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老婆突然就下岗了

作者:王手 字数:7786 阅读:42 更新时间:2016/07/02

一、我老婆突然就下岗了

1994年,我老婆的工厂改制了。改制是个新词,也是个蒙词,其实大家并不太懂。改制?改什么样的制?改成什么制?本来是国营的,现在改成了什么营?是集体营,还是个体营?其实什么营也不是,改制后,这个厂就没有了,就和大家说拜拜了。

  1994年,我们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我们住在靠近郊区的地方,房子是50平方米;我平时骑自行车去单位,我老婆则要倒三次公交车去上班;我小孩在市区一个小学读四年级,因为不好带,平时都寄养在我母亲家里;我们家的电视是1983年买的,不是东芝,也不是日立,是一个无名小牌奥丽安;洗衣机是半自动的,洗是自动的,弄干要手动的;空调只装在卧室里,是本地的玉兔牌单匹机,开起来室外响,室内也响;生活以外用于娱乐的电器,是朋友装搭的一台“卡拉”机,其实就是一个扬声器,还没有什么混响;电话装不起,初装费就要5000块,我们总不能“裤头都没有穿,雨伞还用布袋装”吧,省省;本来先计划买个BB机的,虽然用起来麻烦,但终归也算是现代化的产品,可现在,随着老婆的下岗,这个设想也要泡汤了。

  在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过工厂有一天会关门的,就是想象力再丰富,我们也只能想到儿子能不能“顶替”,退休工资能不能照常。我们是一直为自己的工作而骄傲的,我老婆在国营单位,我在文联机关,按我们温州通俗的说法,我们是最最理想搭配的一对,一个在工厂,实惠;一个在机关,轻松;我们经常会偷偷地羡慕自己,我们的收入虽然不是太多,但它们是细水长流的,四平八稳的。

  我老婆的单位叫温州肥皂厂,做洗衣洗裤的肥皂,样子像那种拍人的板砖,但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增产肥皂。在没有洗衣粉、洗洁精、洗涤剂、洗手液的年代,它是很受人青睐的,用途也非常地广泛。在城市,它可以洗脸、洗手、洗澡、洗衣,是消毒去污的必需品。在农村,它更是高档奢侈的最佳用品,我们经常可以看到农村的河边,那些埠头石阶上,洗衣的农妇村姑在那里不厌其烦地捶打,肥皂像味精一样涂一点,然后她们要洗涤的衣裤就这样津津有味地被捶上半天。也因此,我老婆厂里的增产肥皂就一直是一种紧俏货,甚至是硬通货。

  那些天,老婆派了我许多差使,一趟趟地往返于她的厂里,去运回她的一些东西。她在厂里做会计,有一些书、账簿和杂七杂八的“细软”。她不像一般工人那样那么简单,只需抽走一个身子,就什么也没有了。我问老婆,厂都没有了,人都散光了,你还拿这些东西做什么?老婆说,现在厂里混乱,没有人顾得上这些,我先替厂里保管着,等什么时候一旦有用了,我再拿回去。我狡猾地说,这里面有没有厂里的机密?如果有,我们先据为己有,到时候再加个什么码,拿出来要挟一下。老婆说,做人要地道,你不能这样小人好不好,你是不是想钱想疯了啊。她的意思是,下岗归下岗,是大势所趋,跟厂里没有关系,跟领导的积怨更没有关系。我老婆是个纯朴的人、细小的人,不像我们在机关的人,平时练就的都是些小心眼和社会世俗伎俩。

  老婆在办公室里整理东西,我暂时没轮着事,就像无头苍蝇一样在他们厂区瞎逛。没有在工厂呆过的人,是不知道工厂的味道的。老婆就经常会跟我说一些工厂的细节:赤条条进出的浴室,几百人吃饭的食堂,抗台抢险的巡逻,三班倒的夜餐,冬天的锅炉房,夏天的酸梅汤……我听来都觉得生机勃勃,非常地有趣。肥皂厂的风景也是别样的:有宽阔的码头,有很大的煤场,有笔直的厂区路,有高高的反应炉,有垒得像山一样的油桶。站在江边的码头上,能看见瓯江对岸耘田的农民、墨绿而连绵的大山、山上的罗浮双塔、像白绸一样一动不动的瀑布。还有那浓郁的油脂味,油脂是做肥皂的原料,多站一会儿,好像身上都会慢慢地黏糊起来。这天,老婆的厂里很乱,每个路口都有聚集的人,他们和我老婆一样都是厂里的工人,都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都在讨论和传递各种消息,他们的脸上一律挂着无奈和茫然,他们这里站站,那里站站,这里听听,那里听听,我也跟着他们走来走去,肚子很快就饿慌了……这天,我用自行车把老婆的许多东西驮回来,同时也驮回了老婆灰暗和糟糕的情绪。

