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大柜
第三章 大柜
姚以宾开多宝阁古玩铺还不到五年。他原来是打小鼓儿的出身,每天早晨,胖老婆给他蒸好窝头,叫大小子到街上买一个大钱的“穷三样”——用咸韭菜花儿调的老醋和芝麻酱——蘸着吃。姚以宾家有个规矩,不管吃好吃坏,都是“掌柜的”先吃,姚以宾吃完,老婆才敢领着两个小子吃。啃完窝头,喝足了茶叶末沏的茶水,姚以宾挑着一对竹筐走出家门。
他打着小鼓儿走街串巷,那小鼓儿比一块现大洋大不了多少,用左手的大拇指和二拇指卡着,右手拿着一根大头藤篾儿,使劲地敲。别看他的鼓小,敲得却十分准确,鼓声清脆而急促,“梆、梆、梆……”声音传得很远。
北京打小鼓儿收旧货的分两类。一类资本较大,叫打硬鼓的。他们腋下夹着一个蓝布小包,包着戥子、放大镜和试金石。他们专门收买金银首饰、珠宝翠钻、古玩字画儿,嘴里吆喝“潮银子嗳——首饰来卖嗳——玉石宝石来卖嗳——”。另一类就像姚以宾一样,缺少本钱,一根扁担,前后两个破竹筐,不拘什么破烂都收,也叫挑筐的。
打硬鼓的收了比较值钱的东西,有的被开店的行里人买去,叫做截货,剩下的货就到东西晓市去买。琉璃厂开古玩店的,前门开挂货铺店的,廊房头条的金银首饰楼,或是掌柜的亲自去晓市,或是派了伙计打着灯笼去晓市买那些东西,所以打硬鼓的进项还不错。姚以宾本钱少,只好当挑筐的,但他在骨子里不服气那些打硬鼓的,每天他都要发泄对打硬鼓的不满。
姚以宾挑着挑儿转胡同,什么东西都收,糟家具、烂衣服、旧钟表、破眼镜、少珠儿的算盘、没罩子的烟灯……姚以宾人懒,不能起大早,他收了衣服,就挑着挑子送到观音寺的估衣铺或估衣摊儿上换钱,要是愿意走远一点,就送到天桥的估衣铺去。
每天晌午,姚以宾照例是在大街上吃,这是他舒舒服服享受的好时刻。手里的铜子多了,姚以宾就到鲜鱼口儿里的会仙居吃炒肝儿,他吃得很特别:先把一碗炒肝慢慢儿喝完,甚至用调羹将碗刮得一干二净,舔嘴咂舌,美美地咂摸着滋味,然后才一个一个地干吃火烧。到会仙居来吃炒肝和白水杂碎的人多,有人等着凳子用,姚以宾不管别人,硬是坐在凳子上,两火烧不吃完不走。
姚以宾更多的时候是喝豆汁儿,在大街上转悠到晌午,不管挣到钱还是没挣到钱,总得找一个挑挑儿卖酸豆汁的。当听到响亮的吆喝“甜酸嘞,豆汁——”,姚以宾就会精神一振,毫不犹豫地奔过去,放下挑子,稳稳地坐在小凳上,嗓音洪亮地喊:“来碗酸豆汁!”
