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债务”
爷爷的“债务”
那日,是辛集的集市。我的爷爷像往常一样,在邻居金峰叔家的公鸡叫过头遍之后出门,屋里屋外的黑暗还有些浓重,带着凉意。然而,奶奶做熟早饭之后他却没有回来。在以往的时候他早应当回来了。奶奶在满是烟火和土灰气味的灶膛边坐着.直到气味散尽,直到阳光铺厚了半间屋子,爷爷也没能回来,以往他可不是这样。
黄昏,爷爷才拖着疲惫和阴沉的脸色返回家里,他没有吃饭。奶奶重新热过了粥,它已经热过两次了,有一股焦煳的香味儿—一可爷爷并没有走到饭桌前,他已经饿了整整一天,要知道他那时还有着惊人的好饭量。奶奶问我爷爷,听说你捡了一个布包,里面全是钱?爷爷嗯了一声,用鼻孔里的气息。奶奶再问、你当时就给人了?爷爷又嗯了一声。奶奶发了一阵叹息,感慨,然后又问,听金峰说,有人在集上瘫了,你给送回去了?他说人挤没看太清。
嗯。爷爷还是用鼻孔里的气息,甚至比之前的更轻,多少带一点儿不耐烦。“那你也不至于不吃饭啊,”奶奶洗着碗,她的手上用着力气,那些碗在锅里发着声响,“咱不稀罕人家的东西,我不是说咱稀罕人家的东西,这些年咱一直这样过不也过来了,那时,咱吃上顿没下顿,也没稀罕过人家的东西……可,你就那样把钱还人家了?他就,他就……”
爷爷故意关闭了耳朵。黄昏回来的爷爷心事重重,他似乎丢掉了一半儿,他似乎有什么东西没有带回来,譬如魂儿。奶奶就是这么说的,她说,你爹就是不说话,早早就睡了,像丢了魂一样。母亲说,谁让他那么好心来着,谁让他那么正直来着,现在,事到头上了吧。我就说过不能这样。
那日发生的事我是听母亲说的,她在言说那日事件的时候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这是可以理解的。这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在进行介绍的时候,我会尽量减少受她情绪的影响,保持某种客观一
那日,开始都和往常一样,我爷爷甚至走上的也是往常的路线——在经历了少年、青年时代的诸多荒唐之后,晚年的爷爷渐渐变成了勤劳的农民,村上的人都如此评价。那日,爷爷拾满了柴草筐,时间还早,他就在一棵槐树下休息了一小会儿,然后从五队的果园中穿过去,回家——这是他唯一的一点儿改变,平时他都走果园外面的路,那天小有不同,这份小小的不同也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他曾在五队当过多年的队长,这些果树是他当队长的时候种下的,那年,已近盛果期,而他的队长也刚刚换掉。母亲说,爷爷在槐树下休息的时候看到一只狐狸,毛色鲜红,它和我爷爷对视了一下,在跑开的时候像人一样重重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母亲的杜撰,我承认她有这样的习惯,不只是在这一件事上。我母亲,一边坚持着她的无神论一边强烈地相信着神秘,她的坚持时常取决于哪一点儿更对她有利——愿她得到安息。好,接下来继续那日的事:比平时略晚一点儿的爷爷一出果园,就在路旁的草地里发现了一个布包。灰绿色的布包,尽管阳光已经足够强烈但它在草丛之中并不凸显,仿若草叶的暗影,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我爷爷之所以能够发现它,是因为爷爷觉得那片草长得茂盛,出于勤劳的习惯他见不得茂盛的草,他想把草割下来收入自己的筐……爷爷捡到了那个影响到他、影响到我们家和几个人家的灰绿色布包,那时,布包是安静的,它就像某个童话里未被打开的魔瓶,上面只有一层灰土、露水打湿的痕迹和粘得很薄的阳光。出于好奇,是的,像童话故事里的那个人,我爷爷出于同样的好奇将布包打开,里面还有一层纸,再里面,则是,钱。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看来很是不菲的,钱。
后来,讲述那件事的时候,母亲反复强调,四处无人,一个人也没有,连影子也没有,整条道路空空荡荡。那么多钱,是你父亲三四个月的工资。母亲的感叹里成分复杂,“也就是你爷爷。他要是不等,要是到集市,也许……”
可我爷爷等了。他等了大约一袋烟的工夫,终于看到来了一个人,有些慌张的人,骑在一辆旧自行车上。爷爷不急,在树林里盯着他。这个中年人,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看上去的确如此,而且,在果园的边上他竟然停了下来.东张西望,然后朝草丛中走去——就是他了。肯定是他了。爷爷怀着惊喜,冲他喊了一声。我爷爷,和我的家人,都在事后对他的那声呼喊追悔莫及。
“你在找什么?”
那人用慌张的眼神看着我爷爷。他咬了咬嘴唇。
爷爷笑了笑,努力打消他的疑虑,“别着急,你是不是丢了东西了?”
那人咬着嘴唇,慌张的表情没有半点儿的减少。他打量我爷爷两眼,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丢了什么?”
过了一会儿,中年男人松开了他的嘴唇,“布,布包。”
“是不是这个?”爷爷将它拿到胸前。他点点头。
“那,你说,里面有什么?”
