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兵营
第十五章 兵营
那天下午,杨春华在丽影照相馆接到姚以宾的电话,他正陪着酒友黄一平聊天。放下电话,马上要了六国饭店,找约翰逊说话,不巧约翰逊不在,只好陪着酒友又说了会儿闲话,黄一平请他去东来顺吃饭。杨春华喝得晕头涨脑,回家去睡觉,早把姚以宾的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第二天醒来,恍惚觉得忘了点什么事儿,一时却想不起来,忙忙活活,一上午过去了。快到中午,照相机忽然坏了,照相师傅请杨掌柜看,杨春华鼓捣一气弄不明白,忽然想起了约翰逊,因为平时相机有毛病就是找他修的。这时杨春华才记起姚以宾的事儿。
杨春华早早吃过午饭,就给约翰逊打电话。
“哈罗!您是约翰逊先生?”
“您是哪一位?”
“我是杨春华。”
“杨老板您好!怎么样?姚掌柜回来没有?”
“我正想告诉您,他已经回来了。”
“东西带回来了吗?”
“带回来了。二十个,一个不少!”
“很好!我马上就到您那里去。”
挂了电话,杨春华忙给洪通客栈打电话,找姚以宾。
对方回答得支支吾吾,说姚先生出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杨春华也没多想。等了不大一会儿,约翰逊就到了。杨春华把姚以宾昨天下午从鼓楼大街来电话的事儿详细告诉了约翰逊,又说:“我刚才给客栈打了电话,姚先生出去了。正好我的相机出了毛病,您先给我修修相机,回头咱们上鼓楼。”
“好的。”约翰逊回答。
杨春华找来改锥和手捻,约翰逊卸开箱式相机。
约翰逊工作起来一声不响,他很快就把照相机修好了。
约翰逊洗了手,杨春华让人献上茶来。喝过茶,约翰逊急着要上鼓楼,杨春华安排了一下店里的事儿,门前叫了两辆洋车,和约翰逊一起出发。
到了鼓楼大街,却找不到洪通客栈。打听了好一会儿,一个老头儿告诉车夫,那个客栈在前面的胡同口里。洋车把两个人拉进胡同口,果然看见一个木牌,上写“洪通客栈”四个字。杨春华昂然直入,伙计小二迎上来,笑着问:
“先生住店?”
“不是,我要找你们掌柜的说话。”
店家詹四早已听见,满脸堆笑迎上来:“先生有事儿?”
杨春华在狭窄的前厅站下:“我来问你,昨天有个姚以宾先生住在这里吗?”
詹四脸上挤出古怪的笑,仓促地回答:“有,有。”
“住在哪间客房了?”
“哎呀,他今天不在这儿住了。”詹四神色有些慌张。
杨春华诧异道:“我上午打来电话,说姚先生出去了,怎么又说不在这儿住了?”
杨春华看了一眼约翰逊,约翰逊耸了耸肩,杨春华又问詹四:“我来问你,上午的电话是谁接的?”
“这……”詹四支支吾吾不作正面回答。原来,抓起姚以宾之后,詹四一直守候在电话旁,他单等买佛头的人和姚以宾联系,然后立马儿通知表弟,一根麻绳捆走,到营房吊打非刑,敲他的大洋。当他接到杨春华的电话时,谎说姚先生出去了,是为了骗人上钩。可当他看到杨春华西装革履,器宇不凡,后面还跟着一个碧目黄毛的外国人时,吓得手脚都凉了。
杨春华看詹四的样子,知道他肚子里怀着鬼胎,害怕姚以宾有个闪失。于是走到电话机旁,给古韫斋挂了个电话,打听姚掌柜是否回去了。回说昨天接到掌柜的一个电话,是从鼓楼大街打来的,直到现在还没见到人影,家里正着急呢。杨春华一听,判断可能出了什么事,便瞪起眼睛看詹四。詹四在杨春华的逼视下,显得心慌意乱,他想趁机溜走,到外面用电话和表弟仓连长联系,让他快来对付这两个人。经过约翰逊身边,被这个洋毛子一把抓住,只一搡,就闹了个仰面朝天。
杨春华顺势揪住詹四的脖领,大声地呵斥:
“我问你,我的话你能不能听懂?”
