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牙牌
第十一章 牙牌
翠莲所说的大买卖,是从萧敬之接到温季澄的电话开始的。
萧敬之第一次接到温季澄的电话,感到拘谨和不安。电话那边洪亮的声音、强壮的气势,都让人感到居高临下,颐指气使。电话铃响了之后,萧敬之拿起话筒,礼貌地招呼:
“您好?”
对方劈头盖脸地问:“你是韫古斋吗?”
“是啊。”
“找你们老板说话。”
“在下就是,有事儿请讲。”萧敬之以他固有的温和缓慢的语调回答对方。
“你就是老板?贵姓?”
“免贵姓萧,请问先生贵姓?”
“温季澄。”
“温次长,您好!”
温季澄的名字,在北京古玩界无人不知,他是中央政府的财政次长,大名经常在报纸上出现。他又是位著名的收藏家,身居要职,聚财方便,两三年之内,通过各种渠道,相继买了一大批明清名人字画。琉璃厂经营字画的店铺,没有不知道温次长大名的。更主要的是,温季澄对收藏的字画进行研究,写了一本书,叫《倚云楼书画赏析》,为此,他在京师名声大噪。因为他曾在韫古斋买过一些字画,萧敬之以为他需要购买什么,就以询问的口气问:
“温次长有何吩咐?”
“我呀,有一批字画,都是名家的珍品。因为急于用钱,想尽快出手,不知你们能不能买?”
“不知您想出手几张?”
“大概一百一二十张。”
听到数量太多,萧敬之有些不知所措,他一时无语。
对方说了一声:“喂!”
“不知您想卖多少大洋?”萧敬之客气地问。
“我要六万大洋。”对方明朗地说。
萧敬之听得清楚,是六万大洋,但他不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他清楚,就是在一两年前,收购这些字画也需要十万大洋,何况现在字画的价钱不断上涨。萧敬之想询问一下,让他再说一遍,他立即意识到不应该那么做,应该由自己来重复报价,再次得到对方的确认,于是他向对方说:
“您是说一百一二十张字画,要大洋六万,一次付清?”
“对,因为我急着用钱,必须一次付清。”温季澄的话非常肯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能错过!萧敬之当机立断,不管多难,也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于是,他肯定地告诉对方:
“温次长,这桩生意韫古斋做了。价钱就照您说的定,一次付清。”
“你什么时候来看画儿?”
“这就由您来定了。您什么时候方便,来个电话,随叫随到。”
“今天下午怎么样?”
“行啊。”
“下午我在家等你。”
“您府上在?”
“西绒线胡同一百零六号。”
“好了,我记下了。下午两点成吗?”
“成!不见不散!”对方咔地挂断了电话。
萧敬之仍旧拿着话筒,呆呆地站在电话机前。
买卖绝对是好买卖,画儿肯定没错,不仅是真东西,而且都是名家的精品,利润更是大大可观,不仅是自己一生难得的机遇,就整个琉璃厂来说,也是多年难得的好机会。当年师父和盛王爷做了一笔买卖,连本带利,才卖了两千大洋,就以为是号大买卖,吓得告老还乡了。目前,只要能筹措到六万大洋,最少可以得到一百一二十张名画,也就是说:立即出手,最少也能卖到十二万大洋,正好是一倍的利润。萧敬之甚至有点不相信,这样的好运会撞到自己面前。
然而,电话的听筒还在自己手里,温次长的话音还响在耳边,政府的财政次长,绝不会和一个普通老百姓开玩笑的。可是,机会再好也等于没有——自己上哪里弄到六万大洋?六万大洋绝不是一个小数!
萧敬之久久地站在电话机旁出神。
他在心里盘算着师父离开的六年多的时间收支概况。第一年基本持平,余下一些明清字画儿;第二年净挣三千;第三年净挣六千;第四年净挣一万二;第五年生意稍差,也挣了一万;去年利润是一万五千多,今年从正月到现在,卖了七千多,一共挣了五万零两三千。刨去这几年孝敬师父四千,师弟的劳金六年九千多块,去年正月让人讹去一千,再刨去人吃马喂,加上买宅子,娶亲,给翠莲买翠件等花销,余下的三万多块大洋,两万多块存在货里,倾其所有,只能拿出一万大洋,买温次长的画儿还少着五万呢!