在那个中年男人回答之前有一段较为漫长的沉默,而我爷爷忽略了它,只把它看成是男人的紧张和对他的不信任。这也不能怪他,爷爷认为。“你说,里面有什么?”爷爷将那个包抖了抖,那时,他已确信,这个布包就是面前这个人的。
“钱。”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忐忑,仿佛被什么东西卡了一下喉咙。这一显见的异样爷爷再次忽略了,他想到了别处,“你爷爷就是那样的人,一辈子……太正直了,太容易相信人了,吃了多少亏就是不开窍。要是换做我……”母亲说,“没有人能在我手上把包骗走。”父亲使用着鼻孔,哼,是没人。要是你捡到了,肯定没人拿得走,就是失主也不行。他用报纸遮挡着自己的脸。“你说什么?你什么意思?”母亲的声音高了八度。
接下来,事情有了另外的方向。
在村头,爷爷遇到了真正的失主,而那时,另一袋烟的时间也已过去。
那日的秋风有些凉。
“十二家人凑的钱。让我来买线,织网……我给丢了。我怎么不丢了自己啊。”爷爷凑过去,一个蹲坐在地上的老人面对围绕着他的那些拥挤在一起的头,反复着这样的话,仿佛舌头被什么拴住了,仿佛,他把一颗硕大的苦果含在嘴里,既不能吐出也无法咽下。七嘴八舌。这时我爷爷挤了下去,他已经清楚了,已经清楚的爷爷却感觉自己的头脑有些大,有些木。“老哥,你的布包,是什么颜色的?”接下来,爷爷又问,“里面还有包么?再里面是什么?”越说越是了。爷爷看了一眼那个老人眼里的小火苗,“唉,老哥,我受人骗了。我捡到了你的包,但,让一个骑自行车的人骗走了。”他把这句话勉强说完,仿佛他的舌头也被什么东西给拴住了。
“你,你怎么啦,”爷爷喊,“老哥,我给你追回来,我给你……”
“你说你上哪里去追?”母亲说。“你爷爷也真是。有热闹非要去看,你知道自己受骗了,反正也没丢自己的东西,干吗和人家说?那话不说能、能憋死你?”她当然要遭到我父亲的反驳,父亲说,咱爹当然没你那么多心计,也没你的心长得那么偏。以你的心来猜他的心,太难了。“我的心怎么了?我的心怎么了?我的心不这么长,这个家还要不要?就你们那点儿心计,饿不死你们!”
不说这些了,接下来我继续说那日的发生,我的爷爷,和金果叔、和刘海叔一起把那个瘫坐在地上的老人送回了家,他的家,在七里地之外的巩家村。事后,我母亲打听到,他们把老人送回去然后和他的家人一起把老人送到医院,来来回回四五个小时,那个老人除了腿不能动之外思维还算清楚。在这四五个小时里,他除了重复前面的几句话就是对我爷爷他们点头,也许他不准备把我爷爷捡到过布包的事说出来,然而……母亲在叙述到这里的时候用了许多表达情绪的语词,并配合着表情,我将它们都统统滤掉,删繁就简,剩下的主干就是:爷爷主动向人家的儿子儿媳交代,他捡到了布包,却交给了另一个人,那是个骗子。他向人家信誓旦旦,我一定把钱给你们找回来,你们放心。我叫某某某,住在辛集村。“这就是你爷爷。”母亲的话里有话,包含复杂。
“他要是不说,要是管住自己的嘴,哪有后来的那些事哟。”
后来的事,如同旋转起来的涡流,它有一股向下的、内在的力量,它潜在暗处,却有巨大的吸力,让你生出摇摇欲坠的感觉,让你生出某种恐惧,它在每一个“明日”早晨的门口,蹲着,比金峰叔家的公鸡起得还早——那年,我六岁,只有六岁,但许多莫名的感觉便潜入我的骨头里,经久不散。它甚至让我感觉自己有某种的苍老。何况,我的父亲母亲天天都为此事争吵,发愁,他们的争吵吸走了屋子里的空气和好心情—我小心翼翼,想办法迅速从他们身边消失,然而这些都有些无济于事,“后来的事”就像一张挂在黄昏里的蛛网,把我们罩在了里面。
还是一点儿一点儿,一件一件来说吧。
老人的儿子和儿媳来了,按照爷爷留下的信息找到了我们家。开始的时候他们极为客气,多少显得怯懦,坐立不安:不,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没事,没……爷爷和奶奶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叙述有些混乱,前言和后语之间缺少连线,有时只有半句,但最终,意思还是清楚了。老人是村上的会计,憨厚正直,在村上有着很好的口碑,当了十几年的会计从来没算错过一笔账,从来没沾公家一分钱,更不用说个人了,所以一村人都相信他(后来,在听奶奶向她复述的时候,母亲用声音表示了她的不信。别听他们的,谁不往自己的脸上贴金,谁会说自己不是?)。可他这次,栽进了泥坑里。村里穷,人们想干点什么事总想不出点子,老人一次听到辛集的一个人说村上有人织网,织网的人挣了多少多少钱,他就动心了。十二家人,拿了四百二十二块七毛二,老人自告奋勇前来买线织网。哪想得到……
爷爷一遍遍向人家道歉。他问,老哥身体……人家告诉他,病了,在炕上躺着呢,腿一直动不了,现在,嘴也不太会动了,吃饭都得喂。你看你看……爷爷直搓自己的手,仿佛他的手上粘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们放心,我一定要把钱找回来。你们放心。对不起老哥啊。
临走,奶奶追在后面问了一句,万一,我是说万一,要是找不回来怎么办?奶奶问得忐忑,小心,含着明晃晃的不安。
儿子仿佛没有听见,他收拾着自己的手推车,显得异常专注。他的女人回过头,眼里满是泪水:我们的日子真是过不下去了。没法过了。她瞄了我爷爷一眼,你们就,行行好吧。(母亲离开条凳站了起来:行行好?我们不行好,会有这回事?会让他们粘上?都是些什么人啊!爷爷哼了一声,而坐在一旁的父亲则直接跳了起来:说的什么话!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母亲挺直胸膛,她没有丝毫的惧意:我说得不对么,不是人话么?)
