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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渐觉眼饧,倒在沙发上打盹,刚合眼,听见门响,起身开门,见门前站一对黑影,六一认出是他父母,惊道,你们怎么找来了,来也不打个电话让孩儿去接。父母一言不发,挤进家门。父亲背着手,母亲拢着袖,在他的屋里上下左右,门弯角落打量一通。
母亲说:我儿住得远,让我们好找。
父亲冷笑道:住再远,我也是找得到的,你休想逃开。
六一骇得冷汗直流,说孩儿哪敢做那忤逆不孝之人,孩儿从未想过逃。
父亲又是一声冷笑:那你为何十年不回家?
王六一说:儿子工作忙。
父亲说:我看你是心野了,忘了自己的出身。
母亲说:我儿,不是为娘老子难为你,我们实有难处,房子被人戳了两个洞,一下雨就往里灌水,都说你在外面混得好,当作家,人模狗样,就不记得回家帮爹娘把房子修补修补。
父亲突然暴喝一声:和这不孝的东西有什么可说!遂伸了干瘦如铁的手抓了王六一就往外拖。六一骇得一声尖叫,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却是南柯一梦。
又做噩梦了?妻问。
王六一不说话,闭上眼,回想着刚才的梦,父亲手掌的冰凉尚在。晚上睡觉时,王六一忧心忡忡地对妻子说:今天这梦不寻常。
妻说:不过是梦,什么寻常不寻常,别胡思乱想。
王六一是楚州人,楚人尚巫鬼,信梦能预言,如梦见棺材,大吉;梦见鸡,犯小人;梦见捡钱主失财;梦见蛇主升迁……遂按楚人的理解,把梦中之事细细分析了一遍,又去看日历,再过半月就是清明,说:父母托梦,怕是在那边没钱花了。
妻笑道:去年清明不是烧了火纸么,一个亿就花光啦?
王六一说:在广东烧的纸钱,山长路远的,一路上寄过去,不知多少孤魂野鬼抽税扒皮的,到他们手上恐怕没得几文了。
妻说:你以为阴间和人间一样?
王六一又说二老并未说没钱花,只说房子有两个洞,下雨就往里灌水,不知是什么意思。妻冷笑道:亏你还是作家,这么迷信,不就是梦么,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要是想家了,今年清明回家给二老扫墓就是。
王六一道:说说容易,来回一趟,一个中篇的稿费没了。不是说要存钱买房么。
夫妻二人便不再谈回家的事,却谈起了见天疯涨的房价,谈中央一个接一个的政策出台打压房价,房价却是越打越升,看来只能继续租房了。
六一刚出门打工那会儿,再苦、再累、再拮据,每年都会回家过年。那会儿,当真是每逢佳节倍思亲,进入腊月,心就不在城里了,总是梦见家乡的腊肉。过完年,从家回到打工的城市,他会对工友们说,明年再不回家了,一点意思都没有。但这信念只能坚持到农历十一月底,进入腊月,就一日日松动,最后终又是回家。不是想家,是怕一个人在异乡过年。那几年,一年到头,就挣个过年的车费。就像是一叶风筝,飞得再高再远,风筝的线总是牵在父母手中。后来,父母相继过世,王六一便成了断线的风筝。王六一清楚地记得,在外打工的第六年,他留在城里过年,和同乡马有贵一起帮老板守厂,年三十晚上,两人买了啤酒、鸡腿、火腿肠,爬到工厂楼顶,看从四处升上天空的焰火,吃肉,喝酒,两人都醉了。王六一哭,马有贵笑。王六一说马有贵你没心没肺是根木头。马有贵说王六一你多愁善感像个娘们。次年,王六一又没回家过年,这次他没醉也没哭。再往后就习惯了。后来,他结婚生子,夫妻俩在东莞打工,孩子在东莞上幼儿园,上小学,上初中,远在楚州的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不曾想,过了三十六岁,倒变得爱怀旧,开始想家。听人说,老家的房子里长满了竹,有海碗粗,大门已被苦艾封堵,王六一就特别想回家去看看,特别是想带儿子回老家去看看。儿子十三岁,只是听王六一讲过老家的样子。王六一便在心底里隐隐生出不安来。妻说三间破房子,有啥好看的?王六一说再破也是我的家,将来我老了,打拼不动了,是要落叶归根的。妻说:切,少酸,真让你回去住,不到三天你就烦了。王六一说:没有了家,感觉总不踏实,像无根的浮萍。话是这么说,但也只是说说而已。今年,王六一满四十岁,在外打工整整二十年。王六一甚至忘记了当初出门打工时的样子,也不记得,这二十年是怎么样就过来了,就过去了。总之是吃过许多的苦,受过许多的罪……但这些苦呀累呀,过去了的,也就过去了,现在回想起来,恍如隔世,体会不到当初的那种痛苦了,迷惘却与日俱增。现在的他,有了城市的户口,却总觉得,这里不是他的家,故乡那个家也不再是他的家,觉得他是一颗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也许,这一生,注定了要这样离散、漂泊。妻骂他:你这是闲出毛病了,过了几天好日子就忘了自己吃过的苦受过的罪,真要把你扔进工厂,和马有贵一样,你就不会酸文假醋地感叹这些没用的东西了。
说到马有贵,王六一的心情沉重了起来。
他和马有贵是穿开裆裤玩到大的邻居,当年出门打工也是一道。马有贵实诚,头脑简单四肢发达,壮得日得死母牛。王六一记得,当初他和马有贵一起出门,最先做的是建筑工,每天抬石子,炒混合浆,一天下来,王六一累得直不起腰,马有贵却没事一样。有次打赌,马有贵一气吃下了十五个馒头。建筑工地都是些浑身有劲没处使的愣头青,晚上三五一群到镇上看色情录像,后来有五个老乡晚上出去看录像被治安队抓了,送到木头镇收容所,又送到很远的地方义务修了三个月的公路,放出来时样子比鬼还难看。工友被抓后,包工头交待晚上没事别出去晃荡,有力无处使的这些男人们,在一起除了说女人,想女人,就是夸耀自己的雄性能力,掏出那活儿,比谁尿得远,比谁大,后来发展到比谁能挂得起最重的东西。王六一羞涩,遇到这样的事就躲开,工友们就说他有毛病,一次硬是把他压在地下扒了裤子。王六一深感耻辱,思想自己出门打工,是想通过打工实现理想的,这样下去会把自己毁了,当月拿到工资就离开了建筑工地。那时的马有贵,是雄性比拼的常胜将军,用那玩艺吊起过一块红砖。后来,工头不给工资,王六一就介绍马有贵进了厂。那是一家工艺厂,王六一干调色,马有贵干磨砂。王六一在一家厂干不了多久就跳槽,那些年,他总是在跳来跳去。马有贵不跳,跳了怕不好找厂,再说磨砂除了粉尘大,并不太累,工资比别的工种还高,马有贵在那家厂里干了十多年磨砂。那十多年啊,王六一把珠三角跑遍了,做了不下二十种工,两人渐渐就失去了联系。再次联系上,是去年的事,那时王六一因写小说,在南方闯出了一些名堂,先是当了作家,又招进报社当记者。报纸上常有他的报导,电视里也常有关于他的新闻。在家乡人的传说中,他是见官大一级的记者,因此家乡人遇到了什么不公,会打电话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帮一把。王六一哪有这能耐?十有八九是帮不上的,就连他的堂兄,叫王中秋的,几次打电话请他帮忙曝光村里镇里的黑暗,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家乡人因此觉得王六一是一阔脸就变,最不讲老乡感情的,找他的人渐渐少了。