他咬着辣咸菜条,一连喝了两大碗热腾腾的酸豆汁儿,还吃了三个酥脆的焦圈。他打着饱嗝,看着小煤炉上冒热气的豆汁锅,硬让人家饶上半大碗。他喝得浑身大汗淋漓,才心满意足,挑起竹筐,打着小鼓儿再走。
晚上回到家里,孩子老婆照样是吃窝头蘸穷三样,姚以宾对老婆孩子的饭食不屑一顾,他喝着茶叶末子等待时机。听到深巷传来叫卖声:“熏鱼儿来,炸面筋哟——”马上叫大小子:“快放下窝头,给我买熏鱼去!”“二两还是三两?”“三两,再打二两白酒!”姚以宾坐在破凳子上等着,须臾,大小子一手托着猪头肉,一手拎着酒壶走进来。原来北京卖熏鱼的,木匣里并没有熏鱼,有的是猪头肉和心肝肠肚。
姚以宾面对酒肉,八字眉舒开,他不看老婆,也不顾孩子,只管恣意享受。煤油灯下,姚以宾喝得小脸熬白,就对自己的老婆大发牢骚:“老子就是没钱。没钱什么事儿也玩不转。等有了本钱那天,那帮打硬鼓的都不在话下!”他日复一日,每天都在胖老婆面前这样说。
胖老婆对丈夫的话深信不疑,甘心情愿带领孩子啃窝头,有时棒子面少,还要熬上半锅面子粥。胖老婆喝粥喝得呼呼响,咬咸萝卜咬得咯吱咯吱叫,直喝得满头大汗,绝无怨言。实际上只有姚以宾自己心里明白,因为每天都喝酒,吃猪头肉,肯定不会积攒太多的本钱,因为钱少,眼瞅着好东西瞪眼收不来。
他也曾暗下决心省一点花销,晚上和老婆孩子一块啃窝头、喝稀粥,可是,他架不住“熏鱼来,炸面筋——”的诱惑,所以姚以宾每天晚上的享受雷打不动。不但如此,他绝对不甘心每天早上一个硬窝头、中午两碗酸豆汁和晚上三两猪头肉,他要天天吃炒肝,吃白水杂碎,还要顿顿喝酒,吃烧鸡烤鸭,他把对生活的一切希望全部寄托在小鼓儿上。
传说,在他的同行里,有一个李大爷,整日挑着竹筐,打着小鼓儿,挨着胡同乱窜。干了二十年,仍旧受大穷,仍旧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有一年,时来运转,在一个不起眼的胡同里,看中了一个老太太的猫食碗,那碗脏了吧唧的,扔在院子里。拿起细看,是芝麻酱底,天青的釉色,中间有一块玫瑰红的窑变,原来是个完好无损的宋代钧窑碗。李大爷花一块钱从老太太手里买来,卖了大洋一千块!
正是那个“猫食碗”支撑着姚以宾,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论严冬酷暑,每天挑挑儿打鼓窜胡同,他深信有朝一日会碰上一件什么宝贝。北京这地界儿风水好,全世界的宝贝都在北京呢!
机会终于来了。五年之前,将近年关,姚以宾上午挑着竹筐在大街小巷乱转,北风呼呼地吹着,把姚以宾的竹筐吹得不断摇晃。姚以宾的破棉袍抵挡不住寒冷,从早上一直转悠到中午,冻了个贼死,没收到一件东西。吃了一碗炒肝、两个芝麻烧饼,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铜子,姚以宾有些心灰意冷,他又往东转悠了一个时辰,还是一无所得,再收不到什么,就该往回返了,还有两天就是大年三十,家里猪肉、白面全都没买,腰里还有十元本钱,看来明天只好拿它去办年货了。
姚以宾心里焦急,用力地敲打着手里的小鼓儿:“梆、梆、梆、梆!”
走到西裱褙胡同,看见一群小孩在胡同口连蹦带跳,嘴里唱着歌谣:
有个小孩儿上庙台儿,
摔了个跟头拾俩钱儿,
又打油来又买盐儿,
又娶媳妇儿又过年儿!
儿歌童声童气,很是好听。姚以宾的心情却极端不好,心想,我天天盼着撞上一件宝贝,大发横财,要真是“又娶媳妇又过年儿”,就是多摔几个跟头也值得。心里想着,可没忘了打小鼓儿。这时,猛地听见后面有人叫他:
“打小鼓儿的,过来!”
调过头来,看见一家儿大门开处,从门缝探出个又圆又胖的大脑壳。
姚以宾敲着小鼓,走向那家儿大门。
“你就别敲了!”胖子咧着嘴说。
姚以宾领会了那个人的意思,他知道卖东西的人家要面子,怕张扬。姚以宾偃旗息鼓,悄悄溜进大门,胖子忙回手关上大门。
这是一个很讲究的四合院,门口有个大影壁,正房和东西厢房的门都紧紧闭着,院里有一棵大梧桐树,树下放着一口黄花梨的大躺柜。那个胖子,二十一二岁,说话时,一脸白肉一颤一颤的:
“老人没了。留下一柜盘子、碗儿,你收不收?”