……那件事像一种强力的胶,真的粘在了爷爷的手上,他甩不掉,更大的问题是,他不想甩,也没有要甩的意思:他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这不容改变。
爷爷走村串巷。他向人们打探,听没听说过谁家拾到了一个布包,里面全部是钱,听没听说谁家有一辆旧自行车,当然是“大铁驴”,听没听说谁家突然有钱了,听没听说……爷爷去了巩堤头、苑堤头,然后是东王、韩照、西马。“我们是偷了抢了?我们不是做好事做的么?谁愿意有这个结果?干吗非要往头上扣那个屎盆子?”四婶在这件事上和我母亲完全一致,她也认为爷爷完全没有必要,家里有那么多的活儿.他一点儿都不操心却把心思全用在外人的身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也找到我们村里了。我娘说咱爹了,没见过你这么帮人的,都这么大岁数了还……”四婶只说了半句,她偷偷瞄了我父亲一眼,“哥,你和老四也得说说咱爹,他也真是……”
爷爷早出,晚归,并且归得越来越晚:他走得也越来越远了,一直打听到海堡和盐场,毫无结果。“你也不想想,谁骗了你的包还到处嚷嚷,我骗了一个布包,里面全是钱?谁能像咱这么傻?找吧,找吧,这可真是大海里捞针了。再说,你找到了人家,钱都花完了,你有什么办法?”
母亲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可是,又能怎样呢?“你们等着瞧吧。麻烦事在后头呢。不信就试试。”
是的,麻烦事说来就来了,他们就蹲在屋门的外面,像一团阴郁的暗影。奶奶打开门,他们进来,一个在条凳的前面蹲下了,另一个则直直地站着:是老人的儿子和儿媳。事后奶奶说,我一见到他们,心里就被乱麻一样的东西给堵上了。
老人的病一直不好。拉尿都在炕上,动不了,总是哭,嘴也歪得厉害,正常的话不会说了,就会两个字:屁,钱;钱,屁。儿媳说,这还不算最烦心的,不管什么原因,老人病了当小辈的都得伺候也没什么,可是家里的钱全拿走了,都给丢了,病看不了不说,吃饭穿衣的钱也没了,马上要秋后了,冬天了,这日子该怎么过?这还不算是最烦心的,当时,老人带的是十二家的钱,他们家的丢了也就丢了,还有另外十一家呢,人家也都穷得叮当响,不然也不想一起来买线织网不是?让人家怎么过?现在,这十一家的人,天天在门口堵着,倒还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可这也让人受不了啊。“他爷爷,一辈子说说道道,现在……”奶奶陪着哭了半个下午,“我们家老头子这些天天天出去给你们找,应当快了,快有眉目了。”
那个瘦女人拉着我奶奶的手,看得出,大伯是个好人,我们,我们也是没办法啊。我们天天……真的是过不下去了啊。
父亲陪着爷爷去了两次巩家村,回来直叹气,真是惨啊。真是惨啊。老人瘫在炕上,他们家的家具、桌椅,包括大门都被讨债的人给弄走了——我们是得帮他们把钱找回来。“要找你们去找。家也不用你管啦,日子也不过啦!我自己带着儿子更舒心。”
母亲对父亲提出严重警告:我告诉你,不许再可怜这家人,丢钱的是他不是咱,不是咱让他丢的,别让他们赖上咱,这种人,最会得寸进尺,不信你看。“你看吧,不由你不信。”
她的意见再次得到了四婶的支持,她们俩如此一致的时候并不是很多。
不管怎么说,事情的发展多少与她们的预想有些相似:爷爷找不到那个骗走布包的人,他找遍了周围的村村落落,甚至到漳卫新河那边的山东,一直问到滨州一带。没人提供给他真正有用的线索,有几次,他满怀希望过去,结果是,不是那个人,不是他要找的那个人。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在我们公社拥有自行车的人并不很多,这本来是一条好线索,然而我爷爷顺着这条线的全部枝蔓一一摸过去,结果还是扑空。他记得那个中年男人的模样,但我们公社里,所有自行车的主人都和那个男人不一样,爷爷对自己的眼光有着特殊的坚信。莫非,他是外地人?
那两个巩家庄的人,儿子和儿媳,成了我们家的常客,因为老人需要照顾他们有时会来一个人,另一个,过一两天再来,相互替换。儿子倒没什么,他只是在墙角或者屋里蹲着,吃饭的时候递上一张嘴:不过儿媳来了就不同了,她有时会哭闹一番让你心烦,有时还说几句听起来刺耳的过头话,后来发展到,临走,她会席卷一件两件我们家的东西——当然这是在我爷爷在家的时候,爷爷不在家,她是拿不走的。她在我爷爷的面前已经颇为趾高气扬,仿佛我们亏欠她许多,仿佛我们做了亏心事递给她了把柄,她只是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理所当然。母亲和四婶最见不得这份嘴脸,她们有了一肚子气——
“给我放下!”母亲指着瘦女人的鼻子,一前一后,四婶也跟了进来,她们早就商量好了。
这肯定在瘦女人的意料和预想之中,可当它真正出现她还是有些慌乱,措手不及。“我,我没拿什么……”随后她瞄了一眼我奶奶,尖起了嗓子,“我不该拿么,我没法过啦!”