那天王六一接到电话,电话里传来低哑的楚州普通话,吐字不清,像在拉风箱,呵喽呵喽,王六一好容易才听清对方说的他是马有贵,就兴奋了起来,说马有贵呀,你王八蛋跑哪儿去了,这么多年也没有消息。马有贵说,我打听了好久,才要到你的手机号,我就在你们报社楼下。王六一说,那你上来吧。想了一想,说,算了,还是我下来。王六一到报社楼下,四处张望,并没看到马有贵,却见台阶上坐着一个半拉子老头,在不停地朝他这边看。王六一疑心这人就是马有贵,但他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瘦成鸦片鬼一样的老头,和记忆中日得死母牛的马有贵联系在一起。那人见王六一朝他看,就站了起来,怯怯地望着王六一。王六一说,马有贵?!那人就激动地走了过来。王六一说,你怎么成这样子了?这话说出口,鼻子发酸,过去捉住了马有贵的手。马有贵说,你当记者了,混得好了,这么多年不见,长得又白又胖了。王六一找了家小饭馆,点了几个菜,边吃边听马有贵说话。原来,马有贵一直在那家工艺厂上班,后来身体不好,病了,就被厂里炒掉了。出厂之后一直在治病,治了不少地方,都说是尘肺病,说他的肺都已经钙化了,硬了,像干丝瓜瓤。医生告诉他,这是职业病,可以找工厂赔钱。马有贵去找工厂老板,老板不理会他,去找劳动站,劳动站让他自己找证据。我一个病人,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于是想到了你,马有贵说,实在是没办法了,不然我不会来麻烦你的。王六一心情很沉重。马有贵的事,他觉得自己应该尽力。王六一于是求到了在劳动社会保障局当主任的一个朋友,朋友又给镇劳动站的监察大队打了招呼,王六一又陪了马有贵去找工艺厂的老板,老板一看又是官方出面,又是记者施压的,答应和马有贵谈,谈到后来,厂方给出了两个方案,一是厂方出钱给他治病,花多少钱都归他们出,一是厂方一次性赔马有贵二十万,往后是死是活,厂方再不负责。王六一劝马有贵先治病再说,边治病边问厂方要其它赔偿,马有贵几乎没怎么犹豫,就选择了拿二十万元现金。厂方说要把钱打到马有贵的卡上,马有贵坚持要现钱。马有贵说他这病能治就治,不能治拉倒,这辈子出门打工二十年,没给老婆孩子留下一点钱,对不起她们,有了这二十万,就是死,也对得起老婆孩子了。去工厂拿钱那天,王六一陪他一起去,马有贵拿着那薄薄的二十万块钱,不停地说,原来二十万才这么厚一沓。王六一说,你以为二十万有多少?马有贵说,六一,没有你,我是一分钱都要不到的。说着居然要给王六一下跪,王六一心里一酸,泪就出来了。想起当年,他和马有贵一起出门,两个蛇皮袋,装着他们的行李,两个袋口打个结,一前一后,搭在马有贵的肩上,王六一让换着背,马有贵不干,说六一,咱们兄弟俩出门,体力活归我,用脑子的地方你上。到岳阳,排队买票这些力气活,都是马有贵干。火车上好容易挤出一个可以坐下的地方,也是让王六一坐。转眼间,当年的愣头青,现在都老成这个样子了,想到在南方的工厂里,不知有多少马有贵们,打工二十年、三十年,最后一无所有地回到故乡,不觉心酸,也为自己终于逃离了这苦难而庆幸。马有贵有了二十万后,没有住院治疗,开了一些药吃,身体是不行了,再也打不了工,租房子住在这里,老婆打一份工,他就在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家务。
每当对现在的生活感到不满了,或是受不了同事间的勾心斗角心生去意时,王六一就会去看马有贵,每去看一次,他的心情就会平静了,会对现在的生活多出一份感恩与知足。到后来,他说不清是关心着马有贵,还是把马有贵当成了调节心态的一剂良药。近段时间报社改制,要企业化,有门路的编辑记者都为自己找到了退路,妻让王六一也去找找关系,王六一最怕的就是求人,说企业化就企业化,真的企业化了,有本事的人反倒有了用武之地。话是这么说,从事业单位一下子变成了企业,心里多少有些惶恐。
该去看看马有贵了。王六一说。正要睡觉,却接到了冷如风的电话,说作家在干嘛呢,打扰你写作了吧。
王六一说:刚要睡觉。
冷如风说:楚州的市长到广东来了,点名要见你的。市长开出的名单,第一位可就是你这个大作家。
冷如风来粤之前,是楚州文化馆的独唱演员,后来下海,在广东开了家文化公司,又挂了楚州驻粤招商办主任的头衔,两边穿针引线,迎来送往,生意做得颇有些声色。冷、王二人相识多年,是对脾气的朋友,知道王六一颇多点子,也有些人脉,就聘了王六一在公司里挂了策划之名,有活动时,一起出谋划策,吹牛喝酒,有喜好附庸风雅的客户要招待时,就叫上王六一作陪,因此两人往来最是密切。
次日晚宴,安排在南城最奢华的酒店,王六一下班后就过去了,以为是到得早的,没想到,酒店里早就到了十几位。冷如风忙里忙外,也顾不上招呼。王六一就找了位置坐下,入耳皆是乡音。交换名片,个个都是这总那总的,公司也是五花八门。王六一心里就多多少少生出些自卑来,今晚受邀参加宴会的,怕只有他是个穷光蛋了。有老板接过他的名片,看他的名片上印着作协会员,某某日报记者,恭维他是文化人,也有那不知作协为何物的,少不了打听一下,王六一就在心底里对那人生出鄙视,最让王六一受不了的,是有个老板,居然知道那坊间传播甚广的把“作协”当“做鞋”的笑话,并当众讲了,博得了众人的笑声,王六一脸色难看,正不知如何下台,就见过来一位端茶杯白净微胖的中年人,众人都争着和他打招呼叫毕总好,伸了手来抢着握。那叫毕光明的却道,咱们楚州出的老板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可在全国叫得响的作家就王六一一个,你们可知市长开出的嘉宾名单第一个是谁?众人都看毕光明。毕光明喝了一口茶,看着王六一不说话。众人就都看王六一,弄得王六一倒不自在了。那叫毕光明的,把茶杯放在茶几上,从口袋里掏出名片,双手递给王六一,说,你的大作,我是经常拜读的。居然说出了一串作品的篇名来,王六一面露得色,大有相见恨晚之意。一番交谈,原来毕光明也是古琴镇的,居然和王六一的堂兄王中秋是高中同学。自然又聊到了王中秋,听说王中秋高中毕业后一直在乡下教书,毕光明叹道,可惜了,我们那个班的同学,数王中秋最是聪明,心性又高,他要是出来打工……两人又聊还没有现身的市长。王六一说他不知道楚州现在谁是市长谁是书记的。毕光明说,有些人可能想着见一见市长,我真是最怕他们来了,这些年,从省里到市里到镇里再到村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干部、牛鬼蛇神,接待一拨又来一拨,上面的官来了还好说,无非希望他去投资,开出的条件自然是优厚的,镇上村里的那些人来了最难办,不是铺路差钱,就是修桥缺款,人家张了口,乡里乡亲的,又不好驳面子,十万、八万的,这钱真要是用到修桥补路上倒也罢了,不过是个借口,十有八九落进了他们的私囊,现在听说家乡有官来头都大。
王六一心想,听这口气,毕光明的生意是做得极大的,就笑着说:谁叫你是大老板呢,你拔根毫毛都比我的腰粗啊。
毕光明说:你这话就让我汗颜了,我没有贾家的显赫,你也不是刘姥姥啊。
王六一没想到毕光明听出这玩笑话的出处,心下更不敢轻慢他了,正经道:你不理他们就是。
