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第一节
若干年前一个阴沉的冬日下午,在北京,有位年轻人正透过高楼的窗玻璃眺望远处的山影。其时,整个北京城正朝着天空垂直生长,放眼望去,到处是灰黑的毛坯楼和土黄的塔吊。妻子上班未归,他正在家里等待多年没见的朋友大傭的来访。
这位年轻人,就是获得过颇具声誉的“齐珊诗歌奖”的诗人西客。来北京之前,他还叫王卫国。大约在一九九六年,他来到北京,先是在西客站的地下通道走迷宫似的走了许久,然后,被人潮变魔术般地裹到气派明亮的车站广场。两年后在同仁刊物《据一点》上发表诗歌时,他想起西客站代表北京这个城市送给他第一印象,于是心念一动,将“西客站”化用为自己的笔名:西客。但朋友们都爱叫他“小卫”,而且总是有意无意地把重音放在“小”字上。其实,作为一个南方人,西客并不矮小,甚至称得上身材颀长。大家这么称呼他,主要因为他总是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留着纤长而又整洁的指甲,出门前会拿啫喱水用心地把头发拨弄成型,闻起来香喷喷的。当大家谈论的话题他不感兴趣的时候,他可以一言不发地坐几个钟头,一点儿也不感到难堪,有时会微微一笑,生理愉快地露出自己那整齐的白莹莹的细牙。
让西客得以成名的《据一点》,由几个散居于海淀出租屋的年轻诗人创办,其成员还包括几个尚住大学宿舍的博士。这些“二十五岁以后还决心写诗”的年轻人不无紧张地感到中国诗坛经过八十年代的江湖混战之后,近些年,几个真正的“大家伙”像智齿一样地开始往外拱了,他们有意无意地在制定某种诗歌秩序。为了抵消这种焦虑,关衷、肖白等人决定创办一份暗含对抗的同仁刊物。刊物的名称则由关衷提议并获得大家一致通过。关衷来自山西,解放战争时阎锡山固守太原,提出“据一城而争全省,据一省而争全国”的战略观点,关衷受此启发,想出《据一点》这一态度强硬的刊物名,摆明了他们这代诗人要从一个点出发,去争取一间自己的诗歌“自习室”。然后,再从“自习室”出发……
不难理解,当“香喷喷的西客”(关衷语)被引荐给《据一点》同仁后,他受到了热情的欢迎。西客至今还清楚记得第一次晚上去关衷住处的情形——门是虚掩着的,同行的包书涯伸手推开房门,屋子里满是烟味,烟雾里有几张耸着鼻梁的油脸和一堆墨绿的啤酒瓶。
在包书涯的鼓动下,那天西客朗诵了自己来京后新写的几首诗。西客读完后,大家沉默了几秒钟。关衷真诚地看着他说:“你让我闻到了北京这个城市的体味。”西客此前看过《据一点》,隐隐觉得关衷是这份同仁刊物的核心人物,如今,关衷能如此评价自己的诗歌,西客暗自高兴。接下来,大家开始谈论下一期《据一点》的编务情况;有人困了,便倒在关衷床上。
天要亮了,窗外开往西三环的车流声逐渐变稠,传来早班公交车进出站的广播声。包书涯迷迷糊糊地嘟囔一句:“日破云涛东方动,又该去画卯了。”西客和大家道别,微笑着坐车赶去公司上班,在心里把早班公交车看成是北京城司晨打鸣的公鸡。
一个月后,西客的那八首诗汇成特辑,发表在最新一期《据一点》上,同时配以关衷热情洋溢的文章——《北京的体味和西客的鼻子》,评议这组诗歌是嗅出来的,对西客的鼻子做了不遗余力的褒扬。当时,《据一点》已在年轻诗人中颇有声名,诗坛的两个“大家伙”也对这群年轻人给予了关注。不用说,西客经此揄扬,开始小有名气。此后,西客的发展可谓一帆风顺。在关衷、肖白两人先后斩获齐珊诗歌奖之后,经关衷力荐,西客也获得了该奖项。
颁奖在齐珊夫妇京郊别墅的小花园举行,是个小型酒会。除了当年获奖的五位诗人外,还来了十几位诗人和评委。这是西客第一次见到戴着鸡心铂金项链、雅致的齐珊女士,但最让他感动的倒是齐珊的先生,他温和地跟着齐珊,与太太的诗人朋友们一一碰杯,微笑着请大家用点心、小吃。如果不说,谁也不会想到这位温和白胖的中年男人,凭一己之力在南城开了一家赫赫有名的肛肠医院。