“你没法过了怨谁?该,就该你没法过,谁让你这么赖皮来着,算是老天有眼啊!”四婶插话,她一把夺下了女人手里的东西,“我爹他是好心,还帮着你们往回找,要是我我才不管呢,又不是我丢的又不是我让你们丢的,凭什么天天上我们家来混吃混喝,还想拿,看你不要脸的!”
……院子里站满了人。看得出,那个瘦女人根本不是能吵架的主儿,何况是在我们村,何况她要面对的是七嘴八舌,一圈不断游动的舌头。她哭了,哭得那么痛心,无助。她能反复的只有一句:“我不找你找谁去。布包是你们最后见到的,我不找你找谁去。”
就在这时,爷爷出现在院子里。
爷爷的出现使事情再次出现了转折。
爷爷承诺,再给他二十天的时间,如果到时候他还没有找到那个骗子,布包里的钱由他来还。他说话算话。“凭什么啊?凭什么我们还?”四婶拉了拉母亲的衣袖,“你不用拦着。”母亲甩甩手,“大伙都在,你们给评评理,我们是偷了还是抢了,我们得到什么了?以后,这好人还怎么做啊?要知道是这个结果,爹,当时你就该把钱自己拿回来……”
瘦女人走了,她没有带走曾经拿在手里的东西,出门的时候,她依然尖着嗓子,挤出一句“我们也不是坏人……”她说得很不响亮。
“爹,你怎么,怎么能……看你到时候拿什么还。”母亲丢下一句。
“反正我们没钱。我们没人挣工资。”四婶又丢了一句,母亲准备搭话的时候她已经飘到了外面。
二十天,看上去并不算短,甚至有些过于漫长:它有二十个早晨,二十个正午和二十个黄昏,它有四百八十个小时,两万八千八百分钟——-在这二十天里.我爷爷更是早出晚归,四处打探;在这四百八十个小时里,他很少能够让自己睡得踏实。奶奶听着他在黑暗里翻身,辗转,悄悄叹气,仿佛黑暗中生着刺猬的刺,它们一下一下在刺他的背,刺他的胸,刺他的腿。两万八千八百分钟,我的爷爷,他的每一时刻几乎都用来思考:那个骗子到底到了哪里,他如何能够重新找回那个布包和里面的钱?这占去了他的全部心思,全部的智力。母亲也在找,她再次找到公社派出所,得到的答复是,还没有进展,他们不是不尽力,而是,这事的确有些难,所有线索都断了。父亲也在找,他叫自己的学生们留心,把他们一一叫到办公室,推心置腹,让他们仔细打探。四叔四婶,包括辛集三队、五队的人也都跟着在找,包括邻村的亲戚和大队的干部们……然而这并不能令我爷爷感到欣慰。时间一天一天,一小时一小时,一分钟一分钟地过着,二十天的时间眼看就要用完了,它很不禁用,我们依然一无所获。好在,巩家庄的人没有来,他们没再给爷爷的煎熬增添另外的杂质。可是,时间马上要用完了。
爷爷来到我们家。他是一个人来的.之前很少如此,和我父母沟通的多数是我奶奶,所以他的到来还是让我母亲有些……不安。爹,你,有事么?
爷爷是来借钱的。他在我母亲寻找理由拒绝之前固执地说了下去:我也知道你们很难,之前咱日子穷,没给过你们什么。我说的是借,有借就有还,肯定。我就是砸了骨头卖也会还的,这样,你也别为难,有多少先借我多少,让金龙给我写个字据。一定要写。爷爷用的是和平常很不一样的语调,他既没看我的父亲也没看我的母亲,他看的是别处,他看的是,墙上的斑点或者一只蛾子的影子。
话说得如此,母亲也无话可说了。她拿出了五十一块钱,这时我父亲插话,你不是准备了买手表的钱了么?把它也添上吧,我们先不买了。“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看我这记性。”母亲把钱递到爷爷的手上,“爹,你可别说什么借不借的,还留什么字据……不让人家笑话?”