“能、能听懂。”
“那我问你,姚掌柜姚先生什么时候走的?”
“昨天就离开小店了。”
“他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这个我可不知道。”
杨春华忽然提高声音:“我来问你:你这店想不想开了?”
“想开,想开。”
“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吗?我告诉你,你若是不老实我可饶不了你!”
詹四见这人来头不小,知道再不说实话是躲不过去了,于是如实说道:
“昨天晚上,有一伙大兵来查店,把姚先生带走了,箱子也用车拉走了。”
杨春华问:“他们是哪个部队的?东西拉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了。”
“那好,小子哎,你听好了:我们今天来的事儿,不许你跟任何人讲。你若是说出去,小心你的脑袋!”
“小的不敢,小的不敢。”詹四眨着眼睛回答。
杨春华回头对约翰逊说:“咱们走!”
看见两个人走远了,詹四拿起了电话。
“您是,您是仓连长吗?”
“您真是,怎么连我的声儿都听不出来了?”
“表弟,不好了,”詹四压低声音说,“今天有人来找那姓姚的。”
“怎么啦?我这就带人去抓!”
“您可别乱抓,来人派头太大,穿着西服,好像衙门口的。他追问我,是哪个部队抓的人。”
“哼,哪个部队的?把他抓进来就知道了。”
“他们已经走了,还跟着一个又高又大的外国人。”
“怎么?还有外国人?”
詹四说:“我害怕……”
“他们坐什么车来的?洋车还是小汽车?”
“洋车。”
仓麻子在电话那边听了,爆发出一阵狂笑。
詹四被笑得莫名其妙。
“你这个笨蛋,怎么不早点儿给我来电话?这两个人是来取佛头的。咳,你呀,没见过世面不是?好大一个财神爷给放走了!”詹四任凭表弟埋怨,他能想像得出表弟狂笑时脸上的麻子闪着红光的样子。对方听他沉默无言,就说:“你不用着急,他们还会来的。有二十箱佛头在咱手里,不怕他们不上钩!”
杨春华和约翰逊走出客栈,乘洋车回到丽影照相馆,在客厅里坐下,叫学徒沏上茶来。杨春华端起玻璃杯喝茶水,见约翰逊并不喝茶,低着头想事儿,就放下茶杯,用英语问道:“约翰逊先生,您在想什么?”
约翰逊说:“通过姚先生被抓这件事情,让我认识到,你们中国还是大有希望的。因为中国有对国家负责的、正直的军人,这是我原来没有想到的。”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像琉璃厂的陈紫峰那样保护中国文物的人,在军队里也大有人在,这对中国来说,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杨春华闻言,放声大笑。
约翰逊的一双蓝眼睛疑惑地盯着他。
杨春华用中国话笑着说:
“约翰逊先生,您以为抓姚掌柜的那个兵痞子,是为了保护那些佛头吗?”
“当然。”
“那您就想错了,那个当兵的不是为了佛头,而是为了大洋,他要从姚掌柜那里敲诈一笔银元!”
约翰逊顿开茅塞,脸上绽开笑容:
“这么说我明白了,很好。只要保证那些佛头不受损失,保证姚先生的安全,我可以付出一笔银元来,给那个军人。”
约翰逊端起玻璃茶杯又放下,挠着金黄色的头发说:
“我想,要找到逮捕姚先生的人,大概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这个容易。”
“那好,您负责找人,如果需要银元,由我负责。”
“一个铜子都不用。”
“那为什么?您不是说,那个人是为了大洋,才逮捕姚先生的吗?”
“那个土匪,顶大是个连长、营长什么的,我犯不上去找他。”
“那您找谁?”
