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

作者:姚鄂梅 字数:41633 阅读:45 更新时间:2016/07/02

你们

第一眼看到他,就像被人打了一闷棍。实在太像了,外形、身高、五官,什么都像,但近处一瞅,又像石子掉进湖面,一轮圆月被砸成粼粼碎片,虚晃晃地不见了。也许只能远观,两米之外,恍惚之中,我仿佛看到了我弟弟,’他换了身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打扮,背着电脑包来找我了。当然不可能,弟弟只活了二十五岁,如果他还健在,今年应该三十有七,他走的时候电脑还是个稀罕物,更别说像带钱包似的随身带着了。
  他是看了我的小广告后跟我联系上的。五年前,这个名叫紫霞苑的小区,即便在开发区也属冷门,趁着便宜,我买了楼上楼下相邻的两套,打算以后将它们打通,改造成一个大套,但目前我没这个精力。听人说,如果不想各种管道慢慢烂掉的话,房屋最好不要空着,我想这跟汽车不要总放在车库里是一样的道理,就决定楼下自住,楼上出租。除了周末,平时我是不住这边的,我在市区另有住房。像我这种拥有两窟以上的兔子还有很多。平时挤在城里,到了周末就散布到周边各地,有些人买了别墅,我不喜欢别墅,除了安全上的考虑,还有一个原因,好歹我也在金融部门混成了副处级,不倒霉还好,一旦倒了霉,别墅不由分说就是腐败的明证,哪怕这别墅远在乡下,比公寓还便宜。我是后期搬进来的业主,进来之后才发现,紫霞苑几乎成了租房族的天下,每天早上,三三两两刚出校门的年轻人,背着笔记本背包和其他各式小包,兴冲冲去门外乘坐十分钟一趟的公共汽车。他们都很年轻,打扮入时,都喜欢在脖子上挂好几道线圈,MP3、耳麦、保健项链或情侣项链等等。
  他也是那样的年轻人,似乎比他们更多一分潇洒自在,少一分学生气。他进门,摘掉帽子和围巾,赫然露出一头及肩长发。又是一记闷棍:连发型都跟弟弟当年是一样的!
  我问他在哪里工作,他说了个公司的名字,我从没听说过,估计是个小公司,便问他付房租有没有压力。他一笑,问我介不介意他跟人合租。我说我考虑一下。其实我是想抽空问一下大柳,我们是资深同事,深得我已养成一个习惯,于公于私,事无巨细,先问一下大柳的意见再说。我们一家三日分居三地,老公在政府部门工作,常年不是在加班,就是在出差,这两年干脆到下面挂职去了;儿子上寄读中学,周末只回家一天,半天睡懒觉,半天上网或逛街,等于没回家。我们所有的交流都在电话上,真正面对面坐在一起时,反而很闷,没什么可说的。这两年电话也不像以前那么畅通,儿子还好一点,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有空,会在合适时打过去,老公的电话常常让人无名火起,电话一通,不是一声不吭地按掉,就是“我待会儿打给你”,声音低得如同来自阴曹地府,不用说,不是在开会,就是在谈话,比总理还日理万机。好不容易电话通了,也不屑于在电话里谈起诸如是否允许别人合租的话题。生活千头万绪,真正面对日常生活的人,手头是需要一本百科全书的。大柳就是我的百科全书。事实上,很多人都说,老公是当不了老婆的百科全书的,当别的女人的百科全书还行。
  他在打量我的家,看得出来,他很欣赏,很羡慕,我有点小得意,这套房子的装修,光设计费就占了总造价的五分之一。我索性带他参观客厅以外的房间,他赞叹不已。我说:“将来你的房子会更漂亮。”他摇头,什么也没说。
  陪他看房子的时候,大柳的电话打了过来。只要收到我的信号,即便他正在开会,也会躲进卫生间里跟我说两句,历来如此。被重视的愉悦感难以言传,对此我只能说,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的关系是与生俱来的,根本不需要刻意去建设。我在电话里说了他想跟人合租的要求。
  大柳果然是百科全书,有条有理,有根有据。他的意思是面积大,地势偏,整租可能是有问题,倒不如干脆合租,收起房租来更合算。但要讲好,我只认一个人,只跟一个人签合同,只找一个人收租金,他要招人合租i那是他的事。
  一回头,他在背后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让我心里一惊,好像冷不防发现背后站着个偷袭者,幸好,他马上冲我笑了起来。讲好了租金和注意事项,他就出去了,在电梯前戴帽子,缠围巾,拉拉链,我看看外面飘扬的雪花,再看看他不算温暖的外套,说:“干脆我送你一程吧,正好我要去接个人,顺路。”
  他径直上了副驾座。“我打算五年内按揭买辆车。”他打量着面前的仪表盘说。
  “不错嘛,我可是去年才买的车。”
  “我不打算买房,但我想要有辆车。”
  “有道理。”我把车倒出来,驶出去,说,“不过,最好是有房,同时也有车。”
  “以我的能力,买车还可以做做梦,比如买个QQ车,买房干脆就别想了。”
  话说到这里,就不好继续了,我们之间没有可比性,我参加工作二十多年了,他才刚出校门。
  大柳又打电话来提醒我:“记得收押金,数额一般是半年或一个季度的房租。”
  关了电话,他问我:“还是你那个叫大柳的同事?”
  “你偷听我电话?”
  “你并没有回避我。”
  把他送到目的地后,我继续往前走,直到他看不见了,才找了个可以拐弯的地方,悄悄折了回来。他应该为他的外形感到庆幸,我的车还从没专程接送过这种不相干的无名鼠辈。
  这天晚上我没法不想弟弟,我已经很久不去想他了。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弟弟在江边草滩上切破了自己的血管,地上却没有一星血迹,这让我在弟弟的灵堂与公安局之间不停地来回奔走。他们告诉我,上游的水电站会在半夜开闸,再在黎明前关上,后半夜上涨的水位正好冲走了他的血迹。无论他们怎么解释,我就是不信,或者说,我不愿意相信。后来我们在某个不显眼的地方发现了弟弟的遗书,他好像不是要留别人看的,而是写给自己的,他写道:与其低贱地活,不如高贵地死。尽管有这样的遗言,我还是觉得,我是他的催命鬼之一。
  他自杀的前一年,我第一次光顾了他的宿舍(他单位领导照顾他,允许他睡在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四四方方的小屋中间,立着一个圆柱体书塔,书脊全部向外,便于寻找和抽取,唯一的窗户被他用一块纸板挡了起来,纸板刷成了黑色,又在上面画了些看不出名堂的东西,还贴了很多纸片,细一看,每张纸片上都写着几行诗句。门没有关,一阵风吹来,满屋子簌簌响,这才发现,四面墙壁上,天花板上,到处都是各种尺寸的诗歌纸片。我问他:“这都是你写的?”他说大多数是,也有别人的。床铺出人意料地整齐,一只大枕头鼓鼓的,靠墙那一面,有个自制的复合衣架,上面的东西很杂,费力端详很久,除了一条围巾性别模糊外,其他都是很男性的东西。又装着无意地掀了下枕头,下面有一把指甲剪,并无避孕工具之类的东西。行了,可以回去向妈妈交差了,她派我来的时候,最大的担心就是怕他懵懵懂懂搞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不能结婚却不得不结婚。我暗暗侦察的时候,弟弟坐在唯一一把椅子上吸烟。我说:“你应该有个女朋友。“弟弟漫不经心地说:“有啊。”他从一堆书里抓起一本,捏住书脊抖了抖,一张照片飞了出来。“一个十足的蠢货。”他从地上捡起照片递给我说。可我觉得那个女人看上去清秀而聪颖,毫无蠢相。在我的一再纠缠下,弟弟终于告诉了我她蠢在何处。“她告诉我她喜欢戴望舒,结果她背的全是徐志摩的诗。”我问她是否想找个志同道合的女诗人做老婆,他还没听完就摇起了头。我指出他自相矛盾,他并不否认,但马上又神往地说:“有一种女人,天生就是一首诗,却不知诗为何物,我喜欢这样的女人。”我笑他酸不啦唧,令人作呕。可没过多久,当我偶尔碰到一个女孩时,马上想起他说过的话。这个女孩长得不算漂亮,但绝对引入注目,中分的长发瀑布般垂挂下来,直达腰际,严严实实遮去了两边脸颊,中间仅留两指宽的一道缝,以至于她吃饭的时候,不得不把筷子横出去,横成切腹武士的剑的角度,才能准确地把饭菜送进口中。老实说,我并不喜欢她,我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把她送到弟弟面前的,既然他不喜欢传统美女,没准她就是他喜欢的那一型。
  世间的事就是这么滑稽,好歹还知道戴望舒与徐志摩的女孩,弟弟说她蠢得要死,这个干脆谁也不知道的女孩,弟弟却为她神魂颠倒。据说她第一次去弟弟的房间,二话不说,拿起一把扫帚,把那些诗歌纸片哧啦哧啦扫了个精光。“贴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有本事给我贴到人民大会堂去!”弟弟好像就吃这套,当着她的面,乖乖地揭下残留的纸头,把四面墙弄得千干净净。弟弟自己印了一本诗集,送她一本,她接过来,看也没看,抬手就扔了出去。“我不看黑书,我要看就去书店买正规出版的书。”弟弟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诸如此类的事情频频上演,弟弟却对她越来越服帖。他后来跟我说:“她一定是上天给我派来的督官,拿着鞭子,恶狠狠地站在后面抽我。”不然,他想象不出她一个彻头彻尾的外行,何以脱口而出的净是一针见血的内行话?
  督官最终失望了。“原来你是个只会写黑书却上不了台面的家伙。”弟弟很伤心,但这个伤心并不是他割破手腕的全部理由。
  当我看到他时,他又轻又薄,像一片洇湿后又被晒干的纸。我把他带回家,擦净身体,就去找那个女人算账。可她哭着说:“你想要我怎样?也去买块刀片?也许我们根本就不该认识。”
  我在愤怒和悲伤的掩盖下匆匆逃开了,她一针见血地戳到了我的痛处:是我把她推向他的,我误导了他,而他作为当事人,又缺乏辨别能力,一句话,我好心好意地把弟弟断送了。
  几乎每个周末,我不是在电梯里碰上他,就是在门洞里碰上他,他咧嘴冲我笑,每个毛孔都在笑,却不是出于讨好,而是礼貌,以及天生讨人喜欢的五官配置效果。他叫我姐。“姐,出去呀?”“回来啦姐?”我心花怒放,表面上却很严肃:“你应该叫我阿姨。”
  “我通常是把退了休的女人叫阿姨,把老得连睫毛都掉光的女人叫奶奶。”
  我怀疑,就算他不是这副酷似弟弟的长相,我也会注意并喜欢上他的。
  我问他忙不忙,不忙的话能否帮我看看电脑。我的电脑出问题了,我知道现在的职业小青年,几乎个个都是电脑技师。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星期天上午,他带着刚刚梳洗过的潮润走进我的书房,坐在我的座位上,呷着我端上来的咖啡,望着我半死不活的电脑。没多久,他就开始不停地摇着转椅,问:“我姐夫呢?”我说他在外挂职,不常回来。他哦了一声:“我姐夫,肯定是个人物吧?”我没理他,这点矜持还是要有的。
  他不停地跟我说话,东扯西拉。我问他:“你修电脑都不用看着电脑吗?”
