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第五节
天渐渐黑下来,晚秋时分,萱泽城也透出一点点时光易逝的伤感。六点半,人们慢慢走上街头,在暮色中纷纷拥向小礼堂,人们轻松的脚步中带着希望,他们仿佛也体会出这次音乐节的重要性,这不仅是一次对股民的慰藉,同时也是对那些历史中无足轻重的人们的慰藉。他们虽然在这个时光里生活,但他们从不被关注,他们只是沉默,再沉默,直至沉淀为历史的底色。
音乐厅中灯光通明,大家聊着天,寻找着座位。赵晓川也来了,他在一个离舞台很近的中间位置坐下,看到幕布后面有人在走动,他想,于臣的这一刻马上要到了。
十分钟后第一遍开场铃打响,大部分人都坐了下来,作为一个曾经的音乐之城,萱泽的人们知道规矩,第二遍铃打响之后,人们停止了交谈,开始了等待。
这时,灯熄了,全场的灯都熄了。
这一熄就是很长一段时间,人们在黑暗中耐心地等待着,直到过了十分钟,才有人在人群中弱弱地问了一声:“怎么回事?”
—个声音弱弱地回答道:“可能停电了。”
人们一听这句话,立刻议论起来:“搞什么呀,不是音乐会吗?怎么能停电呢?”
“大家别急,我们,我们正在想办法解决。”黑暗中一个声音解释道。
又过了十分钟,大厅依然黑着,人们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有人一边议论一边起身。赵晓川心想,坏了,这可坏了。果然,不少人已经摸着黑挤到大厅两旁的通道,开始挤挤挨挨往外走,空气中慢慢洋溢出一股不安的气息,看样子有人已经在担心会出事了。
在这关键时刻,一根蜡烛点燃了,于臣从幕布后钻了出来,他端着蜡烛在幕布前高喊一声:“朋友们,请留步。”
大家在黑暗中停住脚步,回首看着台上那一点点烛光,于臣的影子在烛光下飘荡着,显得非常不稳定,非常梦幻。“我非常抱歉地通知大家,刚刚接到上级通知,由于煤价上涨,电企亏损,从今晚起萱泽城实行限电措施,所以今天晚上来不了电啦。”
“去——耍我们哪——”大家—听嘘声四起。
“不过,我们已经派人去购买蜡烛了,请大家耐心等待,我们—会儿会为大家举办一场烛光音乐会。”于臣在微弱的烛光中非常真诚地说。
听到这话,人群发生了分歧,一部分人打算留下来,另一部分人决定走。于臣手捧蜡烛,他内心明白,这一天早晚到来,这是一个追求梦想的人早晚面临的结局。
买蜡烛的人回来了,在寥寥无几的蜡烛惨淡的照耀下,《第四交响曲》终于奏响了。赵晓川接下来听到了一场他这辈子最难以忘怀的音乐会。乐曲一开始就是细密尖锐的人声合唱,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那种声音相当孤绝与凄楚,紧接着弦乐猛地冲了出来,在空中飘荡起伏,用一种排山倒海的力量表达了一种梦想中的呐喊,那喊声似乎想挣破某种巨大的看不见的网飞向天外。
赵晓川几乎看不见指挥,他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乐队面前奋力地挥舞着手臂,随着他的动作,无限的音符向他面前涌来,他有一种遇到海洋的感觉,波浪把他推向高峰又抛到谷底,他感到这是于臣的海洋,是他的世界。这个世界没有对错,只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徜徉与沉浸。他在想,当年上帝劈开红海,让以色列人走过时,那些古老的人们看到了什么?想到了什么?也许于臣与他们有着同样的境遇与感受。
当《第四交响曲》结束时,台下只剩下很少的人,于臣拿着蜡烛深鞠一躬深情谢幕。人们疯狂的掌声响了起来,他们使劲鼓着,那澎湃而又零落的掌声箭一般飞向了台上,飞向于臣,就像对一个小人物无聊一生的由衷喝彩。台上所有的演奏者都沉默着,他们伴随着黑暗展示着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他们永远是黑暗中的群体,对于那些被人铭记的历史而言,他们其实从未来过。
一个没想到的结果,这也许就是上帝安排的结果。
于臣尽力去表现了他的理解与思考,但是几乎没人关注没人看见。—个没有人看得见的人生也许是磊落的一生,但那真是寂寞的一生。据说沙漠中有一种艳丽的小花,它们积聚六年的时间,然后绽放两三天就迅速凋谢,于臣的所作所为就是如此。
当于臣再想回到营业部上班时,他的领导发出了职业性的怒吼:这不是于指挥吗?且去指挥!于是像赵晓川一样于臣失业了,在这个本来就不景气的年代,各种雇主本身就自顾不暇,他们一直憋着劲儿要裁人,更何况遇到一个不把职业当职业的家伙呢?
