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作者:鲁敏 字数:7100 阅读:69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七章

若干年后,在心理医生逼迫般的启发下,晓白回忆他的成人礼,他大汗淋漓,像在记忆的沙漠里寻找子虚乌有的绿洲。“没有什么,我觉得我从来没有……”他可怜巴巴地绞着双手。

  “哦,那算了。关于性!对性事,什么时候产生兴趣的?”医生敲敲本子,换了个粗鲁的说法。

  “这个……”晓白低下头捏手指,在放大的指纹与指甲之间,他又回到了他的十四岁,他应当深刻检讨的十四岁。

  这一年,妈妈与“那边”的交往已经持续了一年半——时光飞逝,晓白着急两样事情:一、两家的气氛仍然不咸不淡,每个人都仍呆在每个人的僵硬里,包括丁成功,后者从不真的注意他。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孤独处境,没有得到丝毫改善。二、怎么说呢,他对某个词有了兴趣。

  这是个全新的关键词,猛虎下山般凶狠,但晓白很有骨气,使劲跟他的练习簿做着无声的厮杀,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在这个词周围打圈圈。但这个词的运行轨迹,像是百科全书上的太阳,每隔一个周期,这火热的球体就从南北回归线返回,无情地逼近赤道,令其火烧火燎、寸草不生。而这个周期,短得只有一个星期。

  考虑到晓白的苦心,也不直说吧,但可以透露与其相关的一个名词:床。

  是啊,床。那是黑夜里的物件,那是脱了衣服的去处,那是裹着被窝的所在,故而,里面睡什么人,谁和谁睡,如何地睡,大有文章可做!这文章,其起承转合、段落大意、中心思想到底如何——许多发育期的孩子,糊涂一点也就过去了,可晓白绝不是个囫囵吞枣的人,他的腰身有多粗,心眼就有多细,天生就是个钻牛角尖的好人才。

  ……他闷闷不乐地打量自家的床:晓蓝的床、他与妈妈的床。

  “我想一个人睡小床,让姐姐跟你嘛。你们,都是女的。”他小心地跟妈妈建议,家里放不下第三张床了。

  “什么?你说什么?”妈妈用刺耳的声音反问,好像晓白触到了一块极其肮脏的禁地,她谴责地盯着他,“你还小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的。别闹了。”

  听听,“你还小呢”,“哪来什么男男女女的”!她们看来真的已完全忘了他的年龄与性别了!换衣服啊、洗洗弄弄、这个那个啊,从来不避着他,他睁眼闭眼的所见,就全是她们的内衣、卫生纸、梳子、纱巾、擦脸油……他了解她们的全部构造与特性,她们每个月里某几天的特殊体味和易怒的性格,那些偶然进入视线的、凝固了的血腥会让他产生棉花糖般的软弱,并萌发出扒开自己内裤的冲动,他的裆里,是否也该出现一团猩红!

  这念头奇怪吗,一点不!看看他独一无二的伟大体形,对着镜子看看吧,那肥硕白嫩的屁股、那货真价实的胸部!这让晓白既厌恶又迷糊:到底,自己算是什么?又或者说,男女之别,真的有那么重要?他常常想到窗口那只“手”。这只手,不仅进入了深夜的窗户、进入了晓蓝的衣服、进入了晓白的练习簿,它还渗入了晓白的荷尔蒙——刺痒的视觉印象反复再现,那只“手”,其一系列灵活的动作,像是淫荡的笑,胁迫地对晓白耳语:看见了吧,就是这样的,男人与女人,你到底在哪一边,丰乳肥臀的胖女人,还是黑暗中的“手”?不,怎么可能,他跟那只“手”属于同一个种类?