  他一笑,“我让它自己修。”又说,“我要是你,就扔了它,去买个新的。”
  他说得有道理,这电脑跟了我七八年了,想提速都找不到配件。
  七弄八弄,捣鼓了近两个小时,还没弄出个头绪来。我饿了,又不好赶他走,就问:“你要跟我一起吃午饭吗?”没想到他竞孩子般雀跃,“太好啦!”
  只好去厨房,想来想去,觉得还是煮点速冻饺子比较得体,他不过是我的租客,虽然在帮我修电脑,但有一下无一下折腾了半天,还没见到半点成效,就这,难道我还要屁颠屁颠地为他下厨?,水饺端过去,他似乎有点失望。“没想到你也吃得这么简单。”又说,“我们单身汉,吃得最多的就是面条跟水饺。”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咬了一小口,说:“‘大娘’的外卖,对吧?”看来是个品水饺行家。
  他只吃了一个.就再也不肯吃了。“我昨天中午吃的锅贴,晚上吃的水饺,今天早上吃了昨晚剩下的,现在又吃饺子,麻烦你将我包成饺子算了。”
  我有点内疚,这里只是我过周末的地方,除了水饺和面条,很难有别的东西。
  他说要去楼上拿点东西,我以为是修电脑需要的东西,过了一会儿,他端了个微波炉碗下来了,要我尝尝他的东坡肉。“他们做的,人家整整一上午就在搞这个东西。”我看了一眼,摇手拒绝了。
  我这才知道,他另外招了三个室友,算上他,一共四个人分摊房租。“很会生活嘛。”
  “没办法,我都快失业了。其实我喜欢独处。”
  可他脸上一点都没有即将失业的焦虑。“我很快就会找到新工作的,这回我要进大公司,大公司反而更稳定。”
  “进大公司之前,你要怎么生活呢?”我开始替他担忧起来。
  他耸了耸肩,“没那么容易饿死的。”他再次环顾我的房子,说:“姐,你生活得好幸福哦。”
  “我幸福不幸福你惩么知道?”
  “在我看来,有房有车有工作,就是幸福,何况你的工作还不是一般的工作,我上网查过了,姐,你很了不起呢。”
  “不许乱说!”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要告诉你的室友。”不管怎么说,我们站在利益的两端,这是最值得提防的关系。
  “我有那么傻吗?不过,姐,我为自己能碰上你这样的房东而庆幸。”
  他一口一块吃着吱吱冒油的东坡肉,见我直直地盯着看,他咧嘴一笑,沾满油渍的嘴唇光亮无比,牙齿也光亮无比,显得满足而愉悦。
  白白消磨了两个多小时,电脑还是没修好。我反过来安慰他,甚至还想给他点工钱,毕竟占用了他的时间,但给多少呢?多了不合适,少了又拿不出手,想了想,我问他:“你喜欢游泳吗?我这里有希尔顿的游泳票。”票当然是不花钱的,我早忘了是哪个人送的,这类消费券我有很多,多得让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游手好闲的人。还不能随便送人,弄不好,送出去的是友好,收获的可能是诽谤和中伤。当然,送给自己的亲人是可以的,可惜他们跟我不在一个城市。
  他很高兴,但还是本能地客气了一下,“你自己用嘛。”
  “我是旱鸭子。”
  “不介意的话,我给你当教练。”
  这倒是个好主意,我练了两年多瑜伽,正愁找不到展示的机会,于是我拿回一半的票,剩下的一半,他拿得心安理得。
  第二天中午,我不惜牺牲午睡,去了趟商业中心,一共挑了三件游泳衣。付钱的时候,我在想,要不要给他也买一件呢?当然,只是一闪念,凭什么?不要把他吓坏了。
  上班的时候,看到大柳正在线上,马上把刚才这个龌龊的念头告诉了他。这么多年,我和大柳不是在同一间办公室,就是在同一个部门,即使偶尔分开,办公室也相距不远。我们的战斗历程也大致相同:他副科的时候我百姓.他正科的时候我副科,他副处的时候我正科,然后,他原地踏步一个节拍,我上前一步赶上了他,可以说,我几乎是亦步亦趋踩着他的脚印成长起来的。缘分真是个坚韧的东西,虽说我们现在分属两个不同的部门,但我们的办公室仅一室之隔。大家都觉得他是个严厉的人,我却觉得他幽默得近乎滑稽,不说别的,单说他铁板一块的脸上,突然有一只眼睛不动声色对我眨那么一下,又若无其事地移开,就能让我偷偷乐上半天。
  你不会无聊得想泡个小帅哥吧?他打字的速度不快,跟他正经八百的步态差不多。
  你提酲我了。我飞快地送上一句。
  你敢!我掐断你的脖子!他慢吞吞地打出一句。
  我差点笑出声来,然后,我叉掉他的对话框,这种对话不能太长久,它会影响情绪,让人懈怠下来,从而影响斗志。大柳说过:“办公室就是这样,看似平静,看似无聊,实际上是个硝烟弥漫的战场,稍不注意,就会被流弹打中。”这正是大柳为何总是把脸紧绷着的原因。私下里,他的脸不是这样的?当他放松下来时,他的脸不是正方形,丽是椭圆形的。
  我们有过很多私下相处的时刻。当我决定结婚的时候,第一个得知这个消息的人不是我妈妈(她最怕的就是得到这个消息,因为她对未来的女婿不满意),而是他。我把他从办公室拉出来,躲在走廊一角悄声说出未婚夫的名字。他诧异地问:“真要嫁给他?你确定?”问得我差点改变了主意。未婚夫是做煤炭生意的,同时还开矿,我们的定情戒指曾经让有些女同事羡慕得痛哭失声,就像我是个已经揭榜的高考状元,而她们注定名落孙山。婚后不到半年。就传出老公跟别的女人开房的消息,我一气之下,当街扔掉了那个著名的戒指。不愧是生意人,离婚的时候,我仅仅得到了一套房子,本来就是单位分给我的福利房,但他替我出了买房的钱,很小的一笔钱,对外他宣称送了我一套房。我懒得辩解.就像大柳说的:“如果跟他打交道你都能赢,你早就不会屈就在这个地方了。”我的第二任老公,也就是现任老公,是大柳介绍给我的,但他始终不承认,他说他只是顺便叫上我去蹭饭,没想到我不仅蹭了顿饭,还蹭了个人回来。跟前夫相比,他的优点是在政府部门工作,这让我感到踏实,至少有领导和纪律帮我约束着他,不像那些无法无天的生意人。事情定下来后,大柳板着脸问我:“结婚有那么好吗?离了还不到一年,又结。”我嬉皮笑脸地问他:“你认为应该隔多久结一次?”
  结婚那天,大柳在红包之外,送了个哨子给我。
  “有紧急情况就使劲吹它,我听到后会第一时间来救你。”
  我穿着婚纱,又在众目睽睽之下,否则,我早就扬起拳头,砸到大柳的肚子上去了。他的肚皮很结实,因为他是个健身爱好者,他曾经吸着气,提着两只胳膊,让我摸过他的肚皮,一疙瘩一疙瘩的,像两列排放整齐的土豆。当然,那是在我结第一次婚之前,不知那些土豆现在还有没有,他大我八岁,男人的肌肉就像女人的水色一样,说不见就不见了。
  哨子至今还跟我的首饰们摆在一起,好几次我想吹它,又觉得很可笑,先别管大柳听不听得到,先问自己一个问题,这事它归大柳管吗?他管得了吗?他不过是我一个关系很铁的同事,送我这个哨子,也不过是他一时的幽默,你还当真了不成?
  大柳把电话打到我办公室,“我话还没说完呢,干吗关掉?到我这里来一下。”
  我以为他还想问那个小帅哥的事,还没开口,先就涎着脸。他说:“别跟我说什么帅哥歪哥的,先告诉你一件离奇的怪事。”
  昨天他掉了皮包,正在懊恼身份证工作证还有手机全完蛋了,今天就有人把皮包给他送了回来,除了现金,什么都在里边,还多了一封短信,是一个孩子写的。孩子称他“陌生的叔叔”,他很老实地告诉这个叔叔,是他偷了这个皮包,他需要钱,因为他没钱上学,但他并不需要里面的其他东西。钱包没有直接送到大柳手上,而是送到单位门房那里,让门房转交给他。
  “我想帮帮这个孩子,我觉得他底子不错,如果没有人及时干预,十有八九真会走到那条路上去。”
  大柳给我看那个男孩的笔迹,歪歪扭扭,错别字连篇。大柳说他已经跟公安部门联系过了,他们会帮他找到这个孩子。“我来做他命里的贵人吧,这种孩子,如果有人帮他一把,说不定就是个人才,否则很可能真就变成一个贼了。”
  我总觉得这事也许并不那么简单,就提醒他:“就怕是个套圈,先引你上钩,然后……”
  “然后怎样?他只是个孩子,能有多大的心机?多深的城府?都是大人的坏心眼把孩子想坏了。”
  “也许你是对的,那就试试吧,不过还是小心为妙,相信你不会输给一个孩子。”
  “不要弄得草木皆兵战战兢兢的。”
  楼上的高锐下来喊我去希尔顿。他让我叫他小高,但我更愿意叫他高锐,叫小高的话,听起来更像同事,而且更突显年龄差距。我不知道我想扯平些什么。
  我假装已经忘了那固事,睁大眼睛问:“去希尔顿干吗?”
  “不会吧?你答应让我做你的游泳教练的。”
  于是长长地哦了一声,马上装模作样去找泳衣,还煞有介事地边找边嘀咕:“我记得三年前我在北戴河买过一件的。”
  一切准备妥当,我对他点了下头,习惯性地走到他前面去。
  “姐你不换身衣服?”
  “我这衣服怎么啦?”
  “好吧,没事。不过,姐,我们是去五星级饭店游泳,不是去开会,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严肃。”
  我尽量忍住笑,“不要对我要求那么高,我不是你的女同学,严格地讲,我是你的阿姨。”
  “我这个人吧,别的方面都可以含糊,唯独对女人很苛刻。”
  “什么意思?”