“我找张树勋张大将军。”
“您和张将军认识?”约翰逊表现出极大的惊奇,显然他是知道张将军的威名的。
杨春华说:“我经常到大将军府去,给张夫人照相。”
“不知道张将军能不能按您的意图办?”约翰逊担心地问。
“这事我心里有底儿,您就贝青好吧!”
约翰逊开始喝茶,喝罢,杨春华说:“也该吃晚饭了,走,正阳楼去。”两个人溜达到正阳楼。饭后,约翰逊要回六国饭店去,临别,杨春华说:“我回去,立马儿给大将军打个电话。”约翰逊说:“非常感谢。”二人握手告别,回到丽影照相馆,杨春华给张府挂了个电话,副官问清是杨春华,客气地回答:“大将军参加宴会去了。”
杨春华无奈,只好等明天再说了。
次日吃罢早点,杨春华在照相馆磨蹭一会儿,看着腕上的手表,已经九点一刻了,就给将军府挂了个电话,还是昨天那个副官接的,副官客气地说:“大将军在府上,欢迎您来。”
杨春华正正领带,上街叫辆洋车,直奔将军府。因为杨春华经常出入张府,府上的卫兵没有不认识他的。杨春华微笑着和卫兵打招呼,从大门一直走向客厅,进入客厅。张将军坐在紫檀嵌罗钿太师椅上,翻阅着一本什么画册,张夫人站在他身后,嘻嘻地笑。见杨春华进来,张将军忙合上画册,放在金漆桌面上。张将军道:“来了,请坐。”
杨春华谢了坐,夫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消失:“昨儿个您来电话,我和树勋到总统府赴宴去了。”
张将军问道:“杨掌柜来,一定有什么事儿吧?有事儿你就直说。”
杨春华略加思索,说道:“我有一个亲戚,在琉璃厂开店。前些日子到山西去,买了几个佛头,前天回到北京,在鼓楼外大街住店,东西和人都让军队给扣了。”
“买了东西,不赶快回家,干嘛住店哪?”将军粗声大气地说。
杨春华迟疑一下说:“正赶上山西雇来的大车坏到那儿了。”
“你那亲戚叫什么名字?在哪个旅店被扣的?我给你查一查。”
杨松华松了一口气,忙说:“他叫姚以宾,在鼓楼大街洪通客栈出的事儿。”
张树勋走到电话机旁,拔了一个号,大声地说:“姜旅长吗?是我,我跟你说,前天……前天在鼓楼大街一个叫洪通客栈的,抓了一个人。这人叫——”
“姚以宾!”
“……叫姚以宾。你给我查查,查出来马上放人。”
张树勋挂了电话,回到太师椅里坐下,眼睛目留着那本册页。杨春华随着张树勋的眼光,目留了一眼画册,画册的封皮是藕粉色的。杨春华想,那一定是一本春宫图,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于是,就站起来说:“谢谢大将军了!”
张将军说:“你先等一等,一会儿下边就回话过来。”
张夫人说:“您请用茶,我去拿两张底版来。”说着话儿出去了。
张将军叫人上茶,过了一会儿,夫人进来,交给杨春华两张长方形的玻璃相版,笑道:“这两张照得挺好,您给我一个放大一张。”
没等杨春华说话,那边电话铃响了。张将军接了,静听对方说话,“嗯嗯啊啊”几声,最后命令道:“叫他先把人放了,一会儿有人去接。”说完,叭地挂了电话。杨春华猜测这个电话和姚以宾有关,就把脸转过去,恭敬地看着将军。张树勋对他说:“你的亲戚押在二旅三团四营八连,部队驻在黄寺,你还是去一趟,把他接出来吧。”
杨春华听张将军一说,就知道姚以宾受了点皮肉之苦,慌忙用报纸包了相版,告辞将军和夫人。先把相版送到照相馆,尔后,坐洋车到德胜门外黄寺兵营。
到了黄寺,看到了兵营的大门,杨春华给了车钱,走到营门口打听卫兵“四营八连”。卫兵回答“这里是团部,四营还在北边。”杨春华回头再找洋车,早就没影儿了,只好顺着马路往前走,走得满头大汗。远远地又看见一溜围墙,就一直走向兵营大门,在门口被一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挡住,喝道:“站住,干什么的?”
