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曾哲 字数:4191 阅读:54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七章

古陈山寨,位于大瑶山的主峰,海拔2000米的圣塘山西南坡的密林之中。

  白天寨子里安静得几乎连太阳光的流泻,都可以听见。但到了傍晚,蛙声四起。寨子里的石板路边,石围墙下最欢实。有的蛙鸣穿透力极强,冲出竹林,撞到崖壁;有的意韵深沉,浑圆老练,嗡声嗡气,慢条斯理。倒是老山箐沟里蛙儿不多,兴许是它们不甘寂寞,喜欢人迹,喜欢热闹,喜欢人间烟火的气息。

  晚饭还没吃,寨子里的姑娘小伙就来了一大帮,淤在门外石阶下的菜园边,叽叽咕咕聊笑着等我。

  饭后天尽黑了,我们出发。盘老师背着个罩着网的竹篓。花侬娇嘱咐我拿上手电筒,我赶紧掏出递给她。花侬娇打开手电走在前边,其他人举着松明火把跟着。一路上嘎嘎喳喳,很热闹。

  花侬娇不知什么时候把手电给了别人,走到我的身后。在暗地里,抓住我的腕子,往我手心塞了两个大李子。这里人管李子叫甜果。我站住,把人都让过去,忍不住啃了一口。好家伙,什么甜果,酸透啦。酸得我一个劲儿打嗝,可我还是咽了下去。花侬娇捂着嘴,把笑捂在了嗓子眼儿。

  此时的大瑶山,真像装帧着黑封面的鬼魅大书,在火把光亮的盘绕移动下,深一页浅一页在翻。弯弯曲曲石阶上的火把人群,起伏着隐现着。悠荡着大山冲的笑语欢声,间或着一两声尖叫。来了去了,去了又来。

  漆黑的山谷坡头,渐渐明亮。松明火把,列成长长的队伍,游行着。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捉蚂拐玩耍的初衷,而是一种青春的欢聚,生命的娱乐。

  油然而生一种得意的满足,是因为我的到来,山寨才如此这般地愉悦。

  那晚,一直玩到人们的松明火把,弱了小了,快烧尽了,一个个儿还都不愿意散去。待相约第二天上午再见,这才回了自家木楼歇息。

  我爬上楼梯,进屋之前,月亮从木楼的东北角升起。

  第二天早饭后,要进行蚂拐比赛,众人一致推举我做裁判员。比赛按过去的规矩,是在侬给(小伙)之间。他们各自把最棒的雄性蚂拐,用水淋过,芭蕉叶包好,夹在竹劈子间。一人提着一个,从寨子四面八方的石板路上走来。走着,还不停歇地话来话去,互相叫板斗着嘴。

  花侬娇风风火火地跑来,也提着一扇竹劈。说破天,她也要参加男人的比赛。理由大家觉得可笑:她家是军属又是烈属。花侬娇说完,两只水汪汪的眼睛,翻瞪着我,那目光有乞求有要挟。因为我昨夜不仅悄悄秘密吃了人家的甜果,还和她偷偷摸摸拉了一会儿手。这个秘密虽不算大,但它是我俩之间共同的,没有第三者知道,连月亮也没看见。这样一来,就把我俩的关系忽然拉近,超过了其他。只好同意。

  我当裁判的都同意,别人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蚂拐赛,跟斗蟋蟀、斗鸡,有相似之处,在谱。比如讲究吃什么,喝什么,圈在什么器物里饲养等等。据地方上的资料志载:赛前,蚂拐得用紫萝花汁加八角鲜果水,半指深浅,浸泡一周。其间,只喂一种吃食儿,叫瑶山金环蛐蟮。其力可钻进山体两米,其肉营养丰富蛋白质极高,其……其实就是一种蚯蚓,二十公分长,很像金环蛇。漆黑的身子,金黄的箍籀,是蛐蟮之王。而这等饲养后的蚂拐上场,则更像赛道上的骏马,精神抖擞,眼珠乱转,跃跃欲试,并列一排,一声令下,奔蹿向前。

  比赛的场地,在一块平坦的坡头上。参赛者蹲下腚挨腚排好,双手按着自己裤裆下的蚂拐。有的蚂拐还挺着急,两个前爪挠出了浅沟。我大喊一声:开始。他们就都撒了手,拍着蚂拐的屁股后边的土地。

  好家伙,乱了套了。东一个西一个,往哪蹦的都有。甚至有的蹦着蹦着还往回蹦,蹦到观众的脚下。

  最后的结果出乎人们的意料,花侬娇的金丝背,只用了几十秒,最先冲出终点,跃进了草丛。参赛的蚂拐仅有三四只,紧随其后,也蹿跃下去。剩下的大部分,不太像是来比赛竞争的,倒像是借机逃命的。不一会儿,坡地上干干净净,一个都没剩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次捉蚂拐的游戏,就以大逃亡为结束。

  我犹豫了再三,还是没说出口:那蚂拐在城市人的餐桌上,是菜肴中的极品。

  这个品种的蚂拐,能长到成人的手掌那么大。像刚才花侬娇的那只就是,腿部肌肉很健壮。在贵州苗岭那边也有,人称竹筒蛙。叫唤声闷声闷气,如同敲竹筒子。在广西这边,有人叫它“山鸡”,有人叫它“棘蛙”。属于蛙科,绝对的水陆两栖动物。它的皮肤比较粗糙,公蛙的背上有成行的长疣,长疣间有小圆疣和金丝道三条,连着脑壳和大腿;胸部有大团刺疣,刺疣中央有角质黑刺;前肢粗壮,内侧三指有黑刺;后肢肌肉更加发达,圆滚滚,像成人的大手指肚。腹部光滑,趾间有蹼。在咽下有声囊,鸣叫时,鼓胀如玻璃球。

  花侬娇说:第一,得有奖品,你奖励我什么?