  “我从来不跟不般配的女人走在一起。”
  我假装路边出现情况,扶着方向盘往外探看。这小子!也许他天生就是个很会讨好女人的主。
  我们从两个不同的方向更衣出来,他体型纤细而匀称,腰腹一带,薄薄的像块砧板。不知为什么,我想起了当年一拳砸在大柳肚子上的感觉,那种排着两列小土豆的腹部,应该不是高锐这样的吧。
  他撮起嘴唇吹了声口哨,惹得很多人回头朝我们看,我赶紧跳下水去,只留脑袋露在外面。自在多了。
  “姐,你身材好棒,真的,比那些小丫头都棒。”
  我拍了他一头的水,“你认为本姑娘很老了吗?”
  两个还不是太熟悉的人之间,拉近距离最好的办法,看来真的就是除掉彼此的外衣。并排游了两圈之后,我们决定上去喝咖啡。出水时,他很自然地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上了岸,仍然没有松开手的意思。不过就是拉个手,也许这就是年轻人的交往方式,不要大惊小怪,无论阅历还是年龄,你都已经不再适合做害羞状了,难道你不喜欢跟一个年轻的帅哥牵手走路吗?我脑子里轰轰的,一脸无所谓地任他拖着走,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脚步已经不对头了,我像个硬撑着的喝醉的人,努力不让别人看出我高一脚低一脚的步态。
  “姐,你为什么要撒谎?你根本不是旱鸭子。”他笑笑地盯着我。
  我把眼睛转向杯里的咖啡,“旱鸭子也是鸭子,不是鸡,多少会扑腾两下。”
  “姐。”他突然向前探身,满眼期待地望着我,“我把我女朋友叫来怎么样?”
  我感到喉咙里哽了一下,但还是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可以啊,叫她来吧。”我在想,在她赶到之前,我肯定离开这里了,我才不要让他看到一紧一松两副大腿的现场对比。
  “我真叫了?”他拿出手机,拇指飞快地动了起来。他把手机移向耳边,凝神谛听。
  突然又啪地关了手机。“姐!”他把我的手抓过去,“你的脸红起来了,为什么?”
  “咖啡太烫了。’
  “姐,你不要总是这副处变不惊的大人物模样好不好?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自己的心理活动藏起来呢?你总是说着言不由衷的话吗?”
  “你在说什么?谁是大人物?谁言不由衷?”
  “姐,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女朋友,至少现在没有。”
  我端起咖啡,小口啜着。我后悔加了糖,此时,我应该喝不加糖的清咖啡,以保持清醒,因为,局势似乎正朝暖昧的方向发展。
  “见到你以后,我觉得所有的女孩都跟我不般配。”他垂下眼帘,“除了你。”
  ……我做到了,我的心没有跳,手中的咖啡没有晃动,平静得像一张褐色的小饼。
  “谢谢你的赞美。”我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干涩。
  “别耍外交词令。”他严厉起来的时候,表情更让人忍俊不禁。又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让我感到舒适,温暖,还有……对了,我说了你不要笑,在你面前,我总有想撒娇的欲望,每次见到你,我都必须努力克制自己,警告自己,不要把手伸出去,不要去搂住她的腰,不要去弄乱她的头发,不要扯开她套装上的扣子,不要去抚摸她穿着黑丝袜的腿,不要把她的亮闪闪的高跟鞋扔到窗外去。”
  我费力地吞咽了一下。
  “姐,你让我感封绝望,你既让我看到了方向,也让我感到,我的追求注定是徒劳。”
  身体深处的沸腾犹豫了一下,幸亏没有失态,幸亏表面上还是无动于衷,笑一笑吧,笑一笑,放轻松,别被这个小东西耍了。
  “你还不知道吧,你已经成了我的偶像啦,唉,我真傻,偶像是什么意思?偶像就是高不可攀不可接近呀。”
  “你省省吧。”那沸腾彻底熄灭了,也许这就是他的幽默。
  “姐,过段时间我去诺贝应聘,如果失败,我就哪儿也不去了,我就住在姐的楼上,守着我的偶像过一辈子。”
  诺贝是当地一家赫赫有名的大公司。有了前面这么多铺垫,我只能看着他笑,什么也不说。如果他真的那样求我,我也许会答应他的,我并不在乎那笔租金,把房子租出去,只是想让那些管道处于运行的状态,不要闲置坏了。
  游完泳,很自然地去了三楼的餐厅。“想吃什么尽管点,姐买单。”居然有了这种腔调,连我自己都很吃惊,但也很受用。
  吃过饭,又去健身房,完了,又去一楼的发廊,出来时,天已经差不多要黑了。外面是流水般漫过大街的人群,他们当中,夫妻并肩携手,孩子在左右蹦跳,老人白发整齐,表情安详。这景象让我如梦初醒,这里才是我的世界,我应该在这里逗留,而不是躲进游泳池里,藏在陌生人中间,跟一个小弟弟般的男人浑浑噩噩。意识到这一点,我立即挪开一步,跟他保持适度的距离。“你自己回家吧,我还得去一个地方。”
  他没说什么,像第一次见到我那样,不出声地望着我笑,然后,他挥了挥手,乖乖地走了。我看了一会儿他的背影,向停车场走去。
  拉开车门前,我骂自己:“你这傻瓜,蠢蛋,居然跟这个小东西消磨了一整天,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把车开出去,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这期间,我接到了在外地挂职的老公的电话,他再次向我申请探亲时间延后,“身不由己啊。”
  “没什么。要乖哦。”
  这是我们的暗语,意指小心谨慎,不要出错—一各个方面。
  我们约好每两天到三天通一次话,既是报平安,也是沟通。我更看重它报平安的意义,夫妻是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那里失去平安,我这里也消停不了。
  偷大柳钱又给他写信的孩子找到了,叫吴小周,吴是他爸爸的姓,周是他妈妈的姓。他偷走了那笔钱,还是没能去上学,据说那钱被他一个叔叔拿去买火车票了,叔叔要去外地打工。也就是说,他仍然一面眼巴巴地望着学校大门,一边游荡在街上。
  大柳果真要当吴小周的贵人了,他要我给我的同学打电话,我同学是实验小学新提拔的副校长,他要把那孩子安插到最好的学校去。“就算是做个试验吧,这孩子资质绝对不差,他应该去一个跟他的资质相匹配的地方。”各种手续都由他亲自办理,当然,费用也由他自掏腰包。
  “你不是容易冲动的人哪。”我责备地望着他。
  “都查清楚了,他老家在一个叫吴庄的村里,母亲在他五岁时就离家出走了,父亲带着他出来谋生,主要是满大街收废品。前不久,父亲突然要他退学,跟一个老乡去学修车。”
  “你能帮他多久?帮到高中毕业?大学毕业?早点把修车学会,对他来说未尝不是一条好出路。”
  “我总觉得我们之间有种奇怪的缘分,我不想随便中断这种缘分。”一向严肃古板的大柳突然多愁善感起来,“就算他可能有什么企图,如果我以诚心待他,他会不会受到触动改变初衷呢?完全有可能,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如果连孩子都无法相信,那是非常可怕的。”大柳被自己的想法弄得激动起来,不等我发问,自己一层一层剥蒜似的分析下去,“我不相信那是职业小偷在练手,我宁愿相信他是出于不得已,否则,他为什么只把钱留下,而把其他的东西都退回来呢?你要知道,光是这个皮包,就值不少钱,何况还有手机。”
  “为什么你不把他想成是一个高手,在放长线钓大鱼呢?”
  “他只是个孩子,才九岁。你九岁的时候知道如何放长线钓大鱼吗?”
  我不再干涉他当吴小周的贵人。
  其实,搞定那所学校并不容易,那是本市声誉最好、教学质量最高的一所小学,门槛也相对较高,何况吴小周是流民,没有户口,没有一二年级的成绩单,没有任何学籍方面的证明。不过,既然它成了大柳的事,我怎么也得尽心尽力。我找到一个媒体的朋友,两人一合计,决定先炒一个好心人救助流浪儿童的新闻,再拿着报纸去找有关部门,连哄带骗总算给吴小周把名报上了。当然,该交的钱还是免不掉的。大柳说:“当然要交,不交钱不算真的帮他。”
  吴小周终于走进教室了,报到那天,我和大柳一起送他去的,小家伙长得一副机灵相,见到我们就鞠躬,叔叔阿姨叫得嘎嘣脆。
  “我一定好好学习,不辜负叔叔对我的一片好心。”
  小嘴真甜,真会说,而且,我觉得我好像从他眼底看出了浅浅的泪光,心想,大柳也许真做了一件好事。
  三天后,我的副校长同学打电话给我。“吴小周跑了。”
  我赶紧通知大柳,大柳脱口而出:“一定是他的同学欺负他了,我早料到会这样,那所学校里都是些什么样的孩子?什么样的家长?可以说,像吴小周这样的再也找不出来第二个。说不定老师对他也有歧视的嫌疑。”
  依然是动用公安部门的力量,一个星期后,吴小周给找到了,他可怜巴巴地诉苦,爸爸病了,他不得不接过爸爸那副捡废品的担子,不然,他们父子俩将不能糊口。大柳二话没说,打开钱包,将包里的现金悉数掏空,塞到小周口袋里,“以后碰到这种紧急情况,尽管告诉叔叔,千万不要自作主张,从学校里跑出去。”
  吴小周痛哭失声,“对不起!对不起!”
