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第四节
赵晓川下车后先找了一个宾馆住下,在车上他其实已经思考了很久。他的那个朋友曾提示他去公共场合看看,可冯关为什么要出现在公共场合呢?另外,他想,既然两个冯关相关,那么他们总应该具有某种相同的特点吧?赵晓川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件事,那就是收藏。
赵晓川于是上网查阅了当地的资料,他发现当地恰好有一个规模比较大的收藏市场。
赵晓川第二天就来到了收藏市场。那个市场是开在一个硕大无比的大棚里,店铺、地摊比比皆是,各种藏品琳琅满目,瓷器、玉器、家具、石头,应有尽有。赵晓川在藏品的海洋中漫步,人很多,大棚中充满了人们讨价还价、迎来送往的声音。这是赵晓川熟悉的也是他喜欢的,没想到,在这个陌生的小城里居然有了这么一小段闲散的时光。他一点也不上心地看着这些灿烂的藏品,他知道它们几乎无一例外都是假的,但是自己却不那么反感。这让他想起了他目前的生活,它的表面确实充满了欺骗性,似乎应该受到批判,但是,它竟然不都是负面的,虽然它假得过分,但是至少还是有某种成分是向往美的,至少还有那么一点点积极的力量存在,比如对某个女孩的情感,比如难以割舍的对于那个城市的眷恋。
赵晓川一天又一天持之以恒地转着,他每天就拿着一瓶水背着一大块面包,在市场中漫无目的地溜达。他一点儿也不着急,他在寻找目标的同时,也在享受着生活本身。功夫不负有心人,两个星期之后,在一个星期六的上午,赵晓川看到了一个人,这个人身材高挑,眉目清秀,神情中带有一种谨慎与稳重。赵晓川看到他时,他恰好蹲在一个小摊前,举着一个青花缠枝莲的盘子仔细观察着,赵晓川走过去也蹲下来,那个人侧过脸来看见他礼貌地笑了笑并没说什么,可赵晓川心里却长长松了一口气,他说,冯关,我可找到你了。
秋阳下的庭院,风中已经有了些凉意,天开始变蓝变得高远起来。
桂小佳坐在庭院中拉着大提琴,依然是《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琴声沉郁,缓慢中带有一种迟疑,桂小佳的长发垂下来,她雪白的手臂在阳光下偶尔闪烁。
赵晓川走在城市的街区中,穿过喧闹的马路,走进逐渐安静的街区。他首先听到了熟悉的乐曲,接着就看到那个熟悉的人坐在熟悉的庭院之中。
赵晓川在桂小佳面前站了很久,他于秋色之中静静地听着,音乐结束时连他脚下的青草似乎都松了一口气。桂小佳抬起头,放下弓弦,对他笑了笑说:“哥哥,有一阵儿不见了,你干什么去了?”
“我去找人了。”赵晓川说。
“找谁去了?”桂小佳问。
“另一个冯关。”赵晓川说。
桂小佳笑笑,耸耸肩没说什么,她知道赵晓川的意思,但是她一直有她自己的判断。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终于找到他了。”赵晓川这时淡定地说。
桂小佳此时恰好站起身,一听这话,她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赵晓川。
“你肯定不相信,不过你等着,我会想办法把他领回到这个世界来的。”赵晓川继续淡定地说。
桂小佳听了不禁一阵感动,她忍不住问道:“哥哥,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不很明显吗,因为我喜欢你,但是你肯定不是我的。”赵晓川坦诚地说。
桂小佳听了心情复杂地一笑,她好久没有听到如此动人又直接的表白了,但是她又清楚地知道他们仅仅只是人生的过客,只不过两个过客之间模糊中带有这个时代少有的温情,她放下手中的大提琴,让它靠在椅背上,然后伸出一只洁白的手说:“哥哥,你过来好吗?”