毕光明道:说得轻巧,毕竟是楚州出来的人,祖坟还埋在那里,父母百年也要落叶归根的,阎王好使,小鬼难缠,真要得罪了他们,敢把你祖坟给刨了。
王六一道:说得也是,现在家乡的民风,是越发的不好了。
毕光明道:我们这一代,和楚州是割不断的,下一代,就再不怕这些了。我是把孩子送到美国留学的,我劝你也把孩子送出国去。
王六一便不接话,心想你大老板,站着说话不腰痛,送孩子出国留学,我现在能让他在广东上学已经很不容易了。
说说笑笑间,忽见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就见一位黄胖子在众人拥簇下进了宴会厅,也不知谁先鼓起了掌,王六一看毕光明也鼓起了掌,就跟着鼓掌。大家主动站成一圈,黄胖子和大家一一握手,说着感谢的话,倒也没有官架子。握完手就入席,一张大围桌,可以坐下三十余人,每个人的面前都摆好了名牌的。大家按坐就位,黄胖子坐上首,左边是楚州首富叫邹万林的,右边是毕光明。王六一的名牌在毕光明的旁边。这饭局无非是大家轮着去给市长敬酒,和市长作私下的交流。市长说邹总、毕总,我们是老朋友了,就先不敬你们,我要先敬楚州的才子。弄得王六一有点受宠若惊,慌忙站了起来。市长说你是文化名人呀,我早听说你的大名了。问王六一经常回楚州不?王六一说有几年没回了。市长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们在座的,都是楚州的精英,是楚州的骄傲,要经常回楚州看看,你这个大作家,也要把我们楚州美好的一面向外面宣传宣传呀。
王六一居然就有些感动了,说:一定的,一定的,楚州是我的家,我的根在那里呀。
市长说:对,根在楚州。
市长显然对根这个话题比较感兴趣,和王六一喝了一杯。又举起酒杯,站起来发出了邀请,说希望各位常回家看看,回了楚州给他电话,他只要在楚州,肯定要出面接待的。有人开玩笑,说市长金口玉言,我可是清明节就要回家扫墓的,到时可要找你这父母官打秋风了。市长说:你要是回家不给我电话,我知道了倒要和你急。又有人提议,说既然市长发了话,咱们清明节组团回去,有人就高声附和了。市长说,这个提议很好,我倒希望你们组个团,把楚州在广东的精英都请回家去看看,为家乡的建设出力。最先到广东来投资的,不就是当年背井离乡在海外打拼的那些华侨么,你们这些人,在广东打拼这么多年,成功了,回到家乡投资办企业,楚州的经济,一定能够腾飞的。又对冷如风说,这件事你负责落实,争取今年清明就组团成行,参加我们市每年一度的逐鹿岭公祭。饭后冷如风就特意请王六一留下,说要马上把市长的指示落实下去,将这些老板们组织起来清明节回楚州。
王六一说:听风就是雨啊。
冷如风笑道:生意人嘛。
王六一说:说正经的,这事还是有些噱头的。不过咱们要么不弄,要弄就弄大一点,最少组织一百个老板,在清明节自驾回楚州。你想想看,一百个当年的打工仔,如今开着奔驰宝马威风凛凛衣锦还乡,绝对能成为社会热点话题,好好炒一炒,说不定能炒上央视。
冷如风的热情也高涨了起来,说:还要做一个网站,给每个老板做一个子页,链接他们的公司,还要拍一个纪录片,出一本画册。
王六一笑道:这钱谁出?
冷如风说:羊毛出在羊身上,这些老板不差钱。
王六一说:还有一点,咱们回家,总不能就是祭祖扫墓,人家市长希望你们回去是考察投资的,你真扫墓,人家才不理你。
冷如风道:这个自然,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牛鬼蛇神,各取所需。
两人越聊越起劲,当下把大概的想法聊了个七七八八。冷如风说,现在得给咱们这个自驾团取个响亮的名目,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也。
王六一笑道:这还不容易,一大群打工仔,奋斗二十年,如今衣锦还乡,就叫还乡团,楚州还乡团,绝对震憾人心。
冷如风说:还乡团?不行、不行,感觉跟鬼子汉奸似的。
王六一说:那就叫老板团,你们这一群,不都是老板么,大老板,小老板,不大不小的老板。
冷如风说六一你别这么刻薄不好。
王六一说:有了,咱们就叫楚州外出务工人员寻根团。
寻根团?这名字不错。
冷如风当即拍板。一天后做出寻根团的活动方案给王六一过目时,已经变成“楚州籍旅粤商人回乡投资考察文化寻根团”。
王六一说:靠,这是他妈什么名目,狗屁不通。
冷如风说:老板们不愿被人叫着外出务工人员呢。
王六一说:可事实上都是。
冷如风说:人家可是大老板,指着他们出钱的,你弄一外来务工人员寻根团,鬼才和你掺和。
王六一笑道弄成楚州商人寻根团,就没有外来务工人员有噱头了,这年头是沾上草根就好炒作的,又问,钱的问题怎么解决。
冷如风说:这个我早想好了,咱们把回乡的车队编号排队,一二三号竞投,出钱多的车排在第一位,到楚州出席活动排名也是第一位,参加宴会时,出钱最多的两位坐在领导身边,家乡电视台采访,由出钱最多的一位接受专访。
王六一说:有些想当然,人家千万富翁亿万富翁的,会在乎这个?
冷如风说:这个你就不懂了,这些千万富翁亿万富翁在乎的就是这个。所谓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这样组团还乡,可不比自己一家人回去,几十辆车的车队,排第一第二和排中间末尾可是大不一样的。
王六一深不以为然。不想过了两天,冷如风对王六一说钱的事落实了,一号车由邹万林以十万竞得,二号车居然被一个叫赵有根的以八万竞得。王六一问这赵有根是谁,那天市长请客他来了么?冷如风说赵有根是个服装厂的老板,在这些老板中,论资产,排前十位都排不上的。王六一问第三号位的车是谁竞得的,冷如风说是毕光明出了五万。王六一长叹道,毕光明也未能免俗啊。冷如风说,毕总就是这种风格,他不会竞第一位的车,也绝甘掉在尾巴后面的。其它老板们,看了方案中楚州市委五套班子都要出面接待,有答应出五千的,出二千、一千的,居然就凑了三十多万。有人提议,说怕这钱被冷如风贪墨了,要成立一个小组监督每一笔钱的花销,多出来的存起来下次活动时用。寻根团的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时间定在这年清明前两天在深圳同乐关口集合出发。冷如风又拟好了详尽的方案,和楚州市府沟通,又让王六一请了广东这边的相关媒体做宣传。
王六一突然想到,此次还乡,个个都是老板,豪车衣锦,自己穷光蛋一个,车都没有,凑哪门子热闹。心中生出许多的不平来,对寻根团的事也没了兴致。冷如风问他这方案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他只酸酸地说好,好得很,衣锦还乡嘛,我一个穷文人,就不跟着掺合啦。
冷如风如何不明白王六一的心思,笑道:六一你什么都好,就是这毛病我不喜欢,人家有钱,你有名,你看他们风光,他们也怕你瞧不起的。再说了,咱们既然叫了文化寻根团,没有你这样的文化人撑门面,那还叫什么文化寻根团。咱们这个团,少十个八个老板没什么,少了你,那就大为失色了。再说了,我还指望你回来到报纸上给忽悠一下呢。
王六一说容我再想想,又说到了那天梦见父母的事。
冷如风道:这就是了,伯父伯母托梦给你,你不回去看看能安心?
王六一说:可你们都有车,我怎么回去?
