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心跳
第十一章 心跳
我开得很慢。可是再慢,也还是看不清楚道路两边的大地。毕竟已经是夜晚了啊。这万家灯火的夜晚。
离开张庄的地界,在乔庄和张庄中间,我找了一个地方,把车靠边停下。在灵泉河的遗址上,我坐定,闭眼,一个大大的深呼吸后,我仿佛真的依稀嗅到了一股清鲜的水气——当然,我知道,这是幻觉。只是幻觉。再也没有灵泉河了,甚至连它的遗址也将永久消逝。它将会成为未来路的绿化带——对于一条河来说,这被更新的命运也还不是那么惨,是么?
我又看看左边的乔庄和右边的张庄。两个村庄的灯光从树丛里闪现出来,看起来十分祥和,温馨,甚至有些浪漫。在不远的将来,这些村庄也会和灵泉河一样消失。无数个这样的村庄都会这样消失——我忽然觉得无法想象。没有了村庄的大地,我无法想象。不知怎的,一些很久以前的文字片段此时明明暗暗地浮进了意识,是我上师范时写的一篇词句优美的小作文,因为被老师批了满分,还在课堂上被当作最标准的范文朗读过,我曾为此得意过很久。老师的命题是((亲爱的××》,我便写了《亲爱的土地》,记得我似乎进行了如此华丽的排比:最喜悦的事情是秋天播种,土地如怀孕的女子;最诗意的事情是夜晚浇田,溶溶的月光在土地上铺玉流银,土地如一块时时变幻着色彩的巨大丝绸;最欣慰的事情是收获,六月的麦垛如一个个胖墩墩的小孩儿……
最后我言之凿凿地说:“我真的爱这土地.一贴近她,一听到她心跳的声音,我就不想起来……”
“你们好好品品这个词,心跳,多好!土地有心跳,你们谁能想到?”老师在课堂上读完之后,曾经这么喋喋不休地夸。下课之后,有和我不睦的同学特意找到我非难:“你真听见土地的心跳了?什么样的声儿?”
“跟人一样,扑通,扑通,扑通!”
“那我怎么听不见?”
“那是你耳朵有毛病!”
也有关系好的同学来问。我的答案就老实起来:“没听过,也就是那么写写。”
“那怎么能写得出来?”
“想象嘛。”
我微笑。我居然曾经这么厚颜无耻大言不惭。居然。
然而,此时,此刻,我却想为少年时的轻狂想象补上过晚的实践。我又往后退了几步,直至退到脚底松软,然后再次坐下,侧伏身,把耳朵向下贴去。向下,向下,再向下。是的,我当然知道自己很可能什么也听不到,但我还是想听一听。
天啊,听到了!我居然真的听到了大地的心跳!好像从极远极远处传来,又好像是从我的胸膛里发出——轰嗒,轰嗒,轰嗒,轰嗒!野蛮,强悍,势不可当。如同一双穿着钢铁巨鞋的大脚在阔步行进。
一瞬间,我几欲堕泪。但是,终是没有。我很快在这声音中听出了异样的突兀和微妙的疯狂:它偶尔会静歇片刻,之后再继续响起。仿佛是一颗心律失常的心脏,一颗得了心脏病的心脏。
重新坐起,环视四周。我明白了这声音的真相——这是刚刚开始工作的电夯。是张庄的村民们夜间盖房的声响。
土地没有心跳。土地沉默。当然,也许它真的有自己的心跳:生生不息的心跳,蓬勃有力的心跳,雄浑稳健的心跳,恒定绵远的心跳。我听不见只是因为我的耳朵有毛病。——对于一个聋子来说,再大的声音都归于零。
听不见的,只是我吗?
我默默地,慢慢地行驶在未来路上。偶尔有辆车相向开来,速度都非常快。但我就是不想快。我想在这条路上仔细地走一走,认真地看一看。我已经聋了,不想再瞎。——在不太远的远处,忽然有越来越密集的小小花朵在暗夜中闪烁,红的,绿的,黄的。简单而艳丽。
那是什么?
我一点一点地靠近,再靠近,终于看清楚了,是红绿灯。
(本文情节属实,部分人名和村名虚构,如有巧合,概不意外。有自愿对号入座者,请坐好。)
《人民文学》2011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