于臣和赵晓川又见了面,这回他们还是在营业部,只不过,这一次于臣是来被辞职的。
“没想到会是这样。”赵晓川叹了一口气说。
“谁也想不到生活的结局。”于臣苦笑一下,他依然西装革履,在最后时刻他依然显示着他的职业风范。
“股民们都走了?”赵晓川问。
“走了,他们受不了这个黑洞洞的地方,全都迅速地逃之天天。”于臣说。
赵晓川沉默不语,他听说音乐会的第二天于臣把合唱团团员们送上了奔向各地的长途汽车。在颓败的汽车站,于臣频频地向一辆辆离去的汽车鞠躬,车上的人们与他挥泪告别。
“理想的迂腐总是抵不过现实的出其不意。”于臣叹了一口气,他看看屋外阴沉沉的天。
“你没想过去别的城市生活?”赵晓川这时问。
“没有,为什么要去别的城市?”于臣听了反问。
“这个城市确实安逸、舒适,还有一种难得的宁静,是一个适合人居住的地方。”赵晓川说,“不过,你没发现吗?这里太过保守,缺少机会,缺少—个人实现自我的那种丰富的可能性。”
于臣听了想想说:“也许吧——”
这时,赵晓川打开手机,瞬间,一段大提琴的旋律流淌出来,那音乐沉郁舒缓,里面有一点忧伤迷惘也有一点希望。音乐播放完毕,于臣内行地说:“这是菲德加的作品《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拉琴的是个绝顶高手,我非常喜欢他的技术。”
“怎么样,想不想我给你指示一个另外的城市。那个城市不仅拥有这样的音乐,也更加开放与自由,拥有更多实现自己愿望的机会,虽然它肮脏拥挤人心叵测。”赵晓川故作神秘地说。
“哪里?”于臣问。
赵晓川于是说出了自己城市的名字。
于臣听了点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其实你说的那个城市我知道,我虽然没去过那里,但那里的景象似乎一直深深埋藏在我的脑海里,这一点非常奇怪。”
赵晓川听到这儿不易察觉地笑了,他想,时候到了,一个人的记忆终于被唤醒了。
“于经理,我猜想,那里也许还有很多无人知晓的乐团需要你加入呢。”赵晓川继续神秘地说。
“你肯定?”于臣疑惑地问。
“我肯定。”赵晓川坚定地说,“我的证据来源于那个城市的飞鸟。在很多个日常的清晨,我总是看到一些斑斓的鸟儿从我面前飞过。一开始我不明所以,后来我明白了。为什么在世界被创造之初会有鸟,那是因为上帝想要这个世界一开始就有音乐。所以很明显,我们那个城市已经被祝福了,上帝似乎希望它在天使的号角中开始,在美妙的小夜曲中睡去,在那里你还有我,以及其他人无疑都会被音乐拯救。”
很久之后,于臣终于来到了另一个城市。那是一个初春,风正横扫着这个世界,整个城市暴土扬尘非常肮脏,而肮脏背后却是崭新的建筑、拥挤的人群,以及各种各样不切实际而且鲜艳异常的口号。
按照赵晓川的推荐,于臣参与了扮靓城市的活动,他登上了一列长长的电瓶车,这趟电瓶车是绕行整个城市时间最长的,赵晓川的意思是让于臣尽快感受一下整个城市的风貌与氛围。坐在车上,于臣饱受风沙之苦,他发现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一个能躲得过这种自然的惩罚,但是在忽略这种惩罚之后,他依然可以从每个人的眼神中看到欲望、渴求、等待以及各种不屈的奋斗意志。
在一个清晨,于臣终于遇到了他生命中最奇怪的事情。那天他起得很早,成为了电瓶车上的第一个乘客。那是一个少见的干净的早晨,没有风,空气中的尾气也还少,于臣坐在车上就能眺望到城市边缘的远山,电瓶车慢慢开着,若即若离地穿行在城市中,于臣随意地看着街景。这是一个休息日,电瓶车上参与扮靓的乘客不多,大街上上班的人也不多,一些老头老太太照例在公园里锻炼、跳舞、打拳。这时,于臣忽然听到了大提琴声,那声音沉郁舒缓,似乎带着巨大的韧性在一个黏稠的世界里反复盘旋,于臣的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声音他好像在哪里听过,他侧耳细听,没错,这正是那首《菲德加大提琴独奏曲》,大提琴显然有些断断续续,但那熟悉的旋律于臣却了然于心。