冷如风道:车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负责安排,如果不嫌我的车差,那就坐我的。又说,你回家不用你花钱,我是要从活动经费里给你开出采访费用的。王六一听冷如风说得在理,心想不用花钱回趟家不说,还能挣点外快,何乐而不为?虽说想到要蹭别人的车回去,多少有些没面子,也顾不得这许多,便应承了下来。这些事都忙得七七八八,王六一想,该去看看马有贵了,也不知他现在病情如何。便买了些水果,直接去了马有贵的租屋。
马有贵的租屋在这城市的一处城中村,这里密密麻麻都是亲嘴楼,马有贵住的那一片,百分之八十的租户来自楚州,他们多在附近的工厂打工,因老乡们住在一起,就把这里的城中村变成了楚州的一个村,走在村里,入耳皆是乡音,这些老乡们,平时在工厂里老老实实打工,下班后的娱乐,除了打麻将,就是赌香港的外围六合彩,倒也过得怡然自乐,直把他乡作故乡,并不像有些书斋里的人想当然的那样,认为这些打工仔打工妹们每日里觉得生活水深火热苦不堪言,自道自己是底层是什么层的。
马有贵身体不好,为进出方便,租住在一楼。二个月前,他老婆帮他拿了些塑料花在家里组装,这事不怎么费力,虽说一天下来做不了几块钱,总比一分不挣吃老本强。两个月前,王六一来看过马有贵,当时就觉得,马有贵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给他端一把椅子,说多几句话都喘不过气来,嗓子里像装了一架风箱,一说话就“呵喽呵喽”直拉风。劝马有贵去看医生,马有贵说舍不得钱。说物价涨得这么快,这二十万搁银行不花,一年下来都瘦去几千块了,哪还舍得花钱去看病。
刚下过雨,巷子里积了一汪污水,水中隔尺许扔着一块红砖,王六一就在巷子外面喊马有贵,没有人应,踮脚跳上红砖,伸开双臂一路蜻蜓点水到了马有贵的门前。门半开着,王六一便喊马有贵,听见屋里传来“呵喽呵喽”的声音。推开门,一股中药味夹着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屋里的灯亮了,马有贵赤背睡在床上,见是王六一,支撑了半个身子,费力坐了起来,说:六一来了,每次来都带水果,真的是过意不去。
王六一说:乡里乡亲的,一点水果算啥。
问:病好些了没有?
这话是明知故问,看马有贵这样子,病只会一日日的沉重,哪里会好。马有贵苦着脸,说在吃中药,吃了几服,倒有些好转的迹象。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王六一问现在拿塑料花在家里做了?马有贵说不做了,在研究《码报》呢,这玩艺来钱快。说着,从床头摸出一沓《黄大仙救世报》,《白小姐透码》,请王六一帮助参详。原来这里的说法,在香港每一期六合彩开出之前,这些《码报》上都会画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图画,写一些半通不通的暗语,这些打工者们,得空了就琢磨着其中的玄机,往往是,蒙中了的时候没有下注,或是才下一注、两注,下次横了心下大注时又蒙错了。等得开出奖来,再回头琢磨《码报》,直骂自己是猪脑子,这么简单的暗语都没有弄懂。却不知,这些所谓的暗语皆是而非,猜什么都能说得通的。
王六一说:这是赌博,十赌九输呀。
马有贵说:也不一定,只要懂《码报》,是能发财的。马牙子你记得不,就是我们村六组的,他不也在这里打工吗,前天赢了五万块。
王六一道: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人家输钱的时候你没见到。
也不想多责怪马有贵了,又说清明节要随了寻根团回家的,问马有贵有没有什么事要让他回去帮着办。
马有贵说:什么寻根团?
王六一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马有贵神情黯然道:都是打工,人家怎么挣那么多钱?!又说,也没有什么,帮忙去看一看我爹,问一声好就是。王六一答应了,见马有贵似有些累,说了会话,又叮嘱了注意身体,叮嘱了不要去赌码,那东西害人,又叮嘱了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然后告辞。离开马有贵的家,王六一在老板们那里寻来的自卑与不满早飞到了九霄云外。
临要回楚州的前二天,马有贵打来电话,说自那天听说寻根团的事后,特别想回家看看,问王六一能不能跟那些老板说说,让他搭顺风车回家。又说他这身体今年不回去,怕是再也回不去看一眼家,看一眼他的老父亲了。说罢竟在电话那边哽咽起来。王六一说这事他会尽力,但作不了主,他自己都要蹭车回家的。放下电话,心想这事不好办,虽说都是乡里乡亲,可时位之移人也,这些个老板,有谁愿意捎带上这么个病壳子?给冷如风电话,把马有贵的想法对冷如风说了。冷如风说他问问看,实在不行就坐他的车,怎么说也是乡亲一场,人家有难了,举手之劳,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不知马有贵的病到底如何,要是在半路发病或是死在路上那就麻烦了。
王六一说:我看他这病,就是“呵喽呵喽”的听着难受,不能下气力,死在路上还是不至于的。
冷如风说那就这样说定了,只是他的车是中华,空间比较小,得挤一挤了,要是有老板们的大车愿载他,那是最好不过的。冷如风让王六一等他的消息。半个小时后,冷如风打来电话,说事情搞掂了,张总的车上,就坐他儿子和他老婆,张总开车,可以让马有贵坐前面。这张总,王六一也是一块儿喝过两次酒的,是个实诚人,让马有贵坐他的车,王六一放心。把这消息告诉马有贵,马有贵激动得又呵喽了半天。
出发那天,马有贵坐张总的车,王六一本来是打算坐冷如风的车,不想冷如风又叫了摄影记者,记者要坐他的车好一路录像,联系好了让王六一坐毕光明的车。王六一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毕竟和毕光明只是一面之缘。最主要的,坐毕光明的车,心里多少有些自卑。说好王六一打的去同乐关和大家汇合,然后再坐毕光明的车,不想那天清晨,王六一刚起床,就接到毕光明的电话,说他已到了王六一家的小区门口。
王六一说:不是说好去同乐关汇合吗?
毕光明说:我起得早,反正去那么早也是等大家,就来接你。
王六一说那你等我一会儿,我还没有洗脸呢。毕光明说不急,还有时间,你慢慢收拾吧。王六一的行李,妻昨晚就帮他收拾好了的,也就是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有几本王六一这两年出的书。听说毕光明在楼下等,妻就催王六一动作快点,王六一却慢腾腾地洗漱后,又在沙发上坐着磨蹭不走。妻说你怎么啦,人家等你老半天了。王六一看看时间,说让他再等十分钟吧。妻白了他一眼,说你这人真虚伪。不想这词戳到了王六一的痛处,突然作色道:有钱就了不起?妻知王六一素来如此,也不理他,说你爱去不去,你磨蹭一个小时都行。说罢回房关门睡觉。王六一气得在屋里转了几个圈,看看时间,毕光明等了他足有半小时了,这才提包出门。远远看见毕光明站在车旁,见王六一出来,几步过来要帮王六一拎包。王六一说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毕光明说,没事没事。抢了王六一的包,放在车的后备箱里。又给王六一开了车门,才绕过去坐到驾驶位,对身后的一位女子说,这位就是我对你说起的王作家。毕光明又介绍那女子,说这是他妻子刘梅。又介绍了另一个小伙子,是他的司机。毕光明说,回去一千多公里,得两个人换着开。王六一说,不好意思得很,坐你们的车,打扰你们了。毕光明说,说哪里话,我昨天对刘梅说明天有个作家要坐我们的车,刘梅还说我吹牛呢,你能坐我的车,是给我面子。听毕光明说得诚恳,王六一心中的不快,至此烟消云散,倒为自己刚才在家里故意磨蹭而脸红了。
