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田庄四二九
第七章 田庄四二九
星期天下午,我再次来到姐姐家,一是接苗苗,二是送钱。进得门来,我一眼就看见姐姐和一男一女在当院里站着,男人女人都是矮墩墩的,正和姐姐比划着说着。看见我,姐姐笑着向那两人道:“这是我妹妹,在郑州上班。”又指着男人向我道:“这是陈师傅,咱这房子,全靠他的手艺了。”
我明白过来,这男人就是姐姐要请的盖房子的匠人头目,俗称包工头。今天应该是来姐姐家看看实地情况,商量着怎么盖这个房。那女人穿着大红棉袄,戴着亮闪闪的金耳环和金戒指,颇有些包工头太太的富丽堂皇,应该就是他老婆。于是我连忙和陈师傅夫妇寒暄起来,问他们是哪里人,陈师傅说是田庄人。我依稀记得田庄还有一个叫陈小玲的女同学,当年我在乡中学读书的时候,和我坐前后桌,便问他陈小玲的情况,陈师傅的话有些迟滞,倒是陈太太语锋爽利,三下两下截过话头,说陈小玲和他们是本家,按辈分得叫他们叔和婶,高中毕业后上了省医学院,现在市妇幼保健站当医生。
“她当医生啦。”我忍不住笑起来,“当年她粗粗拉拉,跟个假小子似的,真想不出来她还能当医生。”
“医生好啊,一家子里有个医生,谁得个病该省多少心哪。”陈太太感慨,“她妈病了这么几年,全亏了她。”
“什么病?”我问。
“偏瘫。”陈师傅说。
“受惊吓了。”陈太太补充,“前几年我们村跟上头闹了一场事,你听说过没有?就是那回吓的。”
我隐隐想起和赵老师闲聊的时候他跟我说的田庄那场事,好像是上头强制拆迁,把军车都开进去了,后来硬是被田庄人把他们统统都赶跑了,还抓了人,判了刑什么的,顿时兴致陡增,对两口子道:“听说过一些,不全。你们讲讲呗。”
“我这妹妹,就是一颗小孩子心,打小就热听故事,你们给她讲讲吧。”姐姐道。说着她从屋里端出来两样油炸的吃食:萝卜素丸子,还有小麻花。姐姐的小麻花是一绝,只用鸡蛋和白糖和面,一点儿水不放,炸出来焦酥香甜,十分可口。她边让陈师傅夫妇吃,边对我道:“做了可多,给你留好了。”
就着姐姐的素丸子和小麻花,他们两口开始讲了起来。陈师傅的话短而平,陈太太的话长而烈,两口搭配起来,有些像在说三句半——
那一天是四月二十九号,上头叫田庄事件,俺们村的人叫四二九事件。早上五点多,上头就行动了。哪一年?二OO六年,就是二OO六,那一年咱孩儿考上了大学,我记得准。
五年了。多快。
以前上头没说过就直接行动了?我问。——说,这个字在我们方言里有做思想工作的意思。
说过。说得可迟,是出了年说的,出了正月,阳历就到了三月份了,满打满算也就说了有一个多月,不到俩月。咋说的?就是来个人,往院子里一站,说一句:赶紧拆吧,胳膊拧不过大腿,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说完就走了。就是这。也就是走个过场。赔多少?好房,新房,就是一平方四百块。旧房,赖房,就是一平方三百六十块。
就这俩标准。
问他们把房拆了俺们住哪儿?他们都说不知道,说管你们住哪儿呢。俺们说要是俺们不愿意呢,他们就说:不愿意不由得你们!你听听这话,气人不气人!大家就都不拆,没有一家拆。两委会也顶着,那真是干部群众一条心!拖着拖着,事情就到了那天。那天早上五点多,他们人都到了,天还不明呢。后来我们数了数,八辆大军用车,一车有百把人,共有八百来人。警察少,绝大多数都是保安,后来俺们才听说,是从市里好几个保安公司调来的。那些保安公司都不知道上头让他们来干的是这事,事过了都说:“要是知道来干的是这事,说啥也不会来,给多少钱也不干。”对了,还有特警队的呢,特警队还有一百多人。俺们村?俺们村不到一千口。
听说特警队还准备了两车催泪弹。