  ……不,不要,全都不要!我什么都不懂!晓白上气不接下气地在他的潜意识里奔跑,他气喘吁吁地向看不清面孔的爸爸求救,向沉着脸的妈妈求救,向背诵着英文的姐姐求救。可是,他们全都冲他唾出羞耻的浓痰,把脸转过去了,把身体转过去了。晓白最终绊倒在他孤零零的练习簿上,被口水浸泡得发皱的纸张上,他赫然发现:自己画出了一个相当逼真的女性生殖器。

  天!真下流!晓白慌乱地用笔乱戳,粗暴地撕去这一页,然后合上练习簿拼命拍打——但无济于事,他的所作所为已经在世界上留下了痕迹,就算时隔多年,在他撕去后的下面一页,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完整的轮廓,经年累月的浮尘累积于微型的沟壑,使得那颇为具象的阴阜图像少年的面孔一样清晰。更耐人寻味的是,就在图画附近,梦中的晓白还随手记下一连串“AABB”、“ABB”式词语: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前前后后,软绵绵,肉乎乎。

  最终,在上下求索未果的情形下,饱受困扰的下流哲学家晓白决定把他的探索范围扩大到“那边”。

  对,正是丁伯伯的那张床,它像阴险的钓鱼线,慢慢地浮上来,又沉下去,勾着晓白的身体某处,生疼地拖拽着——这张床,具有一切必要的构成:男人、女人、晚上、关闭……他有了一点粗浅的领悟,可这领悟又是抽象的,令他愈加地焦渴。他必须在星期三晚上莅临现场,进入真正的核心!晓白试图压下或掐死这个鬼念头,但压不下啊,赤道上的太阳!刺眼、热辣,他片刻无处躲藏!

  ——瞧瞧这个死晓白!可是,真得体谅他啊,他是个孤独的小家伙,相当程度上,他的身体还是痴肥的婴儿,可性别意识却在颤巍巍的萌芽中遭遇危机。

  这个星期三的晚上,妈妈走后,晓白做完作业,洗洗要睡了,突然感到晕乎乎的,小脸通红(没准儿就是被那个邪恶念头给活活烤的),湿毛巾贴在脸上如同冰挨上火。听到他含糊的呻吟,晓蓝走近,伸手一碰,不高兴地嘟囔:“你发烧了!”

  “我发烧了?”晓白将信将疑,并不觉得难受,可他猛地有了个好主意。

  “喝杯水吧!额头上搭块湿毛巾?”刚刚从物理题里钻出来的晓蓝,也没特别重视。

  “不要喝水,我这里……很难受。”晓白指指自己的心口,脸色很难看,这表明他的病,远不是发烧那么简单。他试图站起,腿却可怕地发抖,硕大的躯体瘫在椅子上,还翻起眼睛,白多黑少。这一套,他一个人时经常玩。

  “晓白!”晓蓝果然给吓住了,“我不认识最近的医院!也不知道妈妈钱放在哪里!听着,我们可不能找邻居!人家会笑话妈妈晚上不在家的……”晓蓝急得要哭,好像他马上要死在家里。

  晓白心中着急这个书呆子的不灵光,只得半闭着眼,哼哼着提醒:“快找妈妈……”

  “那……你可要撑住。”晓蓝胡乱加件外套,拖起散了架的晓白,他们慌里慌张地出门了。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很好,带着心知肚明的世故,配合地照着他们。当然,晓白很坚强,他“撑住”了,面粉口袋一般堆在晓蓝自行车后,晓蓝费力地蹬着,在一堆又一堆丑陋的建筑物中竭力辨认路径,白天里人来人往的街巷此际变得模糊而鬼魅,中途错过一次路,所幸一家亮着灯的烧饼店提醒了他们,平常仅二十分钟的路程,他们折腾了快一个钟点。

  晓白可不怕时间迟,越迟倒越好!想想看吧,他将要看到,妈妈在丁伯伯的床上……只看一眼,他便会满足,就算死也无所谓了,他保证!

  是丁伯伯开的门,见是他们两个,无疑吓了一跳,立即向房间里喊起来。妈妈答应着,人却没出来。晓蓝已泄了劲,倚在鞋柜边,隔着两道门乱喊:“妈,他高烧、心口疼——”

  晓白却顾不得那么多了,时机就在眼下!