不,一定要留字据。爷爷说得斩钉截铁。
在爷爷去我家借钱的那天早上,丢钱的老人已经死亡。这个消息是金果叔带回来的,它的上面带有一股强大的电流。爷爷被击中了。
然而,老人的儿子拒绝了爷爷的钱。你不欠我们什么。我父亲的债由我来还,今年还不上明年,明年还不上后年,到老我肯定能还得上,我父亲一辈子站得直立得正,在这事上,我已经给他脸上抹黑了,你的钱说什么我也不能要,一分也不要。
爷爷拉着他的手:“我对不起大兄弟啊,要不是我做错了事让人骗了,他也不至于,不至于……我一定要找到那个骗子,一定要……”
大伯,找不到就算了吧。你已经费心啦。这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他也跟着抽动着嘴角,泪水不断地涌出来。
不。爷爷不能把它放下,他把这事当成是自己的债务,现在,他的压力更大了,毕竟,一个人死在了自己犯下的过错上。这个债务,甚至把我爷爷的腰压得更弯,让他抬不起头。
秋天结束了,接下来是寒冷而漫长的冬天,北方的田野上剩下些光秃秃的树,它们看上去很冷,在更北的风里簌簌发抖。没有了农活,爷爷还是天天到田间去,从远处,他就像另一株寒冷的树,他就是树的样子。不止一次,我看见爷爷站在果园的路口,向远处张望。难道,爷爷会那么天真地心存幻想,等那个骗子走到自己面前,将布包递给他:大叔,我错了,这个包不是我的,钱也没动,现在还给你吧……
没人将布包送回来,也没有这个布包的任何消息。警察倒是来过两次,他们一是向我爷爷了解更细的情况,二是担负着劝阻的使命,他们说,现在把事交给我们吧,我们会尽力的。这里,没有你的错,你没必要为此自责……我爷爷静静听着.努力点头,但警察们走后他还会继续他的打探,前往周围的村庄,前往各个集市,前往……他寻找那个留在他记忆里的人,寻找那辆印象略有模糊的自行车。“咱爹要这样下去,唉。”母亲感叹。四婶也同样的感慨,“这样下去,人家会怎么看他?是疯还是傻?家里有多少活儿,咱爹也不做,光想着……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让孩子们也抬不起头啊。那天刘七婶婶就说咱爹,烧的,就怕自己家过得舒服。”两个女人,她们也搭起了戏台,并在其中扮演着多重的角色。“应当找个人,劝劝咱爹。”“谁能说得动他?”“老婆子也是,”四婶提到我的奶奶,“冲我们总是劲劲儿的,我们拿她根草叶她也得心疼三五天,前几天我借了一个碗忘了还,昨天就拿话点我。哼,人家来拿东西,她的劲儿呢?她的能呢?”
接下来,我要说到那年的春节了。春节前,我们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儿:腊月二十七、二十八,巩家村有四五个人堵在我们家门口,说要讨回他们的钱,在死去老人绿布包里包着的钱。“我们欠你们钱么?我们什么时候欠下你们的?你们凭什么来找我要?”这样的事,当然得我母亲出面,何况二十七那天爷爷不在家,他早早地出去了。他们倚着墙角,一言一语甩着大概早想好的话。“你们说什么?大点儿声!别装得像杨白劳似的!这样,你们出个代表,来和我说!其他人,都给我离开这个院子!”那些人大概没见过这样的阵势,真的全退了出去,待了一会儿却又全都进来了。“你不还我们钱,我们的年怎么过?”他们反复的就这一句。
“我们凭什么给你们钱?我们是借了你的还是拿了你的?有什么证据说我欠你们的?你们说!使赖法子来了!算是人么?对得起自己的那张皮么……”母亲越说越气,她的手指指过每个人的脸,她的手指所到之处,那张脸就会略略地偏向一边。“去,把你四叔、金峰叔、老李家人都叫来!把大队的人也叫来!”那些人,竟然给我让开了一条路。
“反正,不还我们钱,我们就不走。”我返回来的时候听到他们在说,“我们不是来打架的,”对于围满了的黑压压的人,他们显得气力不足,“我们是来讲理的。你们要仗着在自己村……”“我们要不是过不了年,也不会来这。哪怕少还一点儿,我们也就……”
四婶也来了,还有梅姐姐、秋哥……我母亲的话更加滔滔不绝,也越来越难听,“你说捡了包给了一个骑车赶集的,谁看见了?我们不来找你要找谁要?”一个大约十八九岁的少年挺出来,梗着他的脖子——“什么混账话!”他的脖子很快挨了几巴掌,是巩家村的人们打的,“我们没这个意思……”
“哼,这就是你们的意思,尾巴露出来了吧!我们的好心在你们那就是驴肝肺,你们以为我们昧起了你们的钱!你打听打听,我们是那样的人么,我们是那样的人家么!凭什么由你们泼脏水扣屎盆子,你们也太欺侮我们辛集好惹了吧,你们也太欺侮我们李家没人了吧……”
二十八,被打回去的那些人没有再来,来的是一些女人、孩子,他们还是来讨要“他们的钱”。爷爷在家。他说,钱,不在他这,他正在找那个骗走了布包的人,如果找到了一定给大家一个交代。“要是找不到呢?都这么长的时间了。”爷爷咽了口唾沫,“那我还。你们可找人问问,我是不是个说话算话的人。”—一这些,是奶奶过来转述的,她是想搬我母亲这个救兵,那些人还在奶奶家的院子里。“不去,”母亲气哼哼地扫着院子里的灰尘,纷纷扬扬,“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说什么?娘,你也太由着他了,你也太……”
那些女人一直待到中午才走,她们的离开和我母亲依然有很大的关系,她带着警察出现在院子里。“爹,我把丑话说到前头,你们要还这笔冤钱,可别找我,我肯定一分不出,一毛不拔!也太欺侮人了!”守着我爷爷、父亲、警察,以及那些巩家村的女人、前来看热闹的辛集人,母亲又重复了之前和奶奶说过的话,她说得更为坚决、蛮横。