赵晓川依言走过来也伸出了手,桂小佳主动抓住他的手,并且用她大大的眼睛充满感激地凝望着他。赵晓川有点不好意思,他从来都被女人忽视,很少被她们注视。
“告诉你一个秘密,知道那个寄生虫为什么对我很重要吗?”这时桂小佳回过头指着身后的别墅说。
“愿闻其详。”赵晓川说。
“因为他的声音几乎跟我的老师一模一样。”桂小佳说。
赵晓川听了有些诧异,接着桂小佳就把她自己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桂小佳小的时候过得并不好,她的父母是一对对于人生毫无规划毫不负责的艺术家,他们在偶然中孕育了她,并且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分道扬镳。十岁的时候,桂小佳被送到大提琴家李秋庭那里学琴,李秋庭对桂小佳很严厉,他完全操控了她的生活,逼她比别的孩子更多地练琴,几乎剥夺了她童年的所有乐趣,他让她向一个天才大提琴手发展。
在桂小佳十六岁那年,李秋庭把她抱在怀中夺走了她的初吻,但是他并没有干其他的事情,只是告诉她,她会成为这个城市最好的音乐家。后来李秋庭在一次醉酒导致的车祸中逃之天天,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桂小佳一直等着她的老师回来,她依靠父母寄来的生活费上了音乐附中,考取音乐学院,最终加入了这个城市中久负盛名的专业团体。她在十年的个体生活中变得非常独立,坚韧不拔,她的老师李秋庭在这期间只给她打过一个电话,他说,当你成为这个城市最好的音乐家的时候,我一定会回来。但是她知道这不是真话,他永远不会回来了。
桂小佳一口气说完,赵晓川听了内心五味杂陈。他明白了,在桂小佳封闭的情感世界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带有多种混杂的形象:长辈、导师、权威、男性。他是她青春时期生活的动力,桂小佳把她孤独的青春中,那种朦胧的复杂的爱全部投射到他的身上。
“看来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关于情感的。”赵晓川最终叹了一口气。
“当然,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情感。”桂小佳面对着他,怅然若失地看着别处说。
“好吧,你等着吧,我会给你的情感一个异常诗意的交代。”赵晓川下决心说。
“哥哥,谢谢,你真是一个好人。”桂小佳说到这里,情不自禁拥抱了他,同时她的眼圈慢慢湿润,一颗大大的泪滴随即滴落下来。
两天后赵晓川回到了萱泽小城,他打算在萱泽常住下来,他的主攻目标当然是另一个冯关。赵晓川已经打听出来,这个人叫做于臣,他供职于一个证券营业部,职务是业务经理,主要是招揽客户进行证券投资。
赵晓川租好了房子,房子的对面就是那个证券营业部。一个星期一的上午,赵晓川堂而皇之地去了,只见大厅里空空荡荡,椅子上没什么人,他抬头看看电子大屏幕,大盘一片惨绿,所有股票都在暴跌。在大厅的一角,有几个人在打扑克,但是他们打得一点也不兴奋,完全是无精打采的。
赵晓川看看四周,然后他清清嗓子,高喊一声:“有人吗,我要开户。”
没人搭理他,老远几个打扑克的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接着玩,大概他们在想,这人是不是有病。“有人吗?”赵晓川又叫了一声,过了半分钟,一个高大整洁、穿着西装革履的人匆匆走了过来,他殷勤地笑笑,冲着赵晓川点点头,说:“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要开户!”赵晓川理直气壮地再次说,来人一愣,马上又笑着问:“您肯定?”
“肯定。”赵晓川说。
赵晓川就这样正式认识了于臣。实话说,于臣在赵晓川开户的过程中表现得相当热忱与专业,他帮助赵晓川填了无数表格,还几次提醒赵晓川阅读风险提示书,赵晓川看都没看就签了字。他一边和于臣说着业务,一边暗暗观察他,这个人与冯关完全不一样,他想,虽然两个人长相没有丝毫差别,但这个于臣勤勉、热情,还一直带着职业的笑容,表现得相当正面、相当商业。
自此,每天清晨,赵晓川洗漱完毕吃完早点就来到营业部报到。他装扮成一个职业股民,开始过起另一种不同的生活。他原来曾经买过一点股票,但是后来就把它忘在了脑后。现在他重新进行了基本知识的学习,并且关心起大盘、个股、宏观微观的经济政策,还有什么CPI或者PPI等数据。
于臣作为客户经理一直很敬业,他对待每个股民都非常热心,虽然看得出目前营业部特别不景气,但是于臣没有丝毫的气馁,他依然笑容可掬地为大家服务着。正是因为如此,于臣受到了大家的尊重,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现在这个行情怪不得任何人。
赵晓川每天都细细地观察着他,看得出于臣目前的状态还是不错的,他工作稳定,收入看样子也不会差,就这一点另一个城市的冯关完全没法比,怎么能让一个人放下眼前靠谱的生活去奔向一个不着调的生活,可这着实让他费思量。
当然,于臣的日子也不是完全得意,令他最糟心的一点显而易见就是行情太坏了,大盘一直在无厘头暴跌。每天都有股民走过来,指着大盘异常愤懑地问于臣:“于经理,这还要跌多久?”
