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鬼市

作者:刘育新 字数:10351 阅读:79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二章 鬼市

二十九岁的萧敬之至今还没有成家,他和师弟、徒弟们都住在店铺里。

   那天,萧敬之瞪眼看着黑衣人拿走自己的一千块大洋,吃了哑巴亏又没处说,心里头窝囊,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也没睡好觉,一千块大洋不是个小数,他心疼得慌。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冒着严寒,到西晓市去。无论寒冬酷夏,都要起大早去晓市,这是萧敬之多年的职业习惯。

   晓市也称为鬼市,是北京独有的古玩、旧物市场。西晓市在宣武门,东晓市在哈德门。西晓市于黎明前就有人在城墙根晃动。据说最先到晓市卖古董的是破落户子弟。他们靠的是天恩祖德,耀富逞威,终日锦衣玉食,无所事事。一旦家道没落,仍然游手好闲,照旧挥霍,只有靠卖古玩度日,坐吃山空。更有的染上了毒瘾,穷得没有隔夜之粮,又死要面子,卖东西不愿意让人看见,就趁着天还黑着,胳肢窝夹了两卷画到晓市去卖。尤其大清灭亡,靠山已倒,前朝贵戚、王府第宅,一朝沦为平民,谋生无术,只有变卖家产,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古董。晓市也有来路不明的东西,极少数没有德行的人,偷了人家的东西来卖。比如半夜偷偷上房,用带钩儿的竹竿,偷人家晾在院子里的衣服,叫做钓鱼儿的。这偷了人家的衣服的,不敢白天在大庭广众面前叫卖,就拿到晓市来销赃,价钱自然便宜得很。还有些打小鼓儿的,收到的东西便宜,也在晓市摆摊出卖,要价也不太高。琉璃厂一些小本经营的古玩铺老板,不辞辛苦,半夜起来,打着灯笼去逛晓市。还有些不太阔的收藏家,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到晓市捡漏。久而久之,晓市的人越来越多,也越来越热闹,于是就出现了一些心术不正的人,用假东西蒙人。在晓市花钱不多,淘换着好东西的有;花了不少钱,买了赝品的也大有人在。

   昨天上午的那场雪,午后就融化了,街上泥泞难行。萧敬之打着玻璃风灯,顶着凌晨的寒风,一步步艰难地向宣武门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不断地回想着往事。

   萧敬之十四岁跟着师父蔡文孝学徒。那时店铺的字号叫润古斋,坐北朝南一间门脸儿。师父是裱画出身,兼卖字画。师父的字,都是从西晓市买回的破烂,带回家修补装裱,然后挂起来出卖。

   学徒的前二年,师父清早自己提着灯笼去晓市,萧敬之在家劈柴、烧火、做饭,然后就扫地、掸灰、收拾屋子。所有的活儿都做完了,就打开栅板,等师父回来吃饭。他估摸着师父快回来了,事先沏好一壶茉莉花茶,放在桌上。

   当他看见师父左手提着灯笼,右臂夹着几卷字画,一步步往家里走时,心里就高兴得不得了。他每每赶忙跑过去,接过画儿来,再给师父斟上一碗茶,这时的茶水不凉不热,师父接过来,大口大口地喝了,换出一身热汗来。此后,师徒二人相依为命。又过了两年,师弟田守成来了,早上烧火、做饭都是师弟的事,师父带着萧敬之去晓市,让他开开眼界,长长见识。

   第一回去晓市,萧敬之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他提着白纸糊的灯笼,给师父照路。师父走得很快,好像晓市上有很多好东西等着他去捡,去晚了就捡不着一样,萧敬之的脚步更显轻快。爷儿两个出门向西,过了厂甸再向北,沿着护城河的南岸,一直向西走。天空是深蓝色的,一弯淡金色的残月高挂天边,晓风轻轻拂动河岸的垂柳,空气中不时掠过一阵阵清新的气息。河的右边是高大的城墙,黑黝黝地矗立着,一直延伸到远方。河水幽暗,飘荡着残破的月牙和点点寒星。