  我的眼睛也跟着湿润起来。再看看大柳,不得了,我熟悉他的表情,他那样子证明,他已经痛到骨头里去了。
  这一次,吴小周老老实实在学校待了差不多两个星期,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我同学又给我打了电话来。“那个吴小周,他以前到底是干什么的?书包里居然有刀,告诉你,他今天把同学砍伤了。”副校长同学满腔义愤,显然,是非曲直在她那里已经一清二楚了。
  依然是赶紧通知大柳,大柳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笼子里的鸟在欺负薪来的鸟,吴小周也不是任人欺负的主,一场混战,各有损伤,不用问,我也知道大概是怎么回事。”
  但打了人毕竟是事实,可大柳不准备找小周询问这件事,他说:“给他点时间吧,他应该主动来找我说说这事,我等他来,我给他机会。”
  但吴小周一直没来,直到大柳实在忍不住了,跑去找他。他去的时候,吴小周正在上课。我同学把他请进办公室里,很正式地说:“吴小周是个好孩子,聪明,机灵,总之,他长处很多,但并不适合在这里学习。”我同学压抑着不满开了头,可惜,她到底还是没有控制住自己的满腔怒火,直截了当说:“成绩差得一塌糊涂,就像从来就没上过学似的,但他偶尔又能写对几个字,做对一道题,真是难以理解。好吧,让我们这样想,成绩并不能代表一切,但你至少得遵守起码的纪律啊,他根本就是一匹没管教过的野马,大家都做早操,他在操场上踢人屁股,考试的时候在卷子上乱涂乱画,还在卷子上写‘不许扣我的分,否则有你好看’。”
  大柳略一斟酌,对我同学说:“给你们添麻烦了,不管怎样,请再给他一次机会,再给他一点时间,因为他的经历稍稍有点特别,说不定我们再耐心一点,他就浪子回头了。”
  我同学申辩:“正因为他特别,我们对他已经很耐心很耐心了,我们对学生从没这样宽容过,我们已经大大地破例了。现在全校师生,包括门卫,对他都很头疼。对了,他还拨乱过门卫的闹钟,搞得全校大乱。”
  大柳望着她说个不停的嘴,突然鞠了一躬,“对不起。”
  大柳一鞠躬,我同学就难为情起来,也向他鞠躬,两人互相鞠了几个躬后,我同学说:“你犯不着这样,他又不是你的孩子,他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们这个学校,他有他的归宿,有他的世界,他跟我们本来就不沾边,也许硬把他拉进来,倒委屈他了。”
  大柳脸上僵了一下.赶紧恢复成笑脸,一路说着客气话退了出来。
  一出来就跟我抱怨:“你那个同学,居然说什么他们我们的,照她的意思,吴小周根本就不该进我们的学校,他应该待在属于他们的地方,这是什么话!如果不是为吴小周着想,我当时就跟他辩论起来了。身为老师,却这种腔调,怎么教书育人?我知道吴小周为仟么要逃跑,为什么要捣乱了,老师都是这种态度,他的环境可想而知。你去跟你的同学讲,她们再这样对待吴小周,我就把她今天说的话公布出去,我让全社会来评评理,然后再把吴小周转到别的学校去。”
  一边是同学,一边是同事,两边都有道理,两边都找不到批评的理由,想来想去,我决定在中间做一件事,帮他们取得平衡。我做了些准备,挑了个日子,找到刚刚放学、正把书包当铅球玩的吴小周,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努力装出一副江湖气概来。我以我的方式判断,说不定他就服这个。
  “如果你再跑,再干出让大柳大哥伤心的事来.我就找人下你一条腿,你自己说,想留左腿,还是想留右腿?”我这样说的时候,两个专门请来的小伙子在我背后抖着腿,狞笑着朝他吹口哨。
  小家伙有点急了,“我会好好上课的。”
  果然安稳下来了。
  大柳说:“怎么样?我就说需要耐心嘛,这段时间不是好多了吗?”
  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我没有告诉他我去威胁吴小周的事,我在想,如果那个小家伙只吃那一套的话,是否意味着他的背景和来历有问题呢?马上又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毕竟,他还不到十岁,除非他爸爸是黑社会,而且黑社会是会遗传的。可他爸爸我们见过,挺老实的一个收废品的。也许他天生就是个欺软怕硬的货色。
  老公回来休探亲假了。
  一个毕恭毕敬的人跟在他后面,扛着个大纸箱,小心轻放之后,拭着汗水说:“下面还有个箱子。”老公没吭声,我赶紧递上一杯水,那人笑着说:“我搬上去之后再喝。”
  第二次搬东西进来之后,那人并没喝水,放下纸箱,礼貌地招呼了一声就走了。
  我责怪老公:“你对人家太冷淡了,看把人家累得满头大汗的。”
  他说:“别操闲心了,没有谁是傻子,白干赔本的买卖。”
  纸箱里装着核桃、铁山药、板栗、香菇、土鸡蛋等等,反正都是他挂职那地方的土产,甚至还有一只杀好清理好只等下锅的野兔。“这兔子是我亲自打的。”他说。
  ’
  “你没有不乖吧?”我指了指兔子,又说起了我们的暗语,“上班时间打兔子可不好噢。”
  “打兔子是为了融洽关系,从这个角度讲,不打兔子才叫不乖。”
  他要去楼上看看,“我得知道是什么人住在我家里。”
  因为是晚上.除了高锐,人差不多都在,清一色的年轻小伙子,有的在上网,有的在打牌,房子给他们弄得像一块杂乱不堪的菜园子,这边一块,那边一条,拥挤,杂乱,让人眼晕。卫生间似乎也清理得不干净,进门便闻到一股尿臊味。我忙告诉他们要如何清洗,要用什么样的清洗工具。灶台和抽油烟机肮脏不堪,我突然有点后悔把房子租给别人了,至少不应该容许人合租。但看到他们自得其乐的样子,又不忍心立即赶他们走。我给他们出主意,要么,他们合起来请一个钟点工负责打扫,要么,我把我的钟点工派上来,但他们的房租得涨那么一点点。他们似乎很犹豫,彼此看了看,说还是由他们自己来打扫,他们可以排个班什么的,每天安排一个值日生。
  老公一下来就笑:“你还一个劲地教人家打扫卫生间,我告诉你,那不是卫生间的原因,把骚牯子关在一起,就是那个味道。”
  探访出租屋让老公感慨万分,“想当年,我比他们现在还不如,我家是农村的,第一次拿工资,就给家里寄了一多半,吃饭都勉强,哪敢去租房?下了班就到处逛,逛累了就回到办公室睡沙发,在公用卫生间洗澡。我那时特别羡慕那些下了班就可以回家的人。往事不堪回首啊。”又说:“一定不能让我的孩子再吃这种苦,也不能让他像楼上这些人一样,住在骚哄哄的集体宿舍里,我要他的每一天都过得体面,有尊严。”
  “体面和尊严不是你能给他的,得靠他自己去挣。”
  “你这观念过时了,我所说的体面和尊严,并不一定是指物质方面的。你想想,我们两个手上握着多少珍贵的资源啊,这些资源他挣得来吗?可以说,除了继承,他几乎不可能得到。”
  他本来是要休假一个星期的,休到第三天,接到一个电话,放下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我已经习惯了,职场也是江湖,身不由己,何况我并不能在家陪他,我们的休假无法凑在一起。
  他单位里有车来接他,虽然三天都过得很清淡,但热烈的送行还是必要的,司机在一旁看着呢,那可是个不错的新闻发言人。我在他衣领上毫无必要地摸了两下,退后一步,笑吟吟地看着缓缓驶近的汽车。司机跳了下来,跟他一样浑圆的身材,边缘模糊的大方脸,他下车是为了接老公手中的公文包,以及跟我打招呼,做完这两项,他就利索地调头而去。
  身后一声轻咳,回头一看,是高锐,他一成不变地背着电脑包,一成不变地望着我笑。
  我故意板着脸,“你怎么老是背着个电脑包呢?这么重,会得肩周病的。”
  “没办法呀。”他经过我的时候,不动声色地绕了一下,生怕我摸他的电脑包似的。
  “去大公司的事儿怎么样啦?”他已经走过去了,我抢着赶着问了一声。
  他一听,赶紧站住,“烦死了姐,我听说这次他们不招五年以下工龄的。”
  “要不要我去找人帮你推荐一下?”
  “不要,这对其他的应聘者来说不公平。”
  我狠狠呸了他一口,不过,心里还是有些赞许的,想了想,我说:“要不,在你正式进入诺贝之前,我不收你房租了?”
  “真的?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算是对你找新工作的支持吧,至于那三个人的房租,你可以照收不误。
  他拔脚朝我冲过来,没头没脑地抱住我,抱得死死的,半边脸紧贴着我的脸颊。我拼命推他,谁知道窗户后面有多少眼睛,丈夫刚走,人还没挪窝,就被人抱成这样。
  我的推拒丝毫没有影响他的情绪,他松开我,两条胳膊还处于激动状态,继续挥舞着,“姐,我会报答你的,等我进了诺贝,第一件事就是报答你。”
  我说:“别高兴太早,我是有条件的,你必须给我进诺贝,进不了诺贝,免收的房租要补交给我。”
  他喜气洋洋地大声答应下来,难道是我看错了?阳光下,他笑眯眯的眼睛晶莹闪亮,仿佛噙着泪水。
  他走出好远,我感觉身上还留着他抱过的痕迹。这小东西,两只胳膊像钳子一样紫,不过脸很细滑,跟老公厚腻粗重的脸截然不同。
  因为吴小周,大柳跟我的联系又紧密了一层,几乎每天一上班,我们都要在线上聊一下吴小周的情况。
  “这小子变乖了,昨天晚上还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谢谢我。”
  “肯定是他爸爸教他的,是不是又快到了交学费的时间啦?”
  “哧,人家根本没提学费的事,不过我总觉得他的语气好奇怪,好像旁边还有人似的。”
  “我不说了嘛,肯定是他爸爸在一旁教他。”
  “肯定不是他爸爸,他爸爸我见过,应该说不出那样的话来。他说,能不能跟你的校长同学说说,把他变成住读生?他说家离学校太远了,每天上学,要倒两趟车,还常常挤不上去,有时看看已经迟到了,干脆就不去学校了……”
  我赶紧打出一串冷笑声,“住读的名额有限,而且得另外交一笔钱,他有这个能力?”
  “其实,我以前就跟学校提出过这个要求,但学校不愿意接收,说他不好管理。”
  “那就没办法了,事实如此,你自己也看到了,逃学,打架,老师可能怕他把其他同学带坏了。”
  “我还有个想法,说出来你不要笑我。我想在学校附近租间小房子,让他和他爸爸搬过来住。”
  我飞快地打出五个“哈”字和一个惊叹号发送过去,“学区房多贵你知道吗?我现在怀疑你们不是因为被偷的钱包结识的,我怀疑他根本就是你的私生子,因为我实在想不出你这么做的理由。”
  “就算他失学是不可避免的命运,但我还是不想他在我的手上失学,走上小偷的道路,我真希望当初他偷的不是我的包,或者,偷了也不要还回来,这样我们就不会认识。”
  “难道你要对每个你认识的人负责?”
