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烟壶
第十七章 烟壶
翠莲和萧敬之结婚的第二年秋天,生了一个儿子。萧敬之给他取个乳名儿叫秋生,大号是大舅陈紫峰给取的,叫萧为民。秋生今年三岁了,长得又白又胖,聪明伶俐,两口子视若掌上明珠。
韫古斋生意一直较好,两间门市,三进的房子,还带后院。店里共有八个人,除师弟田守成负责店铺外,有管账先生一名,长生和另一个学徒已升任伙计,另外还有两个徒弟、一名伙夫。有田守成和长生经营店铺,萧敬之一切放心,差不多当了甩手掌柜的。
他经常不在店里,有时和妻子去廊房二条买翠,有时到博文斋和陈紫峰聊天。不管到什么地方去,他中午一定回到店里吃午饭,萧敬之的伙食和大家一样,只不过多了一碗油炸辣椒。萧敬之因为生活安逸,身体微微有些发胖。
那天是个阴天,整个天空一派青灰,太阳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铅样的阴云,低压着店铺的房檐,长街黯然失色,就连店铺内也显得灰暗沉闷。萧敬之正在店里闲坐喝茶,忽然听见电话铃响,他示意长生,长生接了。萧敬之听到徒弟对着话筒说:“您好!您要哪里?古韫斋?您有什么事?昨天说的鼻烟壶?收啊。凡是古玩我们都收!您明天来,好,好。我们门市叫韫古斋,对,好,明天见!”说完放下话筒。
“师父,有人要卖鼻烟壶,问咱要不?我说请他送过来。”
萧敬之听明白,卖主一开始找的是古韫斋,长生有意戗姚以宾的买卖。就对长生说:“人家是找古韫斋的吧?咱们可不要戗别人的生意。”
长生说:“他也没说准找谁家。”
因为鼻烟壶不是什么大买卖,萧敬之没再说什么,继续喝他的茶水。
第二天刚刚打开栅板儿,店里来了一个青年人。这人骨瘦如柴,面孔青黄,穿着银缃撒花洋绉大褂,头戴镶有美玉帽正的乌纱小帽,衣帽讲究却早已陈旧,一看就知道是个破落户子弟,是个败家的烟鬼。这人进到屋来,先绕着屋子看了一圈儿,长生跟在后边问:“先生您想找点儿什么?”
别看这主儿衣着破旧,面目憔悴,说话的声音却很高:“不买什么,就是,就是随便看看。”
后来又进来两位顾客,长生就放下这位,招呼其他顾客去了。
那人没用让,自己坐在红木太师椅上,还不住地悠荡着二郎腿。
过了一会儿,那人打了两个哈欠,流出鼻涕眼泪来。他斜着眼睛对长生说:“请你们掌柜的来,我有重要事儿。”
长生请来师叔田守成,田守成含笑对那人点头:“先生有事儿?”
那人稳坐着问:“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田守成回答:“大掌柜要过一会儿才能来,您有事儿可以和我说。”
“还是等大掌柜的回来吧。”那人又打了一个哈欠,之后,像坐在家里一样,打起瞌睡来。
将近中午的时候,萧敬之才从廊房二条回来。田守成说:“师兄,这位先生找您。”
萧敬之一看不认得,忙和那青年人打招呼:“您好!您找我有事?”
“您就是、就是大掌柜的?”