“收啊,怎么不收?”姚以宾嘴里的话硬,心里可怯,因为他腰里只有十块钱,都给了人家也不够半口柜钱,何况还有一柜瓷器呢。但他还是硬撑着看那大柜。只见大柜木质坚硬,铜活儿完整,柜盖下面的黄铜鼻子上穿着长方的大铜锁。
“您把柜子打开看看。”
“破盘子烂碗,有什么好看的?”
“不看看怎么敢买?”
“我跟你说,我家老爷子仙逝了,钥匙一时找不着。我不蒙你,柜子里头肯定有盘子,有碗。”
姚以宾想,这位是败家子,老人留下的东西,怎么能连看都不看,就要卖了?这种人心里没谱儿,说不准今天能拣到便宜。于是就试探地问:
“就这破玩意儿,你要多少钱?”
“你们打小鼓儿的,经常收破烂,你就看着给吧。”
“金从佛口出——看您什么心气儿。”
“你就给二十块大洋吧。”
姚以宾心想,这人还没多要。就他那口柜,也值二十多块,里边有东西就算我白捡,没有东西,我就卖柜。再看那胖子,嘴咧得像个瓢似的,嗓门也大,却是个没有心计的人。于是,就摇了摇头说:
“二十块我不要。”
他知道,这人一定得卖,谁家大过年的,愿意在院子里放着一个大躺柜?
“那,那你给多少?”胖子一急,还有点结巴。
“我就给你十块现洋。”
“十块少点儿吧?”
“您可真是,大家大业的,和我这打小鼓儿的争个什么劲儿?”姚以宾故意扯着嗓子喊。
“得。十块就十块。”
姚以宾跑出好远,在大街上叫来一辆铁轮骡车,讲好了给二十枚大子儿,把大柜送到家去。姚以宾将小鼓放在棉袍的衣兜里,往手心儿里吐了口唾沫,哈下腰,和车夫往院外抬柜。柜子倍儿沉倍儿沉的,还真听到柜子里发出瓷器相碰的嘎啦声。
姚以宾不住地提醒车夫:“消停点儿,甭着急!”他和车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大柜抬到了车上,那家的胖主人连一下手也没伸。姚以宾把两个竹筐套在一起,也扔在柜上。他喘了口气,转过身去,从腰里掏出一个手巾包,不多不少,拿出十块大洋,背着车夫交给胖子,然后,坐在车辕上,一条腿盘着,一条腿悠荡着,对车夫喊道:
“一直向西,头发胡同!”
姚以宾坐在车上,精神抖擞。
车把式把大青骡子赶得一溜小跑,铁轮车轧得土道咯噔咯噔直响。路上,一连追上两个拉骆驼的,又把他们远远地甩在后边。拉骆驼的都是京西门头沟运煤的。每天下午,姚以宾挑着担子往家走,西风起处,黄尘飞扬,他就会看到大街之上,有拉骆驼的,或十头,或八头,鼻子穿着绳子,连成一串,鱼贯徐行。每当他看到拉骆驼的灰色背影,听到尾驼颈上的大铁铃叮叮当当地响声,心底便会油然升起一股凄楚之感。
今天的心情则迥然不同,他听到凄凉的驼铃声,心里却感到说不出的舒服。他虽然不知道身后的大柜子里究竟有什么宝贝,但他相信那里面肯定会有好东西,一是看那胖子家的气派,再看他那傻样,还有那柜子又是死沉死沉的,说不定这里头会有几个金元宝。姚以宾心花怒放,忍不住侧过身去,抚摸黄花梨大柜,柜板冰冷冰凉,他甚至不觉得拔手。
眼看就要出宣武门了,姚以宾心里嘀咕起来:我腰里所有的大洋,全部给了那胖子,家里连一个铜子也没有,这车脚钱可从哪里出?姚以宾撤回柜上的手,脸色阴沉地看着骡子屁股。骡子屁股不断晃动,越晃离家越近,姚以宾八字眉一拧,终于想出了对付车夫的办法。天边起了小风,越来越冷,骡车马上就到家了。
姚以宾稳坐骡车,远远看到自家的大小子正在胡同口和街坊的孩子扔杠玩。大小子傻笑着,用黢黑?手抓着个灰突突的破瓦片,向画在地上的“长杠”扔去,边扔边喊:“这回我赢了!”一个孩子看到了姚以宾,指着他向大小子说了句什么,大小子扔了瓦片,飞跑过来,边跑边喊:“我家买了大柜了!”二小子和几个孩子跟在后面乱叫。
姚以宾跳下骡车,先拿下竹筐,又大声嚷着,和车老板儿卸下大柜,抬进院子里,摆放停当了,姚以宾大叫:
“大小子,快给你大爷沏茶!”