这事儿让他惶恐不安,中午饭也没有吃好。下午一点半钟,先给温次长打了电话,然后到海王村口叫了辆洋车,一直向北,到西绒线胡同东口,再向西折,径直来到温府。这是个青砖灰瓦的大四合院,屋宇式的大门,开在东南角,占了三间,门楣油饰美观,彩檐辉煌,门上两个大字“如意”,门扇上镌刻着楹联:
文悬日月
庭列钟彝
汉白玉台阶石上,厚重的大门紧紧关闭,门上有个木牌,上写“温宅”二字。
萧敬之交了车钱,走上台阶叩打门钹。大门开处,走出个穿着一身黑衣服的听差,那人问道:“您是韫古斋的萧老板?”萧敬之点头说“是”,并递上名片。听差接过名片看了,说:“请跟我来。”说罢,在前面带路。
进门是个砖基瓦顶的大影壁,砖刻博古图案。穿过前院,由垂花门到二进院,垂花门为一殿一卷式,两边是仰覆垂连柱,垂花门内又是一个影壁,砖刻八仙过海图。萧敬之看到青砖对缝的抄手游廊,辟有雕刻精美的什锦窗,煞是好看。一共是五进院落,后罩房是一座画栋雕梁的中式小楼,上有一匾,大书“倚云楼”。楼阁高下,轩窗掩映,楼前是好大的一个花园,花园里盛开着月季花,绚丽多姿。从人带领客人来至大厅,然后规规矩矩地站在门口,请客人进入。
萧敬之步入大厅,大厅宽敞明亮,窗户带着雕花方格,地板油着红漆,室内全是明式家具,一张紫楠嵌柏木面雕灵芝大翘头案,上面是两摞狭长的红木画盒,萧敬之知道,画盒里装的是手卷。客厅的四壁都挂着明清字画,有二十来张。靠墙一溜是四个一样精绘山水图的大青花卷筒,内中满插着一轴轴的字画。
温次长从通向大厅间的小门缓步走出。他身穿藏青色的毛凡尔丁长袍,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四十上下的年纪,一张养尊处优的脸,白皙微胖,刮得很净,眼睛炯炯有神,眼圈发黑,略带着放纵生活留下的倦色。
温季澄平生最大的爱好就麻将牌,其次才是收藏书法、字画。如果有两个年轻美貌的小姐陪伴,他打牌可以打个通宵,叼着烟卷,吵吵嚷嚷,绝无倦意。
平时他玩牌,只有赢时没有输时。
昨天,温季澄在张树勋将军府上玩儿了大半宿。张将军握有实权,在北京是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乱世出英雄,这位将军年轻时,是个穷措无赖,终日馆子吃窑子睡,耍钱闹鬼,设局抽红。在玩牌的技巧上,他出类拔萃,各种赌具,无不精通。有必要时,就设套坑人,手段高超,不会露出丝毫马脚,但这段历史却鲜为人知。如今功成名就,整日无所事事,就思量重操旧业,既可排遣寂寞,又可广开财源。
温季澄和张将军在国会上相识,一见如故,常在一起饮酒,酒后玩牌消遣,逐渐成为好友。魁梧胖大的张将军,剃着光头,在牌桌上,有些心不在焉。开头几次,都是温季澄赢钱,有时一千,有时八百。张将军输赢全不在乎,他性格豪放,输了按数交钱,谈笑如故,绝无小家子气,每次输,还要约好改日再玩儿。这天傍晚,打电话约温季澄,温带了两千块,坐汽车来到张邸,因是熟客,门前的卫兵并不阻拦,汽车通过大门,一直开到客厅。沙发上早就坐着一位珠光宝气的摩登小姐,穿着水粉色的旗袍,整个体形完好地展露出来:胸部饱满,腰肢纤细,臀部肥硕。温季澄一睹芳容,觉得似曾相识,抬眼再看,就认出来了,原来这位小姐是当前红得发紫的电影明星梅晓箐。温季澄眼睛一亮,精神大为振奋。
张树勋哈哈大笑:
“来,来,我给你们二位介绍一下:这位是大名鼎鼎的政府财政次长温季澄先生。”
“温次长您好!”
“这位是我的干女儿,声满中华的电影明星:梅晓箐小姐。”
“认识梅小姐非常高兴。”温季澄极尽温柔地说。
梅小姐对他莞尔一笑,温季澄的心,为之怦然一动。
张树勋说:“晓箐,温次长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啊!”