“找你们营长,我是从大将军府上来的!”
旁边过来一个小头目,礼貌地问道:“是来接姚以宾姚先生的吧?”
“对了。”杨春华不卑不亢。
“快请,我们连长恭候多时了!”小头目殷勤地说。
杨春华跟着那兵直奔八连连部。
这天傍晌午的时候,八连连长仓麻子找出一套便衣来,换下军装。他想到琉璃厂走一趟,一是到多宝阁去,通知他们带钱来赎人,看看他们能出多少大洋;然后再到别的店里联系一下,以私人身份出卖佛头,看看能卖多少大洋,比较一下,哪边轻,哪边重。他约摸一个佛头顶不济也能卖上二百块,二十个就卖大洋四千块,怎么也不能白折腾一回,就是放人,也不能放货,放走佛头就是放走大洋。他戴上礼帽刚要出门,闯进一个兵来,和他撞了个满怀,仓麻子刚要发作,看清是营部的传令兵,才勉强止住火气。传令兵站稳脚步,认出穿长袍戴礼帽的是仓连长,忙立正敬礼:“报告连长:营长请您马上到营部去!”
仓麻子问:“几位连长都去,还是单请我一个?”
“单请仓连长一位。”
“有要紧事儿吗?”
“报告连长,营长有要紧事儿!”
仓麻子不便多问,慌忙脱去长袍,换上军装,急急来到营部。进了办公室,先看营长脸色,见石营长黑虎着脸站在窗前吸烟。仓麻子猜到了营长找他与姚以宾的事儿有关,他急忙在门口立正,叭地行一个军礼:“报告营长,八连长仓福全前来报到!”
营长石占田对他不予理睬,继续吸烟如故。仓福全僵在那里,立正站着,不敢正视营长。石营长吸完一支烟,扔了烟蒂,转过身来,也不看仓福全,只顾说道:“老仓啊,你惹了大祸了!知道吗?”
仓福全回答:“报告营长,兄弟不知。”
石占田气愤地问:“前天你抓了人没有?”
“抓了一个偷砍石佛的人。”
“是不是叫姚以宾?”
仓福全一愣:“报告营长,那人是叫姚以宾。”
石占田大声地质问道:“你知道这个姚以宾是什么人吗?他是大将军的亲戚!”
“他、他一个字儿也没提,没提大将军呀!”仓福全坑坑洼洼的额头上开始冒汗,不一会儿便有豆大的汗珠子滚下来。
“就冲这一件事儿,你肯定就丢了差事,没准还有性命危险!”
仓福全的麻子脸上汗如雨下。
“今天大将军亲自给我打电话过问这事儿,一定要严厉查办。我对大将军说,仓福全是我的磕头弟兄,多年来克己奉公,尽职尽责,请大将军关照。大将军说,不管什么人都要交军法处严办!我苦苦哀求,大将军才算开了恩。咳!总算保住了你的性命,却保不住这个连长头衔!”
仓福全感激涕零,带着哭声说:“谢谢大哥!大哥千万保住我的差事,今后兄弟用脑袋保您!”
看见石营长脸上的阴云消失了,仓福全壮着胆子说:
“其实呢,我想从姚以宾那里抠出点儿大洋,也是为了孝敬大哥,没想到捅了个马蜂窝。”
“还是个大马蜂窝呢!哎,你打了人没有?打了,不用你说我就知道。你回去准备放人,今天有人来接姚以宾,最好设宴为他压压惊,赔个不是,知道不?”
“好,兄弟一定照办!”
“去吧。”
“那兄弟的差事?”
“有我呢!”
“谢谢大哥!”
