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金森林甩开那俩人,儿子已看不见身影,看他座位上的盘子,已盛满鱼刺残骨,看来肚子里已经装满了鱼肉,不会挨饿了。那几人想要解释,又不知道怎样解释,金森林哼了一声,气呼呼地夺门而走,往左走了几步,不对,又回了头,往厕所方向走。他是去厕所时看到儿子的,初看时怀疑看错了人,此刻儿子应该在奥数老师家上课。待那人人模狗样地站起来,定神看,分明就是那不争气的儿子。
金森林回到大厅,老罗说,你上个厕所怎么现在才到?我以为你掉进茅坑了。
老罗也是司机,金森林是公司老总郑守财的司机,老罗是县长的司机。按说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搭不上的,可是郑总和县长搭上了,而且搭得紧密,隔三差五在一起碰头,他俩的司机想不搭也难。和别的客人吃饭,郑总有时会召唤金森林上桌,也就多加一套碗筷的事,何况金森林还是郑总的姨姐夫。请县长吃饭,金森林就没有上桌的份儿了,在大厅点几个菜或者吃自助餐,当然,县长的司机也会主动提出和老金一起吃。金森林本来喜欢自助餐,挑贵的吃,吃得撑到喉咙口也没人管得着,只是有一回他兜里偷偷藏了几块牛排被人家发现了,人家把他当“重点对象”了,他就不爱自助餐了。往明处说,老金弄几块牛排是为了儿子,儿子最喜欢吃牛排,儿子啃牛排的凶恶样子是老金最喜欢看的,老金每次宴席上看到牛排就会想到儿子,心里就对儿子有莫名的愧疚。老金没钱让儿子在家里吃上牛排,自己在外面海吃时,吃着吃着就把愧疚感变成了对儿子的负罪感,都是他当老子的不争气,否则,坐车的是他金森林,开车的才是郑守财,甭说牛排,鲍鱼鱼翅也给儿子管个够。老金后来就不去自助餐了,在大厅的散客席上点菜了,必点一道牛排,打包带走,反正司机吃的菜账都加在老板的包厢账上,郑总也不会计较这点小钱。老罗开始不懂,见老金不夹牛排认为是让着他,客气,见老金打包过几回明白了,也不动那盘牛排了。老罗与老金同是摸方向盘的,但待遇不同,每次吃饭后,老金都必须掏张红票子塞给老罗,这一百块当然不是老金的,是老金的老板郑总给的,叫辛苦费。辛苦不辛苦是另一回事,关键老罗握的是县长的方向盘,郑总就是郑总,不光县长喜欢他,县长的司机也喜欢他。老罗尽管打心眼里看不起老金,可他也是当父亲的,理解,再说自己每回都比老金多赚一百块,不能把自己等同于老金一个档次。
金森林坐下来,才发现自己外套的袖口被扯脱了线。这外套是名牌,是郑总忘在车后座上的,老金把它放在了车后备箱里。几天后郑总想起来了,以为丢在哪个饭局了,老金说,没丢,我在后备箱收着呢。拿出来,外套皱巴巴的,还沾了几块铜钱大的油渍。郑总皱皱眉头,说,这怎么能穿得出去。老金说,我带回家洗一洗,电熨斗熨一熨能穿的。郑总说,你说能穿给你穿吧。这名牌外套就成老金的了。这样的智慧只能偶尔使一回,得看准时机,得观察老板的心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这样看,其实老金的外套来之不易.老金将那袖口挽了挽,挺心疼,摸摸脸上,还火辣辣的。老金夹了一块牛排放进老罗盘中,说,吃。老罗有些意外,说,不给你儿子打包了?老金说狗日的在包厢吃过了,刚才我上厕所时正碰上他往外走,坐贵宾位,比他老子吃得开。
老罗是知道他的宝贝儿子金圣木的,不光老罗知道,有子女在二中读书的家长都知道金圣木的名字。金圣木在小学六年级时得到全市的奥数冠军,二中是全县最好的初中,多少家长拎着钱包都炸不开二中的校门,可二中的光头校长登门请金圣木上二中,三年书学费全免。老金这个儿子了得。老罗说,又得奖了?校长请你儿子吃大餐?