  “我不是跟你说过那个小老乡的故事吗?被人碰到隐痛,反应总是会大一点的。”
  “又来了!你要这样想,在认识你之前,他可能已经是名小偷了,你的钱包,很可能并不是他偷的第一个钱包。”
  “我也知道,但就怕万一,万一在他身上,我又犯了跟前一次同样的错误……”
  关于所谓前一次错误,大柳跟我讲过很多次,每当他眯起眼睛,眼神变得悠远时,我就知道,他又要讲那个不可原谅的错误了。那个错误发生在十二年前,那时的大柳还是下面一个公司里的普通职员,有一天,一个大约十四五岁的大孩子跑来找他,急赤白脸地向他借钱,说他在一家票务公司给人送票,刚刚收到的五百多块钱票款在公共汽车上给人偷了。他不敢回去,回去肯定是交不了差的,公司的人会说,谁知道是小偷偷的,还是你自己偷的?他猛地想起大柳在这里上班,就跑来向他求救。可大柳看来看去,觉得他并不认识这个男孩,男孩一再向他保证,自己绝对是从大柳老家那边来的,绝对是大柳的老乡,还告诉大柳他爸爸是谁,妈妈是谁,哪年大柳回去的时候,他还见过大柳,还跟大柳在一张桌子上吃过饭,可大柳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觉得自己压根儿就没见过他。“我老家哪会出产那么英俊的小男孩?真的是面白唇红,玉树临风,而且口齿伶俐,他不可能产自我老家那块贫瘠的土地。”这是大柳每次讲到这个男孩时的原话。他的口音倒的确是大柳老家那边的,但也不能仅凭一副口音就给他五百多块钱呀,万一是个骗子,拿到了钱不仅不会感谢他,反过来还会笑他傻,笑他好骗。骗子两个字一跳出来,大柳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绝对不能让骗子得逞,他肯定是个骗子,骗子多半都长得干净乖巧,能说会道,而且会说好几种方言。可他又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他是骗子,那会激怒他.后果更不堪设想,所以他说,他很早就离开了老家,那边认识他的人,远远多过他认识的人,所以他无法确定他究竟是不是他老乡,如果是,老乡有困难,他一定会帮一把,可是……他请他理解,他不能把钱交到一个陌生人手里,这是人之常情。大柳一边说,一边狠狠心按下了正要取出来的钱包。男孩遭到拒绝,没再说什么,两手插在口袋里,低头在大柳面前站了一会儿,慢慢走了。事后,大概过了两三年吧,大柳回了趟老家,舅舅家请他吃饭,席间,来了一个形容枯槁的中年男子.他是来找大柳舅舅家借鸡蛋的,说是家里来客人了,而鸡蛋恰好前些天都卖光了。他走之后,舅妈感叹:儿子不见了,一家人都跟失了魂一样,没个人样了。舅舅说,那么老实的孩子,真没想到会干出那样的事来。一问才知道,那孩子拐了他所在的票务公司的票款,逃走了,至今没有下落。大柳一昕,头嗡的一声就大了。就在前两年,太柳又回了趟老家,办完该办的事,专门去了趟舅舅家,向舅舅打听那个孩子的下落。舅舅说,你要不提,我都忘了那回事了,那孩子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也没见他家里人出去找他,怎么找?地方那么大,出了门两眼一抹黑,该往哪方走都不知道,只好当他死了。每回大柳讲到这里,总要蹙着眉头,静默好一会儿。“是我毁了他,在区区五百块钱面前,我的心一硬,一个人就毁了。”我不止一次安慰他,不要太自责,这是每个人都会犯的错,不单是你,换成任何一个人,可能都会那么做。可大柳还是无法释怀。
  既然涉及到心病,我就知道,劝也没用,只能随他,何况他根本不是要听我的主意,他只是想向我倾诉一番。他很快就帮父子俩租了间学区房,很小,没有卫生间,也没有厨房,但比起火车站附近用土砖和牛毛毡搭的棚子,不知强了多少倍。
  吴小周果然安稳了不少,学校的举报也少了很多,这让大柳很愉快,很有成就感。有时得空,他还会悄没声地转到他们的房前,透过窗户向里探看,当然,他一次也没看见这父子俩,他们一个在街上捡废品,一个在教室里上课,不可能蹲在屋里让他偷看。他向邻居打听他们的日常生活,人家说:“很少见到他们,两个人都是很晚才回来,很早又走了。”大柳点头,这很好,说明他们都很忙碌,说明他们都在正确的轨道上全速行驶,这正好是他期望的状态。
  我在想,这样也好,且不说吴小周怎么样,至少大柳安心了,再不用受良心折磨了。
  高锐送给我一只熏兔子,说他不会烧,送给我。我很奇怪他竟然能搞到只有老公挂职那地方才有的土产。
  “这不是土产,是小饭馆里的仿土产,我帮人家布了两条电线,人家送给我的。”
  “嗬,打起临工来了。诺贝那边还没有消息吗?”
  “好消息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我佩服他的宽心和从容,换成是我,早就焦虑得没个人样了。
  烧好了兔子,当然要喊他下来吃饭,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从进口食品店买来的果汁,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吃得心安理得了。
  我们边吃边聊,他讲的多是些奇闻逸事:一个六十多岁的退休老头娶了个二十多岁的小姐,结婚不到半年,就生了个大胖小子;一个人半年之内在马路上被撞了五次,总共得到赔偿十多万元,最后一次被撞时,不是汽车撞伤了他,而是他撞坏了人家的汽车;一个女人给人做代孕妈妈,孩子一生下来,那个男人就跟他妻子离了婚,娶了这个代孕女人;一个在公司打工的年轻人,有乞丐癖,一到夜晚,就换成一身乞丐装,到街上乞讨,有次他看见自己的父母手挽手走过来,照样把手中的瓷碗伸过去,他父亲给了他一元钱,他回到家里,对父亲说:“以后不要把钱不当钱,随便打发那些要饭的。”他父亲很意外,问他怎么知道他给了要饭的人钱,他马上一脸惊讶:“你还真给了呀?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他讲这些事的时候,表情生动,还配合恰当的动作,实在叫人忍俊不禁。
  尽管我很谨慎,多多少少还是向他透露了一些工作上的事情,比如,我最近正为一件事头疼。如果我要继续进步,就免不了跟大柳竞争同一个职位,也就是说,我要么放下野心,原地踏步,要么勇往直前,把自己最最贴心的朋友扳倒在地,踩着他的头昂然前行。
  目标实在让人心动,得到这个果实,就意味着从副处变成了正处,我的职业生涯就可以画个圆满的句号了。早在前几年,我就拟定了终生计划,我要以正处的身份退休,那意味着我将有一个体面富足的晚年。但我没想到,我会跟大柳来竞争这个果实,这让我有点犹豫。不消说,大柳也在渴求着这个果实,他已经原地踏步一个回合了,再原地踏步一回,基本上就不可能往前走了。
  高锐说:“我要是你,就径直往前走,大柳也罢小柳也罢,统统去死。”
  “感情也是很重要的。”
  “你跟大柳到底算什么感情?你爱他吗?他爱你吗?”
  “爱算什么?我们早就超越爱这个层次了。爱多么自私,多么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
  “你是说,你们的感情不自私?那好,你让他退出竞争,把机会全都给你。”
  我的眼睛越过果汁杯,不出声地望着他,不得不承认,他说中了要害二首先我不敢、也不会这样去跟大柳说,其次,大柳是不会退出的,且不说是否他一退出机会就一定会落到我头上,光是一个退字,他就接受不了。他曾经说过:“我们都站在一条看不见的传送带上,不是前进,就是摔倒,除此之外没有别的选择。”往前走,这是我和他不可选择的命运。
  我不想跟高锐讨论如此严肃的话题,就逗他:“你希望我上去吗?”
  “当然,我希望你节节高升,荣华富贵。”
  “那对你有什么好处?”
  “当然有好处,你是我姐嘛。”
  我在喉咙里咳了一下,“这个房子,最迟后年,我可能会装修它,到那时,你就找不到我这个姐,我也找不到你这个弟了。”
  他的脸变了一下,“真的吗?这么着急干吗?你现在不是住得很好吗?”
  “后年我老公就回来了,家里就不会这么清静了。”
  他似乎有点受打击,人有点发怔。我给他出主意:“如果你愿意,可以继续在这个小区租房子,这里空房很多,这样我们又可以常见面了。”
  他却很突然地问:“你不觉得你跟大柳好得不正常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是怕他打你歪主意。”
  我大笑,然后我告诉他:“大柳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别的不说,单说对待吴小周这事,就不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他鼻子里哼了一下,“也许另有隐情。对了,他不会是喜欢漂亮男孩的那种人吧?”
  “你放屁!我们天天在一起,我了解他。”
  我一急,他反而笑了,“姐你也太自信了吧,难道你们晚上也在一起?”
  “不需要晚上在一起,我就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你会反过来帮助一个偷你钱包的孩子吗?你做得到吗?”
  我差点把那个关于他老家男孩的故事讲了出来,转念一想,又觉得不便向外人兜售他的隐痛。
  “这没什么,很正常。”高锐不以为然地说,“既然大柳有多余的钱,多余的社会资源,为什么不能匀一点出来给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呢?这对他有什么损失呢?相反,他还能从这件事上收获成就感,觉得自己是个高尚的人。”
  我真的生气了,“照你这么说,他反而从吴小周身上占到便宜了?”
  他嘿嘿直笑,“反正对他没什么伤害,那点学费什么的,天知道他有没有通过什么名目报销掉。”
  “你为什么要这样猜度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你还这么年轻,大学刚毕业,刚踏人社会,就对人抱着这么深的成见,这对你没什么好处。”
  他还是笑,“一个古道热肠的人?一个有社会责任感的人?你在说大柳?”
  “难道不是吗?你见过谁这样对待一个小偷?”
  “姐,你搞错了,他现在帮助的人,已经不是小偷了,而是一个跟他有了交情的人,并且是令他欣赏的有交情的人。”
  “他跟一个小偷能有什么交情?他们之前素不相识。”
  “咦?吴小周把皮包给他送回去,又给他写了一封短信,他被打动了,这不就建立起交情来了吗?没有这个交情,他会千方百计帮吴小周入学吗?”
  我的脑子突然发生短路了,气鼓鼓地坐在那里,—声不吭地看着他。他见我这样,赶紧呵呵笑着起身,帮我洗碗,洗完了碗,他就上楼去了。
  我以为我吓跑了他.没想到第二天晚上他又来了,这回,他双手端着一只炖得咕嘟冒泡的小火锅。我问他从哪里弄来的,他说:“他们做的。”
  我要给他钱,让他给他们带回去,他说’:“不用.算是我们贿赂房东的。”
  我坚持要给,他说:“下次你回请我们不就得了?”
  我不喜欢占别人的便宜,尤其是他们这帮租房族的便宜,想想家里好像有端午节发的盐蛋皮蛋虾仁什么的,就去找出来,叫他待会儿带到楼上去,大家分享。
  “你看.这也是资源,对你们来说,无须动脑动手,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阳一样,不请自来。”
  “你说错了,它是我应得报酬的一部分,不过是以另一种形式来到我手中而已。”
  “你看,你都已经产生了这种错觉,觉得这些东西理所当然是属于你的,就像你的毛发和指甲一样,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而有些人,他们什么也没有,一分一毫,一针一线,都得动脑筋去争取,偏偏脑筋这东西,不是很好控制的,动着动着,就会想歪了。”
  我看了他一会儿,严肃地说:“我最开始也是一无所有,我刻苦读书,努力工作,然后才有今天。我靠自己的实力,经历了从无到有的过程。”
  “是啊,你了不起,但你知不知道,你走的是一条常规路线,你每一步都踩在节点上,你始终走在正确的轨道上,而有些人,他们因为各种意外,从一开始,就被甩在轨道之外,或者后来被挤下了轨道,怎么也回不到轨道上去了.他们一样得活着。”
  “常规活法是一种活法,别的活法也很不错啊,各有各的人生,各有各的精彩。”
  “你试过常规之外的活法吗?要是没有试过,你就没资格说这种话。”
  “你也没有试过,你怎么有资格说这种话?”
