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十月 字数:28904 阅读:61 更新时间:2016/07/02

这条路,王六一是熟悉的。当年他在楚州的建筑工地打工,经常骑自行车往返于这条公路。只不过当时这条路铺着青黑的沥青,下雨滑不溜秋,出太阳,自行车走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响声。那时他是多么喜欢骑着自行车,走在从烟村到楚州的路上,那时的楚州,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另一种文明,是他的向往。这条路,又让王六一感觉到陌生,在他的记忆中,这条路是那么的宽阔、整洁,怎么现在感觉变得又破又窄了?是记忆出了差错,还是感觉出了差错?中巴离开楚州就驶上了长江大堤,这里是长江最著名的九曲回肠,公路随着江流的婉转而曲折,江堤外的风景,也是王六一陌生的。在他的记忆中,江边的防护林全是高大的柳树,春天,江堤边最早发出春的消息,七九八九,河边看柳。其它树木还在沉睡时,干堤边已是柳色遥看近却无了;一场春雨过后,女人们会从柳林里采到鲜美的蘑菇,那味道只存在于王六一遥远的梦中;夏天涨水,柳树泡在水中,渔人沿江摆开了罾,孩子们经过就喊,扳大罾,扳小罾,扳个鲤鱼十八斤。遇上要起风下雨,江中会出现一群群的江豚,在水里一下子钻进去,一下子又钻出来。村里人说,这是江猪拜风,是要下雨了。柳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一个夏天,淹在水中两个月,水退下去,树身上到处长满了须根,水没到哪里,须根就长到哪里;秋天,站在江边上,你能看到杜甫的诗句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冬天,一夜寒风,第二天清晨,父母就会早早起来,喊醒了睡梦中的孩子,说昨晚刮风了,去柳树林里捡树枝去。果然,树林里许多刮断的枯枝,成了这个冬天家家灶中的硬材……现在,江堤两岸全是速生的意大利杨。
  拐下江堤就是古琴镇。江堤边上立了一尊雕塑,一人抚琴,一人倾听,上书四个红字:高山流水。据说,这里是当年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一曲琴心知已的发生地,古琴镇也因此而得名。可惜的是,这雕塑实在太过粗糙随意,全然没有传达出高山流水的意境。车到这里,也就到了终点。王六一就在小镇信步,小镇全然没有了记忆中的样子,他甚至找不到从古琴镇通往烟村的路口。去问路,被问的人打量着他,说:打工回来的?王六一说:嗯哪。那人说:好多年没有回来了吧。王六一说:好多年了。那人给指了路,说现在从古琴到烟村不通中巴了,要打摩的。王六一便叫了一辆摩托,从古琴镇到烟村的路,倒比王六一记忆中的要好了许多,过去那条坑坑洼洼的石子路变成了水泥路,十里的路程,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烟村是有一条小街的,二十余户商铺面对面排了。王六一在小街下了摩托,闻到一股古怪的气味,张目四处寻找气味的来源,也没有寻到,便去了一家小商店买上坟的纸钱和鞭炮。
  小店的老板赵伯,王六一是认识的,于是喊赵伯伯好。赵伯盯着王六一看了好半天,没有认出来。王六一说:伯伯不认得我了?我是六一,王德高的崽。赵伯这才认出来,惊道:六一呀,高了,胖了,我都不认得了。这些年在外面发大财了吧。王六一说:惭愧的紧,发什么财,打工混口饭吃罢了。赵伯说:好多年没有回来过了吧。王六一说:好多年了。赵伯就扯开喉咙喊他屋里的。赵伯母在里屋打麻将,听见赵伯扯了嗓子喊,不高兴地回道:死老头子,尖了嗓子汪么事汪。赵伯说:你出来看呀,来稀客了呢。赵伯母在里面回:稀客,有多稀?赵伯说:德高的崽六一回来了。赵伯母说:德高的崽?当记者的那个?我打完这牌,听牌了,大和呢。王六一高声说:伯母您打牌,别管我。又对赵伯说:开春了,怎么不见田里有人干活,倒是家家都在打麻将呢?赵伯说:不打麻将干嘛去呢,这地也种不出东西了,人都喝有毒的水,活一天就快活一天吧。王六一不明白赵伯这话是什么意思,正要问他,里面赵伯母在高声喊和了清一色带自摸。一阵麻将声后,随着赵伯母,鱼贯出来三个老头老太太。都是王六一认得的,一一打了招呼。都惊叹,说王六一长得白胖了,这城里的水就是养人,又说六一的爹娘没福气,儿子出息了,两个老家伙却见不到,也享不到福。又七嘴八舌地问王六一挣了多少钱?有一千万了吧。又问,听说你当作家,写一个字就要赚一块钱?那一天得写多少钱啊。赵伯伯就说,作家算什么,人家六一是记者,记者是见官大一级的。王六一说:我哪里有这么大的权力。还有的说,我当年就说六一要出息的,你看他那耳朵,那么大,大耳朵,往前罩,不骑马,就坐轿……说话间,赵伯把王六一要的香烛、鞭炮、火纸都包好了,王六一和老人们一一告别。
