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古陈村分上下两村。上古陈村的老乡来邀请了几次,我磨不过面子去住了两天。其实我是怕打搅他们,一去就是杀鸡,搞得我实在难为情。自己囊中羞涩,无法还这人情债。
那日从上古陈回来,我劝止了他们陪送,坚决一个人走。独一条下坡路,走不丢,大概也就用四五个小时。
我吃过午饭,顺着下山的小道乐颠颠走来,哼哼嘁嘁一句有,半句无地唱着小调。是因为山上太寂静了,看不到人;是因为疯绿的大山,把小路越挤越窄。路上久了,光天化日之下,居然生出些许森凉感。
大山冲的翠竹和绞股兰草拥得太紧,密匝匝没得缝隙似的。走着走着,山路就不知道藏去了哪里。警觉的耳朵,听力比平时强上二成。有一片歌声,悄头末尾的,隐约来过,又匆匆飘遗。
想起最早在滨城听说,后来公干老爹也讲过的歌潭。白天黑夜地唱歌,把歌潭唱出了仙气神灵:清脆悦耳,水不歇,歌就不停。我见天还早,不如去看看,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沾沾这神气。
往坡下走,树木竹子茂密得愈加地让人透不过气来。叶子上淋漓水滴,空气湿乎乎粘脸。我也像刚从水里捞上来的一样。
挪着脚就发现,这地界根本没了路,没了土壤。只好趟着一条石子浅溪,高来低去,像是下楼梯。后来抱着藤蔓往下出溜,或荡秋千一样悠过道道沟壑;再后来,有了胳膊粗的藤根盘拽沟畔,权当独木桥,就好多了。只是倍加谨慎。
这一遭下来,我才真正明白了,大瑶山中的深涧,为什么叫大藤峡谷。藤萝如网,网天网地。网罗着开着败着,败着开着无穷无尽的紫萝花;网罗着无隙可乘,沁人心脾的馥馥香气。当然到了沟底,还是网开了一条清亮的水流。据说这道水脉与漓江相连,这里的溶洞与阳朔相通。
再向老山深处走没多远,果真听到脆亮亮的唱香哩。当地人把唱歌,说成唱香。原来香歌潭,还有这一层意思。
寻着歌声,钻过一片箭竹林,坡崖下有一汪水潭。从茂密的老山高处,飘飞降落一条细细长长的瀑布。离潭底还有数米,便纷纷扬扬玉碎般成了水珠。
潭中三个侬娇(仔妹妹),水没过膝,头对头排成三角,在洗长发。个个脱得干净。白滑滑的身子,银闪闪的佩饰。
阳光漏过浓荫的树叶,斑斓的光点,洒在水面的涟漪。洒在女孩子们皙皙润润的肌肤上。
她一句,她半句似地,啊啊咿咿唱着。不连贯,不明白,只听懂个“香哩”。
这里的鸟儿,比寨子里,比山路上要多多了,其中多是长尾巴红肚皮的蓝鹂。比画眉还婉转、还清丽、还悠长。飞起也叫,栖住也鸣。潭边的浅水静洼,蝴蝶群起群落。红的一片;黄的一带;蓝的一撮;白的一团,斑斓降落。
我的脚边有一条一米来长的土背蛇。本想等它走掉,再顺原路返回。我得赶紧走,别让她们发现我在偷看。
女孩子洗完头发,开始没完没了地嘎嘎笑着,相互撩泼着身子。我脚边的蛇,却盘在那里一动不动,似乎是在打盹儿。手下有根儿枯竹枝,想撅下弄出点儿响声把它吓跑,我再撤退。
就去撅。
没承想,那断裂之音,竟如此炸脆,像一颗枪子儿打在岩石上。这声音,把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
蛇迅速地游进草丛。女孩子们停住清洗的手,甩长发直起身。但没有一点惊慌失措的掩饰,盯着我所在的林子。
我只好说话了:“侬娇,这里是不是唱歌潭呀?”随后藏匿住自己的身体和面目。好像是我光着身子,怕她们看似的。
“是唱歌潭,这时辰也不该你们男人来呀!”一个女孩子冲着我这方向,撩着水说。
“你懂金理,识银规,还不快像山鸡一样跑掉。”又一个姑娘抖着黑黑的长发,叉着腰说。
“你的眼皮要生疮疥,到了北京也治不好。”一个尖利嗓音的小姑娘,双手拍水,胸前溅起一大片水花。
看样子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得赶紧回去,问明白怎么回事儿,再说吧。
我顺着原路往回跑,慌乱中摔了一跤,拽断了一根青竹子。虽然我没让她们看到我庐山真面目,但显然这几个侬娇知道我。
在我慌乱狼狈的逃跑时,水潭响起了越来越清亮的歌声。我扶着龙竹歇住脚喘息。这回她们是用汉语唱的:
呃香哩!你有心哩我有意哩,
我们在老山种香草才能得相会,
得相会哩。
岁雅你舍不得我哩,我舍不得你哩,
我们才得讲甜话香哩岁雅。
静了一会儿,她们好像在笑什么,笑过又开始唱:
香哩呃,香哩!
我走遍了整个老山,
我爬完了所有的嫩山,
我看遍了千棵绿树,
我望尽了万蔟花丛,
所有的花儿都开了,
我的花儿还没开,
没开的蓓蕾不是花,
只等你来!人爱呃人爱!
歌声停息,慢慢才响起鸟鸣。在鸟鸣中,好像我和她们几位,都在悉心倾听着什么。
回到我住的木楼,我跟盘老师要歌潭唱的词。他说这可就难了,人家都是随口唱的。我说能把那几个侬娇叫来吗?他说这倒是容易多了。
不一会儿,三个姑娘披着长长的湿发,跟着盘老师来了。来了到了门口,却挤在门框上,半身半脸,就是不进屋。
我诱导了半天,那个叫花侬娇的姑娘说话了:你要歌词很好办,就像母鸡下个蛋。可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我说说嘛,不用客气。她说:晚上和我们一起到山上捉蚂拐。我说没问题,这算什么条件。
问了盘老师知道,蚂拐就是通常人们说的山蛙或石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