老金说,可不是,校长点了满满一桌子菜。
老罗说,应该的,你儿子为他的秃子头上添了光彩啊。
桌上一桌子菜是真的,秃头坐在那里也是真的,可那秃头不是二中的校长。老金看那秃头也像有身份的人,可有身份的人怎么会让一个孩子逃学出来喝酒呢?尤其那个打他一耳光的混账小孩,头发染红染绿,手腕处还文着一头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鸟。
老罗还在絮叨地夸老金的儿子。以往,老金爱听,可这一个阶段儿子是他的一块心病,逃课,成绩下降,老师约谈家长几回了。每次都是兰兰去,老金不敢去,儿子上进,老师是笑脸,儿子不争气,家长免不了要看老师的冷脸子。老金在酒席上听一位当局长的说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老师让他站了半个钟头,训了他半个钟头,威风八面的局长硬是做了半个钟头的孙子,屁也不敢放一个。王兰兰是做教师的,她首先是一个做母亲的,儿子的光荣属于她,儿子的不光荣也属于她,她义不容辞;但是老金不知道.作为家长的教师被另一位教师问责,被羞辱的程度更甚,这种伤害不仅在面子上,更在骨子里,你连自己的儿子都教育不好,怎么能教育好别人的孩子。王兰兰回来后不是唉声叹气就是砸东掼西,找金圣木谈,儿子要么装作聋子瞎子,要么强词夺理,是你说要以竞赛为主的。老金急了要动手,王兰兰不允,说教育孩子要文斗不要武斗。可他俩文斗不是儿子的对手,那话王老师说过,那是强调竞赛的重要性,现在成了儿子的挡箭牌。老金两口子欲打不能,欲罢不甘。
好在今天县长还有别的活动,老金老罗刚放下筷子,县长和郑总便下来了。上了车,老金问,去哪里?郑总说,今晚没安排,打道回府。老金心里念了县长的好,郑总和县长吃饭,一般不安排别的事儿,专心致志陪县长,县长放了郑总的假,等于放了老金的假,老金今晚可以早回家了。郑总说,姐夫,今天你忘了给圣木买牛排了。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郑总喊老金姐夫,但人前人后,老金都喊郑守财郑总。老金拎得清,老板就是老板,司机就是司机,皇帝的七大姑八大爷见了皇帝也得下跪行臣子之礼。老金有些尴尬,好在郑总坐在后排看不见他难堪的脸色。这郑守财比鬼都精呢,老金以前打包都是先放进车里,实在来不及就用外套遮着,看来藏着掖着还是没逃过郑总那双眼睛。老金说,这小子有姨夫疼他,是他的福分。
老金回到家的时候,兰兰正趴在客厅的饭桌上做奥数题,饭桌上放着吃剩的饭菜,一碗咸肉,一罐没盖上盖的腌萝卜,还有一只空碗,碗底有些许涨开的饭粒,只要儿子不回家吃饭,她就用泡饭或者面条打发自己。
老金进了门,兰兰用眼皮嘹了一眼,又苦着脸去对付奥数题了。老金说儿子呢?兰兰用嘴角朝卧室歪了歪。老金推开卧室门,金圣木正埋头写作业,老金在他背后站了一会儿,他听见儿子的呼吸急促了,兔崽子,你现在晓得我是你老子了。但儿子在做作业,王兰兰的规定.天大的事也不能影响儿子学习,老金现在不能发作。老金转身离开的时候,儿子装着刚发现他,说,老爸,我……老金挥挥手,出去了。
