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节
第十三节
在中国的社会结构中,县城是一个非常独立的单元。往下说,乡镇的人小而稀疏,很难形成一个共同的生活群体。往上说,省市的人多而分散,串联在一起也很难。唯独县城不一样,县城的人上下层层叠叠,左右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比如办公室副主任赵伟中,他是政协副主席的女婿,他妹子是人大主任的媳妇,妹子的小叔子娶的是组织部长的小姨子……我相信,如果这样深挖下去,估计小半个县城都能拢在一起。
然而,这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总会把一部分人排除在外。这些被排除在外的人,像碎屑一样散落在县城各种各样的罅隙里,成为这个区域灰色色调的一部分。对于这些人而言,县城不管多小,都算是大得无边无际。齐光禄和牛光荣他们的感觉就是如此,他们认识的人很少,认识的事也很少,既没亲戚也没朋友。要说一个卖肉的,并不需要这样的关系。可那是没摊上事,如果摊上事,尤其是摊上大事就很不一样了。
天宇电脑公司的张鹤天来过没几天,又过来一个年轻人。这人戴着黑框眼镜,打一根红得像西瓜瓤一样的领带,看起来像个账房先生。他过来直接点名找齐光禄说话。齐光禄把他让坐在门口的小茶几边,赶紧把烟掏出来让过去。那人接过烟放在茶几上,从包里掏出一沓纸看了看,又放回了包里。他把包放在眼前,两只手交叠着压住,问齐光禄道:“今天什么日子你知道吗?”齐光禄说:“天天睁开眼就是卖肉,哪看过日子?”那人说:“整整一个星期了,张总说的事情你考虑好没有?”齐光禄明白了此人来意,想了一下说:“没考虑。这店我们不转让。”那人把两只手放在包上,交替着用力地握来握去,干咳了一声,提高了嗓门问道:“真的?”齐光禄笑了笑,眼皮都没抬,自己把烟点着,也没再让他。那人握了一阵子手,点着头说:“转让不转让,估计你说了不算!”“那谁说了算?”齐光禄把烟屁股捏在手里来回转着,吐着烟圈。那人并不答话,把包拿在手里,瞪了齐光禄一眼,出去了。
出了门口,齐光禄听到他低声嘟囔了一句,真不识抬举!齐光禄把吸剩下的烟蒂吐到门口,用脚跐灭,回到店里继续干活。
那人没走多久,房主就找上门来了。平时齐光禄和房主的关系不错,这人过去是开烟酒店的,赚了些钱,买了这几间门面房。他是个老实人,齐光禄有时房租一时不凑手,他从来没催促过。这次过来看见齐光禄,他现出一脸的为难。没待他开口,齐光禄心里已经明白了。齐光禄说:“刘大哥,到底怎么回事?”房主看看周围没人,俯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知道要这个房子的是谁吗?”“谁?”齐光禄问。“城关派出所所长的小舅子,原来也在公安上干,因为喝酒伤人被开除了。这人百事不成,就是能混。他姐嫁给所长后,他现在成了县城的一霸,没人敢惹……”房主往外扫了一眼,突然恼怒地抬高声音,说:“这事就这样定了!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月底前我是要用房子!”
齐光禄扭头看去,发现刚才那人在马路对面站着,一只手支在下巴颏上,正盯着他们两个看。他一把把房主搡出门外,指着他高声骂道:“你别他妈的狗眼看人低!我一没伤你的房子,二不欠你的租金,凭什么说收就收走?我跟你说,除非把我们三个劈碎当柴烧了,否则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房子弄走!”
房主又怒气冲冲地跳到屋子里来,从怀里掏出一沓纸,拍到柜台上。光荣和弟弟也连忙从柜台里面跑了出来,站在齐光禄身后。齐光禄看到这沓子纸正是刚才那人拿出来的东西。“你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把这个东西签了,咱们两清!否则,你走着瞧!”房主点着齐光禄的脑袋说。齐光禄低头看那纸上打印着“解除租赁合同书”几个黑体大字。趁齐光禄低头的当儿,房主捏了一下齐光禄的腿,小声说:“兄弟,胳膊拧不过大腿,赶紧撤了算了!”齐光禄闻听此言,抓起合同摔在身后剁肉的案板上,拿起切肉刀顺手一刀砍过去。合同牢牢地钉在刀下,立即被案板上的血渗透了,像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随后的一个多月,再也没人来打扰他们。齐光禄觉得事情已经过去了,所以店里又添了几个卤菜新品种,还与一家做“西安白吉馍”的谈妥,在他店铺门口设一个专卖点儿。
出事那天晚上六点多,齐光禄他们正在家里吃饭。下午他们很早就收工了,这天是光荣的生日。齐光禄让弟弟专门去买了几个熟菜,定了个大蛋糕,用大红的盒子装着,还没切开。齐光禄给光荣倒了一杯橘汁,咬开一瓶老酒,跟弟弟俩人一人一茶杯满上。正边说边喝热闹着,忽然听得有人敲门。打开门来,看见四个警察站在门外。打头的一个满脸胡茬的警察问:“齐光禄牛光荣是住在这里吗?”齐光禄点头说:“是。我就是齐光禄。”警察说:“你和牛光荣都出来,跟我们到派出所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