   过了木桥,穿过城门洞,早看见黑压压一片人影。黑暗中,白色的、红色的灯笼,偶尔有玻璃风灯在人群中闪动。师父蔡文孝一到晓市,就好像老牛到了嫩草地,只见青草,忘记了一切。师父只看字画,专捡老的、旧的、破的、价钱便宜的,新的、假的、囫囵的、价钱高的不要。师父修画手艺高超,字画破得拿不成个儿,只能卷着,不能打开,糟脆到呼吸都能吹散,他也能让它恢复本来面貌。只要不缺款识,不缺印鉴,师父都有法修补。

   师父有个绝技,叫做“烧铅”。有那几百年的仕女图,美人的脸都是用铅画的,年久铅色返黑,美人变成了黑脸包公,这画就废了。师父能把那黑铅烧掉。萧敬之看见师父把画平铺在案子上,人脸附近用水洇湿,四处用湿纸隔开,美人脸人洒上白酒,用火点着了。萧敬之看到画上蹿着火苗,他担心会把画烧破。师父不动声色,该烧还烧,火苗劈啪响着,火苗蹿得老高,满屋是香醇的酒味。直到火苗自己熄灭,师父用宣纸擦干了画,再看,美人的脸变得白净了,整幅画都活了。

   有一年,恭王府的一个管家送来一幅旧画儿,是明代大画家沈石田的《秋林话旧图》,纸色古旧,呈灰褐色,由六尺整宣画成。这张画儿气势磅礴,画中大山雄伟,山谷陡峭,远山隐隐约约,近山百树云集,柳叶已?枯槁,枫树渐渐转红,秋风萧瑟,秋意横空,有高士山中对话,意境深沉,观之回味无穷。此画儿用笔刚健,用墨苍润,左上角题诗一首,款题“沈周”二字。令人惋惜的是,右上方留白之外,有核桃大的一个窟窿。

   这位管家说,掌柜的,我是恭王府的,想让您给拾掇拾掇这张画儿,您看能不能修?师父看了半天,说能修。那个管家问师父要多少钱?师父说,凭赏罢。管家说,我们王爷,就是喜欢这幅画儿,若是换上一张别的,有一点毛病,早就扔了。我也不多给你,就给二百两银子,你也别嫌少。师父说,不少,不少。那时候,二百两银子能买二十亩好地。

   等到晚上夜深人静,师父把那张老画放在案子上,尔后,找了一块老纸,反复地看,足足看了一顿饭的工夫,然后用清水漱了嘴,把那纸放在嘴里嚼,又嚼了一顿饭的工夫,最后把嚼烂的纸浆吐在手掌上,看准窟窿,啪地一按,手掌在画儿上轻轻地按压揉动,等他抬起手来,那画儿就补好了。不管是谁,再也看不出原来坏在何处,就是用放大镜,也找不出一点痕迹来。从此师父就有了名。但他却没有钱,师父没钱的原因,是他太老实。

   师父四十六岁收萧敬之为徒,他对萧敬之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跟我学徒,先学做个老实人。咱们凭眼力和手艺挣钱,不能蒙人。”尔后,师父又问他,上过学吗?萧敬之马上想到了私塾里的先生,先生也姓蔡,一天老是板着脸,不像师父这样和气。

   萧敬之回答师父,上过。师父又问,都念过什么书?萧敬之回说,读过《百家姓》《三字经》《诗经》《论语》。还读过什么书?师父又问。萧敬之回答,还读过《中庸》。师父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学徒的生活很枯燥,除了挑水能出去之外,再也不离那间小门脸儿。开始来到北京琉璃厂,萧敬之老是想家,白天除了干杂活之外,就给装裱字画的师父打下手。晚上,睡不着觉,想家想得偷着哭,想家,就是想妈妈。

