,然后根据不同身心根器修持不 同等级的密乘。也就是说,只有那些根器锐利的 弟子才有缘修持“大乘密法”,而大乘密法又有不 同等级。
马丁格说,“大乘密法”初级为事部,相对简 单,是一种沐浴、清洁的密乘之法。中级为行部, 是一种把外部身体的言行与内心的三昧相融合 的修持的方法。高级为瑜伽部,瑜伽部在前两级 基础上主要修习内心的方便法门,要做到能把内 心的胜义谛和广泛的世俗谛和合相应,使三昧达 到无区别。有这种成就者已是稀有,但仍不是至 境,还要达到最高级的无上瑜伽部。只有到了无 上瑜伽部,也就是,把方便与智慧证得无二、无 别、合为一体,才算达到了圆满的至境,所以称作 “无上瑜伽”。最后,“无上瑜伽”又分为两部 分一父续和母续。父续是关于修持方便、生起 次第为主的密乘,母续是关于修持坛城中的女神 本尊的密乘。
——啊,也就是说,到了 “母续”才可以进行 双修?我非常惊叹。
—是的,藏密双修有严格的逻辑体系。
我在慨叹如此严密的逻辑之余,仍有疑问, 我问马丁格:
男女之事本是佛家之忌,怎么到了最高的“无上瑜伽”境界反而要解构男女之防、男女之 忌呢?
——在大乘密法教义中,存在着一个叫做 “颠覆法则”的法则,这个法则认为,既然世界是 空的,那么就没有什么最终的定律。当修行者修 行到母续至境,自然就会向最深的禁忌冲击。在 大乘密法看来,通过打破个体最深的禁忌才更能 看清世界的最后的空性。另外,大乘密法认为宇 宙是阴性的,宇宙能量的源泉是两性交合,作为 一个密法的修行者须取得阴性的能量,达成双性 同体,进而超越性别才能达成世界的无性和空 性。
——所以,就需要智慧女,需要杰出异性的 配合?
——为了超越性别需要“异性”,不过这种 “异性”也分为实女、灵女和内女三种。实女就是 修行伴侣,就是智慧女,是有血有肉的真实的女 性;灵女是由修行者的意念塑造出来的异性,不 是实有的女性;内女是指修行者自身体内的阴性
——灵女?还有内女?闻所未闻,太奇妙了 ! 的确,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两个概念,我非常惊奇!
很频繁地拜访马丁格,向马丁格提出了各种问 题。有时是和维格一起去,有时单独去,有时由于 我的原因,维格在马丁格那儿的早课(通常是周 末或星期天)会提前结束。在寺院里提到弗洛伊 德无论如何有点挑战的味道,因此维格对我侧目 而视,好像我是故意的。我知道弗洛伊德意味着 什么,但我的确不是故意的。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开门见山地提出 问题。老头认为,自精神分析问世以来,性处于压 抑状态,影响了人的行为,人们常常并无意识,这 已是各方面共识。老头说弗洛伊德因此断定靠通 常的智慧跨越那道无意识构成的障碍是徒劳的, 只有精神分析可以揭示并消除。那么这以个性为
——那么,意念是怎么把灵女造出来的?想 谁就是谁?
——不,不是这样,马丁格一如既往平静地 说,意念塑造的灵女不能任意想象,要精确地按 照《时轮密法》中所描述的女神本尊形象塑造,要 把女神本尊在意念中修炼得丝毫不差地再现。通 常修行者需要经过漫长的坐关冥想才能用慧眼 看见意念中的灵女,看见之后通过在意念中与灵 女的交合使自己体内集聚了阴性的能量,从而转 化为自己身体的“内女”。此时修行者已阴阳合 体、双性同一,最终达到了无性,即空性。
————可是,据我所知,实际上实女仍然存在, 我用声调强调了我的话。
————是的,马丁格承认。
——那么既然有了灵女,为什么还要有实女呢?