  “我离他们近,至少比你近。”
  “就因为你是租房族?我刚工作的时候,连房子都租不起,只能睡办公室。”
  “就算是那样,你们也拥有很多资源,只不过,你们没什么用途,把那些资源浪费了。与其浪费,不如共享,关键是如何才能做到资源共享。”
  “你所说的资源,到底是指什么呀?”
  “别开玩笑了,你会不懂这个?就拿大柳把吴小周安排到实验小学这事来说,这是我们这种人能办到的吗?就算我们有钱也办不到。再比如.你带我去希尔顿游泳,在那个大厦里泡了一整天,如果不是你,我不可能像那样度过一天,就算我有钱,我也不舍得拿出来扔到那种地方去。”
  我无话可说。不谈这些了,这好像不是私人话题。我说起他去诺贝公司的计划,问他应聘书准备得如何,有几成胜算。
  他抽出纸巾,沾了沾嘴角,“跟你说实话吧,我今天问过了,诺贝那里,我是没戏了。我不觉得是什么了不得的打击,被诺贝这种牛×的公司拒绝,在我意料之中。”
  我很突然地提高了音量,“既在意料之中,为什么还要在那里浪费时间?年纪轻轻的,不要好高骛远,要脚踏实地,有的放矢。”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诺贝,它拒绝我,我也不怨它,它能给我一个面试机会,我都感到很荣幸。”
  “说你什么好!一根筋。”
  这种一根筋的做法也让我想起弟弟,那段时间,他突然很想到文化馆那种地方去工作,他抱着自己的作品,毛遂自荐闯到文化局长家里。得知他的意图后,人家对他万分不耐烦,他却一副锲而不舍的劲头,三天两头往人家家里跑,人家一家人专心致志看电视,他就静静地坐在门边等着。终于有一天,局长投降了,一集放完,播放广告的间隙,局长对他说:“你的事,我们没有办法,我们的编制满了,何况你是工人身份,根本进不了编。”弟弟说:“我可以不要编制,我可以当临时工。”局长说:“我们不招临时工,我们没有支付临时工工资这个开支项目。”弟弟又说:“我可以不要工资。”音乐响起,电视剧又开始了,局长看了一小会儿,回过头来说:“其实你一边上班,一边当业余作者最好。”又一集放完了,弟弟插空闻道:“你是说,我一点希望都没有了?”局长看着电视说:“没有。”弟弟起身,悄悄告退,人家的门几乎是贴着他·的脚跟关上的。这次回绝对他的打击很大,他一路走走停停,回到他跟那个留着中分长发的女子的家中。他们认识不到一个星期,就在她家里同居了。后来我才知道,那个房子,其实也不是女孩的,而是她前男友跟她同居时租下的,前男友突然抬脚走了,但房子的租期还未到,她后来去一问,才知道男友走时,替她续交了一年房租。我猜弟弟的感觉并不好:房子,人,都是别人的。我还听说,那女孩曾经对我弟弟说,如果他哪天突然回来了,你就得走。我实在不明白弟弟为什么还是会选择住进去。被局长拒绝的那天晚上,弟弟回到他们的家,一个陌生男人正坐在家里等他。女孩抢先一步,挡在那个男人面前,对弟弟说:“就是他,他又回来了。”弟弟说:“叫他走。”女孩说:“不,你走,我们以前不是说好了吗?”弟弟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他是个不会打架的人,从小就是这样,他宁肯退让,也不会挺身向前跟人争夺什么。他死后,我听一个江边的打鱼人说,他在江边草地上呆呆地坐了一天,从早到晚,顶着烈日,一动不动。到了半夜,睡在船上的打鱼人听到江边一声凄厉的长嚎,第二天,他看见弟弟长长地躺在草地上,浑身白得发蓝,睁开的眼睛是灰蓝色的。丧事还没办完,我就一遍一遍地往那个女孩子家里跑,可我总是跑一次输一次,我的伤心和愤怒居然被她一一驳倒,到最后,反倒是她占了理,我弟弟成了错误的一方,他不该用这种没出息的方式了结自己,他毁了自己不说.还把她今后的幸福也断送了,谁还敢要一个逼死男人的女人?很久以后,我慢慢觉悟过来,也许那个局长给弟弟的打击更大,如果那天局长给了他一个令人振奋的答复,没准他挺一挺,就扛过了女孩给他的打击。我没理由去找局长吵架,但我可以恨他呀,虽然他并不认识我,但我从此恨上了他,也恨上了跟文化沾边的单位。前几年,一个什么文化发展公司来申请贷款,我连人都没见,就给拒绝了,后来对方又拖上文化局长来找,我拒绝得更干脆。也许我没道理,但我是这样想的,就算是我职业生涯里的一次错误,我也认了。
  “除了诺贝,还有什么别的打算?要不要我来帮你物色?”与此同时,心头涌上一阵酸痛,如果弟弟在世时,我已有了如今这般能量,说不定能救他一命。
  “等我确定了目标,再来请你出山吧。”
  “要快点把工作问题解决好,这个问题不解决,怎么去交女朋友?怎么成家立业?”
  “女朋友已经有了。”他突然收住笑,看着我,揉着下巴说,“但人家还没下定决心嫁给我。”
  我问他是个什么样的女孩,在哪里上班,他说她不是上班的女孩,停顿了一会儿又说,她在街上开着一家十字绣坊。我很怀疑那种小店的市场,可他说:“她喜欢那个东西,不管挣不挣钱,干喜欢干的事,本身就很快乐。”
  “没有钱也能快乐吗?”
  “挣钱的事怎么能指望她呢?那是我的事情。”
  他有了女朋友的事实,让我在这样的相处时刻更加轻松,对天对地,对自己,我的良心都是平安的。想到这一点,我从柜子里拿出人家送我的咖啡,有人从巴西带回来的,在我们的超市买不到的真正的咖啡。
  他也不客气;大大方方地收下了,然后我们面对面歪在沙发上看电视,闲聊,我们跷脚,盘腿,抠鼻子,掏耳朵,我突然对这种关系感到很舒服。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打了个呵欠。他站起来,“我该上去了。”他没忘记带上我给他的咖啡,连再见都没说,就带上门走了。
  上床后,他打电话来.要我明天早上出门前,把他的钥匙放在门垫下面,他忘在我的茶几上了。我说你下来拿嘛,明天早上我匆匆忙忙搞忘了怎么办?
  “不想动,我已经脱得光光的躺在被窝里了。”
  他在暗示什么吗?我笑了笑,捻熄了灯。
  后来我回忆我们的交往,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夜晚,我们在这天晚上不知怎么就正式敲定了朋友的关系,超越年龄,超越身份,超越地位,超越任何东西,就是两个彼此看着舒服的朋友,我们扒去了以前似有似无的外衣,随意坐卧。别小看这个随意坐卧,人不是在所有熟人面前都可以达到随意坐卧的程度的。
  有天晚上,我正在煮饺子,实验小学的副校长同学打电话给我,还没开腔,就在那边哧哧哧地笑了起来。
  “你那个同事的孩子花样真多。”她居然把吴小周说成是大柳的孩子,“你知道他今天找到我说了什么?真不知道他怎么会有那样的念头,他说他不想读了,问能不能换他的妹妹来读,说他妹妹可乖了,可听话了,可想读书了,她要是来上学,一定是个最好最好的学生。”
  我吓得赶紧关了抽油烟机,“什么什么?竞有这种事?”
  “我问他不想读书想干什么,他说他想去做生意,有人介绍他去蛋糕房当学徒。我问他够不够得着蛋糕房的案板,他居然一本正经地说,刚开始不会让他上案板,会让他做一些打扫之类的事。”
  “他妹妹多大?”我突然想起来,当初,大柳告诉我的是,吴小周下面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他五岁的时候他妈妈就抛下他走了,怎么突然间又冒出个妹妹来?
  “七岁。”
  “你怎么答复他的?同意换人?”
  “怎么可能?又不是排队,他去上厕所,临时找个人来替他站号。他要走可以,我们非常乐意放行,但不要弄一个人来顶替他,我们这里并不缺人。”
  “不可思议,我觉得肯定是大人给出的主意,我不相信一个九岁的孩子能想出这种办法。”
  “我也这样想,可他非说是他自己的主意,说他在这里占着位子又读不下去,而妹妹那么乖那么聪明却失学在家,是很不公平的事。”
  “听起来倒是知情在理。”
  “在什么理呀,胡说八道。”
  放下电话,我赶紧打给大柳。大柳听说后,竟感动不已,“这孩子,没想到他心地这么厚道,这么善良。”
  “他到底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你不觉得他前后矛盾吗?开始是不惜当小偷挣学费,好不容易上学了,又读不下去,要求换人。”
  “也许不该把他弄到实验小学去,那个学校可能不适合他,他跟那个环境格格不入。”
  “你要怎么办?就依他的,向学校申请换人?”
  “实在不行,我们把他妹妹也弄到学校去吧。”
  “什么!”我重新打开抽油烟机,煮起了饺子,“要弄你自己弄吧,不要算上我,反正你跟我同学也认识了,你自己去求她,看她给不给你面子。”
  大柳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没想到他会一头栽倒在吴小周身上爬不起来。我决计不再管这件事。
  两个星期后,吴小周的妹妹居然如愿进了实验小学,吴小周也如愿退学了。我打电话给我那个同学,嘲笑她在我面前嘴硬得很,大柳一找她,她就让步了。她说:“我不是看在大柳的面子上,是看在贷款的面子上,学校要搞扩建,急需贷款,明人不说暗话,大柳痛快,我们也爽气,算是各取所需吧。”
  原来如此。
  上班时,大柳找了个借口把我叫过去,主动说起这事,他似乎有些伤感,“希望我没有做错。吴小周再三向我保证,跟读书相比,他更喜欢去蛋糕房当学徒。他说他原来搞错了,看见别人背着书包上学放学,眼馋得不行,真去了学校,才发现自己根本当不了学生,笨得要死,也不讨人喜欢。就算他诚心诚意去讨好别人,也没人喜欢他,读书变成了费力不讨好也得不到好结果的苦差事。妹妹就不一样了,妹妹从小就不爱劳动,只爱看书,她一定是块读书的料。”
  至于突然跑出个妹妹来的疑问,大柳是这样解释的:“他妈妈带走的那个妹妹,妈妈又嫁了人,孩子就给前夫送回来了。”
  我还是有点怀疑。“希望这个妹妹下面不要再蹦出一个妹妹来。”
  “不会了,我去他家里看过,吴小周的爸爸千恩万谢,一家人不停地向我鞠躬,我还能说些什么?”
  大柳替他们租的学区房也退掉了,不用每月再付房租了,也算是打了个胜仗。我总觉得那家人在算计大柳,看来他们的脸皮还不算太厚,我还以为他们会一直住在那个学区房里呢。
  “好了,算是告一段落了,我不必再管吴小周的事了。”大柳松了口气。
  “但愿你是真的放下来了。”
  “当然放下来了,他去当他的学徒,我既不知道他的家在哪里,也不知道他的蛋糕房在哪里,如果他不来找我,我这辈子恐怕都不会再碰到他了。”
  “如果他来找你呢?”