仓福全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转身退出。
姚以宾被抓来的第二天,再一次让大兵架到大房子去上挂。大兵一拽绳子,姚以宾忽悠一下就昏了过去。大兵吵吵嚷嚷着把他放下来,让他横躺在地上,提来一木桶凉水往他头上一浇,姚以宾机灵一下醒过来。两个大兵拖死狗似的把他拖进牢房,扔在地上。姚以宾感到身子已经散了架,他躺在腐草上,疼痛难忍,只想快点死去。后来一个小兵送来一大碗水,姚以宾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光了,喝完,他说:“还要。”小兵想了想,又给他送来一碗。这天中午,小兵送来馒头,他一口没动,万幸,下午没有上刑,傍晚,他勉强吃了一个馒头。
这天夜里,姚以宾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刚一闭眼,就做噩梦,不是让狼咬了,就是掉到河里去了。赶到一机灵醒过来,黑屋子里空空荡荡,身下的稻草刺肉,地上的寒气袭人。姚以宾捂着脸呜呜地哭,哭着哭着,迷迷糊糊地看见一个墙角有个破凳子,他就忍痛蹬上去,解下裤腰带,在窗户框上系个套,伸进脖子准备上吊。等他蹬翻凳子,腰带的扣呼啦开了,姚以宾狠狠地摔到地上,“嗷”地一声尖叫,把自己吓醒了。姚以宾浑身上下疼得钻心,起初以为是上吊没死,摔得身上疼痛,后来明白过来原来是一场噩梦。姚以宾接着又哭,一边哭一边问自己:“到了这份儿上,活着还有什么劲?”
第三天早上,喝了两碗水,肚子里咕咕乱响,感觉到饿了。早饭一顿吃了两个馒头,还喝了一碗白菜汤。不到晌午,他又饿得心里发慌。姚以宾盼着早点儿熬到晌午,能有人送来大馒头和白菜汤,好饱餐一顿,又怕不到晌午就来人,把他架到大房子去上刑。姚以宾又想起半夜做的那场梦,他看看窗棂,又摸摸腰里的裤带,心中暗道:拉到大房子上刑,还真不如痛痛快快死了好。
姚以宾正在受着煎熬,忽听牢房门外有人开锁,姚以宾以为又要被架出去上大挂,吓得魂飞魄散。室外的光线涌进来,随后印出一个大兵的身影。他看不清那兵的面孔,只见一个深灰色的轮廓堵在门口,那兵高声喊道:“姚以宾,出来!”姚以宾像被推进冰窑,冷得浑身发抖,上牙打着下牙。
门口那大兵又一声喊:“快点!”
姚以宾咬着牙,不让它们磕碰,强撑着站起来,蹒跚走出牢房。室外,阳光强烈刺眼,姚以宾看见仓连长站在门口对着他咧嘴,辨不出是哭还是笑,成群的麻子在阳光下闪着红光。姚以宾一见那脸麻子,觉得下身一动,不禁滋出一股热尿来。只见身着戎装的仓连长向他拱拱手,朗声说道:“姚掌柜,兄弟备了一桌便宴,请您坐坐。请!”
姚以宾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拉拉胯站在牢门口,裤兜子里的尿一点点儿在变凉。他的下巴又在抖动,牙齿不住地上下叩击,发出金属样清脆的响声。身后的大兵搡了他一把,催促道:“请啊!”
姚以宾懵头懵脑地跟着仓麻子走进一间屋子,没进门就闻到肉菜的香味,姚以宾咽了一口唾液,肚子又咕噜噜响了一阵。屋子不大,中间放着一张方桌,姚以宾大着胆子,瞥了一眼桌面儿,上面摆着熏鸡、烤鸭、大碗儿的炖肉和几个炒菜。仓麻子满面赔笑,把姚以宾让到客位上,姚以宾想,这人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准没安好心眼儿。姚以宾横下心:反正没好儿了,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于是壮着胆子坐下,却管不住自己的腿,两条腿一块儿突突地抖动。
仓麻子站起身来,高举酒杯,声音洪亮:“姚掌柜,兄弟聊备薄酒素菜,给您压惊了。兵营里比不得外面的花花世界,没有什么好东西,请多包涵!”姚以宾低头,看到鼻子底下放着一个酒杯,里面斟满了白酒,他怕里面装着毒药,迟迟不敢举杯。仓福全看出他的心思,先拿起自己的酒杯,一扬脖喝了,又抓起姚以宾那杯也干了。勤务兵过来,又一一给满上。仓麻子再次举起杯来,说:“请!”姚以宾只好站身起来,他觉得手里的酒杯沉重无比,他的右臂还在轻轻颤动,酒杯里的酒洒了出来。仓福全一饮而尽,姚以宾犹犹豫豫地喝了一口,放下酒杯。
仓福全夹了一大块鱼,送到姚以宾的小碟里,说声“吃”,接着又夹了一块,张开大嘴吃了,勤务兵不失时机地给仓连长满上酒。仓麻子叹了口气说:“姚掌柜,不是兄弟埋怨您,您和大将军是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呢?您若是早说,别说砍了二十个佛头,就是砍他二百个,也没有什么鸟事儿呀!”