——实女和灵女的意义都在于使修行者看 穿世界的虚幻,没有任何困难。修行者彻悟之后 便可以用意念塑造由他控制的宇宙,在这个意义 上要将有血有肉的实女看穿为“空”是更困难的 考验,所以还要实女存在。
——那么,会不会有没达到要求的境界就与 实女进行双修的呢?或者,我把意思说得更明白 点,有没有借着男女双修的名义来满足利比多 的情况发生呢?
——我不能说没有,不过也正因为此,自黄 教创始人宗喀巴创立了格鲁派以来,密乘修行在 藏传佛教最大的教派格鲁派中已基本取消了实 女。宗喀巴以自身为例通过意念塑造出灵女和内 女,成就了空性,成为一代宗师。他示现的意思告 诉人们:没有成就以前不可以双修的名义破坏密 法。
——我不太知道双修的具体细节和情形,可 能维格知道(多少有些调侃维格),但我觉得似乎 可以肯定的是:双修既是一种性行为,更是一种 精神行为。
——是的,马丁格说。
——那么,既是双重的行为,其中肯定既有 复杂的性技巧,也有更为复杂的精神技巧。当然, 在您看来它们是密不可分的。但我想说的是,那 种性行为中的高度精神化的技巧,是否有助于提 升俗世的幸福境界呢?另外,据我所知,在世界上 几大宗教中像基督教伊斯兰教都没有涉及性理 论,相比之下像佛教在一种至高无上的境界中那 样具有完整体系地涉及性的精神境界,我认为是 佛教的一个独特的贡献。要我看宗教不仅仅只是 向一部分人指向天国或觉悟成佛,毫无疑问它对 世俗的生活我是指性生活也应该具有指导意义, 这方面藏密双修中的某些情形可否移植到世俗 生活中呢?
——如果有人尝试的话,不过这已和佛法无关。
马丁格在此不想对我多说什么。
—当然了,我退一步说,佛教中男女双修 指向的是空性,大彻大悟,不过可是,至少双修的 复杂的过程或方法是否可以借鉴到俗世中来?我 觉得如果不能减少俗世的痛苦,是否可以增加一 些幸福? 比如通过对某种复杂精神境界的修行, 使性行为不仅是肉体的还是精神的。
——也许可以借鉴,但这不是解脱之道。
——很显然,我说,大多数人是不能得到解 脱的,对于不能解脱的人有没有部分解脱的方 法?比如一对有信仰的情侣通过身体的修行也能 有所证悟?
——证悟什么?
——爱,永恒……
马丁格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回答我。
——我的意思是说,宗教是不是也应该关照 世俗幸福?
——它一直在关照,在启发,它力图减少烦 恼,但不增加世俗的幸福。如果增加也是精神上 的,不是肉体上的。
—那么,有没有通过增加肉体上的痛苦达 到精神上的幸福?
—肉体不是手段,不是目的,当然,肉体是 我们每个人都要面对的。
——肉体既是载体,又是障碍?