到同乐关时,大多数人都到了。冷如风手里拿着个喇叭,张罗着给新来的车贴上印有“楚州籍旅粤商人投资考察文化寻根团”字样的不干胶,又给车前的挡风玻璃上贴上了车号,毕光明的车上,贴了个3。又给每位成员发了一顶印有“楚州籍旅粤商人投资考察文化寻根团”字样的太阳帽。又张罗着,让所有的车按车号排成队。王六一关心着马有贵,找到了张老板的车,见马有贵一脸喜色的坐在车里,头上也戴了顶寻根团的帽子。问马有贵身体吃得消不,吃不消就说一声。马有贵说没事,一听说要回家,病就好了一大半。
大家有坐在车里的,有三两一团站在车外聊天,都在等着一号车的到来。毕光明的坐驾,是雷克萨斯GS。排在他前面的二号车,是一辆银灰色的宝马5系。王六一对车不甚了解,只是这两年来,关于宝马车肇事的案子出得多,知道宝马是豪车,心里又开始感叹文化人在这世界中的弱势。想这世界,文化人总是依附于有钱人,而再有钱的老板,见了政府官员,又要在权势面前低头。胡思乱想着,邹万林的1号车过来了。王六一认得那车是奥迪,说,邹万林这么有钱,开的车倒是一般了,倒不如2号车的宝马了。毕光明听罢朝王六一看了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没说什么。他的司机却接过了话,说人家那可是奥迪Q7,SUV。王六一知道自己说了外行话,红着脸说对车我是一窍不通的。说话间,冷如风用电喇叭在外面招呼大家下车,交待了一路上要注意的事宜和行车路线,说好了中午吃饭的服务站,又交待到出发之后大家就不用保持车队车序了,想快想慢随大家,但到了楚州服务站要停下来集合,然后再按车号排好队缓缓进入楚州,到时市领导要到高速出口接大家,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也要拍照云云。然后搞了一个简短的出发仪式,车队就出发了。
一路上倒是平平安安,毕光明开车,问王六一一些他感觉陌生的事,也问到王六一的哥哥王中秋。毕光明说:我记得你哥的字写得极好,参加全国硬笔书法比赛得过奖的,现在还练书法么?王六一说:我也好多年没见他了,想来不练了吧。
毕光明说:他该出来的,你哥有才华,要是不留在农村教书,出来打工,也许现在开一号车的就是他了。
王六一说:也许是开1号车的,也许和马有贵一样呢。
毕光明问哪个马有贵?王六一便把马有贵的事说了。毕光明叹了口气,说,也许吧。又说,有一本书,你肯定是晓得的,《北京人在纽约》。王六一说知道但没有读过。毕光明说,那本书讲些什么忘了,却记住了一句话: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 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王六一知道毕光明这话的意思,广东何尝不是另一个纽约呢。两人不再说话。大抵都想起了出门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罢。
毕光明突然又说:我当年的梦想,是当诗人的。
过一会,又说如果有时间,我一定要去看看你哥,一晃我们有二十五年没有见了。
两人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时间倒过得飞快,十二点不到,便到了约定吃午饭的服务站。才发觉这一路他们的车速最快,是第一个到的。下车活动一会,冷如风的车也到了,陆续有车到了服务区。王六一惦记着马有贵,却一直不见张总的车到服务区。问了冷如风,冷如风打电话去问,说是车在高速上跑岔了道,又不想绕太远,就在高速上倒车,被警察抓了,说是从今年开始,高速倒车是要吊销驾照的。磨了好久,现在放行了,耽搁了一些时间。这边先吃了饭的又重新上路了。毕光明问王六一是休息一会儿还是上路,王六一便说,要不咱们等等马有贵吧。
毕光明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王六一说:都是老乡,又是邻居,当年一块儿出来打工的,现在身体搞成这样,我们再不关心,谁还会关心他。
等了有十多分钟张总的车才赶过来。王六一过去扶马有贵下车,招呼他吃饭。马有贵的脸色很难看,说不想吃饭,上了一趟厕所后坐在一边不吱声。王六一看马有贵似有情绪,问马有贵怎么了,身体吃不消吗?马有贵不说话。王六一说你还是要吃一点的,天黑才能到楚州,你身体不好饿到那时哪里行。马有贵发白的脸,突然胀得通红,呵喽呵喽直喘气,喘了半天,说:我不该来的,我就不该坐人家有钱人的车回家的。要想回家我自己坐汽车啊,不就是二百块钱的车费么。
王六一说:怎么啦,张总给你脸色看了?
那边点了餐的张总见马有贵不过去吃饭,一脸惭愧地对马有贵说:孩子不懂事,你别和他一般见识。
王六一知道是张总的儿子给马有贵气受了。俗话说穷人气大,王六一太能理解马有贵的心情了,同样都是出门打工,看着人家的风光,想着自己的境遇,心理之脆弱敏感可想而知。好容易劝马有贵吃了点饭,王六一去对毕光明讲了,反正车上有空位,能不能让马有贵也坐过来。毕光明说当然没问题。王六一便过去对马有贵说了,说和他一起坐毕总的车。马有贵放下饭碗就要和王六一走。
王六一说:还是和张总说一声多谢吧,人家带了你几百里路呢。
马有贵黑着脸,说:不去,他们瞧不起人。
王六一不好再说什么,过去对张总说马有贵身体不舒服,跟他一起坐毕总的车,一路上好有个照顾。马有贵也不理张总,弄得张总很不好意思。
王六一便对马有贵说:有贵,你这脾气要改一改。
马有贵说:都快要死的人,还改什么改。
换了司机开车,毕光明的老婆坐在前面,后面坐毕光明、王六一、马有贵。车上路后,王六一问马有贵到底出什么事了,马有贵说不说了。在王六一再三追问下,马有贵才说,先是他想让张总停车,他要小便,张总的儿子就教训他,说高速路上不可停车。后来他又呵喽了几声,张总的儿子就在车上发脾气,冲他吼让他别呵了,又说听到他呵喽就烦,最让马有贵受不了的,是张总的儿子说他乡巴佬,烦死人。张总就教训他儿子,父子俩在车上就顶了起来,他儿子闹着要下车,说是不去楚州了,说是乡底下有什么好看的。张总就骂他儿子,说你爸爸我就是一个乡巴佬,没有楚放的那个乡底下,哪有你这小王八蛋。他们父子这样一吵,车就跑岔了道,又被警察教训了一通,还罚了钱。张总的儿子是不再说什么了,马有贵却觉得,他们这样吵,都是因他而起,是吵给他看的,心里很是不爽快。
说了一会儿话,看马有贵倦了,大家便不再说话,一会儿,众人打起了呼噜。一路走京珠高速,行车速度极快,天擦黑时下了京珠高速,拐到往楚州的高速。王六一的电话响了,是冷如风打来的,问他们车到哪里了,说前面的车队已经快到高速出口了,让在出口集合。毕光明的车是排第三号的,现在,倒是他们的车落在最后了。司机就加快了速度。这两年国家为了拉动内需,在基础建设,特别是交通网络上,投入了大量的资金。原来从岳州到楚州得两小时车程,现在通了高速,一路上没有几辆车,听说要抓紧时间,司机一脚油门,雷克萨斯GS跑到了一百八十码尚不觉快,也就是十分钟就赶到了集合的地点。出了高速,车队早已按号排好,第三号车的位置为毕光明留着。又过了一会儿,听见前面说州里的领导来迎接大家了,于是所有的车门都打开,大家下车,前面先过来两辆警用摩托,摩托上的警灯摇晃,天色灰暗,警察身上的荧光马甲在暮色中发着绿荧荧的光,摩托后面是一辆警用小车,也是警灯闪烁。再后面,开过来的一辆别克,在车队前面几米处停下来,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子。早就候在那里的记者们围了上来一通狂拍,镁光闪烁中,中年男子和邹万林握手,两双手捉在一起,摇一次,摇二次,摇三次,和第二辆车的赵总握手,摇了一次,又过来和毕光明握手,和王六一握手。王六一觉得那男子的手有点冷,两只手只是轻轻一握便松开了。和前面三号车的老板握完手,司机早把别克掉了头,中年男子遥遥地朝后面车队挥了挥手就上了车。这次走在最前面的是冷如风的车,车顶蓬开了,录像师站在上面录相,接下来是警用摩托,警用小车,别克,然后是从按号排列的寻根团老板们的车。车队走得极慢,转入市区的路口时,车队又停下来了。原来前面路上横了一条广告——欢迎来到中国化工之都楚州。
王六一问毕光明:楚州是中国的化工之都?
毕光明说:咱们楚州的千万富翁大多数是做化工的,邹老板就是他们的总老板。
王六一说:难怪。
说话间,车队又开始缓缓前行了。
王六一说:刚才那个就是市委书记吗?