姚以宾听了这些话感到莫名其妙,他像个傻子一样,瞪眼看着仓连长发愣。
仓连长又举起酒杯,一本正经地说:“常言说,不打不成交。也是咱哥儿俩有缘,就算认识了,以后有用着兄弟的地方,只管言语一声!大将军跟前,还要多替兄弟美言。来,为咱哥们儿的交情干杯!”
几句话,说得姚以宾哭笑不得。他迟疑地举起酒盅来,还没凑到嘴边,就听到门外有人大喊:“报告连长,客人到了!”
仓连长说声:“快请!”同时站起身来,姚以宾看到进来个人,穿着一身西服,瞧着这身衣服显得那么熟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来人和他打招呼:“老姚!”听声音是杨春华,看人也是杨春华,姚以宾睁大眼睛再看,确实是杨春华。他撇了撇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姚以宾越哭越厉害,哭得杨春华的眼圈儿也红了。
仓福全见来客衣着高雅,器宇轩昂,对他不理不睬,知道来者不善,锐气早就减了一半;又见姚以宾满腹委屈,痛哭不止,他站在桌旁没有了章程。杨春华见姚以宾鼻青脸肿,衣服带血,知道是麻子连长打的,心想:你害了人,反来请他吃饭,明摆着是收买人心。杨春华仰仗着自己和大将军认识,压根儿没把一个小小的连长放在眼里,他气愤地嚷道:“是谁这么凶,把我们姚掌柜打成这样?”
姚以宾指着仓麻子,带着哭腔控诉:“都是他给我上的大挂!”说罢,又咧着大嘴失声痛哭。
杨春华被激怒了,伸手揪住麻子连长的领子,大声质问:“你凭什么往死里打人?走,到大将军府上说理去!”
两个卫兵早就过来,一边一个,扭住杨春华的胳膊。姚以宾看仓麻子一甩粗胳膊根儿,立马儿止住了哭声。这时的仓麻子一下来了威风,一声断喝:“放肆!怎么敢这样对待贵客?”两个卫兵立即撒了手,仓连长双手抱拳,笑对杨春华:“先生不要发火,有话坐下慢慢说。”
杨春华环顾左右,两个卫兵对他怒目而视。再看仓连长,似乎脸上的每一个麻子都带着笑意,弯腰展臂,做礼让状。杨春华从从容容地说:“有话你说,我听着呢!”
