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周岁 第六章
十周岁 第六章
唐冬青一向很崇拜陈老师,陈老师是她的偶像,她认为陈老师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唐冬青先是在校内,后来又到校外,她到处诉苦,风头出尽。从前她一心想上宣传队,为的就是台下观众的眼光齐刷刷地投在她的身上,现在这个小小的理想轻而易举就实现了。她一下子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小名人,名气远远超过了昔日的陈伊琴,也远远超过了今日的蔡大妈。
唐冬青算是一炮打响。向阳小学历来人才济济,有学习标兵,有运动健将,有文艺尖子,但是出一个擅长忆苦思甜的学生却是历史上的第一次。这是学校可喜的教育成果,校方决定把唐冬青树成一个典型。
学校里只有一个人看出了唐冬青的美中不足,这个人就是宣传队的陈老师。自从最心爱的弟子陈伊琴被扬剧团招走之后,陈老师便沉寂了下来,做什么事都有点打不起精神。现在宣传队经常是一礼拜也不排练一次,新节目说不上,老节目也越演越疲沓,大家差不多都不关心学校里还有没有这么个宣传队,陈老师自己也承认的确是没心劲了。
可是唐冬青再次一出现,陈老师的眼睛不由一亮。要不是名字和长相还都是老样子,陈老师肯定会以为这是另一个人,一个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的新人。陈老师怎么也想不到不久前刚被她从宣传队里刷掉的一个人会一转脸出脱得如此有模有样,真是小蝌蚪变田鸡,丑小鸭变天鹅。陈老师很少错看过哪个人,这一次她却生生没把唐冬青这么一个有才情的人看出来。尽管谁也没有说什么,陈老师还是替自己感到很遗憾。为了弥补过失,她决定亲自带一带唐冬青。
都知道陈老师是个爱才的人,也都知道经过陈老师的手调教过的人一个个都出落得山清水秀,不同凡俗。这一次陈老师提出来要亲自带唐冬青,学校领导个个都挺高兴。前几年陈老师抓宣传队很有功,文娱节目搞得有声有色,为向阳小学挣了一大把奖,名声在外。忆苦思甜虽说不是演节目,但是与演节目有不少相通的地方,陈老师肯出手相教,唐冬青肯定会更上一层楼。班主任陆老师也很替唐冬青高兴,她领着她,诚心诚意拜在陈老师的门下。
唐冬青一向很崇拜陈老师,陈老师是她的偶像,她认为陈老师是世界上最美的人,也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唐冬青很快忘了陈老师曾经不怎么看得起她,见到陈老师仍然激动无比。在她的心里陈老师高高在上,偶尔给她个笑脸就能让她快活好几天。如今她有机会整天整天地跟着陈老师,陈老师也是别的事情都不做只忙她一个人,唐冬青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陈老师的教法也是与众不同的。陈老师不让唐冬青试讲,也不要她背任何写在纸上的东西,她只是带着她到处走。上午大家都在上课,校园里静悄悄的,陈老师领着唐冬青出了后门去买菜,下午全校开大会,陈老师领着唐冬青去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第二天还跟第一天差不多,不同的是电影没看,师生两个逛大街去了。买菜、看电影、逛大街都不是唐冬青想要的,她跟在陈老师后面亦步亦趋,心里却是忐忐忑忑的,总觉得做的这些事情不够光明正大,生怕撞到学校里的人。陈老师却很坦然,买菜、看电影、逛大街一样都是自自然然的,看见熟人老远就主动打招呼,还回回不忘记向人家介绍唐冬青,好像她只要带着唐冬青,做什么事情都是正经事。
到第三天陈老师对唐冬青说:“有一句话你听说过没有?叫做‘功夫在诗外’,你不要以为坐下来学习才算不浪费时间。学习的方式有很多种,再说一个人有长进也不是非得靠一招一式地学,学来学去有时候反而倒会学死了。你听我一句话,学习其实是最浅层次的事,是一二三的一。长大了你就知道了,有的事情是没必要学的,活到了那个年纪功夫自然而然就成了。有的事情也不靠学,而是要靠悟,悟到了,你就跟那些凡夫俗子不同了。”
陈老师的话说得有点玄乎,唐冬青听得似懂非懂,但是陈老师话里高深的意思她还是模模糊糊地领悟了,她也愈加钦佩陈老师。
