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鸿门宴

作者:乔叶 字数:6871 阅读:86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六章 鸿门宴

王强进门的时候,我们全都站了起来,有些迎接贵宾的意思。赵老师最后才立身,矜持得恰到好处。王强赶上前,和赵老师握了握手,握手的姿势有些僵硬,也有些夸张。看得出,此时此刻,他知道自己有些特别的分量。

  王强看起来也就是三十出头,穿着一件大红羽绒服,浓眉大眼平头阔嘴,很精神。但羽绒服不是个正经牌子,还是旧款。他从口袋里拿出的烟是五块钱的“红旗渠”,姐夫连忙截住,递给他一包十块钱的“帝豪”,他没有推让,接住了。

  凉菜已经摆上,是赵老师在村里的小餐馆买的。两荤两素:一个拌松花蛋,一个拌黄瓜,一个酱牛肉,一个卤猪头肉,都是最家常的豫北土菜。姐姐在厨房帮赵师母做饭,我坐在席上。姐夫向王强介绍了一句我,王强笑了笑,说:“我说呢,跟嫂子长得像,原来是亲姊妹。”

  酒是我在乡里最大的烟酒店买的,双沟珍宝坊,将近一百块钱一瓶。本来我还要买点别的菜,姐姐不允许,说:“带这两瓶酒尽够了。两百块钱呢。一桌子菜也花不了两百,咱出的算大头。”——姐姐的账总是算得很分明。

  热菜开炒,酒也斟上。说了几句来回话,气氛慢慢地柔软起来。赵老师说了一些王强上学时的淘气事,姐夫也和王强聊起了他在日本打工时的情形,王强说日本“远看是天堂,近看是银行,住进是牢房”。收入高的行当每月两三万,低的只有七八千。平素里他们除了干活也就是吃吃睡睡,玩玩电脑,难熬得很,枯燥得很。主要还是语言不通,语言不通就什么都难通。——我这才知道,原来出国打工是村里近些年的一股风气,去日本的最多,还有几个去新加坡和意大利的,还有一个去美国的,听说还娶了个美国媳妇,都混上绿卡了,不回来了。村里说这是“打洋工”。都是签的正当协议,外贸途径的劳务输出。不过近两年出去打工的越来越少,这和张庄被划进高新区有直接关系:挣钱的门路多了,能喝口近水谁想去吃远饭?

  王强在日本从事过水产行业,也就是捕鱼;从事过建筑行业,也就是砌墙,还从事过餐饮业,也就是执盘子——豫北方言,也就是端盘子。王强说他做的这几样都属于七八千的行当,太低端,不行,一年总共才收入十万,还要交六万给中介进行培训和办手续,最后剩的净利润就少得可怜。于是他只呆了两年就回来了。拿着赚来的钱还了赌债,又翻盖了新房,现在也是手头窄怯。

  赵老师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的意思:要进入正题了。

  “房子的事,你打算咋办?”赵老师劈头就问。

  “啥咋办?”王强说。他闪烁的眼神证明他在装糊涂。

  “就是往外再加盖起来么。”赵老师说。

  王强没有说话。他点点头,吃了两筷子菜,敬了赵老师一杯酒,反问赵老师:“那你们打算咋办?”

  赵老师把每个人面前的酒又斟了一巡,又不动声色地把球踢给他:“这不是在跟你商量么?”

  大家心照不宣地笑起来。王强抿了一口酒,终于开口了。还是那套车轱辘话,说他哥不可能同意,他不敢,再说也没有钱。

  “强啊,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可千万别有这么大的压力。这是一个集体行动,是大家伙儿的事,是人民群众的事。”赵老师深深地闷了一口酒,循循善诱地开始了:“不错,你是你哥的兄弟,但你也是人民群众啊。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儿搁了。你要是觉得自己是这一排的群众,就跟大家伙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要是认准你是你哥的兄弟,那咱啥都不说了。也别喊老师不老师的,就只看在大家都是乡里乡亲的份上,你别在背后戳告就行。”

  “你说的啥话啊赵老师,你把我看成啥人了啊赵老师!”王强嗔怒。给赵老师斟上酒,又缓和道:“赵老师,这是个大事,得好好想想啊。”

  “大事是得好好想想,不过也得当机立断。那句话是咋说来着?静如处子,动如脱兔。做大事就是这个理啊,”

  王强看了赵老师一眼。我知道“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这八个字他没听懂。当然,这个懂不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该懂的他懂。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我说。这个他一定懂。

  “过了这村,没有那店!”赵师母说。这个他更懂。

  王强频频点头头:“对,对对。”

  “这可是有时辰没日子的事,上头说下来量就下来量了,照片咔咔咔一拍,你那几十万可都咔没了。”姐夫说,“我都请先儿看过皇历了;再过两天就是黄道吉日,就可以破土动工了。我跟赵老师正紧着说细节问题哩。”

  先儿,在豫北方言是风水先生的简称。

  “你们打算一起动工?”