毕光明说:哪里,是副市长,姓万。
王六一说:他和邹万林关系好像特别好。
毕光明说:是吗?你看出来了。
王六一说:他们握手时间最长嘛。
毕光明说:你是知其一,不知其二的。当年楚州还没有升级为市,邹万林是县委办公室副主任,万也是副主任,两人竞争主任的位置,据说是万用了手段,把邹挤出局了,邹一气之下办了停薪留职闯广东,十几年间,身家过亿,成了楚州首富。
王六一说:原来如此,幸亏当年没有争上主任的位置,现在身家过亿,副市长倒要向他示好了。
毕光明说:再有钱的人,在权势面前还是底气不足的。
清明时节雨纷纷。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丝丝细雨,街灯昏黄,把楚州映衬得迷离多姿,记忆与现实交织在一起,王六一竟有了做梦的感觉。路口都有警察指挥,车队一路绿灯。在楚州人的见识里,这样庞大而豪华的车队,怕是前所未有的,人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在楚州的豪华车队。
多年没有回楚州了,窗外的一切,显得是那样的陌生。王六一努力寻找着记忆中楚州的影子。终于,在众多高楼的一处凹下去的地方,看到了楚州文化馆的招牌。招牌老而旧,依然是王六一记忆中的样子。过去的记忆一下子鲜活了起来。王六一想,这次回家,无论如何是要去看望子君先生的。二十多年前,王六一初中毕业,在楚州的建筑工地打工,他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的,一天工地停工待料,他怀揣不安走进了坐落在城市角落里的楚州文化馆,他听说文化馆里有个美术班,他想来看看。那时楚州还没有这么多的高楼,文化馆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在王六一的眼里显得气派、庄严,神秘而充满诱惑。他站在文化馆的铁栅门前往里面窥视,两排高大的柏树下面,站着十余个被岁月风蚀的白色石仲翁,让他觉出了历史的沧桑和时光的沉静。王六一想进不敢进,正在徘徊,从里面过来一位五十来岁,戴鸭舌帽,留小胡子,嘴里叼着烟斗的男子,温和地问王六一找谁。王六一说,老师,这里是有个美术班吗?那人说,你想参加美术班?王六一说,嗯。那人说,你跟我来吧。那人把王六一带到了文化馆的二楼,带他去看了美术班,里面坐了十多个学生,有十多岁的中学生,也有成人,都坐在那里画白色的人像,后来,王六一才知道,那些白色的雕像是石膏像,是学习素描的入门课程,还知道了谁是大卫,谁是海盗,知道了阿格里巴和马塞。那人问王六一学过素描没有?王六一摇摇头,想说话,可嗓子干得说不出来。那人又把王六一领到了隔壁房里,那里也有十几个学生,坐在画架前,画着水果和罐子。那人问王六一学过色彩没有。王六一又摇摇头。那人把王六一带到办公室,自我介绍说他叫夏子君,是这里的美术老师。夏子君开始询问王六一的情况,知道他来自乡下,只读了初中,现在当建筑工,没有美术基础,却梦想着当画家时,点上烟斗,眯着眼想了一会。说,报美术班要交学费的,还要天天来上课。王六一说他白天没有时间,晚上有。夏子君说,我们晚上也开课。王六一又说,可是,我没有钱交学费。夏子君给王六一一张素描纸,一支铅笔,说,你会画什么,画给我看。王六一就画了一只鹭。
王六一的家乡烟村是楚州最美的村庄。他读诗,读到“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觉得就是写烟村的,读到“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也觉得是写烟村的。烟村多湖泊,多水鸟,他熟悉那些水鸟。子君先生看他画鸟,不停地点头,说,临过《芥子园》?王六一脸窘得通红,说不知道《芥子园》是什么。夏子君说你跟谁学的画。王六一说跟天天看见这样的鸟,看得多了就会画了。夏子君又让他写几个字,王六一也写了。夏子君说你坐一会儿,我出去就来。一会儿,夏子君带来了一个高大的男子,对王六一说,这是我们馆长,又对馆长说,就是这个小伙子,有一些基础。后来,馆长免了王六一的学费,让他每天晚上来学画,纸笔都是夏先生提供的。多年以后,王六一才慢慢意识到他是多么的幸运,夏子君先生是楚州最出色的画家,他成了夏先生的弟子,跟先生学国画,画他最熟悉的水鸟,画水乡的风景,画漠漠水田飞白鹭,夏先生还教他写格律诗,读《诗经》《楚辞》《古诗十九首》,在“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节奏里,体会到了汉语的魅力。多年以后,他意识到,夏先生给他的,是一种潜移默化的人格培养。王六一没想到,一别二十余年,他竟再没有见过先生。
车到楚州宾馆,众人鱼贯下车。但听得有人高叫一声敬礼,顿时响起了迎宾的鼓乐。两队小学生,穿了整洁的礼乐服,大号、小号、黑管随着鼓点奏起了迎宾曲。其时正是暮色四起,天地间细雨如丝。王六一扶了马有贵下车,混在人群里缓缓前行。见两边的小学生,头发上有雨水顺着脸蛋往下流,想是在雨中站了多时,突然觉得鼻子发酸,被故乡浓浓的情给融化了。一路郁闷的马有贵心情也好了起来,挺直了一直佝偻着的腰。市长站在宾馆门口迎接大家,和老板们一一握手,和马有贵握手,马有贵激动得发起抖来,握着市长的手千恩万谢。进了宴会厅还在对王六一说六一你应该给我照一张像的。
宴会厅早就安排好了,桌子上也放了名牌。王六一找到自己的名牌,居然是和市长、邹万林等大老板一桌,面露得色,又去找马有贵的名牌,却没有找着,想是冷如风报来的名单上没有把马有贵算成寻根团的成员。好在远离主桌的一席有空位,只坐了几个老板们的司机,王六一便带马有贵去那一席就坐了。接风宴无非是市长讲话,致欢迎辞,大家相互敬酒之类。市长说今天各位开这么远的车,想来比较劳累,书记的意思,让大家早点休息,明天晚上,书记和市五套班子要出面宴请大家。冷如风便每人发了张活动行程安排,又安排了住宿房间。马有贵和王六一一间房。大家早早地休息了。
回到房间,马有贵还在激动中,说这是他第一次吃这么高级的宴席,第一次住这么高级的宾馆。王六一问马有贵明天怎么安排,是跟寻根团一起活动还是回家。马有贵问跟团有什么活动?王六一就找出行程单看,明天是参观楚州的几家大型企业、产业园,和工商联、招商局座谈,晚上是市领导宴请大家。马有贵一时倒不知如何选择了,他的身体是不可能跟着寻团根活动的,也想早点回家,可是想到明晚能和书记、市长一起吃饭,又觉得这莫大的荣幸错过了可惜。他还想让王六一给拍几张和书记市长的合影好回家去张扬的。王六一说,那你白天在酒店休息,晚上一起参加宴会就是。马有贵说这样最好。洗漱完毕,正要休息,冷如风打来电话,问王六一累不累,王六一说还好。冷如风说那出去坐坐吧。王六一问去哪里。冷如风暧昧地笑道,带作家去体验一下家乡的夜生活。王六一还在犹豫,冷如风说赵总请客,说是一定要请上你的。