萧敬之见那个主儿没拿东西,心里疑惑。那人站了起来,左顾右盼一下,低声说:“找个地方说话。”
萧敬之说:“请跟我来。”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店堂,来到后院。萧敬之打开一间屋门,说声:“请!”二人进入一间小屋,坐下之后,那人从大褂的衣兜里,拿出一个鸭蛋大小的红布包,慢慢放在桌子上,轻轻打开,里面包着一层黄绸子,再打开,现出一个金灿灿的鼻烟壶,青年人伸出鸡爪一样的手,将烟壶在桌上立好。
古玩行里人的都知道,鼻烟来自欧罗巴洲。满清以来,北京人有一种特殊的嗜好,就是闻鼻烟,相传有一句话,叫“宁可一日不吃饭,不可一日无鼻烟”。因为清代的皇帝都喜闻鼻烟,“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皇帝以鼻烟为奇珍异宝,亲王、贝勒、文武大臣,都以鼻烟为上赏,上下为此,相沿为礼,人人为此,相习成风。
据说闻了鼻烟,文人构思可醒脑,官员清谈可助兴,即使是苦力,抹上鼻烟,打上两个大喷嚏,也可大大解乏。于是贫富贵贱,无不好之。鼻烟的优劣说道不少,盛鼻烟的鼻烟壶更是无奇不用,洋洋大观,有金属珐琅、白玉、翡翠、碧玺、玛瑙、水晶、象牙、犀角、虬角、蜜蜡、松石、琥珀、珊瑚、玳瑁、文竹、陶瓷、桃核、紫檀木、木变石、金银器、青金石等多种制品。单单玻璃烟壶,就有单色玻璃、搅色玻璃、套色玻璃、金星玻璃、玻璃珐琅、玻璃内画……
萧敬之拿起烟壶,觉得手头挺重,知道是铜胎掐金丝,后烧珐琅的。细看那烟壶,高约一寸八分,腹部扁圆,足型椭圆,两面开光,内绘蔚蓝天、绿草地,草地上立一丹顶白鹤栩栩如生,立鹤仰头望天,天空有两鹤高翔,回首顾盼,三鹤呼应,别有情趣,两面图饰相同。壶的两侧为浅绿地儿,錾花镀金阳纹折莲纹。上面是錾花镀金铜盖,轻轻拧下铜盖,下面连着象牙小勺。
萧敬之轻轻将盖儿盖上,看那鼻烟壶,精巧秀美,金碧辉煌,雍容富丽,透出一派富贵气象。萧敬之断定,这东西一定是宫廷珍品。青年人吸了一下鼻子,抓过鼻烟壶,用黄绸子小心翼翼地包好,又裹上红布,掖在大褂大襟下的口袋里。萧敬之想,虽然我看是个好东西,但鼻烟壶毕竟不是字画,还是请紫峰大哥看看再说。于是,对青年人说:“您这个鼻烟壶能交给我吗?我请一个朋友看看。”
“敢情萧掌柜是外行啊!”青年人不无讥讽地说。
萧敬之脸一红,解释说:“我的一个朋友喜欢收藏鼻烟壶,我给他看看,看他能不能买下 。”
青年人掏出烟壶,交给萧敬之,说:“越快越好,我到前边等您。”
萧敬之拿着布包,过街来到博文斋,正好赶上陈紫峰没事儿。萧敬之慢悠悠地说:“大哥,请您看样东西。”说着,一层层打开小包,拿起珐琅鼻烟壶交给陈紫峰。陈紫峰接过,仔细看了,连连说好,又问:“这是哪个府里出来的?”萧敬之简要说了那个年轻人的形象,陈紫峰说:“不用说,又遇上一个败家的。不过这壶应该是一套,一共三十个。”萧敬之想,这一套要是三十个,我就买下来,送给紫峰大哥。他一直想送给陈紫峰一件像样的礼物,只是没有相当的,他想抓住这个机会。正好来了两位篆刻家拜访陈紫峰,萧敬之包好烟壶,告辞回店。
萧敬之看到青年人在店里看画儿,和他点点头儿,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后院,进入小屋落座。萧敬之将小包放在桌上,青年人打开看了,重新包好,掖在兜里。萧敬之问道:“请问您的鼻烟壶要卖多少钱?”
“这不过是件儿小东西,谈不上多少钱。您想买好东西,明天到我府上去,带上三万五万块的银票。我有个毛病,想卖东西,当时就想要银子,隔上一宿,说不准就变了,你给的价再高,我也不卖了。您带着银票,看中了东西,当时交票子。看不好东西,您带着您的票子走人。告诉您,空着手去我可不接待。”青年人说完,好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说声“得,我要回府了”,便弯着腰走出小屋。
萧敬之跟出来,在小院里问道:“请问先生府上?”