   萧敬之有两个妹妹,家里人多地少,他四岁就跟着妈妈下地干活,春天剜野菜,夏天拣麦穗儿,十岁才到邻村路家庄去上学。上学的前一天晚上,妈妈用旧手巾给他缝了个书包,又在他书包里塞了一个棒子面馍。

   早上临走,萧敬之又把那馍拿出来,偷偷放在锅台上,到学堂要走十里路,早去晚归。晌午,同学们都有馍吃,唯独萧敬之不吃午饭,他伏在书桌上写字。一张裁好的元书纸,他能写四遍字。第一遍用淡墨写小楷,密密麻麻全写满了,又在上面写大楷,也是用淡墨,然后用浓墨再写一层小楷,最后再用浓墨写一遍大楷。

   蔡先生见萧敬之用功,字写得好,书背得也熟,很是喜欢他。别的同学还学《论语》,就给他讲《中庸》。萧敬之从小就暗暗立志,好好读书,长大到外面做事。上了四年半私塾,家里再也供不起了,恰好,一个在琉璃厂古玩店当店伙的远房叔叔,回山西探家,就把他带了出来。萧敬之少年时期的艰苦生活,对他日后的影响颇大,一是饱尝贫穷的滋味,更加珍惜自己取得的成就,激励他自重要强,在同行中不甘落后;一是有自知之明,不骄不躁,谦虚随和,艰苦敬业。

   学徒期间,萧敬之很快就爱上了书画,他每天都接触明清名人字画,边看边琢磨,时间长了,自然能鉴别出字画的真假。晚上关了店,吃完饭没有事干,萧敬之就练他的毛笔字。师父见他勤快好学,很是喜欢他。他在润古斋一干就是十年,直到二十四岁那年才回了一趟老家。

   萧敬之回家的时候,师父给他买了五斤橘子。那天一大早,萧敬之坐骡车出城,后来改乘骡驮轿,一前一后两头骡子,中间两根木杆,连着木板,带着半圆的席棚。从北京的西直门出发,足足在路上走了二十二天,到家时,累得腰酸腿疼。

   一下骡驮轿,父老乡亲们都来看他。从早到晚,他家里的客人往来不断,父亲就拿橘子给亲朋好友品尝。老家只产柿子、大枣,人们从来没有见过橘子。带回的橘子虽然已经不新鲜了,每人只吃到一小片儿,却不住口地称赞。父亲笑逐颜开,殷勤招待大家。

   在家的十几天,天天有人请饭。萧敬之从乡亲家吃完晚饭回来,老是有一群后生跟他到家,让他讲京城的故事,直到三更天,才恋恋不舍地回去。父亲一直坐在黝黑的旧木凳子上默默地吸烟,等人们散去,父亲语重心长地对萧敬之说:

   “金娃子,这十年你在外边没白混,学了能耐,长了见识,回去可要好好干哪!对师父要尊敬,要孝顺,师徒如父子嘛!”

   父亲抽了几口烟,磕磕烟灰又说:

   “将来,挣了大钱,回家来买房子,置地,落叶归根嘛!”

   萧敬之回到琉璃厂之后,干活儿就更加主动,更加卖力了。第二年的冬天,是中华民国二年,那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桩大买卖。师父从西晓市买来的破旧的明清字画,虽然整旧如新,却挣不了太多的钱。当年琉璃厂卖画,凡有臣字款的、带皇帝题诗的、带玉玺的就特别好出手,为了多给店里卖钱,萧敬之就劝师父:

   “师父,现在带臣字款、带御题的字画吃香。人家都请张善方先生仿款仿题,咱们也请他仿写几个臣字款吧。”

   师父说:“那不是蒙人吗?”

   “师父您想,画儿是真的,不就是多题了个臣字款吗?”

   “题了款可就是给皇上画的了。”师父说。

   “管他给谁画的,还不是一个人画的?”

