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节
第十四节
这些年,牛大坠子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反正有吃有喝,也没消停过。两口子各忙各的。坠子的活动区域主要围绕着北京附近,按他大老板的说法,那里是天子脚下,遍地都是钱,就看你会拣不会拣了。坠子老婆的活动区域主要在长江以南,那里中小企业多,老百姓也富庶,产品相对好销得多。俩人逢年过节回来聚聚,也不互相打问对方的情况。反正坠子往家拿钱的时候少,往外拿钱的时候多。齐光禄私下里跟光荣弟弟开玩笑说,不知是他骗了人家还是人家骗了他,没见他富过,也没见他穷过。弟弟说,就他那心眼,跑个龙套还差不多。要搁事儿上,人家不把他零卖就算便宜他了!
要说现在的日子确实比以往好多了,也不需要他往家拿钱。齐光禄的店子兴旺,三个孩子意气风发,日子眼看着越来越往高坡上走。坠子心里暗自高兴,等过两年光荣生了孩子,再买一套房子,他就准备和老婆在家看孩子养老了。
不过,与过去背着提包到处跑的日子比起来,他还是明显看出来老了,说话的嗓门低了,走路也比过去慢了半拍。腿脚不行,往哪个地方坐下去,噗通一声,像扔一麻袋粮食。男怕穿靴,女怕戴帽,男人腿脚一不行,那就没几年好日子过了。
他这几年到底在外面干了些什么,光荣从来也没问过。从小到大,她跟父亲之间就没有说过正事。弟弟就更没法问,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爹,更多的时候就像个房客,他倒是像个房主。齐光禄本来就是个话寡的人,他觉得现在和坠子谈这些,跟伸手向他要钱差不多,所以也不主动提及。管他干什么?他只要自己高兴就得了。每次回来,齐光禄就知道劝他喝酒。有时候喝大了,坠子会主动说起自己在外面的“工作”。前几年,帮助南边的一个市政府跑核电厂项目。中国准备大力发展核电事业,电视上也多次说道过。这个地方水多,山也多,就是人少,最适合发展核电——他用筷子在桌子上曲曲弯弯划拉着说。
但是这些事儿离一个卖猪肉的小民,毕竟是远了点儿。离他们最近的,还是眼下的酒肉。齐光禄只管为他夹菜让酒,偶尔想起他教他剁肉时的风光,禁不住有点黯然。人,掐头去尾没几年好活头,这是他爹活着的时候说的。他跟坠子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己的爹。爹一辈子献身共和国的国防事业,到老了却死无葬身之地。军工厂没有墓地,从东北来的这些老工人,死后要么把骨灰寄回东北,要么就在军工厂后面的一块废地里埋了。他家世代单传,老家已经没什么人了,所以只能就地掩埋。大集体的时候,这块地三不管,所以也没出现过什么纠葛。后来分田到户,农民就和工厂争夺土地,三天两头把老工人的尸骨扒出来,扔得遍地都是。也不知道谁是谁的了,不是胳膊短了一块,就是腿少了一截,厂里也没人过问。
坠子说,从去年开始,他又帮助本地市政府跑一个水库项目。他对齐光禄说,这是他这一辈子最有意义的一件事,也是最靠谱的一件事。齐光禄并不当真,在他嘴里,哪一件事不是最靠谱的?他一直说,人这一辈子一定要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谁见过?不过,为建水库这个事情,其间国家水利部还来过一个副司长,在县里住了好几天。坠子前后陪着他,忙得连回家看一眼的工夫都没有。
国庆节坠子回来,爷俩又坐在那里碰杯子。齐光禄问起这件事。坠子说,已经基本批下来了,咱们这里是淮河上游,连一座像样的水库都没有,只要周围下大雨,淮河非淹不可,这里就像个“洪水招待所”。现在连国家领导人都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了,过去咱们这里收留红军,现在收留洪水,这哪儿成?所以国家下决心要修水库了。“先给二十个亿,移民!”坠子把筷子颠倒过来,沾了点酒在桌子上写了一个“2”,然后数着往后面添“0”。“二十亿!”齐光禄默默念叨着,心都是花的,不知道这二十个亿摞起来该有多高多宽,估计他们这套房子连卫生间算上都装不下。
水库移民没开始,他们家的“移民”却已经迫在眉睫了。那天,坠子收拾好东西正准备离开家,被金豫宾馆一个姓孙的老职工堵在家里。坠子干厨师的时候,这个老职工跟着他打过下手。后来坠子当了经理,让他当采买,还给了顶供应科长的帽子。俩人交情不浅。
坠子把来人让进屋,倒了杯热茶,顺手把软盒中华烟拍在桌子上。来人倒也没客气,烟点上,茶饮上,便开门见山地把张鹤天要租齐光禄门面的事和盘托出。这是坠子第一次听说,齐光禄没跟他讲过。听完之后,他沉吟了半天,问:“光禄是什么意见?”
来人说:“要是他同意,我还麻烦您干嘛?看您天天忙得脚不沾地,我怎么忍心打搅嘛!”
“你的意见呢?”
“牛经理,您啥时候见过茶盅大过茶壶?现在这世道儿,就比谁的腕子粗啊!”来人一口把中华烟吸进去半截,闭着嘴看着坠子,烟柱半天才像瀑布一样喷出来。隔着瀑布,坠子觉得他的目光越来越远,也越来越陌生,“如果有一点可能,牛经理,我胳膊肘会往外拐吗?”
坠子的眼光落在自己手背上,那上面布满了一块一块黑青色的老年斑。他想起齐光禄红红火火的肉铺,想起他过去的金豫宾馆,眼里心里蓦地塞满了打火机。坠子的眼睛有点热,他忍了忍,仰头说道:“三弟,咱们俩打小就没划过地界儿,我知道你也不会刨我的台根子。但你也清楚我的难处,你看我这一辈子是怎么过来的?年轻的时候对不起爹娘,到了中年对不起老婆闺女。现在我老了。老了老了,除了落个死还能落下什么?所以,我不能再对不起女婿了,否则就没脸披一张人皮在世上混了!你说呢,孙科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