“茶就不喝了,我这就走。”车老板用袄袖子擦着脸上的汗说。
“那我就不送了。”姚以宾站在大柜旁边,客气地说。
老实的车把式,站在门口不走。姚以宾没事儿一样,只低头看大柜,一会儿摸摸柜盖儿,一会儿拉拉柜门儿。过了一袋烟的工夫,赶车的挠着脑袋问:
“大哥您看,这车脚钱?”
“唉!你怎么不早说呢?车钱是我们东家给呀!”
“哪个东家?”
“就是西裱褙胡同的那位胖子啊!”
“我寻思车钱您给呢。”
“我给?我哪有钱?实不相瞒,连这口大柜还是东家赏的呢!”
“那我就去西裱褙,正好回家顺路。”
“这就对了。”
把赶车的蒙走,胖子给不给他车钱,姚以宾就不管了,反正他不会为了二十个铜子再跑回来。姚以宾急于看看柜子里有什么好宝贝,一心一意琢磨怎么打开这把大铜锁。他听说过,有的江洋大盗能用铁锤砸开铜锁,但他却不敢,一怕碰坏大柜,二怕震坏里边的瓷器,万一该我走时气,里边有三个、五个黄灿灿的金元宝,也该我姓姚的翻翻身了!
现在最着急的是把大铜锁打开!姚以宾绕着黄花梨大柜转了好几圈儿,终于想起了一个极好的办法。他跑到街上,找了个修锁配钥匙的老手艺人,事先讲好:我把您请到家去,想法给我打开铜锁,我不给您工钱,铜锁归您拿去。老头同意了,跟他到家。老头蹲在大柜前,从腰里拿下一大串钥匙:工字的、山字的、凹字的、凸字的,挨着个的比试,左试右试,一直打不开,姚以宾有些着急,老头却不紧不慢地捅那个铜锁,最后,终于“咔嚓”一声,打开了大铜锁。
姚以宾笑着说:“有您这能耐,发财还不容易?”
老头问:“此话怎讲?”
“什么样的锁都能打开,看好谁家的锁着门,您就捅开锁进去。箱子、柜子的锁一捅就开,不是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吗?”
“这玩意儿是挡君子不挡小人!”老头“咣当”一声把锁扔在地上,愤愤地说,“我今年五十八岁了,没听说哪个手艺人干过那种缺德事儿!”
老头说完走出院子。姚以宾跟在后面喊:“喂!您把铜锁拿走。”
老头听而不闻,头也不回,赌气走了。姚以宾捡起铜锁,在手中掂了掂,嘿嘿一笑:“挺好一个大锁,你不要我要。”
天色渐渐暗下来。
姚以宾没心思去想别的,他急于知道大柜里装的是什么,以至于在掀开柜盖时,激动得两手瑟瑟发抖。他把厚重的柜盖倚着柜壁立在脚下,俯下身,将头钻进柜里,一股强烈的陈腐气呛得他喘不过气来,甚至影响了他的视线。姚以宾只看见白花花的一片,并没看清柜子里装的是什么,他必须撤出头来喘口气,然后找根洋蜡照着再看。不用说,这里一定有宝!姚以宾直起身的时候,脚下稍动,碰倒了柜盖,厚木板沉重地砸在他的脚面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姚以宾坐在地上,脱鞋揉脚,同时,破着嗓子大喊:“大小子!拿洋蜡来!”