   师父低头想了一会儿,说:“挑两张好的,落个臣字款,御题就不题了。”

   第二天,盛王爷坐骡车,带着管家来了。王爷谱儿大,从骡车就看得出来,一头一锭墨的骡子,双耳俊俏,矫健非凡。一年四季,单是车围子就换四回:春天是绸的,夏天是纱的,秋天是呢子的,冬天用的是狐脊子皮围。乌银车饰,两个御者,衣着整齐,牵着缰绳小跑,称为“双飞燕”。

   王爷穿着毛锦团蟒纹长袍、宝蓝色马褂,头戴青缎子小帽,帽檐正中镶着一颗红宝石,脑后还留着油亮的长辫子。师父叫萧敬之赶快沏茶。盛王爷慢慢喝着茶,扇着扇子,在屋里转了一圈,之后,又坐在红木太师椅上喝茶。

   喝完了,合上扇子,攥着扇把,指了指墙上挂着的一张画儿,大大咧咧地说:“把墙上这幅八大山人的一足鸟给我送到府上去。”说完起身就走,临走,又加上一句:“别忘了多带上几幅。”说完,出门上骡车走了。

   师父和萧敬之挑了二十几张好画儿,算上郑板桥的《兰竹》和查士标的《江山烟雨图》,用大包袱皮包了。第二天,师父起了大早,雇了辆洋车,怀里抱着画,送往盛王府。师父平时是舍不得坐洋车的,萧敬之站在门口看着师父坐上洋车,心里说不出的舒服,看着车走远了,才回到屋里。

   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看着铺子,萧敬之盼着师父早点回店。直到吃晌饭的时候,师父才回来,这回也是坐的洋车。师父手里紧紧攥着包袱皮,包袱皮沉甸甸的,想必装的是大洋。知道那一包袱画都被盛王爷留下了,萧敬之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忙给师父倒了茶水,说:“师父,您请吃饭吧。”

   其实,他和师弟早就饿了,师父不回来,饿死也不能吃,这是规矩。师父大口喝了茶,放下茶杯,说:“今天咱们上饭馆吃去。”萧敬之看看师弟,师弟看看萧敬之,两个人会心地笑了。

   师父把银子放进银柜里锁好,锁严了门,带着他们两个到大栅栏东来顺去吃涮羊肉。萧敬之和田守成心里畅快,耍起旋风筷子,只顾猛涮猛吃,忘了师父。半晌,萧敬之忽然抬头,看看师父,见师父看着他们吃,自己却不动筷儿。

   萧敬之说:“师父,您吃。”师父嘴里应付着,两眼却愣愣地出神。萧敬之知道,师父吃不下去的原因,是为了那两张臣字款儿的画,师父一辈子没骗过人,心里头不舒服。

   吃完饭回店,萧敬之给师父沏了一壶茶。喝着茶,师父告诉他,送到盛王府二十二张画儿,王爷给了两千大洋!去了本钱,净挣一千五六,这可是一号大买卖,也是润古斋开张以来最大的一号买卖。萧敬之和田守成听了都十分欢喜。师父什么话都跟他们说,真是个好人,一般掌柜的卖多少钱,都不和徒弟、伙计们说。

   萧敬之注意观察师父,师父挣了大钱并没有一点儿高兴的样子,相反,倒有些闷闷不乐。萧敬之知道,师父是因为那两张臣字款的画儿,心里不踏实。那以后,师父仍然照常起大早带着萧敬之跑西晓市,收买破旧明清字画儿,回来整理修补,修好了挑大名家的挂在墙上。

   这天,师父对萧敬之说:“盛王爷说不定还让我送画儿,这回可不能落假款了。”师父神色严肃。萧敬之知道,当时琉璃厂卖画儿的古玩店没有一家儿不做假臣字款、假御题画儿的,师父就是胆子太小。

   其实,师父送去那二十二张画,盛王爷只看了两三张,郑板桥的《兰竹》和查士标的《江山烟雨图》连看都没看,就问:

   “这一堆,你要多少钱?”