  他好像愣了一下,“还来找我干什么?他没有理由再找我了,也没有时间,小学徒我知道,那就是长工,没什么人身自由的。”
  正说着,有人敲门。大柳说了句请进之后,门被怯生生地推开了一条缝,一个精灵古怪的男孩头露了出来。我看看大柳,他脸上早已笑意盈盈,“小周,你怎么来啦?快进来。”吴小周背着个大书包,但一望而知,那里面不是书,是别的东西。
  我做了个鬼脸,退了出去。带上门后,我突然停下脚步,把耳朵贴到门上,我听见一个童音朗声说道:“叔叔,这是爸爸让我带给你的,他叫你无论如何要收下,不然就是瞧不起我们。”我撇撇嘴走了,好不容易贴上一个大柳,他们是不会随便将他丢掉的。
  过了一会儿,大柳打电话到我办公室,叫我过去吃卤花生,是吴小周的爸爸亲自卤好的,是新花生,味道很不错。我说:“我可不想被他们的糖衣炮弹打中。”.那些人其实是很聪明的,用这点小小的殷勤占住这根热线,让它不至于冷却,大柳不至于看不透这套把戏,但真正面对一个孩子,面对一双孩子的小手捧上来的卤花生时,心里还是暖意陡生,乐不可支。我想,换成是我,恐怕也拉不下脸来。
  大柳竞把卤花生装进一个大号牛皮纸文件袋里,给我送了过来,“尝尝吧,跟市场上卖的不一样。”
  我勉强尝了一颗,觉得没什么不一样。
  大柳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着,我第一次发现他居然喜欢这种小吃,难道真是爱屋及乌?
  “我调整到下面去了,不能跟你做邻居了。”大柳边吃边轻描淡写地说。
  难怪他要在我面前大吃卤花生,原来是要发布重大新闻。
  “是你申请的,还是上面的意思?”
  “当然是上面的意思,你知道的,我一向讨厌下面的空气,吃吃喝喝,迎来送往,庸俗得要死。”
  所谓到下面去,就是去二级单位任职,负责人,一把手,对大柳来说,没升没降,平调。
  “现在不是干部轮岗的季节啊。”我感到意外,而且之前没接收到任何信息。
  “这样的例子也不是没有。”
  晚上回家,在老公报平安的电话中,我提到这事,他沉吟了一下说:“大戏拉开了,你当心点,看来这回大柳是铆上劲了,非赢不可。”
  他猜测,大柳去下面,一是避开跟我真刀真枪地竞争,二是利用下面的资源大搞公关。这倒也是,一旦就任,那些资源就都由他掌握,不比在这里,大大小小的开支,全由行政管着,领导一支笔,让人动弹不得。
  挂了电话,一个人坐在黑暗中,心情突然沉重起来。大柳已经摆出了必胜的架势,也难怪,谁都不想在竞争中掉下去,掉下去就是失败,就是耻辱,这是职场人的本能,只是这么多年,我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大柳后面,突然有一天,我们要直面相向,心里难免有点复杂。又一想,他居然如临大敌地摆出这种姿势,说明我们多年的交情,在他那里已经清理为零。再一想,这几乎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怎么甘心坐视不管拱手出让呢?
  有人敲门,我开了壁灯,把门拉开一条缝,是高锐。
  “我今天身体不舒服,想早点睡。”我扶着门,没打算让他进来。
  “一分钟,一分钟就好。”他抱着一包东西,急切地说。
  仍然是卤花生。我正想问他今天是不是卤花生日,他说:“我在小区门口买的,好多人都在买,我也凑了个热闹。”
  不忍拒绝他的热情,只好开门,开灯,请他坐下。他心情很好的样子:“吃点东西,聊聊天,就会好的。着你的样子,不是生病,只是兴致不高,我没说错吧?”
  “兴致不高还不是病?”其实,他一开口,我就不知不觉活了过来。
  “给你讲个笑话,两个人去吃饭,上来一罐子汤,一个人看了看,问:啥子汤?另一个人说:鸡吧?”讲完就绷不住笑起来。我大喝一声:“放肆!”可话音未落,我也绷不住笑倒了。
  讲完这个笑话,我们就坐在桌前开开心心地吃起卤花生来。
  “今天真是奇怪,好像所有人都在吃卤花生。”我很自然地想起今天吴小周给大柳送卤花生的事,便讲了出来。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这小子!”
  “没想到吧?反正我在他这个年龄是做不出来这种事的。”然后我就有点失控了,居然向他讲起了大柳要去下面任职的事。他很感兴趣似的,专注地盯着我,“你身边要少一个朋友了?”
  我望着剥出来的小山似的花生壳说:“难怪有人说,不要跟同事成为朋友,是同事,总会有拔剑相向的那一天,普通同事倒也罢了,跟朋友拔剑相向,真叫人伤感哪。”
  “那你就放弃呗。”
  我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叫他放弃。这点义气都不讲,还叫什么好朋友?我要是他,我就放弃,等成全了你,下一轮再来。”
  “不可能的,他之所以到下面去任职,很可能就是为了赢得这场竞争。”
  “只要你愿意,完全可以搅黄他的计划。”
  “这种事我是不会做的,顺其自然吧。”
  “既然决定顺其自然,为什么还要闷闷不乐地坐在家里,灯也不开?”
  这事不能继续说下去了,我让话题重新回到吴小周身上。我说那小子长得真不错,不读书可惜了,他爸爸也是没远见,要他去做什么蛋糕房的学徒,那算什么手艺?既然要学手艺,也该去学汽修电修什么的。
  “那样的人家,哪有那么多选择?”
  “不过,他那个妹妹也来得太蹊跷了,以前从没听说过,怎么突然就跑出个妹妹来了?”
  高锐飞快地往嘴里塞着卤花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一声不吭。
  有天晚上,正在跟探亲回家的老公吃晚饭,高锐打来电话,我不便拿起电话从老公身边走开去,更不便让老公听到他嬉皮笑脸的腔调,就暗示他说:“我们正在吃晚饭。”接着又客套地问,“你吃过了吗?”
  他会过意来了,声音放小了点,语速也加快了,“姐,我告诉你个事儿,我结婚了。”
  “是吗?恭喜你啊!”
  “姐,我有个小小的请求,我想把新房暂时安在你家里,你愿意吗?要不,你现在就问问我姐夫?我们买了按揭房了,但要明年年底才交钥匙,在这之前,我们想住在你家里。”
  我飞快地想了想,找不出拒绝的理由,他租了我的房子,就阶段性地拥有使用权,至于他跟合租者住,还是跟新婚的老婆住,我应该无权干预。一回头,老公一脸询问地看着我,就说:“我问问他,回头打给你。”
  其实告不告诉老公无所谓,他不管这些小事,但趁这个机会把这件事说开了也好,一来让他觉得他才是这个家的主宰,二来也显得我在经营这个家时没有秘密。
  没想到老公挺痛快,“可以。这些年轻人也不容易,房价这么高,应付吃饭都勉强,别说买房子了。”
  “你不介意他在你屋里成双成对?”
  老公哈哈大笑,“他告诉你是他还算诚实,他要是不告诉你,径直把人往屋里带,你也不知道,就算知道了,也拿他没办法。我听说,有些租房子的干脆就是暗娼,幸亏你没遇上那种房客。”
  老公问起房租,我说了个市场价。他居然说:“长期租的话,可以给他优惠点,我们又不靠房租生活。看到这些年轻人,我就想起当年的我,要想在这个社会上站稳脚跟,不容易啊。”
  尽管他是这样的态度,免收高锐房租的事,我还是说不出口。
  我立即复电给他,老公同意他把新房安置在我们家里,他在那边大喜若狂,连连谢我,跟着又强调:“要到明年年底才能搬走哦。”我想这不是问题,我们反正也不急等着房子用。’ 放下电话,我听见老公在自言自语:“房子租出去也好,房租可以留作将来在乡下买房,我一直希望能在乡下买间房子,退休了回到乡下,真正过一过自给自足的生活。”
  我一面应和着,一面盘算通过什么途径,才能把房租这个收入渠道填平。也许应该趁这个机会终止免房租的政策,不管怎么说,你结婚了,这意味着你不再是一个人,而我以前对你的资助,只是对你一个人而言,当你变成两个人时,我就要重新考虑一下了,毕竟,我和她素不相识,万一她并不稀罕接受我的帮助呢?
  我后来上楼去过几次,一次也没见到高锐,他的房门锁着,里面是否按新房的样子布置过,不得而知。我问他的一个合租者,他竟不知道高锐结了婚,要把新房安置在这里,他似乎觉得不可思议。
  “在这里结婚?真是想结婚想疯了,他在这里结婚,我们怎么办?”
  我差点笑起来,一个单身汉在一群单身汉中结婚,的确够刺激。
  我也打过他电话,他总说在外面办事,想想也好理解,毕竟是新婚,总要带着老婆在外面兜一兜的。
  直到有天他主动打电话给我,屈指一算,他结婚已经一个多月了。这回他显得有点不好开口,“姐,我先斩后奏办了件蠢事,现在向你坦白,请你一定不要生气,一定要原谅我。”
  “什么事?”我已经预感到不是什么好事。
  “我把我那间房子,不,你那间房子,就是我住的那一间,我把它租出去了,我现在在外面另外租了个小单间,呃,等于就是交换了一下。姐,你就当我还是住在那里吧,租你房子的人还是我,这一点没有变。没办法,老婆死也不肯住到那里去,她说她总觉得那些合租的家伙在偷窥我们。”
  大约有几秒钟,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我尽量克制自己,尽量心平气和地问:“你现在租的房子在哪里?”
  “很偏,大桥头,靠近原来的船码头,全市就那里的房价最低,一室一厅,厨房跟人家合用。”
  “你很会想办法嘛。”觉得不解恨,又加了句,“有你这个精明过人的老公,你们未来的小日子会很幸福的。”
  “姐你生气啦?”
  我马上否认,觉得自己不该生气似的,但我的感觉的确很复杂,他做了件对他来说只有好处没坏处的事,对我而言恰好相反,收不着房租不说,当初让我一时冲动慷慨地免掉房租的那个因由,似乎已不存在,却还不得不继续维持那个政策,并且不能表现出生气的样子。从某种程度上讲,他所做的,与我允诺的,并没有相差太远:房子还是那个房子,房客还是那个房客,只是里面住的不是他,而是他的替代者。如果我生气,或者表现得非常在意是否是他住在里面,他的老婆会不会想到别处去呢?女人总是敏感多疑的。
  “姐你不会不同意吧?姐你说过你会帮我的,我已经向她吹嘘过了,我说我有个姐,她无条件地支持我,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希望我能上进,能有个好前程,姐你不会拆我台吧?”