温季澄笑逐颜开:“哪里,哪里,大将军过奖了。”
“走,咱们到福寿堂去吃饭,今天我请客。”张将军大大咧咧地说。
温季澄自然是求之不得,忙抢着说:“今天有幸认识梅小姐,应该由我做东。”
“今天这顿饭我请了,明天该您的。”张将军说着,已经在穿将军服了。
“好好好,恭敬不如从命。”
张将军叫上太太,四个人分乘两辆小汽车,随从和卫兵另有汽车。到了福寿堂饭店,上楼落座,张将军要的菜肴非常丰盛。酒足饭饱之后,张树勋用银牙签剔着发黑的牙齿,含混不清地说:
“我建议,吃完饭,呸!”他吐了一下剔下的肉渣,接着说,“回家去打麻将。”
温季澄听了,正中下怀,这无疑是进一步接触梅小姐的好机会,他感激地看着豁达的张将军。
梅小姐却有疑义:“我不想玩儿。”温季澄闻言,心往下一沉,他求援似的盯着张将军。
张将军有些不悦,问道:“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去嘛!”梅晓箐撒娇地说。
“不去,不去,你不说出个理由来,干爹不答应!”
梅晓箐扭捏着说道:“我不会玩牌,怕温次长笑话。”
张树勋哈哈大笑:“不会玩儿没关系。都是家里人,温次长不会笑话你的。打哈哈凑趣嘛!你要是不去,温次长可要挑礼了!温老弟,您说是不是啊?”
温季澄生怕梅晓箐不陪他玩儿,焦急地说:“初次相见,请梅小姐一定给个面子,会不会玩儿无所谓,消磨时间而已。”
梅小姐含情脉脉,轻轻点头。张将军哈哈大笑,扔了牙签,点点手,随从过来,从大衣架上摘下又肥又大的将军服,帮张将军穿了。张将军戴好帽子,走出雅间,腆着肚子下楼。大家跟随将军,鱼贯走出福寿堂。张将军一摆手,随从到管账先生那里,说声:“记账。”账房先生慌忙站起,赔笑说道:“好说,好说。您走好!”随从也不回话,昂然走出酒店。
大家分乘两辆轿车回到将军府,先坐在沙发上用茶。温季澄看到,麻将桌早已铺上绿呢子台布,四把椅子都已摆好,桌上放着一副精致竹背象牙坤牌。张将军脱下将军服,换上宽大的白色绸布扣袢便服。酒后的张树勋,脸色和绸衫一样白。他率先坐在牌桌前,招呼大家:“来来来,大家请坐!”
温季澄在张将军对面坐了,心里美滋滋地:我占据这个位置,不管梅小姐坐在哪边,都要挨着我。梅晓箐优雅地一笑,在温季澄下手坐了。胖大的张太太,也穿着旗袍,胸前堆着一大堆肥肉,几乎将旗袍涨破。她扭动着粗腰,坐在梅晓箐对面。
温季澄对这个胖女人怀有好感:她丈夫把这么年轻、这么漂亮的小姐领到家来,她毫无醋意,单凭这一点,就比自己的瘦干儿老婆强多了。人们说得不错,心宽体胖,咱那老婆心眼儿太小,她一辈子也胖不了。正在胡思乱想,见张树勋笑容可掬,一边给大家分着筹码,一边问道:
“温老弟,多少钱一筹?您说。”
温季澄点了一支烟,眯着眼吸了一口,笑呵呵地回答:“大哥您说了算。”
“一百、二百、五百,您说!”
温季澄为了在梅晓菁面前显示豪爽大方,顺口说道:“五百!”
张树勋肥厚的大手在每个人面前放了二十个筹码,温季澄微笑着瞥了一眼梅晓箐的筹码想,那一小撮竹片儿,就是一万块大洋,用不了几圈,都得跑到我这堆儿来。赢了银元我可以不要你的,只要你跟我……温季澄嗅到梅晓箐身上飘过的阵阵香气,愣在那里,呆呆地出神。张将军斜了他一眼,撇着嘴嚷嚷道:“温老弟,洗牌啊!”温季澄“嗯嗯”地答应着,伸出双手哗哗地洗牌。
张树勋已经熟练地码牌了,同时咧着大嘴,露出满口金牙,粗声大气地说:
“若不是为了陪着小箐,我才不玩儿这小牌呢,拿在手里没分量,摔起来没劲!”
温季澄把鼻孔对着梅晓箐,深深吸了口气,偷眼看了梅晓箐雪白细嫩的小手,心猿意马,浮想联翩。
大家玩儿得既轻松又愉快。
开始玩儿的时候,温季澄的一双醉眼,从小手往上,目留着梅晓箐白藕一样的胳膊,及到隆起的胸部。他后悔上桌太仓促,没有坐在梅晓箐的对面,那样,即可以尽情地看她,又可以眉目传情。我是政府要员,钱财大大的,像这样色艺双全的世间尤物,我不占有,谁来占有?虽然位置稍为偏点儿,但有弊有利,自己在她的上家,可以投其所好,放给她几张好牌。他看见梅晓箐扔万字吃饼,就故意往外打饼,以讨梅小姐欢心。正好,张树勋吃了一张红中,摔下一张白板,温季澄抓起白板,插入牌阵,随手拈起一张牌,叫声:
“手枪!”