没有用上。后来那阵势,他们哪敢用!是从村东开始的。为啥从村东?首先,村东不临大路,僻静。他们也怕路上过来过去的人多啊,万一碰上啥大人物看见,影响不好。其次,村东这一片,也就是娘娘庙往东这一块,算是我们村里的新区,都是新划的宅基地。这些都是生二胎的人家,没啥本事,也没啥钱,好整治。吃柿子捡软的捏呗。他们就从娘娘庙那里用一道警察常用的那种绳子一拦,就开始行动了。
那叫警戒线。
对,就叫警戒线。他们拿着长梯,链子锁,撬杠,还有大锤,就来了。链子锁是用来锁大门的,先把大门朝外给你锁上。长梯是用来翻墙的,翻进了各家各户的墙,进了家之后,没有起床的人,就被他们按到了床上,不准起床。在厨房做饭的,就不准出厨房,在哪儿坐的,就得坐在哪儿,反正就是原地不准动。我那个本家嫂子,对,就是小玲的妈,那两天正拉肚子,紧着跑茅房,他们就是不让动。我嫂子就当着他们的面解了手,她对那些保安说:“反正你们就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我就不避着你们了!”解完了手,她血压就上来了,躺到床上就不会动了。从那以后就偏瘫了。
真造孽。
把人都看住,他们就开始用撬杠和大锤拆你家的房了。当然他们也拆不了那么多,也就是毁毁你的房,败败你的兴,叫你住不踏实住不成,叫你知道,他们有本事这么整治你,你最好识相点,赶快听他们的话!心疼啊。看他们那么去糟蹋自己辛辛苦苦盖起来的房子,真是心疼啊。有男人们上前阻拦的,就被他们的警棍打了,也就不敢动了。女人们不敢上前动手,只有哭,有性子暴的就骂。家家户户都有哭声,都有骂声。农村女人,不会说什么大道理,也只能骂几句解解气!也有人想打电话,跟外头联系联系,可是没有信号,固定电话和手机都打不出来,后来才听说人家不知道使了啥办法,把俺们村这一块的信号都覆盖了。想打电话,根本不可能!
人家上头啥都想到了。
就这么闹着的时候,孩子们都该上学了。这一片的孩子们都不让去上学,这一片还有几个老师,也去不了学校。学校里老师不齐,学生不齐,到了学校的人就都奇怪了,就想出去打听,可是,人家把学校大门也锁上了,不让大家伙儿出来。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时候,全村人你传我,我传你,都知道发生了啥事,可也都不敢确认。老人们都说,这都解放多少年了,怎么像解放前跟日本鬼子干仗一样!
谁能想到上头会来这么一势啊。
正这么僵持着,孩子们不知道怎么想出办法来了。他们不知道害怕,朝那些警察和保安扔土坷垃,把他们车胎的气都放了。人家还手!用警棍驱赶孩子们,有的孩子就受了伤,这把大家伙儿逼急了。除了村东被关住的家户,村西村南村北的这些家户们就都上前去保护孩子们,都上了手。上头就连忙集中人来对付学校这一块,就有人得空把那些被锁的家户都放了出来,大家伙儿全都集到了街上,他们人在西边,我们人在东边,两边对阵,我们就往外撵他们,一步一步撵,他们开始还猛动手,用警棍把俺们的人捅得满脸流血,可这时候俺们全村人都在一股绳上,俺们不怕!这是俺们村,俺们家门口,哪能怕那些龟孙们!俺们合命上了!俺们没有警棍,老人和小孩就朝他们扔砖头,扔土坷垃,大人们就拿锄头,镰刀,就拿铁锹,扫帚!那时候,喊杀声震天响!
后来就轮到他们害怕了。
他们往后退着,一步步退到了西边的大路上,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特警队也来人了,乌压压一大片啊,就在那路边守着。那回俺们算是见识了啥叫盾牌。以前有个电视剧叫《便衣警察》,里面有首歌,有句歌词叫:“金色盾牌,热血铸就。”俺们可看见了,这盾牌可不是金的,是透明的。只有中间一条横杠上写着警察俩字,横杠上下都是透明的。真真的。特警队一来,保安们就又往前冲,又打伤了俺们可多人。这时候,大路上的交通也断了,好多车都停了下来,好多人从车里出来看热闹,邻村的人也都听说了,也过来了好多人,你知道吗?这些外人本来是看热闹的,后来有好多都加入到了俺们村的队伍里,跟他们干仗!