—是的,你说的不错。
那次关于双修的讨论虽不深入,但对我却意 味深长。
中心的无意识命题在佛教看来是否存在?如果存 在佛教能消除它们吗?马丁格像过去回答我一样 回答了父亲。马丁格认为弗洛伊德断定不能跨越 压抑的障碍是仓促的,就像威廉•詹姆斯断言“人 不能阻止心理联想之流”一样仓促。这类结论表 现出一种缺乏直接审视所体会的经验。马丁格 说,弗洛伊德不过是借助新技术接触了 “无意识 之流”,但他没有像西藏的隐修者们所做的那样, 几个月或几年,完全专心于对于精神世界的沉思 和观察。一个精神分析学家自己都没有实现思想 的最终本质,又如何能帮助他人来实现?与一个 合格的修行者相比,马丁格认为弗洛伊德显得很 苍白。
那么,即使寺院里多年的修行者也存在“无 意识”(性)空间?老头问马丁格,就像我曾经问 过。马丁格毫不避讳地承认以性压抑为核心的 “无意识命题”,不仅如此,对“无意识”还有自己 的命名。马丁格称“无意识”为“倾向 心理层” 进而认为一个人不断积累起来的“倾向“心理 层”,会以某种方式再现意识的“底层”。尽管它并 不出现在意识层面,但的确会导致人的一些这样 或那样的行为。事实上,马丁格认为,佛教更重视 这些“积累的倾向”或“心理层”,因为在佛教看 来,这些“倾向”不仅仅应该像弗洛伊德一样被上 溯到童年时代,而且还应上溯到无数次的“前世” 的生存状态。
一我们可以把这些“倾向”比作一些沉淀 物,马丁格说,它们渐渐地沉积在意识之河的河 床上,这个河床被佛教称为人的“基本意识”。
——什么叫基本意识?老头不以为然地晃晃 烟斗。
——这并不费解,马丁格说,意识可分成与 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相联系的若干个方 面,然后是与心理联想相对应的意识方面,最后, 是心理联想产生和积累的积极或消极的情绪意 识方面,这就是佛教认为的基本意识。佛教认为, 基本意识通常充当了那些根深蒂固倾向的支架 和导体,当修行者通过审视精神的本质,利用“静 观技术”净化意识之流时……
——你前面提到,老头断然打断儿子,无意 识不仅仅应上溯到幼小的童年,还要上溯到许多 次的前生,这是过去人们从不曾想到的。另外,根 据弗洛伊德的观点,回忆即相当于治疗,甚至无 意识也能在回忆中被彻底照亮,你是否认可这种 说法?
——无意识,好吧,就按这个说法。虽然总是 被打断,马丁格还是那样平静。无意识处于潜伏 的状态,马丁格说,就像一卷被展示出来但还未 被展开的胶片上的那些图像一样。精神分析的一 切努力就在于企图展开这卷胶片,佛教则认为用 知识之火烧毁这卷胶片要更为简单。知识有助于 人们实现精神的最终本质,即“倾向”的“空”,而 在同时又清除“倾向”的所有痕迹。仅仅确认人们 某些过去的问题是不够的,使遥远的事件复活只 是一种有限的治疗,它也许有助于使某些“倾向” 变薄,但消除不掉这些“倾向”的始因。你不觉得 如果不断地用棍棒“搅动”水塘底的污泥①,不仅 丝毫无助于使水净化反而使水更浑吗?
——你说回忆是一种搅动?让弗朗西斯科• 格维尔老头也显出多少有些夸张的惊奇。障碍不
①——回忆是一种搅动?我觉得不是这样!
有一次,我在同马丁格谈到弗洛伊德时,我 非常激动地否认了马丁格的“搅动”说。不过很快 我又承认了“搅动”这个词,因为的确,在另外意 义上,我觉得“搅动”这个词非常贴切。特别是对 我而言,某些回忆非但不能使我的精神净化,反 而让我更加面目全非。
————我是说,我对马丁格说,如果在被禁止 回忆的时候而我沉湎于回忆,比如沉湎于对暴力 的回忆,我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如果解除禁忌,我 认为情况会不一样。
——不管是否禁止回忆,马丁格说,弗洛伊 德式的回忆对个体生命都是搅动。佛教与精神分 析在解放人的手段上是相抵触的,精神分析在它 自身体系的范围内可能是正确的、有效的,但精 神分析体系受到了它为自己规定的那些目标的 限制。比如以你说的“利比多”即性的问题为例, 精神分析并没最终解决这一问题。
——无论如何弗洛伊德开拓性地探讨了这 个问题,我坚持说。
——这种开拓性并没有实质意义,马丁格 说,如果人们试图压迫“利比多”,它们就会借着 迂回的途径以不正常的方式表现出来,这样一来 精神分析的目的就是要将它们重新引回它们自 己的客体上。佛教不是这样,根据静观科学,佛教 的修行者既不试图压迫“利比多”,也不放任它处 于通常放任状态,而是蒸发它,让它不再奴役精 神。
——静观就能解决“利比多”?难道没其他方 法,比如密宗的“双修”是否也是方法之一?