  我没想到。但我还是说:你跟我回木楼,我有一枝三色笔,送给你。

  她说:那你送到我家来。说完就跑了。

  盘老师笑着说:我们的姑娘你看着羞涩,其实一点都不。或者说,是坦率的羞涩。

  午后的太阳刚刚转到五指山峰的西边时,我正走在寨中寂静的石板路上,去往花侬娇的家。

  她家在寨子的最上边,五指山的北面。穿过还算平坦的卵石街子,沿着陡坡上弯曲的青石板路,一直朝高处拾级。

  山寨里里外外被绿荫掩着盖着,空间似乎滚动的是绿色的气流。极富特点的干栏木楼,在山坡上错落有致,寨边是石块垒起的围墙。公鸡从半夜开始鸣叫,一直叫到白天的正午。

  上午,花侬娇已经指给我她家。是最高处的围墙边,那座插着小红旗的木楼,是全寨唯一飘荡旗帜的地方。

  站到她家的木楼下,看着那面已经褪色发白的五星红旗,我似乎想起了什么。我的脖子仰酸了。

  楼下是一个小菜园子,有芋头,有空心菜,有苦麻菜,有已经开始变红的辣椒。还有桃树,李子树。园子用青竹围成篱笆,篱笆上的搅瓜秧,肆无忌惮地爬出无数的嫩须,张扬在空间,捕捉着微风。篱笆外是一圈蒲葵树,像一个个披着蓑衣的农人。

  瑶族人的正房,设置两道门,称为阴阳门。右边的阴门平时不开,非得在祭祖宴请时才打开,或者人多时做进出之用。

  我进了敞开的阳门,见阴门的正对面,黄色纸褪成了白横幅,上书:姐姐仇,民族恨,誓与越南佬战斗到底。

  我知道这不是巧合,这恰恰是我来大瑶山的目的之一。

  有人吗?有人吗?我叫过,又喊了两声花侬娇,还是没得应答。迟疑着正要抽身返回,她却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在楼梯口。

  我把三色笔给了她,她爱不释手地鼓弄了一会儿说:到我屋里,我让你看一样东西。

  我跟她上了楼。楼梯上往下淌着郁郁的花香。这香味很熟悉。

  到了她的房间,看得出主人精心布置过一番。屋顶的梁木上,青绿的大藤老长,弯来绕去,上边嘟嘟噜噜,挂满了紫萝花。就连窗棂和床架上也都是。

  她让我坐在她的床上,拿出了一个小本本。小本本里边夹着一张彩色的,有些褶皱的照片。是个穿军装的青春女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威武,洋溢的全是稚气。我拿起细看了看,鼻眼面庞都熟识,很像花侬娇。

  花侬娇说:那是我的姐姐,叫彩侬娇。

  姐姐在城里读卫生学校,后来当了兵。当兵的头一年,就在参加对越南反动佬的自卫反击战中,英勇牺牲了。有人说,姐姐是为大部队进攻的胜利,在地雷区开辟道路时被炸死的;也有人说她是被敌人俘虏去,在遭到强暴时,拉响了手榴弹,和那些坏蛋同归于尽了。不管怎么死的,姐姐在我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英雄。姐姐成了英雄,我们家就成了烈军属。报纸和半导体里报道她的事迹,虽然都不一样,但说她是英雄是一样的。报纸上出版的,就是姐姐的这张照片。领导慰问过,送来了五星红旗。我们把这种荣耀,一直挂到现在。

  我又拿起那张照片,端详了很久很久。她会是我在拘留所同住的那个中年妇女吗?

  是的,我多少次地想过,我在大瑶山争取找到她的家人。虽然我不知道我有没有勇气,告诉他们她的现状,但我一定要看看她的父母,为我这位狱友的家庭做点什么。可这照片不像,太不像了。不是她,我敢肯定。

  花侬娇说,她有个哥哥,去年入伍参军。本想去为姐姐报仇,可枪杆子没摸两天,就被分配去养猪。要养猪还不如回家来养。

  花侬娇想跟我学习写作,把姐姐的英雄事迹写成书。

  我翻开她的小本本,基本上都是空白,上边只写有一行字“我的姐姐叫彩侬娇”。一个彩色年华的姑娘,在战争中消失了。

  我沉思默想着。

  花侬娇说:既然我已经长大了,我要继承姐姐的遗志,我想当兵去;解放被压迫的人民;保卫祖国,和敌人战斗到底。这是我一生的最大愿望。你能带我到城里去吗?把我介绍给部队首长,让我接过姐姐的钢枪。

  我说:你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我在古陈村又住了几天后,就悄悄离开了,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因为我无法帮助花侬娇完成她的梦想;更没有能力向她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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