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金圣木从三楼的初三（一）班教室走过的时候目不斜视，初三（一）班的讲台上，那个矮胖的女班主任还在播洒她的唾沫星子，金圣木看一眼走廊外的银杏树，那叶子已黄得像死人的脸了。据说这棵银杏树是公的，母的那一棵远在操场的那一端厕所边上，那么远，却能怀上这棵公银杏的孩子，枝头挂满白果。这世上总有那么一股风，在看不见的地方传递隐秘的信息。比如现在，他在窗外一闪而过，长老6号一定知道他在召唤她了，即使她没有看见他的身影。他走到墙角下楼梯，依然昂着脑袋，脚步在水泥台阶上踩出风和尘土，他听见了初三（一）班教室门开的声音，接着是那位女班主任愤怒叫喊长老6号名字的声音，这声音的后面部分被门关在了教室里。金圣木在心里偷偷乐了一下，脚步并没放慢，他知道长老6号跟上来了。
现在，金圣木穿过操场，操场上是塑胶跑道和塑料草坪，跑道红草坪绿，尽管铺的时间不短了，走在上面还有刺鼻的味道。操场上在上体育课，是精英11所在的初二（二）班。初中部都是女生高男生矮，列队的时候女生在后排，金圣木的目光盯住自己的鼻尖，脚踩着女生的影子疾步而行。他即使想看一眼精英11．也是看不到，尽管精英11有一米七〇，可后排的女生比他更高，他要看的话，只能看到女生凹凹凸凸的屁股，长发短发的后脑勺。他不必看，让背后的风告诉精英11吧。果然，走到操场的尽头，他用余光看了一眼草坪上的投影，已经是三个人的影子，彼此隔着一段距离。
他这才回头仰起脸看他们一眼，太阳西斜，正迎着他的目光，逆光，他的眼中金光四射。仿佛那几幢教学楼都成了金色的沙丘，连操场上的草坪也染成了金黄。他们三人的影子看上去像是沙漠上的三匹骆驼，不，应该是一个牵驼人牵着他的两匹骆驼，谁让他俩长得那么高大。他喜欢把这校园想成一个沙漠，强盗头目一声唿哨，强盗的队伍就从沙丘中冒出来。而现在，他不需唿哨，他身后的那一阵风就是召唤。
金圣木说，换装。
精英11说，就在这里吗？
金圣木不理他，扯下校服，麻利地从背包里掏出一件西装，两肩耸了耸，精英11才明白过来，赶紧接过西装，替他一左一右套上胳膊。这才叫懂规矩。金圣木将下摆扯了几下，抬起头催他自己快点换上，这小子的目光此刻扯直成了一把尺，尺的那端是花坛后的长老6号，她只穿着胸罩和短裤在往头上套一件连衣裙。没出息，金圣木低声骂道，学校健美队的女生每天在操场上训练不都穿成这样，用得着在这里偷窥？精英11厚颜无耻地回答，帮主，您不懂，网上的女人光着屁股我也懒得看。行家说，女人要偷看才能看出味道，脱衣服的女人比脱光了的女人还生动。这方面精英Il是专家级，金圣木没发言权。三人将校服连同书包塞进花坛暗处，走到围墙墙根下，精英11讨好地说，帮主，我托着您。金圣木挥手说，用不着，两脚一提，攀上了墙边的树枝，只一跃就上了墙头，长老6号腿长，也跟着上来了，倒是精英11自己，身高腿不短，但一身的肉肥得够呛，他俩在马路上站定了，他还吭吭地骑在围墙上喘气，笨得像只狗熊。
今天的活动是赴宴。
按理说金圣木也只是初二年级的一位男生，论年级，长老6号是他的学姐，不但长得像女明星黄圣依，并且学习成绩也位居年级前十，尽管有女生说她的分数是几位男教师加了印象分，但没有男生愿意相信。她一招手，初三的男生有一大半肯为她赴汤蹈火冲锋陷阵。而精英11尽管成绩不咋的，但是在学校也曾是有名气的人，曾经在男生中呼风唤雨颐指气使。但现在俩人甘愿追随金圣木，是因为校园之外还有另一个江湖，这个江湖是一个网络游戏，名号叫“乱世英雄联盟”。金圣木是此联盟中的帮主之一，堪称是其中最大的帮主，下辖三百多位江湖英雄，等级依次是长老、精英、帮众。这个江湖比校园要大多了，成员除了学生之外更多的是社会各界人士。帮主在乱世中运筹帷幄叱咤风云，攻城略地，战无不胜，引各路英雄竞折腰。无数英雄想见现实中的帮主一面，都只能镜中望月，而他俩竟和帮主在同一个学校读书，能与帮主早晨同进一个校门，中午同在一个食堂吃饭，真可谓三生有幸，当然唯帮主马首是瞻。
请客的那位是长老3号，他留言要来固城时，金圣木以为只是说说而已，据说网恋见面大多是“见光死”，帮友见面会怎样，金圣木心里没有底。那人在帮内是一位资深长老，在网上看不出年龄和身份，就算他也是个普通人，倘若见了面，发现帮主竟是个初二年级的学生，是不是会大失所望，动摇军心呢？最要命的是金圣木身高只一米五几，看上去简直像个小学生，扮大人硬件明显跟不上。金圣木以前没觉得个子小是大问题，也就是与男生打架时吃点亏，也就是多几个女生叫嚷着要收他做儿子。但现在要受影响的是他的江山、他的王位。不见，不见为上策。对方要他的手机号码时，他回了两个字，不用。事实是金圣木没有手机，不是老爸老妈买不起，是不给他买，怕影响学习。但金圣木不能说自己没手机，这年头连街头的叫花子兜里都装着手机。不用，就是说不屑于用，不用手机是一种酷，是派。这跟解奥数题目一个道理，别人盯着已知条件时，你得寻找未知条件，人有我无，才能人无我有，金圣木很得意自己回的这两个字。但对方锲而不舍，人家对帮主的敬仰之心更加如黄河之水滔滔不绝，他从金圣木和精英11的IP地址上判定俩人都是固城县人，料定这俩人肯定认识，就联系精英11，这小子一口答应，热烈欢迎。他对金圣木说，帮主，初中生怎么啦，吃奶的皇帝不也照样受那三跪九拜大礼吗？