双修的问题就这样被我提出来,它迟早会被 提出。
仅不能消除反而更加严重?这很有趣,这是我听 到的关于弗洛伊德最彻底的否定,我要点咖啡, 好的,好的,谢谢。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笑着把杯子交给 了维格而不是我,本来是我负责给老头倒咖啡 的。老头看上去是“无意识”的,不过正说明某种 自然的积累起来的“倾向”。维格当然有时候也给 让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倒咖啡’但一般是在 用餐时。
老头的“无意识”中显然“积累” 了用餐时的 景象,或者说,老头积累的“倾向”更倾向维格倒 咖啡。这很好理解,这不仅因为维格是在场的唯 一女性,也不仅由于维格翻译话语的存在使这 场类似中世纪的对话有了现代性的介入,甚至 也不仅因为维格外形的魅力,显然还因为这一 切成为了某种强大的“积累的倾向”或“心理 层,’。
无论如何老头都喜欢维格,何况这些天维格 做的西餐让老头意想不到地满意。维格这些天做 的炸牛排、蔬菜沙拉、微波炉烘制的面包,以及牛 肉汤和在市场上买的藏式奶酪,都让老头在另一 意义上对维格刮目相看。在老头看来,很显然,维 格招待用餐的举手投足都具有热情优雅而又节 制的分寸感,它们特别符合老头的保守主义立 场。当然,维格的分寸感与其说是出于教养不如 说出于某种内心的距离与冷淡,但这在老头看来 既可理解又可爱——老头有机会总要表达某种 微妙的愉悦。
维格给老头倒了咖啡,同时仍现场为我翻译 对话的内容。我的法语水平使我只能听懂部分对 话,加上维格的翻译与讲解,倒也基本上没有什 么障碍。即使还有些问题我也做了录音,每天对 话回来我都要和维格把不确定的疑难之处重放、 校正,一些专有词汇维格也不懂,还可以查阅《法 汉双解大词典》。
下午,稍事休息,老头重提“灯盏”与“意识之 流”命题。“意识之流”涉及了佛教心理学,这是让 弗朗西斯科•格维尔老头的兴趣所在。
——你能否再举一些例子,我是说那些辩论 的例子?
老头兴致盎然,马丁格依然从容不迫。
一例子俯拾皆是,比如佛教中的“刹那”问 题、“弹指”问题意念”问题,都是经常被修行者 讨论和思辨的时间概念。佛教认为一弹指有三十 二亿百千念,一念有九十刹那,一刹那中又有九 百生灭……佛教认为世界无时不处在生、住、异、 灭的不断变化之中,这种过程永远不会终止,时 间不会停留在某一时刻上,但是又存在着空间位 置。
——嗯,老头吸了口空烟斗,这与赫拉克利 特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的时间观念很 相似,或者不如说佛教的时间理论更接近赫拉克 利特的学生克拉底鲁的理论。克拉底鲁比他的老 师走得更远,他甚至宣称“人连一次也不能踏进 同一条河流”。不过与赫拉克利特同时代的数学 家芝诺在另一维度上提出完全相反的“飞矢不 动”理论——由于时间是可以无限划分的,因此 飞矢也可以说是不动的,这里时间和空间出现了 背离,由此芝诺否定了时间的运动。佛教这方面 是否也有否定性的争论?
——佛教的“劫”和“灭”就包括了对时间的 暂时的否定……
——嗯,这很有意思,我要点咖啡,谢谢,谢谢。
老头把杯子交给维格,而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