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星期三联盟”的作用力在两个月之后拐了个方向——这天,晓白放学回家,突然发现客厅正中放着辆新自行车,26式的,蓝色。
妈妈站在自行车边上,在等他:“喜欢吗,它是你的。”
晓白对自行车的感情一直相当复杂。渴望是毫无疑问的,同时也异常羞怯。他难以想象,自己这样笨重的身体是否真能够驾驭一辆自行车而不是把它压成一团钢饼?他总有个逼真的想象:他在街头狼狈地摔倒,自行车扭成了麻花,而他四仰八叉像乌龟一样翻不了身,人们围上来,指点着耻笑他……
晓白蹲下去,用手摇动脚踏,使得那悬空的后轮飞快地转动起来,搅动着空气,发出一圈圈的呼呼声,车子像在空气里游泳!多美妙啊,真的,他可以试试,难道忘了厂区那浓厚的空气吗,它们会像无数的手臂一样地托举着他的,他肯定会骑得很好的!从此,他不必再像个胖丫头似的吊着脚坐在妈妈后面了。也许,他该为这辆自行车在练习簿上大书特书,用一支带香气的圆珠笔,用最工整的字体!
——一个孩子气的憧憬笑容眼看着将要绽放在晓白宽阔的腮上了。
“丁伯伯给你买的。”妈妈用她一成不变的声调加了一句,晓白没有看她,但能想象到她的表情。
噗。
晓白突然觉得像被戳了一针,不知道什么地方,漏气了,四周围变得昏暗,泼了脏水一般。但他仍在用手摇着踏板,摇得还更加快了,像踩着越来越大的风火轮,绝地腾飞,跃离这一团突然变得污糟了的空气。
这么说,这不是一辆自行车,而是捎过来的一句话、一个贿赂?他将要就此归顺?难道兄弟姐妹间就不能一起搞点亲热游戏吗?他让自己愤怒起来,天杀的,他宁可不要这车,宁可仍旧像个胖丫头片子似的坐在妈妈自行车后座上!
不,应该骑,就应该没皮没脸地骑,这是报应!也是报酬!就让这恶心的事最后成为一桩更恶心的交易吧!
晓白猛地就拖着车子直冲出去了。他全然不会骑,可他偏就要!像只蠢狗熊似的,他一个跟头接着一个跟头,有时他压着自行车,有时自行车压着他,越是摔得龇牙咧嘴他越高兴。他让自己瘀青、让自己擦掉皮、让肘关节在地上弹跳拖曳——啊,太痛快了!有人看到吗,欢迎观赏并尽管笑话吧,胖猪、蠢驴,就这么个傻大个儿,还骑这么新这么漂亮的车。呸,你以什么换来的,你先是出卖,接着又被收买,多么寡廉鲜耻!
晓蓝从家里追上来,好不容易拉住晓白的车,晓白索性一撒手,任自己掉下来,扑向地面,像要钻到土里去一般。晓蓝并不拉他,反也哧溜着,挨着晓白坐在地上:“得了,癫什么疯?他们也送了我一本牛津版《英汉大字典》,从今天起,我就要拿它查单词呢。”
听听,这毫无心肝的话!晓白更加不想爬起来了,他仔细地瞅着地面上放大的、清晰的水泥纹路,大麻子般的坑洞……那么送给丁成功的是什么,送给珍珍的又是什么?热情大派送啊!瞧多么富有智慧!他们宝贵的四人联盟就此告终,那类似战友般的亲热感就此消失!好吧,又要成为孤零零的一个了,永远冷清清的。
多么没有脸面的生活啊,他感到从未有过的悲伤与厌恶,替他们四个小的,也替那两个大人。就这么永远趴在地上好了,一直沉下去,进入泥土深处,一直抵达爸爸与“那边”的女主人,也许,只有他们才会真正理解他的这种伤心吧!
而妈妈对晓白的惩罚,像是风筝线,一直拖着,拉得很长——直到所有的人都快忘了这件事。
表面上看,是为了白衬衣上一个微不足道的墨水点子,妈妈前所未有地揍了他一顿,是真打,很用劲,并且挑了晓蓝在家的时间,当着面儿,狠狠地一声不响地打。晓白偏就不叫疼不告饶。晓蓝冷淡地忙着低头背单词,不看也不劝。妈妈于是继续咬着牙往下打。
三个人的沉默比屁股和后背上的疼痛还要令晓白印象深刻,随后的一整个晚上,庞大的沉默还像浓雾一样占据着整个家——也许,在他们母子三人之间,恰好需要这样一次撕裂般的洗礼,以对“那边”的关系进行一次刀刻火灼的纪念。
半夜里,晓白醒了,也或者,他一直疼得没睡着。真疼啊,疼得他都没办法记练习簿——说到底,练习簿只是个狗屁不是吗?
不记了。从今天起,老子不记了。
一瘸一拐地,晓白蹑手蹑脚地到卫生间撒了个尿,对着镜子里头发蓬乱、眼睛无神的胖孩子看,看了好大一会儿,他想他该做点什么。
做什么呢。
他拿起三个人的刷牙杯子,把牙刷牙膏拿掉,分别接满了水;接着,取下香皂与肥皂盒的两个上盖,也接满水;然后,是卫生间所有的脸盆、脚盆、洗衣盆;对了,还有厨房,很多的饭碗、菜碗和盘子,较多的玻璃杯,较少的调料碟子,他极为耐心,把里面原来的东西一一清空、一一铺开来,然后慢条斯理给它们全都接满了水。
……啊,不,还是不够带劲儿!晓白咧开嘴角,拖着他两只高低不平的大屁股瓣,到房间摸到自己的书包,找到了12色水彩颜料盒,他笑容更大了——在每一个装有清水的器皿里,暖色与冷色精心间隔着,他挤进了不同色彩的颜料,让它们慢慢地融化……他退后一步,欣赏灯光下这明晃晃的明媚景象,像摇摇晃晃的四季,像云端的彩虹,像燃放的焰火。
看看吧,全世界睡着的人们都在梦里来看一看吧,每一盆微微晃动的水里,浓淡不匀像水草般游动的色彩里,都倒映一个黄巴巴的小灯泡,在对晓白充满情感地眨眼睛,诉说着热忱而恳切的爱,它们都在爱他,像爸爸妈妈兄弟姐妹一样地爱他,他哪里是一个人呢——还有比这更像样的梦境吗?
就在这个很棒的梦境里,晓白带着点遗憾地想,看来,必须利用上那个小白兔的灵感了,得为两家的亲密友好开辟新的模式:在丁伯刚与妈妈的关系之上,再加一层晓蓝与丁成功的关系。亲上加亲。
当然,晓白根本没想让他们相爱,那太离谱,他才不那么天真,再说从晓蓝的性格与志向来看,也完全没有可能性,但这恰恰就是这个主意最为可靠的地方,他只是增加他们的好感与黏稠度,让这个空中楼阁的“家”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破烂烂!就这么简单,一点小寄托而已。而且,丁成功这下子也会真正重视起他的。
晓白往水里滴着颜料,一点点地滴。对晓蓝和丁成功的关系,他也只要加上这么一点点,就好像是在双方的心里各扔下一粒种子,然后,他保证,就是望天收,完全取决于他们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