王兰兰是数学老师,但她只是一位民办初中的数学老师,严格来讲,她是不合格的教师。现在的教师,要有大学学历,要有《教师资格证书》,这两样王兰兰都没有。王兰兰本来都能拿到的,她原来是乡下的民办教师,函授大专读了一半,读完了就可以考《教师资格证书》,可金森林说他发财了,让她跟着到南京去享福。看那时形势金森林像是发财了,买了桑塔纳,年底回来时交给她一捆捆钞票存银行。金圣木拿着算盘拨得哗哗响,说接一个工程,就能赚这算盘上的数字,用不着她去吃粉笔灰了。王兰兰犹豫不决,金森林说,真的,用不了几年,我就能在南京买房,儿子将来可以上南京最好的学校。这后一句打动了王兰兰,她说你真有本事把儿子弄进南京的名校?这个男人以难得一见的豪迈说,它那学校门就是钢筋混凝土的,我也用钞票炸开它。她跟妹妹王红红商量,王红红说,去啊,不去才傻。他一个大男人在南京,你不去管着,说不定就让别的女人惦记上。王兰兰撇撇嘴,就他那样?王红红说,他那一捆捆钞票既然能炸开别的门,要是绑在裤裆里,哪个女人的门挡得住?王兰兰想想也对,便跟着男人去南京做了老板娘。可金森林再也没在她面前扒拉过那把算盘,不是金森林用上计算机了,是金森林做工程做败了,败得如遭了洪荒,一贫如洗,带着王兰兰灰溜溜又回了老家。郑守财收留金森林做了驾驶员,王兰兰民办教师丢了,可她不想再回乡下,至少她得让儿子在县城读书,硬是在县城租了房。先是在工厂打工,民办学校招教师,她跑去报名,人家不要她,她求着人家让她上一节课试试,上完了课学校把她留下了,只是工资比别的教师低很多。王兰兰不计较,也没法子计较。重新回到讲台,她才发现,自己是真的热爱教师这个职业。
做奥数不是王兰兰的教学工作,是王兰兰的私活。民办学校有的是贵族学校,有的是民工子弟学校,王兰兰所在的学校属后一种。这里的老师用不着做奥数,其实,即使是县中的数学老师也没有一个人拿到奥数教练证书。那一年金圣木买了一本奥数习题集,做了几道觉得有趣,与书后的答案一对照,居然都做对了。这小子来了兴致,一股劲做完了这本奥数题,恰巧举行全市小学生奥数竞赛,他不知天高地厚报了名,竞赛结果出来,金圣木得了一等奖,全县就他一枝独秀。这让金森林王兰兰两口子兴奋得一夜没睡,把激情燃烧的兴奋活儿办完后,金森林说,是他的遗传基因起作用了,他读小学时就得过全乡珠算比赛第一名。王兰兰心里冷笑,要说基因,也是她王兰兰的基因,高考那一年,王兰兰总分离录取线差了三分,数学却考了全校第一,九十九分,要不乡中怎么肯留下她做数学老师。其实金圣木获奥数奖与他俩的基因关系不大,有关系的是另外一个人,不是基因,是机缘。就是编那本奥数习题的作者,这次竞赛恰巧是他命题,而他命题就自然要选用这书中的几道难题。这是命题者心照不宣的秘密,不用自己编的题,就体现不出自己的权威性,再说,用了自己书中的题,那书才能有市场效应。王兰兰怎么弄得懂其中的猫腻,儿子的奥数获奖让她埋藏心底的愿望发芽抽枝。当年高考落榜,老师们都建议她复读一年,无奈父母都是靠种田为生的农民,妹妹也考上高中,供不起她复读,她只得留校做了民办教师。她把希望寄托在妹妹身上,希望王红红考上大学,替她了却心愿。哪想到王红红同学心思不放在学习上,用在和同班同学郑守财卿卿我我上,没读完高中就退了学,王兰兰恨铁不成钢也只能一声叹息。民办学校的教师大多是大学毕业生,王兰兰书教得再好也低人一等,她翻不了身,她得让儿子翻身,让儿子考上名牌大学是她最大的心愿。