   师父说:“王爷看着赏吧。”

   王爷说:“赏你两千大洋。”

   师父说:“谢谢王爷。”

   又过了几天,盛王府的管家果然来到润古斋,对师父说:“掌柜的,我们王爷让你再送一批画儿去,王爷说那两张带臣字款的挺好。”说完,用一双小绿豆眼看着师父。

   师父没说什么,红着脸,低下了头。

   第二天,师父没去跑西晓市,忙活了一大早,也没吃早点。师父挑出字画来,让萧敬之用包袱皮包了,最后让他到大街上叫了辆洋车。师父蔡文孝坐上洋车出琉璃厂上新华街一直向北,到城墙根下,又一直向西奔宣武门。洋车跑得飞快,过了木桥,进入城门,向里一拐,差点和一个老者碰上。老者胸前一部银须,手提一个小小的纱灯。看得出,老人是跑晓市买东西的。

   拉车的想刹车已经来不及了,为了躲这位老人,只好向右急转弯,慌急中右手握住车把,洋车一侧楞,车子翻了,蔡文孝连人带画儿摔出好远。他爬起来,也顾不上看画,先去看那老先生,幸好没有碰着老者。再看自己的画儿滚了一地,有几个闲人过来帮助他捡起来,他谢了大家。拉车的急了一头大汗,不住嘴地赔礼道歉。蔡文孝拍拍身上的土,红着脸把画儿包好,对车夫说:“不去盛王府了。你拉我回去!”

   萧敬之和师弟扫地擦灰,把店铺收拾干净,刚打开栅板,就见师父坐着洋车回来了,萧敬之见师父怀里抱着画儿,吓了一跳。师父跳下车来,脸色阴沉,萧敬之接过字画,没敢言语。

   师父给了车钱,车夫满面羞惭,执意不要。从车夫的话里话外,萧敬之知道,是他把师父摔了。师父不管车夫怎么撕巴,到底把钱塞给了他。

   师父脚步沉重地走进润古斋,坐在红木椅子上,半晌无语。

   萧敬之和田守成站在一旁,不敢言声。田守成端上茶来,师父不喝。过了一会儿,萧敬之小心翼翼地问师父:

   “师父,您觉得什么地儿不合适吗?”

   “人倒是没摔着。”师父喝了口茶说。

   “要不,明天我给盛王爷送画儿去?”

   师父摆摆手说:“不用了。咱家财运断了,要不,怎么单在西晓市摔跟头?”

   萧敬之知道,师父为那两张假臣字款的事害怕。因为写假款是自己出的主意,遂不敢再多言。师父一连喝了三碗茶水,出了满头大汗,他放下茶杯,含着眼泪说:“我打算把这买卖关张。”

   萧敬之听了,有如晴天一个霹雳,震得他耳朵嗡嗡山响,眼前呼地一黑。他晃了两晃,被田守成扶在凳子上坐了。他自从进了润古斋,就打算干一辈子。他对师父忠诚不贰,从来没寻思过要离开师父。万想不到一夜之间,自己呆了十一个年头的店铺,就要不复存在了,不仅断了日后的生计,还要和朝夕相处的师父生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可是,这是事实,不能接受也得接受的事实。师父是个极老实的人,他出言说?不二,不可更改。这一夜,师徒三个通宵未眠,昏黄的灯光下,师父一下子显得苍老了许多。天快亮了,师父对他们说:

   “我用假款蒙人,人家不会饶了咱们,早晚要找我算账。我回老家种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他语重心长地说:

   “敬之,你跟了我这么多年。师父明天给你们安排个地儿。”

   “师父,您要是信得过,把店交给我。我和守成接着干。”萧敬之鼓足勇气,说出想了半宿的话。

   师父盯着萧敬之,思考了半天,终于下了决心,看着萧敬之的眼睛说:

   “你行,你行。”接着,师父又把眼光移到桌子上的一包画上,语调缓慢地说:

   “你要干,就改个店名。记住,做买卖要老老实实地做,挣多挣少心里头踏实。”

   萧敬之认真地点头,含着眼泪对师父说:

   “徒弟先替师父看店,过些日子,您再回来,这店不能没有师父。”

   清早,萧敬之叫田守成买来油饼豆浆,师徒三人吃了。

   师父背着褡裢走出店门,萧敬之把门锁了,和田守成一直把师父送哈德门外。路口儿叫了辆骡车,看师父坐上。

   萧敬之站在大路上,一直看着师傅远去,后来看不见骡车了,才回到琉璃厂。第二天,萧敬之把店名改了一个字,叫韫古斋,求朋友重新写了匾,刻好挂上。因为是“重张”,也没搞更大的举动,就请左邻右舍几个店铺的掌柜在饭店吃了顿饭。席上,萧敬之向诸位施礼:“日后请诸位多多关照。”

   重张不久,萧敬之在店里闲坐,店门开处,闯进一个人来,这人连声喊叫:

   “你们想怎么着?寻思改了一个字,我就找不着你们?”

   萧敬之抬头一看,吓了一跳,来人是盛王爷的管家。管家口口声声说:“让你们老掌柜出来,就说我有事儿找他!”

   萧敬之的脑袋一下子大了,脸也白了。这时,他由衷地佩服师父做出回老家的决定,这决定是绝对正确的。

   管家非要老掌柜出来不可。

   萧敬之无奈,只好硬着头皮说:

   “我师父回老家了,有什么事儿由我顶着。”

   管家斥责萧敬之:“没见你们这么做生意的,王爷让你们给府上送画儿,是瞧得起你们。你们答应得好好的,怎么就不送去?”

   萧敬之喜出望外,一颗悬着的心落下了——原来如此。他擦着头上的汗说:

   “大管家息怒,请禀告王爷,我明天就给府上送去。”

   管家喝了茶走了。萧敬之像大暑天喝了信远斋的冰镇酸梅汤,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和田守成挑出二十张明清的画儿,多加了几张带臣字款的。第二天清早,萧敬之雇洋车给送到了盛王府,王爷只看了三五张,就告诉管家:“给他们拿三千两银子。”因为明清字画行情上涨,王爷不花昧心银子。萧敬之连忙道谢。

   萧敬之挣钱,还是借了盛王爷的光。

   萧敬之乐呵呵地坐车回来,叫师弟看好店铺,自己雇了一辆骡车,当天带着银子上河北三河县蔡家庄师父家。他一五一十向师父说了盛王爷管家来店,自己上门送画儿的经过,请师父重回琉璃厂。师父说在家清闲惯了,执意不走。

   萧敬之给师父留下两千两银子,师父坚决不收,师父诚恳地说:“我本来给你攒了五百两说媳妇。你把这银子拿回去,我就不再给你了。”萧敬之死活不依,非要孝敬师父两千两不可。师父推托不过,勉强留下一千两,含着眼泪说:“这银子我给你存着。日后有个急需,就回家拿来。”师徒洒泪而别。

   打那以后,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一干就是四年。萧敬之一如既往,每天起大早跑西晓市,收买破旧明清名人字画,回来修补装裱再卖。后来,东、西晓市破旧字画越来越少了,画儿的价钱自然涨了上来,萧敬之就让田守成到天津、上海、苏杭去收购。前年萧敬之还收了两个徒弟,师徒四人一心一意,不辞辛苦,这几年把韫古斋的买卖做得挺红火,韫古斋的门脸也由一间扩大成两间。东琉璃厂的人,都夸萧敬之的韫古斋买卖做得好。

   萧敬之回忆着往事,一直转悠到天光大亮,也没买到可心的东西。他吹灭了玻璃风灯,准备回家。忽听有人和他打招呼,抬头一看,原来是街坊——多宝阁的掌柜姚以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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