“东四十条,打听萨府没有不知道的。”
“好,明天我带着银票去府上看货。”
“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一言为定。”
第二天吃过早饭,萧敬之和师弟田守成雇了两辆洋车,到东四十条去。他们挨着号找,终于看到一个大宅门,门上有个木牌刻着“萨邸”二字,玉阶朱楹,门簪上有两个醒目的大字曰“吉祥”。
这是个五进的大四合院,门户之高,气派之大,比温季澄的府邸有过之无不及。拍打门钹之后,门房问清是琉璃厂古玩店的,即领着萧、田二人去见少爷。过垂花门,走抄手游廊,在三进院的影壁内停下,有听差的过来,门房与听差的交代了,自回前边去了。
听差领着萧、田二人走过穿堂,穿堂地正中放着一个紫檀镶玉松竹梅兰大屏风,转过屏风,是小小三间厅房,厅后便是正房大院,庭院里有一对泥鳅背的大鱼缸,二人站在院里等候。
听差的通报一声:“琉璃厂客人到!”房里走出穿着襟袖滚边氅衣儿的老妈子,不紧不慢地给客人打帘子。萧、田走进屋里,只见昨天的那位少爷拱手相迎,萧、田还了礼,分宾主落座,胖丫头献上茶来。
萧敬之喝着茶,看屋子的陈设,棚上悬挂着两对宫灯,正面高悬一块蓝地儿金字大横额,是刘石庵书的“松筠永春”四字,下面一副大中堂,是元代钱选画的《岁寒三友图》轴,两边是一副对联,是铁保写的:
轻研竹露裁唐句
细嚼梅花读汉书
下面是一个红木雕花大长几,几上安放着一个紫檀雕花大理石座屏,淡墨云天,浅墨峰峦,浓墨流水激石,几前就是他们喝茶的黄花梨木的八仙桌。萧敬之环视四周,看见西面的碧纱橱下,有一个黄花梨木的多宝格,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格儿都空着,只有三个格子上有东西。中间大格里摆放着一个霁红的天球瓶。萧敬之想:“可惜这个家,东西叫他糟蹋得所剩无几了。”
喝了两口茶,萨少爷盯着萧敬之的眼睛问:
“萧掌柜,昨天看的那个鼻烟壶怎么样?”
“东西很好,是宫里御用的。”
“好眼力!我就愿意和您这样的行家打交道。”
萧敬之微笑地问道:“请问,您的烟壶是一只呢,还是一套?”
萨少爷放下茶杯,对着萧敬之晃着脑袋哈哈大笑,笑罢朗声说道:
“想不到萧掌柜还真有学问。实不相瞒,这烟壶一套共三十个,是红毛英吉利进贡给乾隆爷的,乾隆爷赏给我祖太爷。这套鼻烟壶是金丝珐琅的,开光图里画着丹顶鹤,从一只到三十只。好家伙!当年我祖太爷一天换一个鼻烟壶,刘罗锅羡慕得不得了,对我祖太爷说:‘老王爷的烟壶就是皇历,一看壶上几只仙鹤,就知道这天是初几十几二十几!’”