后来,他们就退得越来越远,再也不敢往前冲了。在这个过程中,来了辆警车,里面坐着俩穿着警服的警察,看样子像俩大领导,可能觉得自己官大,不知死活地把车开进了村,开到了俺们这边。可他们没有下车就被俺们村的人把车胎里的气给放了,车玻璃也砸了。他们就不敢下车了,就坐在车里不敢出来了。后来俺们就推着他们的车往外走,俺们村西边原来有个大水塘,早就干了,俺们就把他们的车推进了干水塘里!他们硬是不敢出来,一直到特警队的人慢慢上前围着了车,他们才慢慢出来,让特警队的人护着回去了。
从始到终,他们没说一句话?
说话?他们俩连个屁都没敢放!后来那边就彻底消停下来了,后来看俺们村那些受伤的人流血流得厉害,俺们就想去市里给他们包扎,可是他们就是拉着警戒线,不给放行,——北边,他们的警戒线只卡住了北边,北边不是市里么?他们怕俺们去市里闹。没办法,俺们就只好往南去乡里的卫生院。总不能叫俺们的人流血流死Ⅱ巴。
有人死吗?
没有。要是死人,这事就大了。
——这还不算大吗?我想。不过,再一想,某种意义上他们的逻辑也对。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只要不死人,就不算大事。
后来呢?我问。
后来……陈师傅笑了笑:后来,村里还是拆迁了六十来户。
这六十来户的情况是这样的。陈太太道:一是村两委的干部和他们的亲戚。这占了二十来户。四二九之后,村两委的人都被上头软禁了。当然不叫说是软禁,说是学习。怎么学习的呢?不让吃饱,不让睡觉,就让他们没明没夜反思,写材料,写汇报,反正最后不在拆迁协议上签同意就没完。二十天,谁受得了这个?铁打的人也不中。他们就都签了字。签了字还不中,还不能回去,还得叫他们的家人来拿协议回去拆房,拆了房才放他们。就这么着拆了二十来户。二是吃公家饭的那些。包括老师有十来个,还有十来个是家里有人吃公家饭的,或者自己家的实底儿亲戚有吃公家饭的,像俺家隔壁的老贾,他女婿在乡里工作,乡里就停了他的职,叫他来做丈人的工作。类似这种情况的,又拆了十来家。俺们管这叫株连九族。还有一种拆房的,就是因为四二九事件被抓的那些人,也有二十来个。
他们是当时被抓的么?
只有一个女的是当时被抓的,其他都是后来被抓的。她也是太没眼色,说着说着,陈太太大笑起来:她呀,骂着骂着,骂过了龙源路。人家拉的警戒线就是以龙源路为准的呀。龙源路南边,是俺们的人,龙源路北边,就是人家的势力了。她的脚一过龙源路,就被人家抓起来了。不抓她抓谁?鸟不能离群哪。
当时那么乱,后来抓的那些人,上头是按什么标准抓的?
录像!人家上头有录像!人家上头当时就带有机器,回去后,人家是按着录像抓的人。是一个一个抓的,悄没声息抓的。这回人家可学精了,不出动静。这些人被抓起来之后,上头就传下了话,说只要把房子拆了,就放人。没办法,这些家户就都把房子拆了,就这么着,又拆了二十来户。现在,五年过去了,就是这么多家。剩下的都是钉子户。你回头去俺村看看,家家户户的房顶都插着国旗,那就是钉子户的证明!
真的,家家户户都有。姐姐说。
你们,为什么要插国旗呢?
叫上头知道,俺们爱国!俺们都是良民!也给上头那些人提个醒,叫他们代表国家做事的时候,也爱爱俺们!有人还说我们插国旗是犯法的,哼,俺们都上网查了,说挂烂国旗的破国旗的拿国旗去做广告的才算犯法,俺们这,不犯法!
听说还有判刑的?