没有人回答。大小子看老头开锁枯燥无味,又跑到外面和别家儿孩子混闹去了。姚以宾又喊了几声,胖老婆手里拿着一个蜡头从屋里走了出来,尽管她走得很慢,昏黄的烛火仍然在她手中摇曳。姚以宾看到,胖老婆两手粘着黄澄澄的棒子面,对于这个女人来说,什么事情也没有做窝头更重要。
姚以宾接过洋蜡往里照,烛光恍惚中,他看到一摞摞的盘子,姚以宾一把拿出五六块,放在柜盖上,原来都是嘉庆年间的民窑青花盘,有的带花蓝图案,有的带五福图案,都是不值钱的货,因为不好卖,平时,姚以宾是不收这路货的。姚以宾掏了十几次,一共拿出六七十块盘子,蜡头即将烧尽,柜盖上的盘子,让姚以宾大失所望。他最后拿出的是两块大盘,这两块盘子个儿大,沉重,是用两只手端出来的,姚以宾的手指触到盘子,感到细腻滑润,正在这时,蜡头灭了。
姚以宾抓牢盘子,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屋去,对着油灯一看,原来是两块直径盈尺的青花大盘,盘子中心是一条正龙,旁边绕着四条行龙,龙和龙中间缠绕着云彩。翻过来再看,盘子后面又画着四条苍龙,一共是九条龙,盘子底下正中间画着双圈,双圈内工工整整写着“大清康熙年制”六个字。
姚以宾看了哈哈大笑,他虽然不懂,却也知道这是两件官窑瓷器,估计两块盘子至少能卖五百大洋。
这时,胖老婆正和两个孩子坐在炕上吃窝头。姚以宾肚子早就饿了,他想买熏鱼,打烧酒,无奈兜里一文不名,只好伸手抓了一个滚热的窝头,咬了一口,鼓着腮帮大嚼起来。咽下窝头,噎得他直瞪眼睛,他打着饱嗝,对大小子说,“明天,明天咱们吃猪肉,猪肉白菜馅的煮饽饽!”
两个孩子嘴里塞着碎窝头,高兴地叫嚷:“明天咱家吃饺子了!”
孩子他妈是直隶人,管煮饽饽叫饺子,孩子说话随他妈,他听了更别扭。每年过年,听见孩子管煮饽饽叫饺子,他都瞪眼制止:“你们说的是哪国洋话?”可今天姚以宾听了,就没当回事儿,管他呢,明天还有大事儿要做。
两块青花大龙盘,让姚以宾兴奋得一夜没有睡好觉。
明天就要有五百大洋了,我姚某人终于熬到了这一天!窝头像石头一样坚硬,在胃口里,支支棱棱,一点不舒坦。反正是最后一顿窝头了,随你们便在肚子里咕噜吧,姚以宾想,一切都是命里该着!今天那帮小孩早就给我念了吉祥话:“又娶媳妇儿又过年!”我心里当时就一动,再说,多少年腰里也不趁十块大洋,今天正好有这么多,我早就知道年前年后会有好事,留着十块大洋不动,有几回该收的破烂我都没收。要是耳朵软,听老娘们儿的话——她头好几天就嚷着要买肉买面了——要是把本钱花了,上哪找这好事儿去?
反正睡不踏实,姚以宾干脆坐起来抽烟。屋子里真有点冷,气味也不佳,胖老婆睡得正香,呼哧呼哧有些烦人。天亮就是二十九了,一天就要办好两件大事:卖了大柜,还要卖两个大龙盘子。卖大柜是为了过年,卖大龙盘子的钱攒着以后开个古玩店!
二十九这天,姚以宾的事情办得干净利索。他起了大早到柴禾市雇了辆马车,把大柜抬上车,拉到西晓市。卸下柜来,对赶车的说:“你先吃点什么。一会儿柜卖出去,给你双份儿钱。卖不出去,给我拉回家去——没有卖不出去的道理!”
车夫到卖吃食的摊子上吃早点去了。姚以宾急于用大洋,大柜卖了十五块,叫来车夫,让他给买主把柜送到家去,当面讲好了来回的车脚全由买主出。姚以宾收了大洋,忙到卖吃食的摊上要了两碗豆腐脑儿、三个马蹄烧饼,吃完,掏出一块银元来,卖豆腐脑儿的笑着说:“您还是给零钱吧。”
“我有零钱就不跟你费事了——找钱。”
“我这挑子,一天也卖不了一块大洋。”卖豆腐脑儿的用围裙擦着手,笑着说。
“那怎么办?我还有急事儿!”
