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作者:鲁敏 字数:3309 阅读:17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九章

所撒的种子,其实就是在丁成功与晓蓝之间,进行一些断章取义的贩卖,放大一些似是而非的表情,描红一些并不存在的线条——然而,老天爷怎么忍心的,根本就没有任何“当季”的收获,仅仅半年之后,两家突然就毫无先兆地分手了。他的全部心血与寄托都付之东流了。

  关于分手那一天的场景,晓白至今记得每一句对话,因为这个分手与最初的发生一样突兀,就像是一个内部招工政策,像是白糖涨价,像是什么人要被上级提拔,总之,大家都从一个神秘的渠道获悉,以耳语或以目示意的方式,每一个知情者都紧抿着双唇,好像跟自己全无干系。晓白仍给蒙在鼓里,仍是最后知道的那一个。

  两家的最后一次周末晚餐,人很齐。此前有半年,因为晓蓝高考、珍珍加班,她们两个经常缺席。

  已经在一家小酒店实习的服务员珍珍,脱掉了她不合身的赭红色制服套裙,像参加隆重晚宴一样化了浓妆,大耳环非常耀眼,在灯光下,像另外两只大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傻乎乎地兴奋着。

  的确,晓白劝自己,从伦理与常情上讲,这是值得兴奋的。怎能把拼凑的家庭当回事儿呢?谁要表现得恋恋不舍那他准是个大傻瓜,得体的表现是长松一口气,像摆脱一块增生的脂肪或骨质,为之欢呼吧,一只双色球的分裂,一段野史的终结,一块注定要融化的黑色积雪。

  珍珍的大耳环朝向晓蓝。多日不见或者因为就要永远不见,高考中的晓蓝比以往稍微客气了些,她瘦削地靠在椅子上,把书横在腿上,表情像是即将远航、对眼下这最后阶段的忍耐。

  “你是文科还是理科?”珍珍小心地开口,看得出这是她好不容易想到的问题。

  晓蓝把手上的书朝她举一举。

  “啊文科,对,女生一般读文科。”珍珍明白了,“我们楼层里的服务员,有三个高考落榜生,全是文科。”看珍珍多会说话。

  晓蓝无谓地笑笑,她对高考信心十足。“你们组全是女的?”她问得也相当可笑,服务员嘛!

  “对,全是女的。另一个组,也全是女的。两组的领班也是女的。我不是领班。”珍珍绞尽脑汁,想到一句,补充一句,“你们考文科的也全是女的吗?”

  “不,但女的多一些。报理科的女生少一些。”

  谈话艰难而无聊,在女生与文科的话题上反复打转……或者,这生硬也具有一种价值,证明她们这种交往是多么不搭调。

  磕磕碰碰、垂死挣扎的谈话中,丁成功下班回来了(这一年,他终于找到工作了:吹玻璃工。晓白还不知道呢,这也是导致两家分手的原因之一),晓蓝立刻闭上嘴,看起她的书来。她这一个晚上,此后都没有说话——作为一个撒下种子的庄稼人,晓白一直留意着。唉,多可惜、多残忍啊,他可真没少费心思!

  丁成功手中拎了只鸟笼,很奇怪,他选在今天买了一只鸟。这个道具为他创造了很好的空间,他把车钥匙含在嘴里,一只手拿着厂报,另一只提着鸟笼,这样,他没法跟任何人说话,他径直进入卫生间,把鸟笼挂在窗台上,然后专心地冲着那小鸟吹口哨,虚掩的卫生间门里,短促的口哨像是一长段没有人能听懂的演讲辞。

  这是什么鸟呢,也许是画眉?这是晓白突然间想到的鸟名字。但他没有开口询问,他的嗓子最近有些变化,他终于变声了,进入了一个最难听的阶段。当然,他也不想说话——看起来,整个屋子里,只有他在为这个突然到来的最后一顿晚餐而陷入震惊与哀伤。为什么他们每个人都显得那么若无其事?这么的懒散与吝啬,都不肯对这一破碎的局面流露出一丁点儿的情绪……

  晓白咬住嘴唇,他恨起自己的年纪,从十二岁到十四岁半,再怎么长,他还是个小屁孩,不像他们,他们都有硬正的出路:丁成功是了不起的吹玻璃工,珍珍在酒店替人铺了不起的干净床单,晓蓝将会考上那了不起的大学,只有他,只有他会渴求这不冷不热的“家”,他热爱丁成功,他接受珍珍,他讨好晓蓝,他不计较丁伯刚,他从不怨恨妈妈。他是多么妥协和巴结这种乱七八糟的搭配啊,可一转眼,他所妥协所巴结的,却招呼都不打地就把他给扔了。

  随后的晚餐没有什么异常,大家都在谈鸟。这只刚刚进家门的小鸟像个快要沉没的破船,他们全都得凭借着来苦度这个晚上。

  “这是什么鸟?”

  “蜡嘴雀。”

  “毛色很亮啊。它会叫吗?”

  “是麻雀的一种吗?跟金丝雀是什么关系?”

  “有人站在路边上卖的。最后一只。他急着要回家,所以这么便宜。”

  “我去给它喂饭好不好?”

  “今天算了。它喜欢硬食。谷子,小米,葵花子什么的。”

  “那菜叶子呢?水要天天换吗?”

  ……

  晓白真惊讶呀,在这个最后的晚餐上,大家竟然在谈着一只毫不相干的、种类平常的蜡嘴雀。他们好像突然都成了爱鸟人士,好像这只鸟很重要很关键,他们争抢着纷纷地对这只鸟发表粗浅的、常识般的意见……他们在齐心协力地把这个分手的夜晚变成一个潦草的、毫无情感色彩的冷淡之夜。

  晓白这时还不懂得——其实这是对的,人们就该这样没有良心,生活总是一段又一段滋味含混的时光,这些日子,你跟这些人在这个角落,另一些日子,你跟另一些人在那个角落。反正,人们总在抛弃角落或被角落抛弃。多情是多余的、不合适的。

  “呃……以后欢迎你们到我们小饭店来,我可以给你们打折,员工内部价。”在晓白跟着妈妈姐姐出门时,珍珍打着饱嗝,发出这莫名其妙的邀请,或者也是这晚唯一像样的告别辞。晓白勉强点头,一边往回张看,丁伯刚已趴在残菜剩羹中。丁成功则又去了卫生间,继续对着那蜡嘴雀吹着他不成调子的口哨。

  ——一连串这样“去意义化”、“去感情化”的打击,让晓白简直浑身冰凉。他坐在自行车后,听着她们两个假装热心地在谈着明天的天气,真有闲情逸致啊……无数次的情景都是这样的,三个人,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再从“那边”骑回来,一种他已经适应并喜欢起来的节奏与关系,相对稳定的模式……然而,他才刚刚放心地踏上去啊,两边的岸竟就塌了!他早就知道的:喜怒无常的妈妈随时会把牌扔下来不玩!

  ……自行车轻轻地扭动、起伏着,晓白哀伤地觉悟到:人与人间最大的伤害不是仇恨或是报复这些尖刀似的东西,不对,而是软绵绵的漠视,满不在乎的离别……出门远行的念头就在这个伤心的时候冒出来,真的,他都念初三了嘛,明年就可以考到外地去!越远越好,他也要无情地扬长而去,他要让所有的人都吓一跳,意识到他的分量!

  这个新想法让晓白获得了微弱的补偿。他耐心地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默不作声,两条腿挂在自行车边,仍然像个文静白净的胖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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