  我们一起笑了。

  “说得跟真的似的。”姐夫道:“一把筷子掰不断,一群百姓不好惹,团结起来力量大,谁不知道这个!所以啊,大家伙儿一起担责任,要盖一起盖,墙倒众人推!”

  “没听老话说?砖连砖成墙,瓦连瓦成房,一根木头架不成个大梁,”赵师母说,“就是这个理儿。到时候要真出了啥事,稻多打出米,人多讲出理,咱这么多家呢,就不怕了!”

  “那其他家呢,你们都说过了?”

  “也说了好几家,他们都在加紧筹钱呢。实话跟你说吧,有一半多了。今儿特意招呼你,不是因为你是头儿的兄弟。主要是因为你是这一排的群众,不想叫你落单!”

  “你想,咱们农民有啥啊?不就是种一些地,占一些地,在地上下把死力气?将来,咱的地越来越少,政府把咱们都挤摞到了一栋楼上,跟鸟似的。那时候咱还有啥啊?”

  “对咱们来说,地就是个摇钱树,种地只管饱,摇不下几个钱,只有拆盖这种大买卖才能摇下大钱……”

  “这块地咱现在能当家,那就得赶紧盖。只有咱盖了,到时候上头才能包赔。你啥也不盖,白眉赤眼的,让人家上头包赔你啥?地皮是国家的,国家还会包赔你地皮?”

  “违建?要按正经的章程,哪家盖房不违建?不违建的有几个?咱一村子的新房都违建!”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宁可撑死,不能饿死,更不能叫吓死!”

  菜慢慢上着,酒慢慢斟着。大家亲密地团结在以攻破王强为核心的盖楼计划周围,声东击东,声西击西,外松内紧,形散而神不散。我默默地听着,间或说一两句合适的话。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谁也不比谁傻。农民有农民的狡猾,农民有农民的智慧,农民有农民的情理,农民有农民的逻辑——农民有农民的一切。而他们的一切,无论是柴米油盐还是爱恨情仇,无论是精神根本还是物质源头,都与土地血肉同体,息息相关。民以居为安,房在地上建,民以食为天,食从地中来。一直是土地,始终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我一直觉得,在我们广袤的豫北平原上,一块块旱涝保收的肥沃土地就如同一只只饱满的乳房.农民们就如同辛勤的挤奶人,随着四季的更迭,他们源源不断地挤出了丰沛甘甜的乳汁,给城市喝,也给他们自己喝。现在,即将成为未来路绿化带的这一长绺土地,这一只小小的乳房,如同已经消逝的灵泉河一样,很快就会干瘪,枯竭,不复往日之能。这一群人,坐在这里,尽其所能地绞尽脑汁,就是为了能从这只乳房里绞尽乳汁,绞尽他们能喝到的每一滴乳汁。

  气氛越来越稠,微醺的王强也越来越让我们有底儿。他开始诉苦,不时流露出对王永的怨艾:南水北调工程过焦作郊区的某个村,王永跟村长相熟,他让王永去帮他揽个工程,多小的都行,王永不肯。他有个伙计是市民,想把户口落在村里,出三万块钱,王永也不肯……

  “三万,比谁出得都高,又能给村里创收又能了结我的人情,他死脑筋,就是不愿意,气死我了……”

  “要说你哥是直正,但是做人,咋说呢,也不能太直正,太直正了就是迂了……”赵老师劝解着。

  “是啊,人有时候得灵活些。对别人对自己都有好处……”姐姐也说。

  这些劝解的话,大家说得都很谨慎。人家毕竟是亲兄弟,亲便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兄弟怎么说他哥都行,外人就得有所顾忌。

  “唉,谁叫咱摊上了这么一个哥呢?花好看,果难吃。”王强举起了酒杯,“不说他了,喝酒!”

  郡就先放下,大家继续闲话。一道道菜,一杯杯酒。酒酣菜热,闲话也便千头万绪,百花盛开:外出打工的难处,谁谁谁谁都得性病了,新农合,听着是好经,就是念的时候走样,小病还行,大病就只能干瞪眼,能用的药不能报,能报的药不能用;留守的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家里的孤单,村里信基督教的人越来越多,什么东西的价钱都涨得比动车还快,就是粮价涨得比乌龟还慢;娶媳妇的成本越来越高,相亲见个面男方都得掏两百块钱的相看钱……有那么一瞬间,我有些恍惚,恍惚自己为什么会坐在这里,听着这些话,这些和我的日常生活天悬地隔毫无干系的话。然而也只是一瞬,我便将恍惚收尽。——作为一个从乡村走出来的孩子,我确实跟他们久违了。但是,我乡村的根儿还没死,离他们也就不算太远。于是不坐也就罢了,坐了很快也就能坐在一起。“这件事,就看你把自己往哪儿搁了。”赵老师方才说王强的这句话,放在我身上也同样适用:我是一个农民的女儿,我是一个农妇的妹妹,这件事,我就把自己搁在了这个根儿上。有了这个根儿,此时此事我和他们之间才能应上毛主席的那首((水调歌头·游泳》: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你这做兄弟的,也真是可以了,替他想得够多了,也得给自己想想了……“赵师母说。万根箭,一个靶。说着说着,就又绕回来了。