  他用力挣开晓蓝的手,径直便往里冲,妈妈正在床沿趿着拖鞋。见到晓白,心急地两只手一起揽上,把她的上额贴近他的额头,晓白趁机深吸一口气,奇怪,在这卧室里,他竟然闻到一股醇厚的酒香!醉醺醺,暖和和,令人腿软……

  他强迫自己镇定,小狗般往前凑,嗅闻妈妈身上的味道,并迅速打量她,可是,瞧,领口,前排纽扣,裤腰,全身上下,除了光着脚、头发散着,她简直跟平常一样!晓白不甘心地扭头往床上扫去,那里并排挨着两个枕头,大被筒卷得很妥当,并无特别之处,最多,他看到一卷“金莲”牌卫生纸,打开着,露了粉红色的皱纸……丁伯伯搓着手进来了,不自然地绕开晓白走,下半身一条睡裤短吊吊的,露出小腿上的体毛,惊人地浓密。

  晓白只顾着四处巡视,寻找他所不知道的任何一点迹象,妈妈在旁边注意着他,冷不丁地问:“咱们这就去医院吗?”

  “啊?医,医院……”晓白一愣,结巴了。

  “晓蓝!”妈妈猛地提高声音,“他哪里发烧?”

  晓白急了,自己伸手摸摸,额头几乎是凉的,糟糕,那该死的烧,什么时候退了!他将计就计,忙把衣服搂紧:“现在,我很冷……”

  晓蓝分辩:“他刚刚都翻白眼了,直喊救命。”

  妈妈不再说话,低下头把袜子穿好:“走,回家。”她转过脸跟丁伯刚解释:“大概,一路的夜风吹下来,他的烧倒退了。”

  路上,妈妈骑得很快,晓白垂头丧气缩在自行车座后面,都不敢伸手去揽她的腰。他知道妈妈看破他了。不过,他并不太担心这个,晓蓝可以作证,他刚才的确是发过烧的,做妈妈的哪里会跟病孩子计较呢。

  他所丧气的只是他今晚的所见。看到了吗?没有看到吗?到底应当看到什么呢?白折腾了一趟,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主意都没有!晓白突然感到加倍的酸楚,他将带着这样下流的疑惑死去吗?有谁可以帮帮他,不管代价是什么,他需要一个引导人、一个来自大哥的启蒙……

  这天的练习簿上,他没有记录他的发烧、月下夜行以及他的所见与失落。他只写了一个幼儿园水平的句子,字迹的歪扭中散发着肥胖的悲伤:哥哥,一个哥哥,我要一个哥哥。

  不过,嘿,天可怜见的——这个夜晚其实并没有白折腾!

  就是随后的那个周六晚上,一切如常,丁伯伯玉山醉卧,妈妈清洗善后。

  本该回到洞穴并“啪”一声关上门的丁成功意外地滞留在餐桌,突然冲晓白开了口:“听说了,你们半夜三更的……干得不错,很有意思!他们总打量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呢!”一边说着,眼光往晓蓝处扫着。晓蓝眼皮一低,不置可否。

  晓白不相信地竖起耳朵,像小狗得到抚摸般迅速把头调向丁成功,这么说,自己并不是那么蠢?丁成功认为这“很有意思”?

  丁成功用心知肚明般的声调,放低声音:“等着瞧吧……下面,还会有的。珍珍,咱们可要学着点儿!”他扭扭手腕子,长期无所事事后猛然找到桩事情一般。晓蓝仍耷着眼皮,可晓白清楚得很:他们两个,又那样了,用“不看”的样子“看”!

  珍珍靠近过来:“学,我学!晓白你个胖小子,我倒还要向你学习!”她用力拍打了一下晓白的肩。

  一种罕见的、齐心协力的亲密在他们四个人当中荡漾,这将是一个“星期三联盟”……妈妈拿着抹布出来了,大家立刻做出恰如其分的动作,包括珍珍,虽然她也许并不明白事情的关键所在。

  晓白保持着不动,他听、懂、了丁成功的言外之意,并看到一幅不怀好意的明日画卷……他痴呆呆地坐着,背后一阵细汗,不敢看妈妈,作为一个始作俑者,他不可能,也舍不得退出。看看,这个“星期三联盟”让他们四个头一次挨得这么近!多么令人感动,像真正的兄弟姐妹那样地齐心协力!他喜欢这样!