“目前还不知道,不过不会太久了,我看是底部了。”于臣赔着笑小心翼翼地说。
“他们就这么圈我们的钱,要圈到何时为止?”股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
“唉,往好处想吧,圈钱会停止的,一切都会好的。”于臣安慰着说。
白天大部分时候,营业部都寂寥无人,于臣就在门口抱着双臂在大厅里来回踱步。赵晓川坐在营业厅的电脑前,耐心地看着盘,学着一些操盘技术。他目前已经摆正了心态,他明白,他无法预知这事儿何时能有结果,但他正好可以进入另一种生活,享受另一种时光,人生有时就是这样,还难得有某种无所事事的闲散呢。
看盘久了,他会站起身望望门外的街道。时常会有一些旅行者背着背包,穿过城市徒步向城外走去,赵晓川问过于臣他们去做什么,于臣告诉他,在萱泽小城的东边,有一座山,叫做日月山,山上有一个石洞,里面布满了精美绝伦的壁画,尤其是一幅高僧打坐的参禅图,备受推崇。
有一回,一拨游客参观完岩洞壁画,路过营业部时进来休息,于臣并没有阻拦他们,因为现在营业部已经到了需要游客来提振人气的地步。游客们大声喧哗之后撤了,有人在大厅的座位上留下一叠绢纸,赵晓川拿过来一看,正是那幅高僧参禅图的复印件。只见画面上一个枯瘦的老者,双手合十,双目紧闭,他低着头,坐在一朵莲花之上,整个画面既不瑰丽也不宏大,相反倒有一种落寞。
“难道就是这幅图吗?”赵晓川问凑过来的于臣。
“是啊。”于臣说。
赵晓川有些失望地摇摇头,他又仔细端详了那幅画一会儿,然后随口问:“你说那么多人受够了辛苦,跋山涉水慕名而来,最后看到这么一幅画,他们不会觉得亏吗?”
“那世界上那些仰慕《蒙娜丽莎》的人呢?他们去卢浮官不也如此吗?”于臣反问。
“是啊,谁说不是呢,我就不知道那个女人那么傻傻的一笑到底有什么特殊,为什么被说得神乎其神,为什么那么多人追捧?”赵晓川说。
于臣听了一笑说:“我觉得,绝大部分人根本不想这些,他们的目的特别简单,就是拍照,然后离开。”
赵晓川听到这儿若有所思,他不禁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生活,于是感叹道:“如果把这幅画比做生活的意义,那么人们整个慕名而来又草草而去的过程不正像我们匆匆而过的一生吗?”
于臣听到这儿,不禁一愣,他想了想点点头说:“没错,此话真是至理。”
很偶然,这次随意的谈话正好击中了于臣心中最为隐秘的一个地方,这个实在令赵晓川没有想到。
于臣对待工作当然是仔细认真的,对待客户是恭敬和善的,但是他内心里却对自己的职业有着自己的看法。时间久了,赵晓川慢慢发现他总是若有所思,在空闲时,于臣常常眼睛呆呆地望向别处。一开始赵晓川认为他是累了,后来才发现他的眼神中充满迷惘,这种迷惘他很熟悉,因为他一直就有。
有一天,股市一如既往地暴跌,天正在下着小雨,秋天的天气使得营业部更加凄清。赵晓川与于臣闲来无事,像两个门神一样坐在营业部大厅的门口,这一天连来打扑克聊天的老头老太太都没有。于臣呆呆地看着大街上稀少的人群,忽然长叹一声:“赵先生,你说这种日子有劲吗?”
赵晓川当时刚买了一份证券报在看,那上面还在吹牛逼说大盘一定会涨起来,赵晓川听了于臣的话就没好气地说:“当然没劲了,成天他妈意淫,坑爹!”