原来是赵总有个发小,在楚州开了家夜总会,听说寻根团回来,一定让叫几个朋友去捧捧场。夜总会离楚州酒店不远,四五分钟车程就到了。没想到小小楚州,夜总会的装修之奢华,比起广东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几人进了灯光暧昧的包房,包房里暖烘烘的,让人想宽衣。坐下不久,夜总会的老板就来了,大家相互介绍,老板喊过咨客,让上酒水和果盘,又说了一串人的名字,要咨客把她们叫过来。老板说,听说你们要来,我把这里最漂亮的姑娘都留给你们了,大家到我这里,放开胆了玩就是。又说,别小看了楚州这小地方,我们夜总会的管理,可是和你们那边接了轨的,提供的是莞式服务,执行的是ISO标准。说话间就进来几个女孩,各自走到客人的身边坐下。王六一也是出入过夜店的,但这次,他总觉得怪怪的,这些女孩子,说不定就是他看着长大的邻家女儿,听她们说话,果然都是一口地道的楚音,更是从心底里升起了罪恶感。老板端起红酒,一口干了,大家也都干了,老板又和大家连干两杯,一抹嘴,说你们喝好玩好,晚上想带姑娘出去过夜也没问题,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冷如风说:过夜就不必了,大家都带着家属呢。
老板哈哈大笑,说了一声失陪就走了。
姑娘们就伸手进那薄如蝉翼的长裙里,解下了纹胸放进随手带着的包里,胸前两点隐约,本来暖烘烘的包厢里顿时热烘烘了。
王六一用胳膊拐了拐冷如风,说:感觉怪怪的。
冷如风说:入乡随俗吧。
王六一说:你这话说的,入什么乡,随什么俗,这可是咱们自己的家乡。
冷如风说:你这样一说,我也觉得怪怪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手机响了,是毕光明打来的,问王六一在哪儿,说他约了几个文友小聚,问王六一肯不肯赏脸。王六一说在外面散步,马上回来。对冷如风说,对不起,我有事要先走了。也不管他们抗议,如遇大赦,一溜烟跑出了夜总会。
毕光明这边的酒局正经多了,都是当年毕光明在家乡时的文朋诗友。听毕光明说王六一也回来了,因此大家一定让毕光明约了来。吃饭的地方是一处湖边酒棚,吃烧烤喝啤酒,毕光明感叹又回到了过去。各自回忆着当年在楚州热爱文学的少年时光,听大家说起楚州文坛掌故,别有一种滋味。
王六一便问:各位都是文化人,想来认得夏子君先生的,不知先生身体健康否。
这一问,席间便沉默了起来。有人长叹一声,说子君先生两年前因脑溢血去世了。
王六一听说子君先生没了,一时悲从中来,泪水在眼里打转,终是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场。痛悔这么多年在外打工,其间也回来过几次的,每次都忙这忙那的,从未想到去看看先生,也是混得不如人意,没脸去见先生,没想到,竟再无缘相见了。
一时间大家情绪有些低落。毕光明说咱们说点让人开心的吧。提起了一些当年的文友,有留在楚州的,有如毕光明这样出去发了财的,也有在北京、武汉的大学当教授了的,也有从政的,说起来,果然是唯楚有才了。又说到了楚州这几年的经济发展,都说是变化极大的。说到楚州的企业,当年那些龙头企业大多不复存在,现在楚州的支柱企业倒是几家化工厂。说到化工厂,一干人等,言语都谨慎了许多,有些闪烁其辞。又从国际到国内,也说到了邹万林和现在的副市长的恩怨,说当真是塞翁失马,安知非福,没有当年竞争失败,哪有今日衣锦还乡。不觉已是零点,雨也越下越大,一干人等依依散去。
次日马有贵没有参加寻根团的活动。其它成员,依然是按序排起车队,前面依然是警车开道,第一站是参观楚雄化工,楚州招商局局长全天陪同。有楚雄化工老板姓万名海的,一位壮硕孔武的中年男子,远远地在公司门口迎接大家,无非是参观公司,听万海介绍公司的经营现状和发展前景。王六一听有人小声嘀咕,知道这楚雄化工原是国营企业,上世纪九十年代末国企改革时,万海以极低的价格买下了这家公司,万海只是台面上的老板,真正的后台老板另有其人云云。就听有人问万海公司的生产车间在哪里?万海说,厂房原先就是在城里的,因公司业务增长迅速,六年前搬到了离城十里的郊区,现在郊区也变成市区了,工厂前年又搬迁到了古琴镇的烟村。听到烟村二字,王六一心里咯登一下。烟村,那是生他育他的家乡,是他爱之恨之的出生地,是他一生都逃不离的牵挂,是他的根。正想着,有人拍他的肩,却是昨晚请客的赵总。王六一冲赵总笑笑。赵总说,王作家不够意思。王六一说,实在不好意思,毕总约了几个文友,说是一定要见一见的。赵总压低了嗓子对王六一说,作家要什么样的生活都体验一下才对呀,昨晚你走了,可是你的损失。说着冲王六一暧昧地一笑。王六一突然觉得有一根针扎在了他的心口。上午参观了几家本市效益较好的企业,中午回到楚州宾馆吃饭休息,下午参加招商局举行的会议,介绍楚州一些重要的招商引资项目,一天奔波,大家的兴致不再,王六一更是一人向隅,好在晚上楚州市委五套班子出面参加晚宴,方一扫众人两日来的疲乏。宴会的高潮,是书记带领着五套班子成员,一桌桌给寻根团的成员敬酒。敬到马有贵这一桌时,王六一就拿了相机给他们照相。马有贵端着硕大的红酒杯,站起来已是两手发抖,语无伦次,和书记的酒杯碰了一下,心情激动,一口气喘不过来,“呵喽呵喽”又腰弯成了一只虾米。
书记在马有贵的肩膀上拍拍,关切地问:身体不舒服吗?你在广东做什么生意?身体不好,生意上的事要少操点心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马有贵一口气好容易转过来,面色如土,身体软得不行。听书记问他做什么生意,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王六一说:他不是老板,只是下普通的打工仔,打工二十年,得了职业病,尘肺。王六一的本意是想说,希望书记多关心这些普通的外出务工人员,但话说到一半,见书记的脸色转阴,便说,尘肺是职业病,不会传染的。王六一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句话,好像是责怪书记嫌恶马有贵的病会传染了。好在书记大人大量,肚子里能行得船的,没有在意王六一的话,倒说让马有贵安心养病。安慰一番后,带着班子成员去另一桌敬酒了。马有贵说他很累,想休息。王六一便扶了他回房休息。过了大约半小时,冷如风来房间,问马有贵要紧不要紧,不行还是送医院的好。马有贵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又喝了点热水,感觉好了一些,说老毛病,没事的,只是真的很不好意思,给大家添麻烦了。王六一说,你这是什么话。又对冷如风说,这里没事的,你还是回宴会厅忙你的吧。
冷如风说:宴会结束了。
马有贵惶恐地说:领导是不是生气了??
冷如风说:领导倒没不高兴,走的时候,书记还在关心你的身体,说要是不行就安排去住院。反而是有些寻根团的老板们,觉得你马有贵丢他们的脸了,责怪我不该让你跟车回来。
王六一冷笑道:当真是一阔脸就变,寻根团,我看这根,打着灯笼也寻不到了。
冷如风说:寻根?你还真把寻根当回事啊,不过是衣锦还乡人前风光一把罢了,警车开道,五套班子出面接待,多威风。
第二天马有贵早早起床说要回烟村,王六一帮马有贵拎着行李送到酒店门口,问马有贵怎么回去,坐公汽还是打的。马有贵说,坐公交回去多丢人啊,当然要打的士。王六一帮忙叫了辆的士,的士师傅说老板在哪里发财?王六一说发什么财,混日子罢。的士师傅说不发财能住楚州酒店?
王六一就说:去烟村多少钱?
的士师傅说:一百块。
王六一说:哪要这么贵?在广东都要不了一百块,五十去不去?