“您只管走您的。以后什么时候有零的,什么时候送过来。”
“好嘞,那就这么着吧。”
姚以宾一身轻松地走回家去。
姚以宾把大洋往炕上一甩,大声地说:“买面,买肉,买鞭炮,是你们的事儿了,老子还有大事儿要办!”胖老婆听了,嘿嘿地笑。姚以宾用蓝布包袱皮包了青花龙盘,匆匆走出家门。
他把龙盘拿到东琉璃厂,钻进一家古玩店——他也没看字号——店里有一个五十来岁的掌柜的,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桌子旁边打算盘,见姚以宾进来,连忙站起来打招呼:
“来了您,请坐。”店主的镜片却对着姚以宾的包袱。
姚以宾大模大样地坐下,把包袱放到红木八仙桌上,慢慢地打开包袱皮,他的眼睛却盯着老掌柜的眼镜,他注意到掌柜的眼镜里闪出惊喜的光芒,光芒一闪即逝。掌柜的装作不经意的样子看那盘子,反面正面看了个够,还用左手五个指尖平托着大盘,用右手的食指弹了三下,姚以宾听到清脆悦耳的声音,好像银铃。弹罢,他轻轻放下大盘,漫不经心地问道:“要多少大洋?”
“五百!”
“两个?”
姚以宾本来想是两个五百,听他这么问,立即改变主意说:“一个五百,两个一千!”
老掌柜伸出右手,蜷回三个手指,把食指和大拇指伸开,作成八字状,慢慢腾腾地说:“两块盘子我全留下了,给你八百!”
姚以宾摇摇头,说:“八百我不能卖。”他把两个盘子中间垫了纸,对角系好包袱,站起身来。
老掌柜看姚以宾已经走到门口,他抓住最后的机会,提高声音说:“一千就一千!放下盘子,我给你大洋!”
姚以宾知道自己开价开少了,他头也没回,推开店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回过头来客气地说:“我家还有两块,回头一块儿给您拿来。”
姚以宾紧走几步,又钻进了一家儿店铺。
这家店铺是三间门脸儿,多宝格上摆的全是三代的青铜器,掌柜的是陈紫峰。姚以宾进屋,看到架子上没有瓷器,回头就要走,被陈紫峰叫了回来:
“您是买货,还是送货?”
“我想卖两个盘子。”
“请拿出来我看看。”
姚以宾解开包袱,拿出青花九龙大盘。
陈紫峰接过一块,看了看又放下,然后拿起另一块细看。原来两块盘子是一样的青花云龙纹饰大盘,盘心正中是一条团龙,内腹围绕着四条长龙,中间空隙,饰以祥云。翻过来再看,盘子外腹绘着四条长龙,首尾衔接,气势生动。圈足正中,蓝色双圈,落着“大清康熙年制”楷书款。
陈紫峰扬起脸来问道:“您这两块盘子要价多少?”
“两个全要,两千。”
陈紫峰考虑,这两块青花九龙大盘,造型稳重,九条龙气势生动,构图紧密,青花发色浓艳中见淡雅,实为佳品,两千块大洋买了值得。于是,爽朗地说:“两千大洋,两块盘子我留下了。”
姚以宾见陈紫峰没有还价,以为这回又要少了,于是,眼珠一转,改嘴说道:“我说,两个全要就得一个两千。”
陈紫峰瞪着眼睛,盯了姚以宾好大一会儿,心想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信用?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他记住了这个人的面孔:脸色黝黑微胖,五官挤在一起,小眼睛,黑眼珠,八字眉,当他蹙眉以示严肃时,眉宇中间形成一个川字,双眼便形成了两个三角,闪烁着狡诈的光芒,总是斜眼看人,他的嘴富于表情,在他说话的间隙,喜欢撇嘴,以此来表达自己的骄傲,两个嘴角向下耷拉,反透出固有的轻贱。陈紫峰见了,从心里往外厌恶,摆手请他出去。
姚以宾又走了两家店铺,终于成交。两块盘子到底卖了三千大洋,这是他始料不及的。他就以这笔钱为资本,在陈紫峰的博文斋斜对过,开了个古玩店,取名叫多宝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