“停车——”于臣大叫了一声,司机骤然刹住车,于臣跳下车,他辨别一下方向,然后走过人行横道,循声而去。
大提琴声一直坚定地响着,它一个乐章一个乐章稳稳地前进着,声音越来越清晰,于臣忍不住怦怦的心跳,他一路小跑着,他现在明白了那是一种召唤。这种召唤他虽然闻所未闻,但却是他心中一直期待的。
最终,他在一幢别墅前停住了脚步,只见一个长发女孩正坐在院中拉着大提琴。天气依然很冷,她穿着紫色的羽绒服,蓝色的牛仔裤,长发上别了一个大大的红色发卡。于臣站在庭院前认真地听着,音符一个又—个地跳入他的耳中,当他看见那个女孩投入地拉动着弓弦时,一股热流在心底一颤,他的眼泪几乎夺眶而出。
很久,桂小佳停了下来,她抬起头,极为惊讶地看见另一个冯关站在她的不远处。
“怎么会这样?”于臣一边说一边强忍眼泪。
“怎么会这样呢?”桂小佳也张大嘴问,她不相信这个世界会向她呈现出一种充满悖论的景象。
“怎么这里的情形我见过呢?”于臣大声问。
桂小佳看着于臣,这个人熟悉的声音她似乎期待了很久,这时她的脑海中闪现出这些年的纷繁复杂翻云覆雨,她想起赵晓川一直坚持的那种说法,她立即毫不犹豫地相信那一切都是真的,这种相信的情感战胜了一切逻辑。
“我认识你,并且天天见到你。”桂小佳说。
“怎么会?”于臣再次不解地大声问道。
桂小佳深吸了一口气,她镇定了一下自己,她知道自己等待许久的答案终于来了,在这一刻她要把握住自己,也要把握住答案本身,绝不能失去它。
“就是这样,我确实认识你,这里是你的归宿,你最终的归宿,你终于回来了。”桂小佳用她略带沙哑的声音坚定地说。
“不,我不相信。”于臣拼尽力气说。
“那,你不妨上楼去看看。”桂小佳强自镇定地说。
于臣听了点点头,他穿过庭院,走进客厅,又走上二楼,他在二楼搜遍了所有房间,当他最后推开一间大大的主卧时,发现有一个人正盖着被子在席梦思床上香甜地睡着,那个人闭着双眼,被子塞在下颏,幸福地打着小鼾,那正是他自己。
桂小佳独自坐在院子中,她抬起头看看阳光,阳光似乎很柔和,初春的天气已经有了一丝温情,周围很安静,像原来一样安静,很多年过去了,那时她还年轻,她知道总有一天一切终将结束,只是她没想到结束的这一天来得有点晚又有点突然。还好,她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激动,她放下刚才些微的紧张,认真喘了一口气,她想,感谢生活,新的日子即将开始
又是一个上午,冯关醒了,他睁开眼睛,觉得自己已经睡了几百年。他认真地洗脸刷牙,刮胡子,吹好头发,然后下了楼。
楼下,赵晓川与桂小佳在聊天,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他们有一搭无一搭,像平时一样轻轻地说笑着,两个人听到脚步声,同时抬起了头。
这是平凡的一天,但它却是这幢别墅里几年来最不平凡的一天。
冯关走下楼,来到两个人的面前,仔细地看了看赵晓川,然后用一种赵晓川没听过的沉稳的语调说:“我应该见过你。”
赵晓川无语地笑了笑,这话听起来滑稽但是并不滑稽。
“如果我在现实中没有见过你,我一定在梦里见过你,我做了似乎几百年的梦,在梦里我一直在另一个城市生活。”冯关看着赵晓川皱着眉头说。
赵晓川听到这时得意地笑出了声,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为此奋斗了很久。
冯关随即把头转向桂小佳,他看到一个瘦瘦的、典雅的、大眼睛的女孩子,她绾着长发,一根细细的簪子穿过头发,有一枚金色的凤凰坠落下来,在春日的阳光下熠熠闪烁。这个形象让他印象极为深刻,他似乎在人生的轮回中遇到过她很多次,现在,他把她的N种影像叠加在一起,钉到了不可磨灭的岁月中。
“我想起你来了,你是我的债主。”冯关这时说。