酒会的最后是诗朗诵。齐珊微笑着向大家介绍了她那尚在小学的女儿——一个眉宇清丽的小姑娘,发顶一侧别了个俏丽的蝶形发夹,“爱读西客哥哥的诗”。她给大家朗诵《秋天,就在树林那边》,这时,即将成为西客新娘的女友伊芽,突然走到小姑娘面前,笑吟吟地请求和她一起朗诵,因为“姐姐我也很喜欢西客哥哥的这首诗”。这一娇痴行为,换作别的女人,也许会显得唐突矫情,但伊芽眉如春柳,眼湛秋波,自有其活泼天真的特权。大家油然地笑了。不难想象,当“伊芽姐姐”和齐珊女儿朗诵完毕后,别墅小花园里响起了一片热忱的掌声。就连照拂这座别墅的两位阿姨,也在角落里情不自禁地拍起了自己的硬手板。
行文至此,我想,终于可以来谈谈西客的幸福了。不错,西客是个幸福的诗人!晚上西客读书或者写作累了时,伊芽会不时地做点小吃,有时是酒酿圆子,有时是桂花甜藕粉,或者一小碗精致的葱花鸡蛋面。于是,从厨房传来的一片叮当声,在深夜里格外悦耳。这时,西客总会放下手中的书或者笔,把书房的灯都关了,只打开落地灯,让橘黄的灯光照着墙角那束有着百合、非洲菊和桃蕾枝的杂色假花,自己则安静地坐在书房里,等待着伊芽端东西进来。
伊芽留着一头活泼的短发,和人说话时爱往斜上方瞥视,娇俏中透出一股倔强任性的神态。具体到工作中,这份任性反而让她显得有主见,再加上勤敏好学,受表扬时又会主动提及其他出过力的同事,这让她在同龄人中脱颖而出,年纪轻轻就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上了市场总监。公司去年获得来自美国的两千万美元风险投资,伊芽的年薪也随之上调了一倍。此外,她还享有公司的几十万份原始股。在此之前,伊芽已安排西客辞去那份相对繁重的文案工作,进了一家老牌出版社当外聘编辑,这份工作相当清闲,也相当没钱。家里的用度一直由伊芽一力承担。
值得一提的是,伊芽还有着良好的家世背景。伊芽和西客来自同一个省,她父亲是机场的党委书记,母亲是省教育厅的高级官员,表姐夫则和人合伙开了一家四星级酒店。对西客来说,省会是另外一种首都,通过伊芽,他在省城也拥有了一席之地。西客暗自感激北京,以它超级都市的力量,缩减了他和伊芽身上暗含的差距,两人在相识之初,都失掉家庭背景的衬托,交往时只认定对方本人,这种平等社交,让伊芽和西客产生了真正的爱情。但在伊芽父母眼里,这未尝不是错配。刚开始,他们来北京时都不肯接见西客,但也不敢对女儿逼得太紧。僵持了近两年,伊芽父母心里有些松动。就在这年,在关衷力荐下,西客获得了齐珊诗歌奖。西客从“诗人”一跃而成“获奖诗人”。对伊芽父母来说,诗人多少有些像个怪物,不好向亲戚介绍,但获奖诗人则像首席记者、牙医等一样正常,都属有一技之长的青年才俊。不久,西客正式成为伊芽家的乘龙快婿,伊芽父母出了一笔钱,帮助这对年轻夫妻买下一套带有书房和保姆间的公寓。西客和岳父翁婿酬对,深得半子之欢。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命运在眷顾着西客。但此前他并没有这么幸运。来北京前,西客在南方山区的一个小镇里教书,也写诗,交往最为密切的诗友是大傭,同一个镇里的兽医。大傭面皮瘦黑,鼻梁峭拔,身高只到西客的红唇处,在南方也算矮的。但大傭却是他们那个文学团体的核心,对西客他们来说,大傭是位兄长式的朋友。
大傭的威望,主要来自如下三个方面:其一,他对文学虔诚,同时衣着整洁。其二,慷慨大方,大家常在兽医站大傭的住处喝酒、吃猪头肉。最后,写诗之外,大傭还精通兽医业务,尤其擅长阉猪。乡下的牲畜有病,大傭不管天气好坏、路程远近,都立即穿上白色大褂、背上印有鲜红十字图形的药箱前去医治,深得乡民敬重。不时有老人来给大傭送几个鸡蛋,有时是块猪肉,或者几根新鲜黄瓜。这种场景诚挚感人,也无形中增添了大傭的威望。