两个判刑的,一年。都是缓刑,没有真住。房一拆人就放,可灵。
这六十来户现在都住在哪儿?
上头在村东边建了个安置小区,盖了六栋楼,就住在那儿。
听说今年上头还要在那儿再给你们加盖三栋楼,真不真?姐姐问。
真。陈师傅说。
俺们也在一起商议了,想给上头提提建议,让盖成浇注结构的。咱焦作不是地震带么?去年还闹了两回小震。先前盖好的那六栋是砖混的,没几根钢筋,跟老鼠拍子似的,地一震肯定就把人拍住了。要是浇注结构的房子,抗震就好。可是那些先住进的人听说了就不让,说凭啥让他们先搬的人住赖楼,让后搬的人住好楼?你听听,是高新区出钱,又不花俺们村一分,就这他们就气不过,这人心怎么齐啊?
那人家先搬走的人,心里肯定不得劲儿。姐姐说。
你们心里其实已经做了搬的准备吧?不然干吗管安置楼的质量?我疑惑。
是啊,迟早是要搬的。胳膊拧不过大腿,这话说到天边也没错,是不是?咱知道这个。拧不过,能多得些好处,也就对了心思了。可是后拆的这些要是多得了好处,先拆的那些家心里就会不舒服,这咱也知道。话说回来,我要是先搬走了,心里肯定也不得劲儿。拆过的这些家,和没拆的这些家,就是没办法一心。隔壁老贾不是拆了么?前些时路过我家,还进来看了看,说:还不拆啊?我没好气儿,答他:就是不拆!
熬到什么时候,有底儿么?
没有。反正俺们就这么扛着,也不是死扛,俺们村年年都派代表去北京上访。去陶然亭那里,离西站不远,国家信访局。他们态度倒是挺好,每回接待时都说:“你们就放心回去吧,我们会把公函寄到你们当地政府,让当地政府给你们解决。房子是你们的,只要你们不同意,他们不敢拆你们的房子!这一点我们可以给你们保证!”准打准儿,现在的新条例不是已经出台了吗?不准强制拆迁!新条例还说了,赔偿标准让参考当地的商品房价格,如今周边的商品房价格越来越高,跟安置小区隔路的那家楼盘都卖到一平方四千了!俺们的要求当然也会水涨船高。要说是好处应该更大了,可是还有拆过的那些人呢。情况肯定也是更复杂了。政府这边的事,肯定也就更难做了。前些天他们又派人来做工作,态度倒是很好,说这说那,可俺们就是不松口。不趁俺们的心思,俺们就是不松口!
你有千条计,俺有老主意。呵呵。
我笑。这情形,还真是难缠。
其实,俺们都知道,这么下去,对谁都不好。俺们拿不到钱,政府花了钱盖了安置小区,白白空着,放都放坏了。开发商呢,白白耗了恁长时候,也开发不了。政府跟开发商也没法子交代,听说最后还赔了开发商不少钱……
是哪儿的开发商?
山西的。煤老板。
听说是市长的什么拐弯亲戚,来这里玩,路过俺们村,看见俺们村在新区规划里头,又离老市区近,还临着大路,就说:“不错啊。开发个楼盘吧。”市长就答应了,说这也算招商引资,就给高新区下了死任务,要求两个月必须把俺村拿下。谁科想没把俺村拿下,四二九之后,他倒被拿下了。上头把他调走了。高新区的书记也让拿下了。调哪里了? 省里。 那也不错啊。 哼,只是名儿好听,他没实权了。明着是平移实际上是暗降!他走的时候还特地来俺们村转了一圈呢。说来看看大家。说没把俺村的事情办好,对不起大家。还掉了泪呢。猫哭老鼠假慈悲!
刚才说的政策,你们都是在网上看到的?最后,我问。
是啊。有网真方便,一搜就中,啥都能搜到。陈太太眉飞色舞。
你们还真火色!姐姐说。火色也是豫北方言,意为时髦时尚。相当于90后们说的“潮”。
耍嘛。放钱干啥?有钱不花,死了白瞎。陈太太笑道。
你们常上哪个网站搜?
还有哪个?百度嘛。可简单了。像俺村这种事,打一个字就全出来了。
哪个字?
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