让爷爷牵肠挂肚的“布包”终于在初四那天出现了转折。嫁到赵堤头、带孩子回家的杨环随口跟自己的母亲说,村里一直很穷的赵风亭家(请原谅,这是一个化名)前些日子葬了母亲,也不知哪来的钱,竟然给老太太做了松木的棺材,据说老太太临死之前馋饺子,他们竟然一连三天让老太太顿顿吃饺子……说者无心,但杨环的母亲却把它记在心里,她找到我爷爷,“我也不知道和你的那事有没有关系,不过,孩子说到了,我告诉你,让你留一下心也不是坏事。”
爷爷问到了自行车。杨环坚定地说,没有,他们家没有自行车,绝对没有。他们家买不起,叔你大约没去过他家,穷得叮当响,去年过年还到我们家借面呢。他们就是拆东墙补西墙地过。
杨环的坚定多少扑灭了爷爷的火焰,仿佛是一盆冷水。
“不是就算了。唉,我还以为能帮到你呢。”同样感到失望的还有杨环的母亲,她也感到了那盆冷水的凉,“以后有什么消息我也给你留着心,大哥,这事可把你这个好人害苦了。”
他们家没有自行车,从来就没有过,那他就不会是我爷爷要找的人,这条线索等于又断了。不过,他多少有些不甘心,多少有些自欺欺人,多少有些心存幻想,于是,在初六那天,他还是去了赵堤头。
我爷爷也觉得自己是在自欺欺人,他对自己的这次查访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不然,他肯定初四就去了,或者初五就去了,他肯定希望自己能早一天放下压在心里并且还在增长的那块石头。然而真的是柳暗花明,他竟然真的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为找他,爷爷朝思暮想,踏破了铁鞋——
爷爷很快就找到了赵风亭的家,那个低矮的小房很好认。
爷爷敲了敲篱笆门,一个男人探了下头马上又缩了回去,然后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谁啊?你找谁?”她的表情很不自然,但爷爷并没在意。他甚至,把刚才有个男人探头也当成是幻想或者错觉。“我找赵风亭。是住这里吧?”
女人的慌乱更加慌乱,显然,她并不善于掩饰:赵,赵……他不在家。
爷爷还没在意。因为已预先排除了可能,所以他对那些异常也没放在心上。我爷爷向女人说明了来意,他讲到那个集市,那个早晨,那个布包——“我们家可没见什么布包!我们没拿过人家东西!”爷爷对她的打断感到好笑,是啊,我没说你们拿了,我只是……“没有没有!我什么也不知道!”他的话再次遭到打断,女人表现逐客的意思,爷爷只好收住他的话头,“你家男人什么时候回来?也许,他能知道得多一些……”
“他走亲去了。挺远,在山东呢。可能四五天回不来。”
爷爷告辞。就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孩子从他身边挤过去,窜到女人的身边。“娘,这是谁?是咱家亲戚么?”爷爷看了孩子一眼。只一眼.就足够了。
女人坚持自己的男人不在家,不在,出门了,走亲去了。爷爷也没多说,转身,离开,但出了村子不久他便又返回了赵堤头,躲在一个暗处。那个男人,终于在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出现了,他想去茅房。爷爷从暗处现身,朝着他冲过去……
“没错,就是他!”
爷爷说,尽管他现在嘴硬,不肯承认。“我终会叫他承认的,我会让他把钱还上的。不过,唉,一条人命已经没了。”母亲接过话题,既然已经找到了骗子,爹,你也就该放松了,把包袱卸下,后面的事让公安来办吧。一家人都是这样的看法,爷爷也没有坚持。好吧。他长长地出了口气,这口气,使那天的夜晚似乎有了特别的光,有了特别的温暖和舒心。这口气,大概也是我们一家人一起出的,包括已经七岁的我。
然而。然而那个人还是被放了回来,他拒不承认自己见过什么灰绿色布包,曾在那天到过辛集,而且在此之前也没见过我爷爷——何况他也没有什么自行车。“就是他,没问题!”我母亲把所长叫到一边,“你们就这样放人?他说没有就没有?”所长对我母亲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明白。可他就不承认,他是个硬骨头。我也拿他没办法。手段都用过了。
“这,怎么向老头交代?”
……巩家村的人又来了,这次,包括死去老人的儿子。我的爷爷,陷入了包围。他缺少七八张嘴,就是有,他也没有办法很好地使用它们……我爷爷竟然出现了短暂的昏厥,在巩家村的人走后,他病了,发起高烧,他的大脑里有一团四处冲撞的火焰,这股火焰窜到他的肺里,心里,胃里……“你说你做的哪门子好事哟!都说好人有好报,可你现在看看你的报应!”奶奶一边给爷爷擦汗一边埋怨,“以后不许再这么傻啦!咱什么好事也不做,谁爱做谁做去!你也该长长记性,这辈子,吃的亏还少么!”蹲在灶边烧火的四叔也跟着浇油,“你觉得是做好事,人家可不这么看,你没听见么,人家以为你……你要是把钱拿回来,自己买点什么,大人孩子会不高兴,不说你好?”
“滚,都给我滚出去!”爷爷抄起一个药瓶,向四叔砸过去。“看看,还不让说了!”四叔一边嚷着一边跳起来,“自己错了还不承认,还说不得……”奶奶探出头,冲着四叔喊,少说两句当你是哑巴啊!添什么乱!事后,四婶找了奶奶,也找了我父亲母亲,看,给老四头上打的包!有气干吗冲我们撒啊!我早看出来了,我们没人家有能耐,不挣工资,在他眼里就什么都不是!