萨少爷端起茶碗又放下,感慨地说:
“我小的时候,我爷爷就用这套烟壶,那气派就别提了。咳!没想到传到我这辈就保不住了。”说完深深叹了口气,摇摇头站起身来。
萨少爷走到西墙,站在一个精雕螭纹的红木橱柜前,从腰里拿出一串铜钥匙,开了橱上的铜锁,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四方匣来。少爷将方匣放在八仙桌上,萧敬之一看,是个紫檀嵌玉万福宝匣,匣面精雕细刻,上面以白玉镶嵌十个蝙蝠,四个?字儿。少爷拉开宝匣侧面的铜环,抽出一个小屉来。萧敬之眼睛一亮,抽屉里是金光闪闪的金丝珐琅烟壶。萧敬之点了一下:横着五排,竖着三排,一共是十五个。他还看到,下面还有一层抽屉,知道两层抽屉装三十个没错了。萧敬之心花怒放,真是天遂人愿,终于为紫峰大哥物色到贵重的礼物了。他抑制着心中的狂喜,表面尽量不露声色。
萧敬之和田守成轻拿轻放,细心观看那些精美的烟壶。三十个鼻烟壶,型制、大小、颜色、纹饰完全一样,所不同的只是开光图里的白鹤,不仅是数量之差,每个画片的构图绝不雷同。每只仙鹤的方向、动作和神态各异。同是飞翔的白鹤,找不出一个相同的姿势。
萧敬之看着,心里暗暗叫好。他抬头看了一眼田守成,田守成微微点头。
萧敬之将鼻烟壶一个个按顺序放进抽屉的小方格里——小方格都贴着大绒,然后轻轻关上抽屉,笑着问萨少爷:
“您这套烟壶,要价多少钱?”
“三万两千块!”萨少爷不假思索地回答,看来这人心中早就有谱儿了。
萧敬之明白,他要价三万二,想卖三万。微微闭目,凭质地,凭工艺,凭年份,以及来自宫廷的高贵身价,三万真值,还有这么精致的嵌玉木匣。若是两万买下来最好不过,于是他说:
“您要的价码太高。”
少爷对萧敬之笑笑,说:
“我要价儿是要价儿,您可以还价。”
萧敬之没有说话,少爷似乎沉不住气了问道:“萧掌柜,您给多少?”
萧敬之说:“我给你一万五!”
少爷的脑袋摇晃得像拨浪鼓似的:“不卖,绝对不卖!”
“那您说实在的,少多少钱不卖?”
“实话告诉您,我是急等着用钱,不然的话,别说三万二,就是六万四我也不卖!变卖宝物,给祖宗丢脸哪!话又说回来,我实在是等钱用,顾不上那么多了!”
田守成说:“说那么多没用。您到底少多少钱不卖?”
少爷似乎狠了狠心:“两万五!少一块也不卖!”
萧敬之和田守成交换一下目光,对这家少爷说:
“两万五我买了。”
萧敬之从长袍的衣兜里掏出一个牛皮钱包,拿出三张银票,放在八仙桌上。少爷马上伸过鸡爪一样的手来,抓起银票,瞪大眼仔细地看,看了这张,又看那张。三张都看过了,将银票叠在一起,对折了,放进长袍的衣兜里。他按了按长袍大襟,苍白的脸上绽出得意的笑容。
田守成说:“您有包袱皮吗?给我们一个。”
这家儿少爷大声呜噜一句什么,立即过来一个老妈子。少爷比划一下,老妈子出去了,不一会儿,拿来了一个蜡染蓝布麻花包袱皮,田守成接了,平铺在八仙桌上,将紫檀匣放上,对角系好,拎起包袱,问萧敬之:“掌柜的,咱们走啊?”
萧敬之答应着站起身来。
那家儿少爷也站起身,一本正经地对萧敬之说:“萧掌柜,我还有话:这匣儿鼻烟壶是您的了。”他指了指田守成手里的包袱,又拍拍腰里的银票,“这银子是我的了。明儿个您这鼻烟壶卖了五万,我绝不后悔。您那鼻烟壶,要是卖赔了钱,也别来找我。”
萧敬之没言语,田守成瞅着那青年人说:“就是一堆破铜疙瘩,我们也不会回来找您!”
那家少爷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这就对了!”
