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一场冬雪过后,蛊镇的冬天就算到头了,整整半个月,阳光一直朗照。东风来得也早,从一线天呼呼过来,枯焦被吹散,嫩绿很快铺了一地。
赵锦绣扛捆青冈柴从林子里拱出来,看见炳富老婆顶着一头卷发从远处过来了,她的高跟鞋橐橐橐橐敲击着石板路,发出的声响和走路的模样都是新鲜的。赵锦绣很羡慕这个女人,狠得下心,撇下两个老的和三个小的,拍拍屁股就跟男人进城去了。没进城时,两个人关系近,是可以说私密话的人。慢慢地,赵锦绣就发现,她和炳富家的没以前对路了。每次女人回来,都会到她那里坐坐,开始还好些,跟赵锦绣说些城里的稀罕事,随着时间越拉越长,话就少了,到最后干脆就没话了。
回来了?赵锦绣远远喊。
炳富老婆半天才看清柴火后的那颗脑袋。连忙说哎呀呀,你看你,真是一身蛮力没处使呀,这该是男人的活嘛!
赵锦绣笑,笑容有些苦巴。炳富家的有点不过意,说要我帮忙不?赵锦绣低头看了看炳富家的脚上的高跟鞋,说帮啥子哟,我怕崴了你的脚呢!
一前一后往寨子里赶,前面的赵锦绣忽然问:
“如何了?”
后面的怔了怔,问:“啥子如何了?”
“那对狗男女咯。”
炳富家的笑了,笑容很开阔,像头顶上的天空,无边辽远。
“我正想跟你说,散伙尿咯!”
“散了?”
“具体我也不晓得,反正那个X婆娘整天垮着脸,”炳富家的笑得更大声了,“不光垮脸,两个人还吵,吵了没多久,女的就搬走了。”
“他呢?”赵锦绣声音细细的。
“哪个?”炳富家的收住笑,想想说,“你家王四维啊,霜打了,老了一长截,以前在工地上还唱山歌,现在不唱了,从早到晚屁都不放一个,就窝在板房里抽闷烟。”
赵锦绣躲在柴火后偷偷笑了一回。有点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意思。接着就没话了,只有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响和柴火在肩上嘎吱嘎吱的呻吟。到了岔路口,赵锦绣才开口:
“去家头坐坐不?”
“算了,先回家看看。”
赵锦绣点点头,等炳富家的走远了,她又朗声说:
“回去好好给几个娃娃洗一下子,脏得像从牛屁股里头拉出来的。”
回身爬坡,赵锦绣觉得身子轻盈了不少,有腾空而起的感觉。路边开始抽芽的花花草草像是都在对她笑。太阳还挂在头顶,她就开始盘算晚饭,炒个腊肉,爹如果想喝酒,就陪他喝两杯。为啥?不为啥,高兴咯!赵锦绣站在坡上都笑出了声。
高兴的事情还很多,特别是细崽,脸上的红色在东风里头消退得好像特别快。模子边缘那圈稍微深一些,中间离得远一些都看不出来了。一家人都高兴,爹每天都要扳着孙子看半天,边看边笑。
最不高兴的就怕是王四维了。赵锦绣不怀好意地想。活该,像是种花生的红沙地,你偏把矮早稻插进去,能长出啥子好模样?不管好胯下的东西,端起到处文进武出。不让你撞下墙,你还不晓得回头了。
晚饭公爹灌了两杯酒.早早就上了床。
赵锦绣精神好得很,里里外外彻底收拾了一遍,还烧了一盆水,得给细崽洗个澡。细崽坐在木盆里打水玩,赵锦绣摸着儿子脸上淡红色的印记,说细崽,你这胎记散去了,是不是就进城跟你爸去了。细崽点头说是呀,老爸答应过我的。
把细崽诓睡下,赵锦绣拉条凳子坐在屋檐下,眼里一地墨黑,远处几点灯火,虚弱得仿佛一阵微风就能给吹灭了。她睡不着,早间那点兴奋退潮了,接踵而来的居然是深深的失落,就像这暗夜一样,无边无际。远方那个男人怕是已经成了一只被痛苦裹得密不透风的蚕茧。她想明天去乡上打个电话,跟他说清楚情蛊的事情。念头转回来,女人又恨自己的软弱。狗东西和野女人在床上翻滚的时候,何曾想到过我呢!
和赵锦绣一样盯着黑夜发呆的还有王昌林。和赵锦绣翻滚的念头不同,王昌林啥子心思都没有,他喜欢盯着黑夜看。窝在屋檐下的躺椅里,拉条毯子把自己完全盖住,只露出一对眼睛,看近前的黑,远处的黑,所有的黑。很小的时候,他和师傅出门抓蛊物,夜晚遇上暴雨,师徒二人躲进一个山洞,师傅躺在一旁呼呼大睡,他则趴在狭窄的洞口,看着外面的倾盆大雨和雷电交加。忽然不知从哪里蹿出来一只山豹子,借着闪电发现了他。王昌林吓得全身发麻。山豹子努力了好几次,都没能挤进洞口,在洞门口低低地嗥叫了一阵,只好悻悻地离去了。从那以后,王昌林就喜欢上了这个动作。
扭了一下身子,毯子滑落了,王昌林慌忙把毯子拉上来盖住脑袋,轻轻掀开一条缝,又开始专注地盯着黑夜看。他觉得,这样是安全的,外面的种种危险,都奈何不了自己。
几处灯火渐次消失,该是上床的时候了。
躺在床上,他从枕头下抽出从老七那里捡来的稿子。习惯了,每晚都翻上几页。老七真是巧手,不光字写得好,还会画图。一张纸上绘了七棵古树,居然是按照北斗七星的布局栽种的。这个事情王昌林曾经问过老七,说为什么古树的位置和现在的北斗七星的位置有些出入。老七跟他说,那是时间让天上星宿的布局改变了。老七还说,世间没有东西是亘古不变的,为啥呢?因为有时间。
翻了几页,一幅图案出现在王昌林眼里,看了看标示,是蛊镇的地图,一百年前的。那时候镇子好像比现在大得多。把地图颠来倒去看了一番,王昌林发现这个形状有些面熟。他相信这个形状他见到过,在哪里见过呢?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他闭上眼,面部紧紧缩成一团,似曾相识的心思像是水面上掠过的一块石片,涟漪阵阵,可就是看不真切。
用手使劲揉了揉太阳穴,那幅图画开始慢慢清晰了。
一线赤红跨过鼻梁,斜穿过整个面部,在下巴形成一道粗壮的弧线,最后在颧骨处圈成了一个不规则的椭圆。
王昌林猛地坐起来,心在怦怦乱跳,仿佛要蹦跶着跃出胸腔。
在屋子里来来回回转了好久,他都没能压住心头的慌乱。走到屋角的水缸边捧起冷水洗了个脸,才慢慢平静下来。“说不定是个巧合。”他对自己说。
立刻他又坚决地否定了自己:
“是巧合的话我一头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