唐冬青每天跟着陈老师,就像陈老师的一个小尾巴。陈老师教六个班的音乐课,一星期十二节课,每天有两节。自从带了唐冬青,陈老师请求校长给她每个班级减掉一节课,一星期只上六节课。就这六节课陈老师还觉得烦,上课前后嘟嘟囔囔要抱怨老半天。唐冬青原先以为只有学生怕上课,没想到老师也一样怕上课。免去了六节课陈老师还是不满意,她又请求校长把宣传队也解散算了。校长认为解散宣传队太可惜,反过来做她工作,让她无论如何维持着。陈老师说自己实在是精力有限,校长便通融地说那就再找两个老师协助她,她抓总就行了,实际上就是让别人顶上,把她腾出来。
陈老师变得轻松自在,从来不织毛线的她现在毛线活也上手了。她拿着两根闪闪发亮的不锈钢毛衣针,两只灵巧的手上下翻飞,织的全都是最时髦的花。除了织毛衣,陈老师最喜欢坐在桌子边静静地嗑瓜子。她嗑瓜子的技艺也很高超,好几颗瓜子一起放进嘴,两个嘴角可以同时吐出瓜子皮。除了嗑瓜子,陈老师对所有酸的东西都特别偏爱,常常领着唐冬青满大街去买酸梅、酸杏、酸李子、酸葡萄,唐冬青看一眼就忍不住掉口水。
跟着陈老师一天天混熟了,唐冬青再不觉得她高高在上了,也没有被她看一眼浑身发热的那种感觉了。她觉得跟陈老师的距离近了,她看清楚了陈老师的脸上有不少细密的皱纹,一笑起来两个眼角有很深的鱼尾纹,她看见陈老师的裤腿开线了,衣襟上还有吃饭不小心沾上的油渍,她还闻到陈老师身上和头发里油烘烘的味道,有一点不清不爽的。陈老师在她的眼里不再光芒灼灼,陈老师就是陈老师。
因为处得熟了,陈老师也领唐冬青到她家里去。陈老师住的是教育局的宿舍,她爱人大朱在教育局里做秘书,唐冬青见过他,大高个子,笑模笑样的,一看就是个极好的人。他对陈老师也是特别好,和她说话很和气,也是未言先笑的,客气得就好像他们不是一家人。陈老师一到家,他就把拖鞋拿过来了,陈老师一坐下,他就把热茶端上来了。唐冬青看了羡慕死了,她想哪一天要是自己的爸爸妈妈也这样,那该多好啊!
去过了陈老师的家,唐冬青不再站在陈老师一边了,她觉得陈老师成天游手好闲的,有点不像个女人。在唐冬青的观念中,女人都应该是贤妻良母,在家里不声不响地埋头做事,什么脏活累活都应该是她们做,而且要做得一刻也不歇。女人也应该服侍男人,男人要吃她做好了端给他,男人要穿她洗好了拿给他,而且女人不管做多少事都不能发脾气,一发脾气就什么好都没有了。
就因为这一点,唐冬青对自己的妈妈很不满。王玉芬做是做了,但她的一张嘴也是一天到晚不得歇,骂完了这个骂那个,搅得家里鸡犬不宁的。唐冬青觉得妈妈做出来的那点好全被她自己一张嘴给说没了,所以她根本就不算是一个符合她标准的女人。本来唐冬青一直以为陈老师一定很贤惠,没有想到自己竟把她看错了。一个女人让男人给她拿拖鞋端茶倒水的,唐冬青实在有点看不惯。
还有一件事也让唐冬青很失望。有一天唐冬青在陈老师家里玩,陈老师出门去买面条淋了雨,回到家里当着她的面就换衣服。陈老师一抬手就把上衣脱掉了,脱掉了上衣的陈老师露出一身肥嘟嘟的肉,两个奶子松松垮垮地下垂着。唐冬青一直认为陈老师的身材是最好的,可是看到了她的上半身,她对她的好印象全没有了。陈老师换好了上衣换裤子,她脱去被雨打湿的外裤和内裤,露出肚皮和屁股。她的肚皮和屁股都是圆圆的,就像两个合在一起的小括弧,前面突出来,后面鼓出去,两条大腿反倒是细细的,下半身就像一只细脚大圆规,实在是一点也不好看。
在没看到陈老师的身体之前唐冬青认为她美丽动人,看到了之后她觉得陈老师其实长得跟自己妈妈多少有一点像,只不过陈老师身架子小,也没有妈妈那么胖。唐冬青真是吃惊陈老师穿着衣服和脱掉衣服差别这么大,她喜欢陈老师穿着衣服,不喜欢她脱掉衣服。
更大的失望还在后面呢。陈老师习惯了唐冬青跟着她,连上厕所也喜欢带着她一起去。有一天两个人又一起上厕所,蹲下去之后陈老师发现没有带手纸,她打发唐冬青跑一趟办公室替她取草纸。唐冬青取了草纸回来,看见陈老师裤子褪到膝盖上,撅着白花花的大屁股,几只苍蝇正围着她嗡嗡地转。正午的太阳热烘烘,难得打扫的厕所里臭气熏天,陈老师孤零零地蹲在一摊新鲜的粪便上,被晒得一头油汗,既无聊又无奈。唐冬青实在看不得陈老师这个样子,陈老师蹲在茅厕里等草纸的样子把唐冬青心目中陈老师的印象彻底毁掉了。