  在过去,我老婆算是一个活络的人,她会经常弄些肥皂给我们家附近的小卖部卖。她在厂里当会计,有职位之便可以假公济私,说是什么单位需要,其实都是自己另有安排。一箱增产肥皂,厂里拿出来四十八块,给小卖部六十块,不动声色地赚了个差价。在思想还比较保守的当时,在路数还不是很多的以前,她能有这样的心思,有另外一条活水注入到我们的生活里来,已经算很超前了。

  现在,这条路眼看就要被切断了。那些天,我老婆在厂里一定是落油锅一样。回到家还是恍恍惚惚的,和她说话,好像没和她说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饭吃着吃着,也会突然地停住,像是咽下了一块石头;喝水也会无端地呛着,像喝了很多的酒,趴着就吐起来;思想更像是一条开小差的狗,跑着跑着又折了回来。有时候刚从外面回家又说有事再出去一下。也不知去了哪里,回来时魂魄明显还落在外面。生活的规律也一下被打得七零八落,早上莫名其妙地起得早了,衣服也不常换了,垃圾堆得到处都是,饭也开得不正常了,烧开水好几次把壶给烧漏了。最能检阅人身体和心绪的做爱,也被搁置了起来,好像从来就没有过这么回事。有时候在床上,忍不住拿手探了探,或做了很好的铺垫,到了要具体实施时,要么被坚决地拿开了手,要么被白眼瞪一下,好像在说,你还真好意思!这时候了你还想这个!我只得乖乖地抽回了身,像被冷水冲了澡,似乎一坚持就是虐待,实施一下就是流氓。

  那段时间,我其实也是特别老实的,像犯了最难听的作风错误。我调到文联的时间不是很长,按理说我应该表现得积极一点,没事也应该待在单位。但那些天我都早早地回家了。我们领导是个极其幽默的人,说,你最近是不是来例假啦?我讪讪地说,比例假还要麻烦,是流产了。

  要是往常,我回家的途中都会开个小差,因为我老婆倒车回家一般都会比我晚一点点,我会先拐到别的地方去玩一玩,会展中心的羽球馆是我们经常会去的地方。那里有几个老朋友,还有几个市里领导,每天下班,我都会径直地奔那里去。现在的领导越来越喜欢锻炼了,我们就投其所好,陪他们练练,让他们高兴,就好像《水浒》里的高逑。但那些天,我不去羽球馆改去菜场了。

  我要买老婆最喜欢的菜,买吃得爽口的菜,烧得也要比往日认真一点,用力一点,目的只有一个,伺候好老婆,让她安心。就是这样,她吃饭的时候也会无端地挑剔,说这个淡了,那个咸了,说又不是逢年过节,买那么多菜干什么?我知道她是心情不好才这么说的,我只是看看她,不和她抬杠。等她心里稍稍平和一点再和她讲讲道理,说天塌大家死,不是你一个人运背;说树倒猢狲散,你一个人抱着树哭,也是孤独的;说这是时代进程中出现的事物,是必定要发生的,就看你怎么去理解和面对了;说我们是怀念毛泽东呢,还是要抱怨邓小平?怀念毛泽东,我们就这样穷下去;抱怨邓小平,我们就看着别人进步,我们继续落后?她听着听着也惨淡地笑了。