“你说,你未来最想干的是什么?”于臣这时问。
“这个难了。”赵晓川放下报纸,望望天说,“现在关键是有什么能让你干,而不是你能干什么。”
“要是我有机会,我就去当一个乐团的指挥。”于臣这时忽然说。
“哦——这个有趣哈。”赵晓川听了一愣,扭过头看于臣。
“我一直是个音乐爱好者,我最喜欢的一个音乐家叫做菲德加,他有一首著名的《第四交响曲》,是我最为钟爱的。”于臣看着秋雨神往地说。
赵晓川的神经被挑动了,他终于来了兴趣,他似乎觉得一个长久咬死的齿轮忽然松动了一下,整个巨大的生活系统不经意地往前推动了一步。菲德加这个人他当然知道,桂小佳也酷爱他。赵晓川心中暗暗涌出一股兴奋,虽然这是很小的一步,但是这毕竟是他来到萱泽这么长时间之后最有意义的一步。
“我们这儿本来有一个城市交响乐团,《第四交响曲》是他们在演出季中长期的保留曲目,他们每一次演奏我都去听。可惜这两年金融危机,乐团因为财政问题解散了,我就再也没有机会听到《第四交响曲》了。”于臣说着不禁又叹了一口气。
“是啊,我们那个城市最大的交响乐团也是因为经济不景气解散了,原来的赞助商都被高利贷吞没了。”赵晓川也想起那些艺术团体的窘境,不过他又好心安慰于臣以及他自己说,“但是,早晚一切都会好的,人们对于音乐的热爱还会被唤醒的。”
“但愿如此,否则人们的生活怎么继续下去呢?”于臣苦笑了一下,他继续无神地看着街道,过了一会儿他又说,“《第四交响曲》把人声与乐器完美地结合起来,我总是觉得人们理解得不对。我一直梦想着在某一天,由我来指挥一个交响乐团演绎一个我理解的版本,我常常在脑海里幻想自己指挥时的情形。”
于臣的话引起了赵晓川的深思,他没想到于臣会有这么一种意想不到的理想,这种理想在普通人中是极其罕见的,其实现在的人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即使他们拥有选择的自由,他们也会不幸地发现,他们连自己想干点什么都不知道。
由于经济的下滑,国家的货币政策出现了松动迹象,股市随之有了一波小反弹,可惜这次反弹很短很仓促,就像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猥亵男,刚刚向一个觊觎了很久的女性走近了两步,之后就掉头狂奔而去。
因此,这回股民们更受伤害,快一年了,他们刚刚有点模模糊糊的希望,就被一闷棍打了回来,虽说枪打出头鸟吧,可是没出头也打?有点热乎气也打?还让不让人活了?
营业大厅里坐着兴冲冲而来结果被打了闷棍的股民们,他们十分绝望地望着大盘呆呆不语,如果在一个游戏里,所有的人都输,那么这个游戏一定是出了问题,早晚得有人砸场子。于臣站在门口看着沉默的股民,他知道人们虽然什么也不说,但他们的愤怒都憋在心里。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真没辙……”于臣这时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作为一个从业者,他也是一肚子苦水。
“这些人就这样一辈子套着,再也翻不了身了?”赵晓川问。
“是的,就我的经验来说是的。”于臣回答说。
赵晓川悲凉地摇摇头,他看看那些呆滞的脸庞,转过头对于臣说:“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大家高兴一点呢?”