不过陈老师还是教了唐冬青不少真东西。首先她教会了她松弛。陈老师说,无论到哪里,见到什么人,脸部都别僵硬,眼神要自然,当然最重要的还是身体要放松。不过放松不等于松懈,自己的神一定要守住不能散,这就叫形散神不散。陈老师说,松弛其实就是自信,对自己有把握,是大家风度。不能让别人觉得我们什么也没见过,就是真的什么也没见过,也决不能怯场。陈老师还教会了唐冬青沉稳,陈老师的教法很独到,她让唐冬青独自坐着,不去理她,常常一坐一整天。坐稳当了之后陈老师一个接一个向她提问题,可是都不要求她回答,只让她心里想想该怎么回答就行了。
一段时间之后,谁问唐冬青什么她都三缄其口,不轻易吐露一个字,不过她的眼神却是活泛的,让人觉得这孩子水深了。剩下的就是台风了,在陈老师看来这最不算什么了,雕虫小技而已,不过是在练好的形体外面披上一件外衣罢了。她随便教了教唐冬青怎么走路,怎么坐,怎么登台亮相,怎么停顿,怎么领着大家喊口号,最后怎么鞠躬退场,就算大功告成了。
经过陈老师这么一点拨,唐冬青果真不同凡响。她还像以前一样一身朴素的装束:小花褂,蓝裤子,黑布搭襻鞋,头上梳两条小辫子,但她却没有了从前的土气和小家子气。她往讲台前一站或一坐,仪态端方,眼神清正,台风好得不得了。而且她声音表情都极入戏,刚开口讲一句,台下的声音就静下来,开讲一小会儿,台下已经有人忍不住淌眼泪。第一次试讲就把听众全都镇住了,原来认识唐冬青的人都说她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陆老师领着唐冬青去感谢陈老师。陈老师嗑着瓜子笑嘻嘻地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各人,她讲得好是她自己的本事,其实不用来谢我的。”有几日不见,陈老师又发福了,一张扁平的大胖脸没边没沿地铺开去,就像一张半生不熟的米饭饼。唐冬青真惊讶她怎么会胖得这么快。陈老师看唐冬青却是越看越顺眼,越看越喜爱,她两眼望着她,目光柔得像月光,就像她当年看着陈伊琴。唐冬青不由浑身一激灵,鸡皮疙瘩从屁股沟里升起来顺着后脊梁一路爬到后颈根。陈老师亲热地拍着她的背,眼睛笑得弯弯的,非常由衷地对她说:“你会越讲越好的,你听我说的没有错。”
果真唐冬青越讲越好了,场场台下泪如雨下,掌声不断,结束的时候经常要谢好几次幕才能走下去。现在唐冬青已经很少在学校里讲了,她被请到剧场里讲,站在陈伊琴她们跳藏族舞蹈的舞台中央,有极明亮的一排大灯照着她,面前还有一个麦克风。她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不少人排队买票就为去亲眼目睹一下一个会忆苦思甜的小神童。
唐冬青也的确是不负众望,十几二十场讲下来,依然是好评如潮,还没出现过一次被人起哄的事,就是淮剧团演出也达不到这个效果啊。而且十几二十场讲下来,唐冬青完全说得上炉火纯青了。
发生在她身上的变化也是明显的,她迅速成熟并消瘦了,小小年纪,脸上竟有了风霜之色,额头上也早早地生出了抬头纹。好多人都发现她越长越像蔡大妈,尤其是她对着麦克风颤巍巍地一开腔,活脱脱就是一个缩小了的蔡大妈。
学校送票请唐冬青的家长去听忆苦会,王玉芬和唐大推来推去,唐大没占到上风,结果只好由他出面去。女儿讲述的他妈受过的那些苦听得他目瞪口呆,也把他感动得涕泪横流。他妈生下他不久就死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又被他女儿给讲活了。他对自己的妈妈从来没什么印象,女儿声情并茂的讲述让他好像看到了她。尽管那些事情生编硬造跟他的亲妈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是这些故事让这么多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听得眼泪哗啦痛断肚肠,他心里还是蛮得意的。唐大虽说是个粗人,好赖还是知道的。女儿风光,他当老子的脸上也跟着有光,再说这也是他老唐家的荣耀啊,所以不管她在台上胡扯八道些什么,他也不会去拆穿她。
当晚唐大和王玉芬躺在被窝里,王玉芬早已经把听忆苦会这码子事忘得一干二净,一躺下身子就沉沉的,呼噜也跟着起来了。唐大用胳膊肘捣醒她,很感慨地说:“你下午没去太亏了,三子讲得呱呱叫,看不出来这个小×丫头还真的有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