我们住在固城宾馆，晚上五点半就在宾馆餐饮部一一八房间恭候帮主。这是长老3号发给精英11的短信。
固城宾馆是县城最高档的宾馆了，精英11说，打我老爸犯事后我有一年多没进那大门了。金圣木注意到短信上说的是“我们”，就是说不是一个人，金圣木说，除了长老3号，他说还有谁？
谁？谁是长老3号？你是说九十九条命吗？
对，他跟你说过还有别的人同来吗？
精英11拿出手机翻了一遍短信，说，没说过还有别的人。
长老3号是金圣木给那人排的号，那人的名号是九十九条命，三百多号人，什么稀奇古怪的名号都有，作为帮主，他要全部记住也不容易，即使他是金圣木。但是作为最高统帅，他在排阵布局时又必须记住手下的将士所长所短。金圣木是数学天才，最好的办法是给他们编上号，相当于每个学生都有一个学号。比如长老6号，真名陈小雯，她自封的名号是乱世玫瑰；比如精英11，真名庞壮飞，他自封的名号是会飞的猪。每个人只需要记住自己的等级号，记住所有人的号那是帮主的事。
三人走进包厢时，那坐着的几位也是三人。他们站起迎接，看着金圣木领着长老6号和精英11先后进来，意犹未尽，来者的身高是递增序列，他们不指望后面来一个个子最高的，但不相信这三个孩子中有一个是帮主，帮主应该还在后头。金圣木一眼就看出了谁是长老3号．坐在主请位上的光头就是，金圣木在调兵遣将的空隙，有时也猜想一下某位爱将脱下盔甲时的面目。长老3号在战场上装备更新最快，是不缺钱的主儿，出手敏捷，却喜欢藏在暗处伺机而动，是阴险角色，在生活中类似他们学校的校长，金圣木同学的校长也是光头，但属于先天造成的，秃子。秃子校长习惯在你考试作弊时或翻墙逃学时突然出现在你面前，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你。长老3号脸上的笑正是这种笑容。长老3号的左侧空着，那是贵宾位。金圣木走过去坐下，那几位立即明白了，这最矮的孩子竟是帮主。长老3号心中一定有些失望，但他脸上丝毫也看不出。他恭敬地弯下腰和金圣木握手，嘴里一迭声地说，欢迎帮主，欢迎帮主。
另两位立即也附和说，终于亲见帮主，荣幸之至。看样子也是帮友了。
落座，各自做了介绍。那两位都是精英级，排在精英11之后。他俩都称长老3号为局长，长老3号说，退了退了，不是局长，是巡视员了，还是副的。精英11忍不住问，这副巡视员是多大的官？比县长还大吗？长老3号右侧的那位说，那当然，是副厅，你们县长才处级。精英11不由自主敬仰这光头老汉了。说起来，他老爸也是做过局长的，县里的局长。局长这官号县里有，市里有省里有，甚至中央也有，可同是局长，他爸是最低的，科级，但在这县城里也是大人物，他与同学们比谁老爸的官大时也牛逼哄哄了。可这老头，竟是厅级大官，他也玩游戏，竟然也服帮主。说来说去，是金圣木太牛了。
精英11觉得有必要长帮主的威风，说，帮主是我们学校的名人，得过市里奥数的冠军。
长老3号说，帮主如此优秀，是本帮的福分。
进入包厢前，金圣木就告诫自己，不喝酒，少说话，才能端住架子，不失帮主的身份。倒酒时，金圣木说，我和长老6号以水代酒，让会飞的猪做代表，他们居然也同意了。几杯白酒下肚，长老3号打开了话匣子，说，帮主啊，别看我为官这么多年，我在咱这帮里才算找到了舞台，在这里我看见敌人想杀就杀，看见金币想夺就夺，杀人时血光四溅，取钱时金光闪闪，跟着您勇往直前，帮内齐心协力，没人在背后使绊子，规则是明的，手段是明的，这人生才叫爽快。
长老3号说，在官场言官，在商场言商，今天我们在帮主面前只言帮。现在我帮和其他列强正面临攻克西京的挑战，只有我帮拿下西京，才能傲视群雄，我们固城之行，除了拜见帮主，也是为了与帮主面商大计。
这正是金圣木近来的一块心病，游戏设计者永远挑战着游戏者，不是冒出新的强敌，就是开辟新的战场，西京就是最新出现的战略重地，金圣木这几天正在酝酿这一场大战。他忍不住站起端起水杯，敬长老3号一杯。
就在这时，包厢门被人推开，来者是一中年汉子，他指着金圣木破口大骂，兔崽子，真的是你，老子今天饶不了你。
长老3号问金圣木，他是谁？
宿敌。
宿敌是网络用语，是指天生的冤家对头。帮主说完，放下杯子，转身进了卫生间。
三位精英立即冲上去扭住了来人的双臂，他嘴里还是骂骂咧咧，精英11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这人太让帮主没面子了。
金圣木出来，说声对不起，直接朝门外走去。那人被按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他昂然走出门外，金圣木留给他一个背影，肩胛骨高低耸动，大概正得意地笑哩。
他挣了几下挣不脱，愤怒地说，我是他爸，是金圣木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