桂小佳听到这儿,眼泪迅速地静静地流下来。此时,冯关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他单腿跪下来,跪在桂小佳面前,然后伸出一只手放在桂小佳的下巴下面,他轻声说:“你可以随便哭,你愿意哭多久都行,我替你接着,债主,我该还债了。”
自此,冯关真的醒了,他成为了原来的那个他。桂小佳终于等到了她想要的时刻,生活给了耐心等待的人一个丰厚的奖赏。
冯关从第二天起开始琢磨着怎么还债,他聪明的大脑高速地运转起来,他阅读了这几年的海量信息,并对各种信息进行了分类整理,与此同时他认真思考了国内国际的经济环境,以及各种经济体的宏观和微观经济政策。谋定之后,他找到了自己在银行的一个老朋友,解冻一个秘密账户,拿出自己藏了很久的一大笔私房钱,开始大量买入黄金。
他的逻辑很简单,既然全球经济都不好,那么各国的货币政策一定要长期给经济注水,如果流动性持续放松,黄金必涨。
买人之后,他就日复一日地盯着黄金市场,果然随着美元的大幅贬值,黄金开始巨幅飙升一。冯关异常镇定,他整日整夜地喝着咖啡长时间地盯着电脑屏幕,不时做着短线操作。有一天,他在客厅的壁炉旁边发现桂小佳放了一把旧吉他,就自顾自地拨弄起来,一开始他的手法还相当生硬,后来就渐渐熟练起来,桂小佳听出来那是一首二十年前的老歌,他竟然还记得。
终于,有一天上午冯关走出房间,他来到客厅对着正在拉大提琴的桂小佳说:“今日我清盘了,我从黄金上挣的钱,够还你三分之一的债务。”冯关说。
“是吗?这么快?”桂小佳惊讶地停了手。
“是的,我判断对了,黄金已经创了历史新高,这个涨法几十年罕见。我想,那另外的三分之二,两年之内我应该也能还清,因为我找到了另一个比较好的方法。”冯关很肯定地说。
桂小佳听了,情不自禁露出愉快的笑容。
“还有,那天我听赵晓川说,你拿到钱后,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成立一个小型的室内乐团?”冯关问。
“是的。”桂小佳说着点点头,她以及这个城市都太需要音乐了。
“好的,那我支持你,将来我出钱,你办乐团。我记得我原来特别喜欢音乐。”冯关淡淡地说。
后来,冯关果然说到做到,他稳定地持之以恒地还着债,并且帮助桂小佳成立了一个小型室内乐团。他自己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指挥一一个生活中的指挥,能掌管自己的命运,并且能够认知自己存在的意义。桂小佳的乐团一直在城市巡演,她逐渐变得小有名气,这个城市开始慢慢地接受这个最好的大提琴家。不过最令她高兴的是,她有了明确的想法与目标,不再盲目地等待,等待别人还债等待别人回来爱她。
赵晓川则没有那么幸运,作为普通青年,他还是普普通通地活着,金融危机还在继续,他的生意依然没法做,他还得时不时去参与扮靓城市的活动,一来是排遣一下寂寞,二来也能随时填补填补肚子。
没事儿的时候,他就和城市哲学家老刁抽烟聊天打发日子,偶尔也跟着卖卖力气搞两幅现代派绘画挣点儿外快,他后来慢慢远离了桂小佳。因为经过选择,她的倾向相当明确,她似乎更想和她曾经的债务人生活在一起。不过赵晓川并不遗憾,相反,他很怀念他们在一起的那段时光,他承认那是一段具有单向色彩的感情经历,他努力为他喜欢的一个人做了些事情,并且有一个很好的结果。这就足够了,投桃是一种简单的幸福,报李则要随缘。
有时,当他—个人的时候,他会孤独地站在窗口向着城市深处嘹望,城市中那些复杂的声音不断地飘过来,有飞机声、汽车声、吵闹声、喧哗声、风声、雨声。他想,这里边一定会有他喜欢的音乐声,在众声嘈杂中,它只代表一个意义,那就是:再等等吧,生活总会好起来的,那些属于自己的美好的日子总会到来的……
原刊《人民文学》2012年第8期
【蝉生】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