  其实,我老婆也不是那种“石板一块”的人。她还在上班的时候就已经在外面兼会计了,利用自己的一技之长赚点外快。开始是一个厂,后来是两三个厂。在温州,要想维持生计,要想稍稍地宽裕,总得动动脑筋,总得手脚勤快,停滞是没有办法的。她兼职的单位有个体的,有事业的,也有股份制的,说起来收入可以,就是人忙点,做着做着就面黄肌瘦了。我开始不明白这里面的奥妙,心想,她只是做做会计嘛,又不是挑担拉车,怎么这么吃力啊?后来才知道,她思想里背的包袱太多,像下雨天担稻草,越担越重。温州的小厂一般都是有两本账的,一本是明的,是假的,是应付检查的;一本是暗的,是真的,是给老板自己看的。换句话说,小厂要是老老实实的,不做点手脚,就只好空忙赚吆喝了。因此,小厂在招募会计时都会问,会做假账吗?不会做?那就不好意思啦,那就请你另谋高就吧。老婆是国营大厂的会计,经手的项目纷杂繁复,过眼的资产百万千万,她要是使一点“小伎俩”,做做假账,那太小菜一碟了。但老婆是个认真的人,尤其对会计专业,觉得原则如山。她曾经说,我一做假账就有一种犯罪感,心就怦怦乱跳。可见,类似和杜十娘那样的人也是有的。自然,老婆的会计生意也就越兼越少,穷途末路了。

  老婆最后一个兼职的公司叫嘉利龙,乍一听让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是个什么机构,其实是做竹木器具的,做饭掌、水勺、笔筒、扇骨,产品倒是精致,就是没用。民以食为天,企业以产品为天,一个公司,做着这些不易损坏的东西、难以消耗的东西,不倒闭才怪呢。也就是说,我老婆最后一个外快很快也没有了。

  现在我知道了,我老婆的工厂为什么要改制了,道理很简单,和嘉利龙公司有点像,洗衣机普及了,肥皂用得就少了,而奥妙、雕牌、纳爱斯、联合利华等等铺天盖地地崛起,等于是最后一刀,直接要命。这些企业,投资一砸就是几个亿,没有像老厂那样的沉重包袱,一切都是全新的,肥皂厂和增产肥皂,就像被逼进了死胡同,就不得不缴枪投降了。

  温州一直以来有一句很牛的话——不找市长找市场。说的是下岗工人不等不靠,自谋出路。这是很片面的,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市场环境不好怎么办?没有合适的市场怎么办?没有能力涉足市场怎么办?还有其他因素呢?所以,贸然高调地找市场,肯定是不懂市场规律的。我曾经在电视上看到这样一个情形:东北的一家国营商场改制,要在人事上做些调整,新接手的老板还算不错的,要每个老员工出资五千,算投资入股,还可以优先聘用。这不是挺好嘛,但那些老员工没有钱啊,连五千块也没有,他们委屈得鼻涕眼泪,觉得老板在刁难他们,太欺负他们了。是啊,我老婆现在也没有钱,我们也没有办法排其他阵,我们只能束手无策。所以说,“不找市长找市场”是一句废话,是一句不负责任的好高骛远的话。

  这个时候,我们的思路也是相对有限的,根本就没有想到“生意”这个词,也没有想到我们也可以做生意。我对老婆说,我们不要着急,我们又不是没饭吃,我们只是少了一个人工作,我们心平气和地等一等,说不定机会就来了。我老婆无奈地点点头。她这人就是这一点好,文化不高,但决策性的事情,她还是愿意听我的。

  “运好不用起得早”,这是温州的一句老话,说的是你正等着好事吧,正好有一件好事撞了上来。我杭州的一个朋友托人带话来,说要来温州摆摊卖房,说要我给他在温州找个地,还让我再给他找个代理,也就是售楼小姐,帮他日常打理,然后拿售楼的提成。我犹豫地问朋友,你说的这个售楼小姐,一定要年轻的吗?如果找不到年轻的,售楼大姐要不要?朋友说,大姐好啊,大姐比小姐好,比小姐有经验,比小姐有耐心,我就放心大姐。我这么问的意思,心里是想把我老婆推出来,我惦挂着她的事,而我朋友的态度,等于是给我们吃了一颗定心丸,为我们开辟了一条崭新的路。

  这位朋友原先也是在宣传部门工作,以脑子好著称,我们还傻恋着工作的时候,对工作以外的事还很懵懂的时候,他已经在“海边”走来走去了,鞋早就打湿了,他搞的是蜚声杭州的房地产,他想把房子拿到温州卖,觉得温州人手头有钱,想招揽温州人的生意。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老婆,她激动得声音都变了,本来是一件很高兴的事情,她却发出了像哭一样的声音,说这是真的吗?说你不会是骗我吧?说我们运气怎么会这么好呢?工厂买断的钱还不知寅时卯月才能到手,即便拿到了,按照我老婆的工龄,也就是一两万块钱,也派不上什么大用场。大家都还在混沌、迷茫的时候,都还在歇息调整的时候,我们的生活就出现转机了,糊里糊涂就有了一份工作,好像我们比别人更有能耐似的,我们当然高兴。待老婆平静下来,她问我,那我们去哪里给朋友找地方呢?我说,这个我早已想好了,你们的嘉利龙公司。