“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你让股市涨上去。”于臣说。
赵晓川再次看看人群,他的脑子中忽然跳出一个主意,他想起自己那个城市中的“扮靓”活动,到了现在,他才理解了那些人的良苦用心,其实能想到这一招的人都是些好人,他们虽然知道生活的前景不妙,但至少想给人一种表面的希望,而这种希望再做作也远远好于绝望。
“我告诉你一招,我们那儿有一种活动叫做扮靓城市,你完全可以借鉴一下。”赵晓川说,他接着向于臣介绍了整个活动的来龙去脉,并且还谈了他参加活动的感受,此时正好有一辆旅游用的电瓶车从营业部门口滑过,于是他指着电瓶车说,他自己就是坐在那种车上逛遍整座城市的。
赵晓川的说法给了于臣启发,出于职业道德,于臣确实觉得是该给人们鼓劲的时候了,没有谁愿意看到游戏里所有的人都输,这不是生活的本来面目。不过他没有照搬赵晓川的想法,而是别出心裁打算举办一个股民音乐节。众所周知,萱泽这个小城里的人们是喜欢音乐的,而现在经济危机正疯狂地肆虐,这就使整个萱泽城更需要音乐的抚慰,这恰恰是举办音乐节的基础。
于臣因此给上级打了报告,过了半个月,上级批了下来,结论是:干。于臣感到非常高兴,他很久没这么高兴了,这件事虽然对他的业绩没好处,但他能为那些愁苦的人们做点什么,这就足够让他兴奋。他马上找了营业部的几个工作人员,着手开始了工作。
于臣经过选择,下决心把这次音乐节搞成一个古典音乐节,萱泽城中原来的专业乐团早已因财政问题解散,因此这个音乐节需要组织股民中的音乐爱好者自发演出,组织工作非常艰巨。
出于无法抑制的热爱,于臣第一个就把菲德加的《第四交响曲》定做了演出曲目。但是《第四交响曲》是一个庞大的交响曲,除了需要一支交响乐队之外,还需要一个四十人的合唱团。这就给组团工作造成了很大的麻烦,交响乐队也就罢了,萱泽城里到处是曾经的职业乐手,他们都可能是股民,四十人的合唱团他可没见过,必须得现找,水平还不能参差不齐,于臣为此事犯了愁。
但是很巧,他和他手下的业务员商量此事时,业务员把这个难题无心插柳地放到了微博上。没想到,五湖四海的股民瞬间就知道了音乐节的消息。他们本来长期被人痛扁,这回终于有人要办一个专门抚慰他们的音乐节,股民们听了都特别高兴。当他们知道音乐节遇到的困难后全都自告奋勇,纷纷报名。于是,难题就这样迎刃而解,于臣很快从网上挑选了四十位专业人士,他与他们互发自费参与音乐节的确认函,通知了他们音乐节排练以及开幕时间,合唱团的事情一锤定音。
人员确定之后,就是准备器材,租用场地,组织排练,于臣忙前忙后俨然成为了一个乐团的临时团长。他不得不调动营业部里越来越多的力量,而员工们也非常乐意地投入到各种组织工作当中去,大家想,反正股市现在是垃圾时间,就让丫跌吧,人总得干点有意义的事情吧。
在选择谁来担任指挥的这个问题上,于臣一直犹豫不决,萱泽城里本来有几个专业指挥,可是按照他的看法,这几个人都未必真的理解菲德加,私下里他觉得自己更理解,但是他不可能当指挥,他虽然受过一定的训练,有着一定的基础,但他毕竟是业余的,没有真正的指挥经验。
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时候,东风却出问题了。有一天清晨,赵晓川按照惯例去找予臣,营业部里还是空空荡荡的,于臣一个人正对着一台电脑发呆,赵晓川盯了一眼电脑发现大盘居然红了。
“怎么红了?”赵晓川不禁奇怪地问。
“是啊,意外。”于臣抱着双臂,动也不动地看着盘面。
“那怎么没人来?”赵晓川问。
“弱市反弹谁来?”于臣反问,“说不定过两天又是一次绞杀。”于臣说着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
赵晓川低着头看看于臣,他觉得于臣有点不对,不禁问:“怎么了,出什么事情了?”
于臣抬头看看他,然后有点无奈地说:“那笔音乐会的钱没了。”
“没了?为什么?”赵晓川大吃一惊。
“没有为什么,上面就是忽然说今年年景不好,没必要再多花经费。”于臣艰涩地回答道。
最终,于臣决定自己出钱来办那个音乐节,为了节省费用,整个音乐节只演奏菲德加的《第四交响曲》,他自己亲自担任指挥。
于臣的决定令赵晓川相当吃惊,他的行为已经从职务意义上升到具有疯狂色彩的浪漫主义层面,从一个谨慎客气的证券营业部经理转变为一个具有艺术气质的音乐指挥,这种职业跨度在这个具有拘谨气质的城市,是需要一点想象力的。
在整个事件中,赵晓川已经充分认识到,于臣虽然与冯关外表一样,但内心却极其不同。如果遇到同样的情况,冯关早已睡觉去了,而于臣却表现得相当果敢,相当有担当,这也许就是一个灵魂的两面——每个人都会有的两面。
赵晓川还一直在猜想,当于臣摆脱了那张职业的和顺的证券脸之后,他会变成什么样?