温季澄“啪”地把牌扔向梅晓箐,梅晓箐粉面含笑,轻舒玉指,优美地夹起那张七饼,插入牌阵,“啪”地将牌推倒,娇声说道:
“和了!”
温季澄看牌,和的是清一色,自己的全部筹码一下都给了她,张将军哈哈笑着,重新分了筹码,接着再打。温季澄趁着酒劲儿,在牌桌下面做文章。他偷偷地把右脚的皮鞋脱了,试探地伸过去,勾梅晓箐的高跟皮鞋。起初,梅晓箐还躲躲闪闪,后来竟不动了,任他的肥脚在自己娇嫩的脚面上揉搓。
温季澄如愿以偿,心旌神摇,有点忘乎所以,于牌上反倒漫不经心,觉得面对明星梅晓箐,一万大洋的见面礼值得。打了两圈,不见输赢,轮到梅晓箐坐庄,又和了个天和,温季澄的筹码只剩下一个,不到两个钟点,已经输了两万大洋。
温季澄的酒醒了大半,从梅晓箐温热的小脚上撤回脚来,专心打牌,再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时,牌桌的形势起了变化,一向大大咧咧的张勋似乎认真起来,虽然他嘴里不断地说着粗俗的话语,眼睛却紧紧盯着牌,毫不含糊。
这以后的牌局,大致是张树勋和温季澄两个较量,梅晓箐以守为攻,保持战果,只求没有大闪失。坐在温季澄上家的张太太,虽然哈欠连天,却没有纰漏,温季澄就没见她扔出一张自己需要的牌,相反,张树勋却从梅晓箐那里一连吃了几张,和了两个满贯。至此,久经沙场的温季澄方寸已乱,玩儿到下半夜,温季澄已输了四局。此时的温季澄晕头涨脑,心慌意乱,不断出错,又打了几局,只输不赢。天快亮了,他还想挽回败局,张太太大叫:“困死我了。”说罢,甩甩搭搭,回自己的房里睡觉去了。温季澄面对两人,难成牌局,只好自认倒霉。
温季澄一共输了六万大洋,他输得窝囊,输得尴尬,输得在心里直骂娘。但他自认为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却面带笑容,不失风度地对张树勋说:
“六万大洋,三天后交到府上。”
张树勋挠着脑袋,哈哈笑着,对梅晓箐说:
“听到没有?三?之后,你到我这儿来拿钱。”
温季澄中断了回想,面对萧敬之。
萧敬之谦恭地和温季澄打招呼:“温次长您好。”
温季澄点点头,表示回答。他既不献茶,也不让座,却十分客气地说:“萧老板,请你先看看我的字画。”
萧敬之细看墙上挂着的字画,全部装裱精良华贵,保存完好无损,知道都是望族贵胄的藏品,也有少量宫廷的东西。有沈石田的《青山叠翠图》、文徵明的《溪桥策仗图》、唐伯虎的《长亭阔别图》、陈老莲的《钟魁嫁妹图》;还有王时敏的《蓑翁钓雪图》、王翚的《绿树昏鸦图》、八大山人的《丑石俊鸟图》、郑板桥的《兰石墨竹图》……萧敬之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这么好的名人字画,难得收集得这么全哪!书法轴有董其昌的录唐人诗、祝允明的行草自作诗、何绍基的自作对联、郑板桥的六分半体自作《竹枝词》……萧敬之一一细看了,都是真迹,他不禁默默点头,心中赞叹不已。
温季澄递给萧敬之一本自作的《倚云楼书画赏析》,指着墙根的四个大卷筒说:“一共是一百一十六张,全有编号。”
四个卷筒,分别装有明代绘画、明代书法、清代绘画和清代书法。
第一筒内装有戴进、倪端、吴伟、沈周、唐寅、仇英、祝允明、徐渭、董其昌、陈洪绶等人的绘画作品。
第二筒内装有祝允明、文徵明、唐伯虎、董其昌、王铎、傅山、周亮工、倪元璐、查士标、恽寿平等人的书法作品。
第三筒内装有王翚、王鉴、吴历、石涛、朱耷、龚贤、郑燮、金农、黄慎、汪士慎、高其佩、郎世宁等人的画轴。
最后一个卷筒装的是清代高凤翰、金农、郑板桥、刘石庵、邓石如、王文治、伊秉绶、包士臣、陈鸿寿、翁方纲、何绍基等人的书法作品。
萧敬之分别从每个筒内挑选几张画,解开丝带儿,用画叉儿挑着,挂在墙上,平心静气地慢观细察,反复揣摩。凭他多年的鉴别书画的经验,看画的笔墨神韵、意境格调、题跋印鉴、纸色绢素,再辨别收藏印玺和藏家题款。看完之后,摘下来重新卷好,轻轻放回原处。然后他又拣了几卷书法,仔细观看,先看其“用笔结体,精神照应”,再看“人为天巧,真率造作”,又及落款、印章、纸张、印泥,确认全是真品无疑。有十几幅书画,似曾相识,他认出它们是温次长从自家店铺韫古斋买走的。看好了字画,只剩下定交钱取货的时间了。因为价钱在电话里已经讲好,不能再往下砍,更没有理由提出分期付款,因为人家已经把价钱让到最低。人办事不能只想自己,这是萧敬之为人处事的准则。温次长耐心等待萧敬之看完,似乎有些着急,因问道:
“你什么时候取货?”
