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岁 第五章
十周岁 第五章
有一天唐冬青忽然学起了蔡大妈诉苦。
有一天唐冬青忽然学起了蔡大妈诉苦。那天下午大扫除刚结束,唐冬青一屁股坐在一个水泥墩上,皱起眉头,一拍大腿,说起了蔡大妈的辛酸家史。她学得简直太像了,说的内容、情节,用的语言,包括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腔调,甚至一捋头发、一抹鼻涕的动作都和蔡大妈一模一样,把边上看她表演的几个女同学逗得肚子都笑疼了。唐冬青自己却一点也不笑,相反她一脸的苦相和愁容,加上她跟蔡大妈一样是用第一人称我、我、我那么说的,就好像真的是她受过那么多的苦一样。女同学们个个笑岔了气。
第一次的效果就这么好,唐冬青很快有了第二次。这一次是在班会后,本来大家是应该到操场上去自由活动的,结果唐冬青一开腔,好多人就不走了。这一次因为人比上一次多得多,大家的反应也很不一样。有的人仍然是笑,有的人听了吓一跳,以为唐冬青疯掉了,也有的人脸上的表情一本正经的,好像真的在听忆苦会。可惜的是唐冬青开讲没多久体育课代表就来催大家去操场上跳绳,弄得教室里的人都很不尽兴。
很快都知道了唐冬青有这一手,有时候同学就逗她来一段。唐冬青倒也从来不故意拿一把,有人叫她来她就来,只不过别人叫她来和她自己要来比起来要差得多,完全没有她主动表演时那种惟妙惟肖、入情入理和简直是神来之笔的即兴发挥。她想来的时候就像是被蔡大妈附了体,有时候说出来的比蔡大妈还要精彩,表情也比蔡大妈还要凄苦和绝望,真是比蔡大妈还像蔡大妈。
隔个三五天唐冬青就会主动来一次,就像是精神病发作一样。同学们慢慢掌握了她这个规律,不再要求她来了,而是等着她自己来。有一天下午放学前唐冬青正坐在教室里绘声绘色地说着冒雪出门拾柴火被地主家的狗咬得血淋淋那一段,陆老师从后门进来了,她悄悄站在一圈人的后面,听得很认真。
早就听说过唐冬青会学蔡大妈,但陆老师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学得这么像。陆老师平常十分爱好文艺,每个礼拜六都去电影院看电影,她看到蔡大妈就觉得她应该去演电影,没想到自己班里貌不出众的唐冬青居然也是一个颇有表演才华的好演员。她把这个惊喜的发现告诉了自己教研室里的同事,他们都想见见唐冬青。
唐冬青被陆老师领进语文教研室,老师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她。在各位老师的眼里,她不仅是三(1)班的一个小学生,更是一个身怀绝技的人。他们忍不住请她来一下,唐冬青扭过头去看陆老师。陆老师说:“最好还是等她自发地表演,那时候才是最精彩的。”可是老师们都等不及,他们说:“随便来一下吧,让我们看一看吧!”陆老师朝她点点头,唐冬青咳嗽一声,清清嗓子,就开始了。
蔡大妈每次开讲也是先咳嗽先清嗓子,有几个老师先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他们很快就不笑了,唐冬青一开口就把他们带进了忆苦思甜的氛围里。唐冬青只讲了一小段,讲的是爹妈被活活饿死的那一段,听得两个女老师差点落下眼泪来。一个说:“她讲得比蔡大妈还感人。”另一个说:“下次学校再开诉苦大会用不着请蔡大妈了,让她来讲就行了。”
说的无心,听的有意。回班级的路上陆老师一只胳膊搭在唐冬青的肩膀上,柔声细语地问她家庭情况。唐冬青说了爸爸是做什么的,妈妈是做什么的,还说了自己的哥哥、妹妹和弟弟。陆老师启发道:“你爷爷、奶奶呢?他们在旧社会是不是也都受过很多的苦?”