王兰兰觉得,现在这心愿已经浮出水面,已经茁壮成一朵亭亭的莲花,伸手可触,金森林已经是一把散架的算盘,她把一生的希望都押在儿子身上。儿子上初中后,参加过一次奥数竞赛,却连个三等奖都没得到。她不怨儿子,在竞赛教室的外面,她与参赛选手的家长们站在一起聊了一会儿,这些城里名校的孩子,在学校有教练指导,每个礼拜天都在教练那里上课,一节课就是一百五十块。她央求人家给了教练的电话,决定让儿子也上教练的课。上,砸锅卖铁也要上!她恶狠狠地对金森林说,金森林不敢吱一声,一百五十块加上来回车费就是二百块,再加上王兰兰陪送就是二百五,一个月四个礼拜天,王兰兰一个月的工资就没了。王兰兰不是不算账,送了几次儿子后她就让儿子独自坐长途公交来回了。王兰兰这样算的账:金圣木如果能得到初中奥数一等奖,就能跨进南京的名校读高中,那就等于省了十万。王兰兰说,郑婷婷在南京读个小学不就赞助了十万吗?郑婷婷是郑总的女儿,那赞助费就是金森林开车去学校交的。
王兰兰给自己布置的任务是,和儿子一道做奥数题。这是个艰难的任务,王兰兰当初的初中数学成绩在班上数一数二,现在作为初中的数学老师她也堪称优秀,但是面对这些奥数题,她觉得自己等同于白痴。打个比方说吧,对岸有座房子,明明可以从桥上走过去,或者划船渡过去,但都不算数,你必须挖一个地道拐弯抹角地通过去。这地道暗无天日,有巨石挡路,有暗流淹阻,最后你把它挖成了迷宫,自己都走不出去。好在不是王兰兰一个人在战斗,很多奥数参赛的家长都卷入其中,他们有大学教授,有高工,还有医生、机关干部等。孩子在教练家上课的时候,他们在小区的花坛边开辟第二战场,或争论,或沉思,往往离答案最近的还是代课教师王兰兰,甚至有一位做教授的女家长还要了王兰兰的手机号码,时常向她请教问题。王兰兰后来因为节省来回车费,不能参加这样的攻关讨论,很是遗憾。不过,王兰兰已经对自己增添了信心,偶尔茅塞顿开,将黑暗的地道挖到光明的出口时.她忍不住一个人手舞足蹈。奥数面前,人人平等,不分高低贵贱,你懂得越多可能绊脚石越多。但这只是偶尔,大多数的时候王兰兰在地道里愁眉苦脸,走投无路。
金圣木写作业时,金森林和王兰兰都自觉地放轻手脚,说话如同耳语。王兰兰做奥数题目时,也不搭理老金,老金在家的时间少,回了家也自觉地少说话。就是看电视,也调在静音,读字幕,看所谓哑巴电视。金森林今天肚子里有话,静静地坐在王兰兰对面,王兰兰觉察了,王兰兰发觉了老金脸上的五根手指印,王兰兰低声说,怎么了,是郑守财吗?
老金摇摇头,说,是儿子。
王兰兰说.你是说咱儿子?咱儿子敢打他老子了?
王兰兰猛然拍了拍脑门,手中的笔从桌子上骨碌碌滚到了地上。王兰兰有头疼病,一着急就发作。老金慌了,说,是儿子的同学。
老金说,儿子和几个同学在外边闲逛,我冲上去教训他,他身边几个同学不问青红皂白,扭住我扇了我一耳光。
老金说,好事哩,以前都是儿子被别人讹钱,被别人揍得鼻青眼肿,现在有人帮他,不会被别人欺负了。省了我们一桩心事。
王兰兰用手揉了揉脑门,说,怎么你被别人扇了一耳光,倒像是件高兴的事儿?
高兴,高兴。老金盯了儿子的房门一眼,心里说,兔崽子,老子今天暂且放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