当爷爷的病情略有好转,他就又出门了,目的地当然只有一个,就是赵堤头,赵风亭家。我父亲想陪他去却被骂了回来,他有那么大的火气。
一天。
两天。
三天。
可以想见爷爷的坚持,他配得上“锲而不舍”这个词。同时坚持的还有巩家村的那些人,他们隔三差五地来一次,这实在让我们心烦。
正月过了。二月二,龙抬头。那年,春天似乎来得早些,虽然寒冷还会继续很长的时间才能散尽,但,河里的冰已经慢慢化了。河上,时不时会有一声浑浊而悠长的声响,它源自冰的内部,不断扩散着。
二月二,是一个节日,在当时的农村一个很重要的节日。那天,我爷爷没守在家里,他又去了赵堤头村。赵风亭的女人把我爷爷堵在外面,“我说了他不在!他没拿你的钱,你别烦我们啦!”她拿着一个筐子走出院子,一出来就锁上了篱笆门。这个动作让我爷爷感觉可笑,篱笆门的锁应当是刚安上的,是安给他看的,是用来挡他的。“人做事得讲良心。他不亏得慌么?他睡得好觉么?明明就是他。你们还是把钱拿出来吧。不是你的就不能成为你的……”
女人跟我爷爷在门外打转儿。爷爷也跟着,反复着。最终她烦了,竟朝河边走去。爷爷想了想,看了看门里,也跟着女人走向了河边。
我说过冰已经化了,河边一片泥泞,冰的断裂声此起彼伏,走在前面的女人鞋上已满是污泥。“你别再跟我们过不去了好不好,又不是你的钱!”女人哭了,她把手里的筐子甩向河中——“你要再追,我就跳河!我就死给你看!”
爷爷继续。向前一步,两步。
女人真的跑向河的中央。冰断裂的声响更加巨大。她哭得,那么难看。突然,她在一个断裂的冰面停下来,一跳,两跳……冰断开了,她落进深深的水中。
爷爷那天是被抬回来的,他一身污泥,湿淋淋的,而且丢掉了两颗牙齿——他身上的污泥和水是因为去救那个女人弄的,而牙齿的丢掉则因为那个赵风亭,他从躲藏的家里跳出来,用一把铁锨狠狠砍向我爷爷的头一“他还打人!不能就这么算了!打死他!一定让他血债血还!”母亲和奶奶用力拉着暴跳的父亲,而四叔,则在一旁冷笑。他坐了一会儿就回家了,临走,他对我奶奶说,柳叶发芽了。是的,他说的,就是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第二天四婶哭着来找我的母亲,“不好了,他四叔……出事了。”
四叔一大早就来到了赵堤头,径直走向赵风亭家,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知道那就是赵风亭家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认识”赵风亭的,这一直是个谜。那天,四叔的手上拿着一把铁锨,形状、大小与赵风亭击打我爷爷的那把大致相同。四叔跳过赵风亭家院墙,冲着屋里喊,“赵风亭,你给我出来,有种你就出来!”
喊了几声,赵风亭真的出来了,他似乎对此有所预见。不过,他的手上没拿任何的东西,而我四叔的铁锨分明地放在胸前。四叔一见,二话没说,挥动铁锨朝赵风亭的腿上砍去……赵风亭竟然没躲。
四婶来找我母亲的时候四叔应当还在赶往公社派出所的路上,他的肩上扛着已成为“凶器”的铁锨。他是通过路过的金钟叔向家人传递消息的,四叔说得轻描淡写,不慌不忙。在他背后,赵堤头的许多人都远远地跟着,一直把他送到派出所,直到他被关押起来才慢慢散去。多年之后,四叔的行为被描写成一个英雄,对此,四叔听完,吐掉口中嚼着的草叶,“扯淡。”之前,我的父亲母亲,在言语间,在行动间,似乎对我的这个四叔都有些不屑,但从那之后,大大改变。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独独缺少我的四叔。缺少四叔似乎缺少了许多,他空出的位置只得被昏暗和沉默填满。母亲打听到的消息是,赵风亭的腿断了,住在公社的医院里,本来医院已经叫了县医院的救护车,但赵风亭坚持不转。
“这可怎么办?你们说,他这是想什么?老四……要坐多少年啊?”
那个晚上大家坐到很晚,很晚,整个晚上似乎只有四婶的声音,她说的也极少,更多的是沉默,一家人围在巨大而狰狞的沉默之间,仿佛是涡流中的草叶。我也跟着,简直是种煎熬,脑袋里被一些混乱的黏液填得满满却不敢睡去。一闭眼,我就看见血,看见飘忽的魔鬼和巨大的牙齿。
我们离开奶奶家。路上,母亲说,她打听过了,像四叔这样的情况,得判三至五年。所长说让在受害人的身上想想办法,他要是不咬得紧,或者可以轻判。“我们得把老四救出来,不管多大的代价。”——怎么救?他犯的是法。他们在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路,我能听出母亲的不屑。代价,什么代价?这个代价谁出?他们惹事让咱去擦?老四家会说你好?要在平时,父亲肯定反驳,他们肯定争吵,但那日,父亲只是重重喘气,不发一言。
赵风亭躺在医院里。他的腿断了,如果他接受公社医院的建议去县里,情况可能好一些,可是他没去。他的腿可能会留下残疾,我们医院没有做手术的条件一医生的话让准备前去探望的四婶一下瘫倒在地上,母亲和奶奶也未能拉得住她。“他是想要老四的命啊。他是想不让我们好过啊。”
我和父亲再去医院的时候,赵风亭正在用一个粗瓷的碗在喝水。他的女人一直把后背留给我们,仿佛我们是空气,并不存在。父亲那天显得木讷,笨拙,他费了很多的力气才说明来意,其实这个来意我母亲和四婶已表达过两次了。冤家宜解不宜结。老四是个混蛋,不是东西,你别和他生气。他是应当受到惩罚。现在惩罚也惩罚过了。你好好治病,好好养,医药费我们全包了。至于,至于那个布包……也许是个误会。就当没那回事,不,我父亲看错了,冤枉你了,我们给你恢复名誉……
赵风亭毫无表情。他只是一口一口地喝着水,他咽水的声音很响。这让我父亲更加木讷,笨拙,他的汗水都下来了。这时,赵风亭的那个儿子出现了,他推了我父亲一把,滚,滚。我都听得见他咬牙的用力。父亲摇晃着站起来,他一脸尴尬,挂着僵硬的笑容:这孩子,这孩子……上几年级了?到中学,到我班上……那个孩子就像发怒的刺猬:狗才上你的班!滚,快滚!