  此后,又过了两个风平浪静的星期,像是根本不可能有事情。但晓白清楚,埋伏肯定蹲在某个地方,是只没有叫的狗。

  果然,就在连他也快要忘了的再一个星期三,妈妈去了“那边”,没一会儿,又折回来了。“珍珍带了几个同学回家,说是排练晚会的节目,要搞大半夜……”脸上的尴尬浮了一半,妈妈转身铺床,只把背影冲着晓蓝与晓白。晓白却想到丁伯伯的那张床,这会儿,那个双人被窝筒一定像张开的嘴巴一样,空着。

  紧接着下一个星期三,可能都快凌晨两点多,妈妈再次回来了,她特别注意地轻手轻脚,扭钥匙孔、一点点推门,简直费了足有五分钟,几乎没有声音,可晓白一下子就醒了,好像他早就在等着她回来。他闭起眼睛,注意不抖动睫毛。

  ……妈妈进来了,挨着半个床沿坐下,晓白借机觑看,台灯一角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妈妈的头发和脸,都被夜露水打得湿漉漉的,神情里的苦涩一览无余,正愣愣地,以最小的动作摊开她的被子。

  这次是谁?晓白估计该是丁成功了,他从夜校赶回来了?也带回他的什么朋友了?他们通宵打牌玩闹?

  可以想见,这还没有完,他们甚至不想费心把那些“回马枪”处理成偶然事件,什么也不解释,就是毫无理由地半夜敲门,像是当众掀开被窝,把暧昧留宿的事实挑到半空中晃悠,然后欣赏货真价实的尴尬!可追根究底,这不都是他晓白起的头嘛——负疚感如洋葱心一般剥开,令晓白在黑暗中落下眼泪,他涌起一个不计后果的冲动:去向妈妈忏悔并承诺,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了。真的,他要找机会跟丁成功谈谈,像两个男人一样,到此为止!结束这样的“联盟”!但是,他不敢追问:真舍得扯断这根友谊的细细红线?

  小规模的斗争与假设中,晓白无耻地睡去,又在沉睡中醒来,并眼睁睁地迎来了更多的花样:珍珍回家找东西,在丁伯刚的房间翻箱倒柜;丁成功说夜校停课,并赖在主卧室看电视;晓白脚被刀子碰破了,晓蓝再次尽责地把晓白带到“那边”,嘭嘭嘭敲门……在“那里”过夜现在成了妈妈的噩梦:她在出门前犹豫;她决定不去,在家里辗转难眠;她照旧前往并坚持呆到清晨,却眼圈乌黑,像是守了一夜的亡灵……

  而与之相连的那些星期六晚餐上,在丁伯伯醉眼蒙眬的环视与妈妈强作如常的贤惠中,四人同盟以一种低调的形式保持着,他们并不乱丢眼神,甚至显得冷淡,好像已经升华成了地下组织成员,他们的宗旨是:谁有能力、谁有机会,谁就多承担一些义务。

  ……当他们几个最终也步入成年,对男女事有了成人的认识——某一天,丁成功与晓蓝见面,他们那天要谈的,本是关于晓蓝考研的事,不知由于什么东西的触动,却提到了这些星期三的恶作剧——一阵不自然的沉默,丁成功咽下一口唾沫,承认了这个“星期三联盟”的破坏性:“的确不应该的……可是,我以为你喜欢。我,是为你。”

  晓蓝扭过头,向远处的某个地方看去,像是又看到了已经死去二十多年的爸爸,那个年轻的、穿着米色风衣的爸爸:“对,我是喜欢。”

  “那么,也值了。”丁成功说,隐约可见当年的一丝无赖劲儿。

  他们没有提到晓白。在所有的事件中,在丁成功与晓蓝的关系里,晓白的作用一直被低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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