仓福全说:“姚先生受了点儿委屈,这事儿全是误会。他姚先生和张将军有亲戚,为什么不早说?兄弟若是知道,谁敢动姚大哥一根毫毛,我枪毙了这帮小舅子!虽然砍佛头是犯法,这事儿要看看是谁干的。别人干就犯法,姚大哥干就没事儿!咱们上有天,下有地,凭良心说:那天弟兄们把姚先生抓来,多亏我来维护,要是公事公办,恐怕早就没命了。不信你可以问问姚先生。”说完,恶狠狠地盯着姚以宾,杨春华也看看姚以宾。
姚以宾心想,就是你这个阴损的麻子抓的我。但是,他被仓麻子的目光镇住了,此刻什么也不敢说。刚才他见了杨春华,好像见了亲人,所有的委屈,都哇哇地哭了出来,看到两个兵拧杨春华的胳膊,又吓出一股尿来。他不知道杨春华认识张将军,以为老杨编瞎话来蒙麻子连长,趁着救星杨春华在,赶快逃命要紧,万一暴露了自己和大将军没有亲戚,弄不好脑袋就得搬家,想到这儿,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仓福全见姚宾脸都白了,就步步紧逼:“姚掌柜您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杨春华又看看姚以宾,姚以宾歪着脖子点了点头儿。
杨春华心里明白,这麻子说的是假话,不管怎么着,他给足了我的面子,我应该见好就收,把事情弄僵了没什么好处,现在是救人要紧,要出佛头更要紧。
仓麻子见杨春华沉吟不语,就说:“这位先生,若是瞧得起兄弟,您就请坐!”杨春华略一点头儿,坐在空位子上。
仓连长下令:“重新上菜!”
勤务兵撤下桌上的菜,换上热菜。
仓连长对杨春华一抱拳:“请问先生贵姓?在何处发财?”
杨春华冷冷地回答:“姓杨,在外交部。”
“请问台甫怎么称呼?”
“杨春华。”
“大将军和我还有姚大哥,我们是一圈儿亲戚。”杨春华又说。
“兄弟叫仓福全,是个粗人。杨大哥和姚大哥以后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吩咐一声就行。”
“常言道,能请神就得能送神。”杨春华说,“我大哥的那些货,请你用大车送到琉璃厂。”
仓福全爽快地说:“这事儿好办,一会儿就送到,保证一件儿不少!”
吃完饭,杨春华对姚以宾说:“大哥您先休息一下,我上街去给您买件衣服。”
仓福全叫勤务兵给姚以宾端来一盆儿水,姚以宾洗了脸,仓麻子自己回办公室去了。饭桌的酒菜早就撤空了,屋里只有他一个人。姚以宾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又等了好长时间,不见杨春华回来,姚以宾有些害怕,他坐在凳子上打瞌睡,后来就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被人摇醒,原来是杨春华回来了,杨春华递给他一件烟色的长袍、一顶黑色的礼帽和一副墨镜。
姚以宾脱下破衣服换上长袍,裤子还散发着尿臊,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站起来走两步,腿已经不听使唤。
仓福全进来说:“现在正在装车,二位是跟车走呢,还是另雇洋车?”
杨春华看看姚以宾,姚以宾说:“您说吧。”
杨春华说:“我们单走,东西就送到东琉璃厂的多宝阁吧。”
仓福全说:“您就放心吧,保险没错。”
姚以宾把帽檐压得低低的,戴上墨镜,遮住肿胀的眼睛,慢慢走出屋子。他透过镜片,看到大马车上装佛头的土黄色的木箱,这些佛头又回来了,姚以宾觉得恍惚之间,好像做梦一样,一阵满足之后,又突然感到若有所失。
他听到仓连长对赶车的兵大吵大喊,他把墨镜对准仓连长,看见他脸上的麻子全是紫色的,这些麻子,让他想起一件事儿。他从容地走向仓福全,客气地说:“好像还有点什么事儿。”
仓连长说:“有事儿您说。”
姚以宾说道:“我那张银票和四十块大洋……”
仓连长道:“哎哟喂!你不提我还忘了,等等,我这就去给您拿来。”
仓连长去了一会儿,拿着一个暗红色的跟头褡裢回来,交给了姚以宾。姚以宾看见自己的东西,不禁鼻子一酸,接过来,先验看了银票,又一块一块地数了大洋,确认正确无误,最后拿出小鼓儿大小的怀表,看那表针在欢快地走着,说声“齐了”,掖在裤腰上,告别了仓福全,和杨春华一起缓缓走出营房。因为裤子里多次遗尿,裤裆里铁片儿一样,又凉又硬,划得他大腿里子生疼生疼的。
姚以宾听到杨春华对他说:“回去洗个澡,再修理修理您那门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