  “就是,对得起他了。要是错过了这个大便宜,那就是对不起你自己了。”

  “这么现成的大便宜,谁不捡谁是傻蛋!守规矩不能当银钱花。村里那些没有临路的人家,都眼红着咱们这一排呢。”

  又一轮围剿上演,酒也将近喝完。

  “唉,我这个哥啊。”王强一扬脖子,又灌了一杯,叹道,“我要是领头盖了,真是没脸见他……”

  我们面面相觑。领头,一词中的。我们心心念念的七寸,可不就是在这里?

  “你看你说这话,谁叫你领头了?”赵老师斥责,分贝再高一点点就可以称之为怒喝了,“我说过多少遍了,是一起盖,不是让谁一家盖!更别说领头盖!轻霜冻死草,狂风不毁林!你不过就是林里的一棵树,有林子在,我就不信你哥还能把你咋样?”

  王强放下了酒杯。他的眼睛已经微红。终于,他说出了我们最想听到的那句话:“那就盖?”不是叹号而是问号,口气随即更是颓下来;“没钱啊。”

  终于说到钱了。我心中一块石头落地。我看了赵老师一眼,他不看我。

  “钱不是事。船到桥头自然直。”赵老师道。

  我又看赵师母,她也不看我。

  “就是……”赵师母也说。

  “想办法。活人还能叫尿憋死?”姐夫的话。

  姐姐不说话,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任何内容。酒席陷入微妙的沉默,只听见大家牙齿嚼菜的声音。

  不能这样。面对躲不过去的结局,绕圈子只能是浪费时间。

  “借嘛。”我说。

  “没处借。”王强道,“想破了脑袋也没处借。”

  我使劲儿瞪了姐姐一眼。还等什么等?

  “要是真不中,”姐姐终于开口,“我们几个给你想办法!”

  “我也给你凑一些!”赵老师也说,终于看了我一眼,“再代表我兄弟表个态!”

  “我也代表我姨表个态!”我道。

  “那,多不好意思啊。”王强道,“盖房是大事,谁不用钱?”

  “谁叫咱们在一个村里一条街上住着呢?谁叫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呢?谁叫俺们这几家现在都比你有办法呢?能伸把手就伸把手呗,谁没有用着谁的时候?再说了,钱这东西,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就是叫人用的。再说了,你又不是流氓无赖,得了赔偿款,你还不是转手就还了?说到底也就是转一道手的事儿,对不对?”

  我不由得微笑,暗自赞佩。要是批卷的话,赵老师这番话能得满分。亲切,温暖,且周全,真是什么都有。连还钱的调子都定好了,由不得他王强不跟着唱。

  “那是,那是。”王强迭声道,又是一饮而尽,“赵老师,哥,嫂,你们真亲!话到这儿了,我不能给脸不要脸,那就盖!”

  瞬间,屋子里温度上升,热流涌动。

  “盖!”

  “盖!”

  “盖!”

  几个杯子碰到了一起。

  “干!”

  “干!”

  “干!”

  出门的时候,王强有些晃。赵老师也面若桃花,他看着我的脸道:“你还有些量呢。”我笑道:“我还得开车呢。喝的是白开水。”

  送完王强,我们几个又坐了下来。像刚打了一场大仗,大家都松了口气。我说还不能太放心,姐姐问不放心什么,我说是钱。要按我的想法,刚才应该趁热打铁,干脆定下说明天把钱凑齐了给他,把事情砸实。赵老师沉吟了一会儿,道:“咱们不是表态了么?这还不中?”

  “可是没说多少啊,也没说啥时候给。还是留了活口,你们啊,太合不得说。”

  “不到舍得的时候,就是不能舍得。”赵老师说,“这种事,宁可缓些,不能过急。咱已经说到这一步了,不能再往嘴里喂他,得让他自己伸伸手了。要不然咱们上赶着把钱塞给人家是什么意思?不是太鲜明了吗?净叫人家起疑心。”我默然。似乎也有道理。

  “等他的信儿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赵老师又说,“这两天正好定定匠人。”

  当夜,我赶回了郑州。姐姐拉着我,好说歹说,想让我住一个晚上。我说我得回去筹钱,我说我不放心孩子,我说单位还有一些碎事……我说了一堆理由,到底还是回去了。其实最真实的理由我没办法对姐姐说:她家没有暖气,很冷。这么多年在城市,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暖气的冬天。乡村的寒夜对我来说已经太过陌生。我怕自己会感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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