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秋末最后一天,王昌林对来敲门的细崽说:
“幺公,我昨夜梦见脆蛇了,我们抓脆蛇去。”
把半吊鼻涕吸回鼻腔,细崽没有想象中的激动,而是把脑袋伸过来,说你看是不是又淡去了?王昌林点点头。细崽就激动了,搓着手,踌躇满志。心情好了,态度也跟着好。叉着腰对王昌林说:老子今天高兴得很,就跟你去抓脆蛇。
眼睛往上翻了翻,细崽有些不放心,问:你真梦见脆蛇了?
孙子慌不迭地点着头。
“王昌林,你要敢哄我,死了下油锅。”
撒谎的心虚了,毕竟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诅咒让他心惊肉跳。
“幺公,我乱尿说的。”王昌林怯怯说。
“那你到底想干哪样?”
“想去上次去的地头骂骂人,过过嘴巴瘾。”
“你想骂人就骂嘛,跑这样远干啥?”
“想和生人说说话。”王昌林满脸乞求,最后他说,“我眼睛饿了,幺公。”
两个人走得很慢,入眼的枯焦让王昌林有些透不过气来。他感觉山好像更陡了,路更狭窄了,连飞舞的蜻蜓行动都变迟缓了。
过一个坎,他试了几次都没能过去。咬咬牙,把拐杖往坎那边一扔,变直立行走为四肢爬行。勉强爬上坎沿,卡住了,进退不得。细崽转过一个弯,回身不见王昌林,心想都快成千年老龟了。蹲在地上看了一阵蚂蚁,还是不见人来,站起来放声大骂:“王昌林,你是不是死硬邦了?”天地寂然,只有清脆的鸟叫声。细崽气得使劲跺跺脚,喷着火折了回去。
看见悬在坎坎上的王昌林,细崽吓得惊叫了一声,跑过去一把搂住王昌林,又大骂:“你狗日的都成这样了,咋不喊我一声?”费了好大劲才把老古物从坎子上搬下来。王昌林说不了话,脸青嘴青,大口大口喘着气。细崽眼睛开始潮红,捡起王昌林的拐杖使劲一挥,扫倒了路边的一片班茅草。然后他气咻咻吼:
“你再这样不吭不喊的,哪个再和你出门就是你孙子。”
对面的孙子艰难地摆摆手。
“走,回家了,不去了。”细崽说。
王吕林又慌忙摇手,鼓着眼吞吐了一会儿,才说话:
“都到这里了,回去可惜了。”
把拐杖往地上一掼,细崽说要去你自己去,说完转身就走。
走出老远回过头,细崽看见他的老孙子摇摇晃晃站起来,弯腰捞起地上的拐杖,一顿一顿又开始往山上爬。细崽脸上红云漫卷,呼吸粗壮,他真想给老犟牛两窝心脚。这时一只松鼠从树后探出头,缩头缩脑打量着细崽。细崽扭头看见了,伸长脖子破口大骂:
“我看你妈×!”
伸手拉住路边一根树枝,王昌林往上爬了两步,脚趾抓得紧紧的,他是觉得,一步比一步更加艰难了。忽然后背被硬生生顶住了,王昌林吃了一惊,回头一看,瘦弱的幺公低着头,两只手抵着他的后背。
王昌林笑笑,说幺公,你看你像根芦柴棒,我要支撑不住往后一倒,你就成摊饼子了。
后面的闷着声吼:“×话多,快点走!”
山道孤零零缠绕在山腰,谷底偶尔刮来一阵风,在山路上扬起漫天的尘土,王昌林下巴挂在拐杖上,木木地盯着那条土黄色的带子。眼睛都望穿了,就是不见人迹。细崽没有他孙子的定力,东张西望,两只乌鸦站在不远处的枯枝上拍打着翅膀,黏稠的阳光照着它们的羽毛,闪闪发光。细崽捡起一块石头,奋力投向无忧无虑的一对墨黑。咣一声响,两只乌鸦腾空而起,顺着山势砸进了深谷。
“回了吧!”他对王昌林说。
“再等等,我就不信见不着一个人。”
细崽不干了,站起来拍拍屁股,大声武气说:“要看你一个人看,老子回家了。”王昌林伸手从衣兜里掏出两块钱递过去。细崽瘪着嘴接过来,指着对面山顶最高的杉树说:“两块钱只能管到太阳挂在那棵杉树上。”
风越来越大,呼啸着从谷底往坡上爬。王昌林眯着眼,一头白发被揉成了斑鸠窝。他忽然费力地撑起身体,对细崽说:“回吧!”细崽抬头看着他,指了指天上。太阳高悬,离那棵杉树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王昌林摇摇头,说回吧,我吃点亏。细崽摸出一块钱还给王昌林,说:“退你一块,老子不占你便宜。”
回家的路好像更长了,摸摸索索到了蛊镇后山,天边的红色已经褪尽,黄昏从远处一点一点漫过来了。这是黑夜来临前的最后一抹光亮,仿佛即将离世的老人,总要在临死前有一次莫名其妙的清晰和生动。乡下人管这叫回光返照。王昌林扶着一棵老枯树,被天边那片开阔的乳白吸引了。渐渐地,那片白亮越来越强,竟生生在天际撕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白光从口子喷涌而出,仿佛奔腾的江水。黄昏在一瞬间退去了,山山水水被白光照得亮亮堂堂。汹涌的光亮刺得王昌林眼睛生疼,目光慢慢往回缩,等落到那片斑驳的岩壁上时,他被惊呆了。淡黑的崖壁上,爬满了长长短短雪白的蛇,它们扭动着身子缠绕在一起,垒成了—个高高的蛇丘。
山顶的两个人完全僵直了,惊骇从每一个毛孔嗞嗞往外冒。
时间已然断裂,思绪被无情地瓦解。眼中的雪白聚拢,摊开,再聚拢,再摊开,反反复复,无休无止。天边和崖壁的两团白亮像是获得了某种默契,相互帮衬,坚挺且持久。最后,两团白亮同时湮灭,黄昏重新占领了天空,淡黑抹满了岩壁。
像是一个梦,王昌林使劲掐了掐大腿。
“是哪样东西?”细崽的声音和有关脆蛇的传说一样,断成了好几段。
“脆蛇!”王昌林语气悠悠。
说完他慢慢往那片崖壁移动,细崽在他身后,拉着他的衣襟,脚步抖抖索索。
蛇潮虽然退去,但痕迹还在,岩灰画出无数的蛇痕,歪歪扭扭往岩缝里去了。
“王昌林,你看。”细崽惊叫一声。
一条手腕粗细的脆蛇摊在青石上,应该是从高处摔下来给砸晕了。
把蛇抓起来,王昌林捋了捋,说还活着,摔昏过去了。脆蛇通体雪白,有淡淡的红圈把身体分成了好几截。王昌林指着红圈对细崽说:“这是条大蛇,脆蛇年纪越大,这红圈就越淡。”
脱下外衣把蛇包好,王昌林对着岩壁磕了三个头。
“你还给蛇磕头呀?”细崽说。
“这头是磕给蛊神的,”抖抖沉重的外衣,王昌林说,“我晓得,这是他赐给我的。”
指指王昌林提着的外衣,细崽问:“你拿出来看看,它是不是真的可以断成几截?”
“你跟我学这门手艺,我就让你看。”王昌林说。
眉头皱了皱,细崽嗤了一声,说:“老子要进城,鬼大二哥才学你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