  我不吱声,让他继续说。我付出了这么多,至少得听他给我说些好听的。
  “姐,我会回报你的,我不是没良心的人,对了,我忘了告诉你了,我进诺贝的事有转机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转机,总之,他们通知我去面试了。只要我能进诺贝,姐,我的一切定会出现大的改观,姐,请你相信我。我会越来越好的,我会好好报答你的,它将远远超出你对我的付出。”
  不知为什么,我使了个心眼,迫使他把新家的详细地址说了出来。虽然暂时不知道会有什么用途,但有个地址终归比什么都不知道要好。他似乎为说出那个地址而后悔,“姐,你找不到那个地方的,那里是贫民区,我估计你走不到一半,就走不下去了。”我说我不是想去看他,而是想确认一下他的新家到底是已经租下来了,还是只在蓝图中。
  “当然已经租下来了,不然两个人睡到马路上去?”.放下电话我就去了楼上,他的房间果然有人住下来了,跟那些合租者一样,一看就是规规矩矩的上班族。我问他几时住进来的,他说了个日期,跟高锐说的大致差不多,看来他并没撒谎。
  我在楼梯上停留了一会儿.T恤衫,仔裤,球鞋,吊在肩上的电脑包,那样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吧?再也不会有人在电梯间叫我姐了吧?
  洗澡的时候,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我等于是无条件地把高锐变成了二房东,我为什么会这样做呢?就因为他长得像我弟弟?就因为他执著地叫我姐?他拿着我这套房子的房租,完全可以不用工作,也就是说,我在养着高锐这个二房东,他拿着这笔房租,跑到大桥头那边租房,结婚,向老婆吹嘘,他有个姐,地位如何,财力如何,没准还吹嘘了一下我的容貌,简直是个近乎完美的超人。这个超人随时可以向他提供他所需的一切,包括想办法让他进人大公司。
  会不会演绎一个养虎为患的故事出来?我果断地从泡了近一个小时的浴缸里站起来,对自己说,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让他形成错觉,好像我这里无所不有,无所不能,随时对他敞开供应。首先就是把房子收回来,然后再从他生活里彻底消失。
  躺到床上时,决心又开始动摇。如果我真这么做,他会怎么想?他一结婚我就翻脸,他会不会觉得我对他有别的想法(很可能他一直都有这个想法)。这样一想,脑子里马上浮起一个画面,他添油加醋地告诉他老婆,某某某因为他结婚,打翻了醋坛子,两人说着,叽叽叽地笑着,滚作一堆。不行,不能被他这样想,得想个更稳妥的办法。
  有一天,难得清闲,我心里一动,决定去大桥头看看那家伙的新房布置得怎样.新婚生活过得如何。途中,我停下车,去超市买了口炒锅,既然是去看新婚夫妇,总得带点贺礼。
  我把车锁好,提着炒锅,照着他说的地址,一路东张西望地朝前走。
  是一栋七十年代的老建筑,厨房和卫生间呈半裸露状态,整栋楼破破烂烂,摇摇欲坠,没想到他会把家安在这个地方,就算爱得死去活来,住到这种地方,还有什么兴致?又一想,也许是自己长期以来养成的优越感在作祟吧,于是赶紧屏住呼吸,去认他的门牌号。
  是一个孕妇开的门,我以为搞错了地方,正要走开,又停了下来,难道他来了个未婚先孕,奉子成婚?孕妇有点姿色,即使大腹便便,脸上仍然红润如桃花。我说出高锐的名字,她马上绽开笑脸,做出请进的姿势。我立即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还真猜对了。
  难怪他要另外租房子,难怪他生怕我来找他,难怪…..
  我向孕妇询问一些孕产方面的状况,她告诉我,再有三个多月,孩子就要出生了,她已经知道怀的是个女孩。
  “女孩长相随父亲,高锐那么帅,你也这么漂亮,你们的女儿肯定美若天仙。”
  “高锐?”孕妇嘻嘻一笑。
  见我疑惑,孕妇说:“高锐不是她父亲。”
  我感觉自己要崩溃了,慌忙之中,愚蠢至极地问道:“你们不是刚结婚不久吗?”
  “我们没有结婚。”
  我已经被接二连三的消息刺激得麻木了,怔怔地望着她,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是高锐的姐姐吧?我知道不是亲姐姐,但他说比他亲姐姐对他还要好。”她突然低下头去,摸了下肚子,片刻,抬起头来说:“高锐只是住在这儿,为的是照顾我。我们是非常好非常好的朋友,不是好朋友,也做不出来这种事,对吧?”她说着,眼里立即泛起泪光。
  “你的丈夫呢?家人呢?为什么是高锐照顾你?”
  “我没有丈夫,我家人还不知道我怀孕,我没敢告诉他们。高锐最初也不赞成我生下这个孩子,但我说,这辈子我都不想再跟男人打交道了,我伤透心了,但我一定要有个孩子,我要和我的孩子相依为命过一辈子。高锐就不再反对了,他见我越来越不方便,就替我租下了这间房子,自愿过来照顾我。”她说这些话时,一直笑微微的。
  “高锐人呢?”
  “他一早就出去了。”
  “他去诺贝面试有结果了吗?”
  孕妇眼里闪过一阵迷茫,“这个,我不太清楚,他没跟我说起过。”
  我把炒锅留下,另外给了孕妇一点钱,告诉她,等她生了,我会来看宝宝的。然后我走了出来。刚一出门,我就打起了高锐的电话。
  “姐!”我还没开腔,他就亲亲热热地叫了起来。
  我质问他为什么要在结婚的事情上对我撒谎,他似乎有点慌张,“你到大桥头去了?”然后,他把声音低下来,说:“如果我不说出结婚两个字,我怕你不会同意转租房子的事。姐,她真的蛮可怜的。”
  “我有那么冷酷吗?既然知道她可怜,就该说服她不要再生下一个可怜的人来。”
  “越是可怜的人,越是希望有下一代,然后寄希望于下一代不要再可怜,不然,她会觉得自己连希望都没有了。”
  “你准备怎么办?在大桥头跟她一直同居下去?”
  “不会,等她孩子生下来,能自己照顾自己的时候,我就离开。我有自己的人生,她也有她的人生。”
  “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看样子像没读什么书一样,你这样的朋友多吗?”
  “呃,她是个例外,除了她,我其他的朋友都是同学同事之类的。”
  “像她这种人,还是不要结交太深,你应该多跟生活单纯一点的人交朋友,那样比较安全。”
  “是,姐。”
  “诺贝那边怎么榉了?”
  “还在等结果。”他居然不忘关心我,“姐你的事情怎么样了?跟大柳竞争的事。”
  “我的事情不用你操心,你也操不上心。”
  “那可说不定。’
  既然如此,我只好交代他好好照顾人家,生活上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跟他们相比,我算是老门老户,随便找点什么存货,应该都是他们用得着的。他满口答应,说是最近要出去一趟,帮几个营业场所检查电路,最近对火灾隐情查得很严,他得抓住这个机会揽几笔生意。
  回来的路上,我感到一种莫名的安慰,莫名的振奋,没想到高锐竟是这样一个人,就算那个孕妇跟他关系不一般,能在人家危难时候挺身而出,仍然算是挺了不起的男人之举。
  没想到大柳下去没多久就出了事,而且是令人意想不到的事,他在一个洗浴中心接受异性裸体按摩,被突然闯进来的警察抓了现场。
  这个消息迅速上了报,被人津津乐道。
  我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大柳.无人接听。以后一直无人接听。
  显然,大柳已不适合再当那个单位的一把手了,也不见他回原岗位上班,从传出那个消息开始,大柳就失踪了似的,到处找不着。当然也不是给抓起来了,没听说要处理他,也没听说他涉及什么案件,只是传言对他极其不利而已。
  竞聘工作不会因为那个桃色新闻减缓进度,大柳的竞聘书被撤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实力上明显不如他的人,这使我的竟聘近乎完胜。虽然我很坦荡,但我还是觉得,也许有人在议论什么,好像我跟那个新闻有点关系似的。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理它,我本来就很干净,所以无须洗刷。
  一个多月后.大柳在另一个二级单位出现了,暂无任何职务,很明显,他为那个消息付出了代价。他还是那么深沉,只是脸小了一圈,身形也细了一圈。
  “我们找个地方坐一坐吧。”
  我有太多话要跟他说,我想安慰他,那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错,至少,它不应该影响我们的友谊。
  他睬都不睬我的提议,直直地盯着我,“我被人下了套,我喝多了,被人扶了进去,那个女人一上来就脱我衣服,也脱她的衣服,刚一脱完就有人闯了进来,我什么都没干。可谁会相信,人家只会想,原来那个家伙一直在干这种事情。”他的眼睛能把人冻成冰块,“我现在什么念头都没有,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找出那个对我下套的人,幕后指使的人。我会找到的。”他说完就气哼哼地走了。
  我气得发晕,为什么要对我摆出这副面孔?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话?好像我跟他要找的那个人有什么关系似的,我可是拿他当骨肉兄弟的朋友啊。
  也许只有一个办法能在大柳面前洗刷我自己,那就是找出那件事的成因,到底是警察一直埋伏在那里,还是真有人在给他下套。可怎么找呢?我又不是福尔摩斯。
  老公晚上打电话报平安的时候,我向他讲了大柳对我说的话。
  “他肯定对谁都是这样说的,为了给自己下台嘛。”
  想想大柳冰冷的目光,我说:“不会,他一副充满了刻骨仇恨的样子,真想请个私家侦探去查一查。”
  “真值得请的话,他自己不会去请?”
  但无论如何,我急于在大柳面前洗刷自己,同时也是帮助大柳,老公被我缠不过,说:“真要知道内幕,还用得着请私家侦探?可惜不是我的地盘,要是我的地盘,我找个人问问当天那些警察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了。”
  他提醒了我,我求他一定帮我去查一查,就算不是他的地盘,终归也有些转折的关系,查一查应该不会毫无结果。他答应试试看。
  高锐向我道贺,我按捺住得意,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升职了?”在他面前,我总是比较直接,高兴就是高兴,不高兴就是不高兴。
  “因为我知道大柳出事了,他出事了你不就稳操胜券了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难怪人家会议论,难怪大柳会一脸仇恨地看着我,连高锐这个不相干的人都是这样看的,越发觉得应该替自己洗刷一下了。
  “大柳真够倒霉的,我认识的大柳不是那种人哪,那么谨慎,没想到也会栽在这种事情上。”
  “没有无妄之灾,一切都是因果报应。”
  “这是什么话!说别人我不了解,这样说大柳我就要气愤了,他不是刚刚帮过吴小周和他妹妹吗?”
  “嘿嘿,也许是因为他做的这点好事还不足以抵消他以前做的坏事吧。姐,你管别人那么多干吗?自己高兴就行了。”
  新的岗位上,有一部分工作是大柳以前的未结项目,我一一查看资金使用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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