于臣开始组织股民乐手进行排练,每周三次,每次四个小时,排练时间几乎都在晚上。白天,于臣几乎放弃了所有工作,一直躲在营业部的办公室里研究《第四交响曲》的总谱。他特意订购了一面镜子放在他的办公室里,长时间地对着镜子练习。在镜子中他看到自己的手在挥舞,头发在抖动,嘴里念念有词,他的耳中一直充斥着那些或澎湃或哀伤或清脆或飞扬的乐章,他几乎完全沉浸在自己想象的音乐王国中。
赵晓川依然追随在于臣的左右,他渐渐了解了这件事对于臣的意义,无关金钱,无关生存,无关利益,只关乎他自己。赵晓川明白了:他,是一个可耻的隐藏了很久的理想主义者,他终于暴露了,并且从某一刻开始要疯狂地肆无忌惮地表现自己。
每到晚上下班后,于臣就直奔排练厅。萱泽城中专业乐手原本不少,要想让他们接受一个业余指挥,可以想象有多困难。可于臣做到了,首先大家同为股民都有一种同仇敌忾的感觉,这是一个根本的基础;其次当大家知道证券公司撤资,于臣自投资金自办音乐节时,就都被他的奉献精神所打动了。更为重要的是,于臣的指挥风格也渐渐被承认了,于臣在排练时体现出他自己对于《第四交响曲》的熟悉与理解,小到对某个音符时值的掌握,乐谱上各种标示如何处理,大到某种同类乐器如何演奏,各声部声响的比例掌握,以及对整个作品的结构,他都有自己独立的见解。
赵晓川没事儿时也跟着他去看排练。有一次于臣跟第一小提琴在某个乐章的某个乐段关于如何运弓发生了争执,小提琴手忍受不住一个业余指挥的执拗,他愤怒地放下小提琴,站起来对他喊道:于经理,你的理解太外行了。
你坐下,于臣站在指挥台上不慌不忙高高在上地说,请叫我于指挥,你记住,这个世界是我的,它在此刻是由我创造的。
从来都客客气气的于臣头一次如此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乐手们在一时之间都愣了,停了十秒,首席小提琴无奈地坐下来继续投入到排练之中。乐曲重新响起来,赵晓川看着于臣镇定而自信地挥动着双手,他内心里觉得这个人终于找到了自己,他正在享受这个过程,并且在持续地期待着最终呈现他自己的那一刻。
股民音乐节开幕的日子渐渐临近,五湖四海的股民纷至沓来。萱泽城开始有了一些积极的变化,街道上不少鲜红的标语挂了出来,热烈欢迎四方来客:刚刚丰收的苹果与稻穗作为装饰出现在了各个商铺门口,吸引着人们的目光。电瓶车来回穿行着,一些初来乍到的游客兴奋地在这个半是古典半是现代的古城里游荡,他们溢于言表的得意之情似乎使金融危机的颓丧气息被暂时遮掩了。
于臣最期待的合唱团团员率先到来,虽说人数没预想得那么多,但是也不算少。令于臣颇感欣慰的是,股民合唱团的专业素质还真不错,于臣没怎么费劲,就使他们与萱城本地的交响乐团配合在了一起。有一次合练《第四交响曲》中最重要的第三乐章《大地之声》,当乐曲声渐弱、一个花腔女高音的声线冲天而起时,于臣的心不禁一颤,他顺势给了女高音一个激动向上的昂扬的手势,他心想:这正是我想要的,这正是菲德加想展示给世人的,我终于有机会重塑大师的音乐王国了。
音乐节准时开幕了。菲德加《第四交响曲》的演奏地点被放在了萱泽城最大的音乐厅、一个可以同时容纳五百人的小礼堂里进行,而音乐节的其他几天都是股民们的自由交流与游览时间。
演出定在了晚上七点。那天傍晚五点,于臣穿着燕尾服、打着领结来了,临时拼凑的乐团团员以及合唱团团员们也都提前到场。大家在后台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有人聊天,有人喝茶,有人在练声。于臣不安地踱着步,他的心里有点焦躁,不知为什么,时间越是临近他越是心绪不宁。紧张,他当然紧张,这是他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作为一个专业指挥出场。他悄悄撩开幕布往下看,台下还没有人,一张张座椅还是空空的,整个音乐厅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冷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