两个人辞别萨少爷走出门去,坐洋车回家。到了琉璃厂,下车交了车钱,萧敬之让田守成先回去,自己接过包袱提着,兴致勃勃来到博文斋。陈紫峰正在店里闲坐,萧敬之说:“大哥,咱们到您书房坐一会儿。”他不愿意在众人面前送给陈紫峰东西,两人来到陈紫峰的书房。
“那套鼻烟壶我买回来了。”萧敬之打开包袱皮,指着紫檀嵌玉万福匣说。
陈紫峰拉开抽屉,一个个拿出鼻烟壶,他先用手掂一掂,然后举到眼前细看。萧敬之看到陈紫峰微微皱着眉头,把掂过看过的鼻烟壶分放两边,一边二十九个,一边一个。萧敬之拿起单崩儿的一看,见开光处画的是三个白鹤,正是昨天看的那个,再从大堆拿起一个掂了掂,感到重量稍有差别,他心里咯噔一下,马上明白自己上当了,这匣鼻烟壶只有一个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他的心往下一沉,脑袋里轰地一声胀大了。
“花多少钱买的?”陈紫峰的声音似乎来自远方。
“两万五。”萧敬之回答说。
“兄弟你上当了,有人插钎设套。”陈紫峰肯定地说。
萧敬之脑袋里嗡嗡直响,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有紧闭着嘴,点了点头。
“为了仿造这些东西,看来是下了工夫的。”陈紫峰指指那一堆鼻烟壶说。
萧敬之默不作声。
“这套东西画得极好,仿造得极像。”陈紫峰说,“不细看是辨别不出来的。这錾花镀金盖,新做的有火气,造假者先用火烤了,再拿牛皮蹭过,所以看不出破绽。烟壶也用茶水泡过,再擦出来,看起来和旧的很相似。但是,你要细看,和真的还是有所区别的。这儿,这儿,还有这儿。”
萧敬之低头不语。他本想送给紫峰大哥一件珍贵的礼物,转眼成了泡影。他有一肚子话,憋在心里说不出来,只好苦笑一下,将鼻烟壶一个个装进抽屉,关好,用包袱皮包了。
陈紫峰宽慰地说:“敬之,事情既然已经发生,就不必太懊悔了。按说呢,也算不了什么大事。”
萧敬之点点头,提溜着匣子走回韫古斋,钻进后院小屋里。萧敬之听到身后有个人,听脚步声,知道是田守成。萧敬之既没停步,也没回头,他平静地说:“买鼻烟壶的事儿,和谁也别说。”
萧敬之把一匣鼻烟壶藏在密室,没事儿人一样,一如既往地做生意,每日送往迎来,谈笑风生。和他有手足之情的田守成对此事守口如瓶,陈紫峰对此更是讳莫如深,就连管账先生都不知道萧掌柜的两万五千元银票做了何用。萧敬之以为这件事儿会掩盖过去,万没想到,他花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仿乾隆珐琅鼻烟壶的事,很快就在琉璃厂传开了。
说得最起劲儿的是假行家,他在琉璃厂挨家挨户地说:
“韫古斋的萧敬之让人家给撅了!”假行家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扬。
“花了两万五千大洋,买了一套新仿的珐琅鼻烟壶!”假行家幸灾乐祸地说。
“摞起来是一百个二百五!”假行家又说。
原来,就是这位假行家设计坑了萧敬之。假行家对琉璃厂行里人的仇恨根深蒂固,他一向认定自己是真正的行家,过于相信自己的眼力,多年来,他凭“眼力”廉价收藏了好多假古董,自认都是无价之宝。当没有米下锅的时候,拿出自家的宝贝到琉璃厂去卖,琉璃厂的人没有一个买他一件“宝贝”。但他绝不怀疑自己的眼力,绝不怀疑从鬼市买来的东西是假货,相反,却以为琉璃厂的人故意刁难他,这使他从内心深处仇恨琉璃厂的行里人。这仇恨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日俱增。“行里人真坏!”假行家咬牙切齿地说,“早晚我要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那天是假行家处境最惨的时候。早上,家里断了下锅米,他忍着饥饿,不辞劳累,抱着紫金将军罐来到韫古斋。他对一向诚实厚道的萧敬之抱着希望,萧敬之却给饿得发昏的假行家兜头泼了一瓢凉水,说紫金将军罐是新的。假行家不但没有清醒,反倒新仇旧恨大爆发,他在心里恶狠狠地说:“姓萧的小子,老子就先拿你开刀!”