  嘉利龙公司原来就租在外贸大楼,地点在市中的边缘,不近也不远,不闹也不静,做一些试探性的事情最好,摆摊卖房再合适不过了。公司现在正处在半停顿状态,我老婆找经理一问,想租个小型会议室,经理当场就答应了,还同意免费使用,说:我这里现在正冷清呢,我就买个炮仗雇你们打吧,打打热闹,打打人气,把地打打暖,说不定还能带动我呢。

  我们把会议室腾出来,在中间摆了模型,在墙上挂了图纸,这时候还没有所谓的楼书,我老婆就凭着现学的一些知识,作为杭州公司的全权代表,在那里接待客人了。她其实对杭州也是没什么概念的,方位也搞不清楚,因此,她的介绍也是半生不熟的,但她的态度是积极的诚恳的,像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一样满腔热情。我常常在边上暗暗窃笑,当然也为她的急迫和投入感到欣慰。

  在整个售楼的过程中,老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女客户,她大概四十多岁,长得其貌不扬,衣着也很邋遢,背了个旧军用挎包,她看了一圈图纸后,就问我老婆首付要多少钱,老婆说八万,那人说那我买三套。老婆嘴巴都僵了,说你买那么多干吗?这是房子,又不是粮食。那人说,三套不多,正好。我自己住一套,两个女儿一人给她存一套。说着她打开军挎包,倒出二十四万,都是整捆整捆的,有蓝色一捆的,也有绿色一捆的,散了一桌。老婆虽然做过会计,实际上真正接触到现金的机会还是不多的,一下子看到这么多钱,好半天还傻在那里。回家后还在感慨,说,这些人真有钱哪。

  这是1994年,我们都还没有钱,也没有买房的意识,觉得房子就是住的,有住就已经很满足了,没有人会把房子当作商品一样去抢购,去囤积。举一个例子:我单位的一个老师,退休后要回北京老家定居,他在温州有一处50平方米的旧房,想处理掉带钱回家。当时市面价是四万左右,他跟我关系比较好,说,你要就优惠给你,三万。三万能买一套房子,就是纸糊的也是合算的。但我老婆说,我们有房住啊,我们买房子干什么呀。再说,我们也没有那么多钱。这就是我们当时的想法和处境,也没有觉得有多么傻,多么可惜。现在再来看嘉利龙买房的女人,她真的是有远见了,她如果那时候就开始炒房了,那更是不得了了。

  按照事先的协议,我老婆卖了一套房子,可得700块钱的回扣,这样我老婆就可以拿到2100块钱。这是我老婆下岗后的第一笔收入,但她没有要。她在工厂待了有十几年,做过各种各样的粗细杂活,已经习惯了出汗费力的劳动,习惯了微薄规律的工资,对这种靠资源优势获取的横财,她还是有点不适应,总觉得自己是在剥削一样。她还说,你朋友只卖了三套房子,他要是多卖掉几套,我也许还好意思一点。真是无毛的鸡替鸭愁。我杭州的朋友听了颇为感动,他感慨,现在怎么还有这样的人啊,都已经绝迹了,现在抢钱都不要命啊。他说,你老婆一定是个前人(前人就是前朝的人)。我知道朋友的意思,他是说我老婆老实、未开化、跟不上形势。

  那之后,我们还做过很多事,我们不能闲在家里是不是。我们织过衫,买了一台简易的织衫机,在家里织啊织的,织好了就挂在铁井栏毛衫市场里……我们也摆过地摊,在环城路的夜市,吃过晚饭把家什运过去,撂地一摆,卖粗劣的海绵乳罩……我们还做过展销,每逢节假日,人民广场都会有各种各样的展卖活动,实际上就是推销积压物品,我们就去租地,搭好雨棚,什么都卖,铁锅瓷碗,被单毛巾……但我们都做不长,一是没有自己固定的地点,二也是关键的,不是自己熟悉的,也不是适销对路的,所以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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