唐冬青不知道,她从小就没有跟爷爷奶奶生活过,对他们不熟悉也不了解。她只知道奶奶死得早,爷爷跟着大姑二姑在乡下。爷爷总想到城里来跟着儿子过,说过好几次,无奈唐冬青的妈妈不同意。每提一次王玉芬和唐大就要吵一架,有两次夫妻两个还动了手,后来这事也就不提了。
王玉芬跟大姑二姑都是面和心不和,嫌她们土气,嫌她们穷,自己从不到乡下去走动。五个孩子除了最小的一个有时候让爷爷带,其他几个也很少回乡下,所以唐冬青和哥哥、妹妹一样几年也不去一次爷爷家。别说爷爷奶奶在旧社会是怎么生活的,就是爷爷现如今是怎么生活的,她也一点不知道。陆老师说:“不知道不要紧,你回家去问问吧,问清楚了记得来告诉我。”
唐冬青回家问爸爸,唐大翻着一双模样俊秀的大眼睛,反问女儿说:“怎么想得起提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你爷爷奶奶旧社会怎么过的,旧社会还能怎么过?受穷受苦,没得吃没得穿,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唐冬青赶忙从书包里掏出纸和笔,央求爸爸道:“慢点讲慢点讲,让我记下来。”唐大却转过脸去不说了。
王玉芬凑过来,嬉皮笑脸对女儿说:“问你们老唐家的事情呀?你问我好啦!旧社会他们真是苦头吃足了,你奶奶被卖到窑子里,你爷爷专门替人拉皮条。”
唐大听了立马跳起来,大骂道:“王玉芬,我日你妈妈的!”
王玉芬一点不示弱,一只手叉着腰,远远地点着唐大的鼻子说:“你说我哪一句说得不对啦?你娘没有做婊子啊?你敢站出来拍着胸脯说你老子不是个老王八!”
唐大气得破口大骂,句句都很脏很难听,把王玉芬家的祖宗上上下下操了个遍,骂完嘭地摔门出去了。
问爹妈也问不出个名堂,反惹得他们干了仗,唐冬青心想还不如靠自己呢。她学没上几天,忆苦会倒是听过不少场。蔡大妈说的那些她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张大爷、刘大爷说的那些她也一样点点滴滴全部记得清清楚楚。她把蔡大妈、张大爷、刘大爷的苦混合混合,就成了自己爷爷奶奶在旧社会受过的苦。
唐冬青找到陆老师,她把自己编的故事讲给她听,陆老师听完好半天没说话。唐冬青战战兢兢地问:“老师,我讲得不行吗?”陆老师说:“行是行,就是还不够苦。”
陆老师亲自帮唐冬青修改润色,就像批改作文一样,一段段一字字地捋过去,替她删掉一点,又加进一点,再删掉一点,再加进一点,缝缝补补,拼拼凑凑,最后陆老师的创作完完全全替代了唐冬青的创作。
唐冬青登台一讲就获得了空前的成功。正式讲的时候她没有讲自己的爷爷和奶奶在旧社会如何如何,而是所有的故事情节都集中到了奶奶的身上。唐冬青讲述的“我奶奶”的故事是一本旧社会妇女的血泪史,她讲到奶奶出生在一条破渔船上,寒冬腊月里,她一落生就冻得差点没了命。她讲穷苦的奶奶怎么样从小吃不饱,穿不暖,长到十岁还没有穿过一双鞋。她还讲奶奶为了还债被迫到地主家里当丫环,受尽了地主和地主婆的打骂和凌辱。后来又被老地主卖到邻村做了童养媳,每天起早贪黑,要做最苦最累的农活和家务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最终奶奶不堪折磨,逃了出去,嫁给了同样也是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的贫苦的爷爷。他们辛勤劳作,一年累到头还是还不上地主的租子。苦命的奶奶在一次难产中大出血,撇下两个年幼的女儿和嗷嗷待哺的婴儿死去了。
比起蔡大妈讲的自己受的苦,唐冬青讲的奶奶受的苦更集中、更凝炼,因此主题更突出,也更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尽管同样是诉苦,蔡大妈讲的都是些原始资料,也就是说都是些未经加工整理的素材,枝枝杈杈,拉拉杂杂,前说后忘,有头没尾。能听得出她说的全都是怎么怎么苦,可也常常听得人一头雾水,实在费劲。而唐冬青讲的中心突出,层次分明,前后呼应,高潮迭起。她讲的内容都是修饰过的,是经过陆老师精心加工润色的,甚至干脆可以说就是文学创作。一个满口村言俚语一个大字不识的没文化的卖菜老太太怎么能拼得过一位热爱文艺的小学语文老师笔下的文学呢?所以唐冬青登上讲台一诉苦,全校师生很快就把从前忆苦思甜会上的大明星蔡大妈给忘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