的士师傅说:五十?你们从广东回来有的是钱,不要这么小气嘛。
王六一说:打工赚的是血汗钱。
的士师傅说:一百,少了一分,你去问这满街的士,有人拉你砍我脑壳。
王六一帮马有贵付了一百块的士费,送马有贵上了车,说,钱我帮你付了,我今天参加活动,明天回烟村。看着的士消逝在清晨的细雨中,王六一突然前所未有的想家,想快点回家去看看。觉得自己千里迢迢回到了楚州却在城里呆着,还装模作样参观企业参加扯淡的座谈,简直是可笑之极,觉得这样的行为举止多么的不合乎孝道,那一刻,丝丝缕缕的酸楚在心间弥漫。站在雨中,久久望着马有贵去的方向,那是家的方向。多年打拼在外,从来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离家是如此近,又如此远。近在咫尺,远在天涯。送走马有贵的一瞬间,王六一的情绪落到了冰点。内心像这清明时节的天气一样,下起了纷纷细雨。
吃过早饭,雨越下越大。有些人就犹豫了起来,要不要去参加今天的逐鹿岭公祭。寻根团的大多数老板根本不知道逐鹿岭是怎么回事,有些人昨晚就说了今天是要回家给亲人扫墓的。急得冷如风拿起了电喇叭向大家说明并强调,本次寻根团回乡寻根,最主要的一项活动就是参加逐鹿岭公祭。又说市里是很重视的,市长要亲自参加,市电视台全程直播的,是楚州头等的文化盛事,听说市长参加,大家又打起了精神。天雨路滑,去往逐鹿岭的又是泥土路,老板们爱惜自己的坐驾,市府就安排了一辆旅游大巴,又有一位漂亮的女导游一路上用楚州话讲着各种荤段子,逗得老板们哈哈大笑,惟王六一成了冷眼的看客,觉得那些荤笑话大煞了风景。好在窗外杨柳依依水田漠漠,轻抚着游子的心。几十公里的乡村公路倒在不经意间就过去了。
王六一是知道逐鹿岭的,他读初三那年,许多人都在传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那时,经常会听到某人在某处挖出宝贝的传闻。离王六一家不过百米的窑厂,在取土时就经常挖出装在陶器里的明钱,那时,每家每户都能找出几十上百枚明钱。还有一次,窑场里挖出了一间古墓,王六一记得,古墓是用一尺见方的青砖砌就,青砖上刻着抽象的凤纹,许多年后,王六一知道那是楚人的图腾,那青砖古墓里,除了挖出一些坛坛罐罐或生锈的青铜外,并没有人们渴盼的真金白银,坛坛罐罐当时就被人砸碎了,青铜的器物也被扔在瓦砾堆里不知所终,那些青砖被王六一的爷爷拉回家砌成了一间猪屋。说来也怪,自用那青砖砌成猪屋后,家里就再没有养成过大肥猪,不是猪瘟就是伤寒。这样过了三年,有人断言是墓砖不吉利,爷爷于是把那猪圈拆了,那些刻有精美凤纹的画像砖被扔得远远的,天长日久,渐渐被风雨侵蚀了。许多年后,出门打工的王六一长了一些见识,知道刻有凤纹的画像砖承载着楚文化的历史,那些锈蚀的青铜器说不定就是价值连城的国宝,回家时想再寻,却连一两块墓砖也找不着了。当时村民们传言,说逐鹿岭挖出了宝贝,政府就派了公安把那里管制了起来,许多村民,骑自行车,开拖拉机,赶了几十里地去看热闹。然而去看了热闹的人回来直摇头,说是骗人的,根本没有挖出宝贝,只是挖出很小的古城基脚,还有一些坛坛罐罐。又过了半年,电视里播了,说逐鹿岭挖出的是五千多年前新石器时期的古城遗址,是迄今为止长江流域能够确认的时代最早、面积最大的原始社会晚期城址云云。
车到逐鹿岭己是十一点。在一片油菜花中间,有个三百米见方的土堆,土堆下面,立着一块大石碑,上面用朱漆描刻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逐鹿岭遗址”,除此再无其它,不免颇感失望。公祭十二时整准点开始,每个团员胸前戴了花,又发了一支长盈三尺的高香,点燃高香,早早地按地位高低财富多寡排好了队,第一排站着的自然是市府的各级官员和寻根团的邹万林、毕光明等,市长站立在中间,其余人等在后面排了三排。十余名锣手、铗叶手、吹鼓手雁翅样分列两边,六门礼炮,一边三门雁翅分开,礼炮披红挂彩。又一名道长,高冠道袍,手执拂尘站立中间。道长拂尘一挥,锣鼓喧天,似要把长眠在地下的原始祖先们都惊醒过来。一通锣鼓敲罢,道长再挥拂尘,锣鼓声立刻止住,道长开始用楚州腔唱来。王六一仔细听时,听道长唱道:去君之恒干,何为乎四方些?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讬些……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王六一的鼻子一酸,泪就下来了。心里默念着,归来归来,不可以讬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那边厢,道士边唱边围着那硕大的土堆缓步而行,市长紧随其后,一干人等手执高香,随了市长绕土堆缓步而行,如是三圈,众人按之前的秩序站好。一直低声吟唱的道士突然拉高了腔调,高声唱道:“……朱明承夜兮,时不可淹。皋兰被径兮,斯路渐。湛湛千里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心悲。魂兮归来,哀江南。魂兮归来,哀江南。”唱到第二遍“魂兮归来,哀江南”时,道士的声音先是响遏行云,又戛然而止。一挥拂尘,锣鼓铗叶齐鸣。“哐当哐当哐哐当”的响过一通之后,司仪宣称请市长致祭词。道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退到了一边。市长上前,掏出一张纸,照本宣科地读了起来,用的不再是楚州方言,而是普通话。祭词也不再是文言,而是白话文。大抵是讲了本市的历史之悠久,人文底蕴之丰厚,何年何月建县,何年何月建市,人口总量,经济现状,施政纲领等等。好在祭文不长,祭词念毕,“通。通。通。通。通。通。”六声炮响,震耳欲聋。市长在众人拥戴下,离开祭台上了小车,寻根团的一干人等也上了大巴。听说还有民俗表演,王六一本来想看完再走,但众人都走了,只好随行,在当地镇府用午餐间隙,电视台的又专访了邹、毕、赵三位老板并王六一,王六一就根的问题大谈了一通,从古人类的活动,一直侃侃而谈到八十年代的寻根文学,再谈到他们这些在外的游子对根的感情和此次寻根的感受,颇感遗憾的是,晚上电视台播出时,几位老板谈家乡变化的颂词给了不少镜头,王六一谈文化和根的话,却只播出了最后几句。
参加完寻根团前两日的活动,后面两天的行程安排,主要是参观楚州十景之类,市府领导不再出面,文化旅游局派了工作人员陪同,老板们便个个归心似箭了,第三天,寻根团基本上就散了。王六一本来想早点回古琴镇的,冷如风说六一你无论如何不能走,你们都走,我这组织人太没面子了。王六一打趣道,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啊。还是给冷如风面子,参加了第三天的参观。第四天,本来还有活动安排,实在凑不出几个人,就取消了。整个寻根团的活动,不免有些虎头蛇尾。第四日清晨,王六一退房回古琴镇,大堂里遇见冷如风,冷如风说,我开车送你?王六一说,你也是归心似箭的。冷如风说,那你什么时候回广东?王六一说,再说吧。冷如风说,把票留下报销。
走出楚州酒店,王六一突然有了曲终人散的感觉,这几日的风光,一下子如过眼云烟,若南柯一梦,拉着行李箱走在细雨如织的楚州街头,突然觉得这一幕似曾经历过。打工这么多年,每次回到故乡,都有这样的感觉,一丝丝的温暖,一丝丝的失落,一丝丝的苦涩,一丝丝的愧疚,如同这雨脚一样交织在心头。就像此刻站在楚州街头,王六一突然觉得有些茫然,他不知道该往何处去。回古琴镇?回这些年来魂牵梦萦的烟村?烟村除了父母的坟茔还有什么?父母在的时候,烟村是他的家,每次回家,远远地能看到从屋顶升起的炊烟,心里都有莫明地感动。而这次回家呢?烟村还有他王六一的家么?一辆中巴从身边经过,售票员在喊:古琴镇,去古琴镇吗师傅,上车就走。王六一便上了车,车上空荡荡的只他一个客。王六一感觉有些冷,春天的楚州,尚有些料峭的春寒。他将身子抱在一起,靠窗坐着。这一刻,他是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