—一轮轮的外交都宣告失败,我们绝望了,尤其是我四婶和奶奶。其实日子最不好过的是我的爷爷,他遭受着大家的指责,之前还从来没有谁敢这样对他……母亲有更多的抱怨,我们为“营救”四叔花了不少的钱,一提起来她就感觉牙痛:“他是什么东西!算什么东西!四包点心,六斤油条,还有大枣,红糖……喂狗狗还叫两声呢!”“你说老四家,这么大的事,又是老四惹的,一到花钱的时候她就退,一到花钱她就退,我们的钱就是大风刮来的?不花白不花?净装糊涂!真不知道她的心是什么东西做的!我要是狠得下心来,也不花,看她怎么办!”
就在我们以为必须接受最坏的结果,所有努力都付之流水的时候,事情有了突然的转向,四叔被放了出来。之所以出现这样的结果,是因为,赵风亭找到派出所,撤回了对我四叔的全部诉讼,他说,他的腿和四叔没有任何关系,是他在干活的时候不小心弄断的。是被一头牲口给弄断的,为此,剃了光头的四叔很是不平:凭什么说我是牲口!警察问过多次,可赵风亭就是如此坚持,并在口供上签了字,当然,派出所他们也乐得是这个结果,这些日子我的父母可没少往他们那里跑。“他们没打你么?没不管你饭么?没……”四婶那时,完全是一个小女人。
还没有结束:布包也被送了回来,是赵风亭的女人送回来的。钱花了一些,但布包没丢,包括里面的纸。女人说,他们得到这个布包,本来一直准备等有了钱再还回去的。“花的钱,都用在了他奶奶身上,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女人又哭了,后来母亲说,她长了一副哭模样,这样的人命都不好。女人还纠正了我爷爷的用词,她说,我们家风亭不是骗子,没想骗你,是你自己非要把包塞给他,后来,后来他就动心了,因为他想到自己的娘。她说,那天,他借了孩子三舅的自行车来辛集赶集,本来是想买些红薯,还准备了一个口袋,可骑到果园的时候突然发现那个口袋不在车上,忘家里了,而当时他也有些内急,想去一个僻静的地方撒尿,结果被我爷爷当成了丢东西的人。
“我们人穷可志不短,我们做事从来没做过亏心事,要不是孩子他奶奶……临走就想吃顿饺子,她一辈子也没为自己张过嘴……”我奶奶、母亲和四婶,都跟着这个女人哭了起来。
“钱就剩这些了,我们也还不上……”三个女人一起制止,不用还不用还,我们还——我母亲想到赵风亭的医药费,“大哥的腿,你们尽管花钱治,可别心疼钱落个残!花多少钱,我,我们听着!”一听这话,那个女人又哭了,她哭得更为难看。过了很久,她才说,不了,不用。风亭说,那是他应得的报应,怨不得谁。
临走,女人向我们提出一个要求:我们孩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我们一直没和他说,我们不想让孩子……她说,这个布包里的钱,一分一厘也没用在孩子身上,一分一厘也没用在别人身上。
放心,放心。一向坚硬的母亲,已经哭成了泪人。
事情到此,已经到达它的尾声。爷爷的“债务”最终得到了偿还,巩家村的人不会再来纠缠,而赵风亭一家也没再和我们联系。仿佛事情已经得到了解决,曾经笼罩过我们家的乌云或者其他的什么也已散去,日常恢复到旧日当中,我的父亲母亲依然继续他们的争吵,母亲和四婶、奶奶的明争暗斗也在延续,她们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斤斤计较,有些时候则又同仇敌忾……母亲得到消息,赵风亭的腿到底还是残了,做不得重活儿,一到下雨、阴天就痛得厉害——她只在饭桌上说过一次,她是对我四叔说的,没想到,正进门的爷爷将她的话装进了自己的耳朵。
据金峰叔说,我爷爷曾悄悄去过赵堤头村几次,他曾偷偷塞给杨环钱物,让她想办法转交给赵风亭的女人……“他的钱哪来的?还不是我们的?我知道你爹,肯定偷给他不少钱……他要是真有钱,多给孙子点儿,孙子们也愿意上他那里去……”母亲的话当然招来父亲的不满,他也不是一个好脾气。
事情到此,已经到达它的尾声。只是,一次,在果园里金成大伯遇到我爷爷,两人闲聊,爷爷紧紧抓着大伯的手,“我的身上,还欠着人命呢。”他说得凝重,郑重,仿佛里面依旧有一块放不下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