为了撅萧敬之,假行家苦思冥想,定下一条计策,让他萧敬之栽个大跟头,既能解心头之恨,又能得到一笔大银元。
为此,假行家坐车到东四十条萨府,找自己的小舅子萨玉堂。见面劈头就问:“玉堂,你想不想发财?”
萨玉堂说:“您这是废话,只要是个人,就没有不想发财的。可我就和别人不一样,就是、就是不想发财。”
假行家说:“你小子怕钱咬手?”
萨玉堂说:“我有大烟抽就行。”
假行家说:“想抽大烟就得发财,可巧现在有个机会。”他举着一个珐琅鼻烟壶说:“就凭这个,咱俩一人能弄个万儿八千的!”
萨玉堂撇撇嘴:“行了,姐夫,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您?这些年,买了几间屋子的假货,到了裉节儿上一件也卖不出去。”
假行家也不计较,眼睛认真地盯着萨玉堂,滔滔不绝地说出自己的行骗计划,末了,问萨玉堂:“你看行不?”
萨玉堂拍手说道:“这条计策还真不错。就是、就是有一宗,卖了大洋,您拿一半颠了,我家的大院颠不了,姓萧的找上门来怎么办?”
假行家哈哈大笑:“这你就外行了,行里人买了假货,生怕人家传出去丢人,哪儿还有敢找后账的?他只好认倒霉,蔫了吧唧地把东西藏起来,永不提起。特别是这个萧敬之,他一撅尾巴拉几个粪蛋儿我都知道,他绝不会找到你家来!”
萨玉堂说:“这么说咱们就干?”
假行家说:“要干,咱们得先拿本钱。我这个鼻烟壶,是乾隆爷赏给我祖上的,作价两千块,你再拿两千块,咱们的事儿就成了。”
萨玉堂不想拿钱,又舍不得这桩买卖,一个劲儿地嘬牙花子。
假行家说:“怎么?不想拿钱是吧?告诉你,打耗子还得用块油渣捻儿呢!”
假行家包好鼻烟壶,掖在兜里,站起来说:“我是看在你姐面上,让你发个小财,以后还有大的。你要真不愿意干,我就找别人去!”
萨玉堂也站起来,说:“就是,你先别走。”说完又问:“干嘛用两千块?”
假行家说:“这还是省着花呢!我一笔一笔的说给你听:请高手画图样,要一百大洋。找高手做洋瓷活儿,最少两个人,一个人没有八百大洋绝不行!找人做旧,连磨带蹭,也得一百块。还有做匣子呢?连工带料,没有四百块下不来。你算算,这就两千二百块了!和你要两千你还嫌多?我往里搭了银元,还要托人弄戗。也就是你,换个人,我也不做这赔本买卖!”
萨玉堂赶快说:“行了,行了,我干。”
第二天,萨玉堂卖了两张字画,换回一张两千块的银票,交给假行家。假行家请高手画师参照三鹤图,设计图案,画了二十九幅仙鹤图稿,又请前清内务府营造司旧人制造烟壶,其人身怀绝技,用了两个月时间,精工细做了二十九个珐琅鼻烟壶。做好之后,又以一百大洋的佣金,雇人做旧,浸泡打磨,直到把那个真烟壶放到二十九个假烟壶里分不出来,才算完工。后来又请手艺高超的细作木匠,打制紫檀嵌玉万福匣。一切都做好了,雇车拉到东四十条萨玉堂家,拿给小舅子看。
萨玉堂看了,赞不绝口:“姐夫,这回我算服了。”
假行家说:“一切具备,只欠东风,以后就看你的了。”
于是假行家就教给萨玉堂怎样和韫古斋通话,见了萧敬之先说什么,后说什么,萧敬之到家来怎么说,拿什么样的做派,然后叫他反复操练,就是不让他给萧敬之打电话。
萨少爷早就不耐烦了,问了好几回:“我什么时候跟韫古斋联系?”
假行家总是笑着说:“不急。”
这天是个阴天,看来明天也不会晴,假行家觉得是时候了,就对他小舅子说:
“行了,就是今儿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