西客他们的镇子叫湾潭镇,他们的油印刊物就叫《湾花》。大傭写得一手好字,常从《湾花》里挑出两三首诗,用毛笔誊抄在大白纸上,张贴在兽医站的外墙上。一到赶集,兽医站前面就乌泱泱一片斗笠,斗笠下是一个个黑红的农民脑壳。看得懂的就夸诗好,看不懂的就夸字好,这些字个个都是肥厚端重的颜体,真舍得用墨。
大傭将《湾花》定价五毛钱,最多时卖掉了三百份。渐渐地,大傭、西客、也夫、牧之四个诗人崭露头角,市报“艺苑”副刊以“湾潭四君”的名头,隆重介绍这四位诗人,并为他们配发了整版诗歌。具体说来,也夫是个水文观测员,工于讽刺;牧之是个木匠,擅长哲理;大傭作为兽医,长于歌颂大地乳汁;而西客身为教师,其诗歌晦涩难懂,不好分类,直到大傭说出“朦胧诗”三个字,大家才释然起来。
本来,文学就容易让年轻人成为近邻,自从市报推出“湾潭四君”之后,镇上几个长相一般的姑娘终于放下女性的矜持,勇敢地加入了湾花文学社。有两位姑娘还在《湾花》发表了作品,拥有了笔名。其中一位是女诗人如云,镇上那家赫赫有名的“喜娃南杂批发店”就是她家开的。另一位女诗人叫作小梅,家住镇子外的一个小山弯,门前有棵杨梅树,树下有口水井。两位女诗人都肤黑矮胖,没给大家带来情感困扰。
那时,湾潭镇还讲究男女之防。虽然加入文学社的姑娘并不好看,但丑姑娘的名声同样是名声啊!所以,大傭力主社风严正,女社员晚上九点前回家,可以喝点啤酒,但从不让她们抽烟,再加上大傭平素的威望,文学社的年轻男女聚会没引起太多反对。又黑又胖的如云痴恋着大傭,但大傭不为所动,以“我们(湾花文学社)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为名义,禁锢着如云的一腔柔情发作不得,但也没让她失脸面。个别女社员写诗以后,就不情愿帮家里打猪草、喂猪食了,开始嫌这些活“太粗”。针对这一思想苗头,大傭写了一首激情澎湃的长诗《写诗是劳动,劳动更是写诗》,苦口婆心地予以劝导。
当时的湾花文学社,男女关系这碗水是端平了的,总体上波澜不惊,直到紫叶加入后才有所波动。紫叶皮肤干白,鼻翼薄脆,映衬得眼睛很大。大眼睛给紫叶平添一股敏感受惊、宛如幼兽的女性美。文学社的男诗人都偷偷地爱上了她,莫名其妙地失眠几个月,就连大傭也未免有一点动心。以大傭在当时湾潭诗坛的领袖地位,再加上兽医站那份尚算体面的工作,紫叶对他未必没有崇拜乃至发生爱慕之可能,但文学社苦甜味的虔诚传统和紫叶已订婚这一事实,最终让大家都将那份爱深深埋在心窝。
当时,西客已回到几十里外他老家的一所中学教书,暑假才来大傭这里小住。这次回来,内心难免激荡起一股别后重逢的柔情,有其当夜所写的《仲夏回湾潭镇短章书怀》为证:
我向来爱小镇胜过于爱村庄
今日回来端详你降解的脸庞
竟有小别胜新婚的莫名滋味
湾潭,你撺掇了我的正常忧伤
在第二天为西客举行的聚会上,这首新鲜出炉的诗,引起了大家的热情评价。如云爱它的韵脚;也夫看到了自嘲;大傭赞赏它写得当景;牧之服膺其思辨有情。在这种氛围的带动下,不爱说话的紫叶也谈了看法,她喜欢诗中的“正常忧伤”:西客本来是真正地感到忧伤的,但又觉得不好意思,因此特意在“忧伤”前面加了一个“正常”,强调自己的忧伤并无特别之处,这一略带羞涩的自我掩饰,反而让情感更加细腻动人。大傭严肃地点点头,总结道:“说得好!真诗人,羞言忧伤。”
……
不知怎的,对于和大傭的久别重逢,西客竟隐隐地有些局促不安。在这个阴冷的冬日下午,西客再一次将目光投向窗外,远处灰沉沉的群山逶迤着融入了天空。
但大傭还没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