“您得给我几天时间,好筹备钱款。”
温季澄斩钉截铁地说:“时间不能超过三天,从今天算起。”
“三天?”
“对,我应了还人家欠款,也是三天。”
“这……”萧敬之有些踌躇。
温季澄明显地表现出不耐烦:“不是急着用钱,我不会这么便宜就出手!刚才有个姓姚的来了,他提出要分期付款,我告诉他说:免谈!他想得倒美,把我的画儿拿了去卖,卖完再给我大洋,普天之下可没有那么好的事!”
“姓姚的?是古韫斋的掌柜?”
“是吧。我让他们给韫古斋打电话,电话打到了古韫斋。”
萧敬之现在才认识到姚以宾老谋深算,他费尽心机想出来的店名,今天果然起了作用。萧敬之怕这号大买卖被姚以宾戗了行,便问道:“温次长,款可以一次付清,能不能再宽限两天?”
“我宽限你,人家不宽限我!就是三天为限。”
萧敬之感到紧张,原想和陈紫峰合作,六万块大洋,对谁来说也不是个小数。陈大哥是否能拿得出五万大洋?他愿不愿意合作?这一切自己还不知道,萧敬之忽然感到惶恐,头脑里嗡嗡作响,尽管他竭力想排除头脑中的声音,仍然无济于事,他带着嗡嗡的响声,想了一想,尽量保持以往温和缓慢的说话方式,对温季澄说:
“您看这样成不?明天上午我给您回信儿。钱备齐了,后天之前带钱取货。钱凑不上,就算耽误您一天,我高低给您个回话儿。”萧敬之的话说得很快,自己听着都觉得陌生。
温季澄皱着眉头想了一想,回答道:“也只好这么办了。”
“钱如果筹备齐了,最晚后天带钱来府上取货。”萧敬之站起身说。
“好。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告别了温次长,萧敬之下楼,走出温宅四合院,令人赏心悦目的抄手游廊在他眼里不再那么美观了,出了大门,也没有叫洋车,他一步步地走回了琉璃厂。一路上,他越走心里就越慌张,自己不住地责骂自己:你萧敬之竟敢说大话,说空话,做没本的生意!尽管机会绝好,百年不遇,可是,没有大洋是办不了事的,大洋不够也办不了事。这回用的银子可不是个小数,六万块大洋,只有两天半的时间!萧敬之悔恨自己办事唐突,如果三天之内,筹措不到五万大洋,耽误了温次长的事,对不起人不说,一旦传出去人家会以为我是个说话不牢的小人,琉璃厂便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想到这里,萧敬之的额头、脖子上都沁出了汗水,呼吸也不再均匀,脚步早就乱了。他后悔自己欠考虑,在电话里根本就不该贸然答应这件事,更不能轻易到温府去看字画。
他原想无论如何,先别让这笔买卖跑了,想和陈紫峰伙着做,后来一想,岳父大人刚刚过世,和大哥提出借钱,或者伙着做买卖,都会引起别人的疑虑。再说我也不知道大哥有没有那么多大洋,就是大哥有积蓄,我萧敬之也做不了人家的主,事先没有和陈大哥商量,这事办得就没有根底。大洋没有着落,不该贸然到温府看画……萧敬之不断责怪着自己,灰心丧气,浑身没有了力气。待他走回韫古斋,简直像个全军覆没的将军,无精打采,神色沮丧。
晚上回到家里,萧敬之唉声叹气,在翠莲的追问下,说出了堵在心里的窝囊事儿。翠莲半晌无语,后来,她抿了抿鬓角,说:“我到大哥那去一趟——饭菜全好了,你先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