  原本以为这些年在外打工,一没当官二没有发财,家乡都没人记得他了,没想到,在家乡人的传说中,他成为了见官大一级的人物,成了写一个字就能赚一块钱的千万富翁。虽说这些赞美与夸耀那么的言过其实不着边际,王六一还是觉得很受用,想到父母要是还在,能看到他的今天该有多好,想,人生最大的悲剧,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样一想时,脚下的步子就加快了。他得先回家看看,然后去父母的坟头给父母磕头。
  走到离家不远的路口就没路了,苦艾齐膝,野草疯长。六一一手提行李,一手拎了鞭炮纸钱,只好拿脚先把苦艾趟开慢慢往前走,连日的阴雨,艾草上辍满了水珠,才走三五米远,裤管已湿透,鞋里也进了水。空气中弥漫着苦艾的芬芳,王六一干脆不管不顾,就这样趟进了齐腰深的苦艾中,又有十几米,转过一间欲倒的房屋,那是邻居吴小伟的家,吴家门口荒草凄凄,大门敞开,屋里空空荡荡,蛛网结尘,一看就是多年无人居住了。几年前回家,听说他们一家三口去了温州打工,想来还在那里罢。转过吴家屋角,就见着自己的家了。家还是那个家,只是已经破败,屋顶中间蹋了下去,几根巨大的竹突破了屋顶穿堂而出,荒草苦艾一直蔓延到了台阶上,铺过水泥的台阶被窜出来的竹根顶得七拱八翘。王六一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放下行李和纸钱,堂屋门是早就铁链锁上了的,当年离开家的时候,把钥匙交给了堂兄王中秋保管。锁已然生锈,想来有钥匙也无用了。王六一把门推开,侧着身就从门缝挤了进去,不想却罩了一头的蛛网,拿手扒拉了半天,总感觉脸上还有。一股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王六一站在堂屋,呆了半晌,又去数了数屋里的竹,大大小小,共有十一根。又去看了自己住过的东厢房,床还在,上面积满厚厚的尘土,一口黑漆的脚箱,是他当年用过的书桌兼衣柜了。王六一小心揭开箱子,里面居然还有一些书,找出来看时,是他读过的初中课本,扔回箱子里,又退出来,去看父母住过的西厢房,屋里的摆设,一如当年安葬完父亲后离家时的模样,只是积满了尘土和雨水,木头散发着霉腐的味道。又去看了厨房,看了猪屋。从外面转到大门口时,突然看见屋台下的田埂上站了一个瘦黑的人影,王六一骇了一跳。那人就扯开了嗓子喊:是六一啵。王六一辩出是堂嫂李冬梅的声音,就答是的哩。李冬梅就快步地走了过来,边走边说,我刚才在街上听说你回来了,一想你肯定是回屋里来看了,就赶了过来。说话间,就到了门前。
  王六一说:我哥还在学校么?
  李冬梅说:学什么校,学校都没有了,你哥早就没教书啦。
  王六一说:学校没有了?
  李冬梅说:现在村里都没几个伢子读书了,乡里的中小学都撤了,学生都集中在镇里上学。有门路的老师就转到镇里教书,他又没门没路,见了当官的也不会服个软说句好听的话,拿了万把块钱的补贴就回家吃老米饭了。
  王六一说:我哥会种地么?
  李冬梅说:种什么地,整天闹事,弄得村里镇里当官的个个恨不得拿刀剁了他。
  王六一说:我哥还是那样啊,从前他总是给我寄材料,打电话,让我给他曝光村里镇里的事,我劝他好多回了,后来再没找我,以为他改了的。
  李冬梅说:改?狗改了吃屎他也改不了这脾气,自打学校撤了后,变得像打了鸡血一样,专门和当官的对着干。村里选村委会主任,他也去凑热闹参加竞选,结果人家陈二毛选上了,他就去告状,说陈二毛是花钱买的票。这不是明摆的事吗,人家有钱,你穷教书先生一个,争得过人家。后来上面搞新农村建设,给我们村里修水渠偷工减料,他也去告,人家村里镇里的领导都从中分了好处的,你这去告,不是摆明得罪人吗?你知道人家怎么说他吗?说是不让他当老师了,对政府不满,所以到处告状,说他是告状专业户。可他自己说他是什么,什么词来的,我想想……李冬梅说,对了,说他是意见领袖?!
  王六一没想到堂兄王中秋以意见领袖自诩,愣了一下,笑道:我哥胸怀大志。
  李冬梅说:大什么志,告状能当饭吃?他是一年要闹一档子事的,去年带头查村里的账,硬是把当了十几年的老书记查下去了,今年又带头反对化工厂开工,去镇里告,去市里告,人家理都懒得理他。说实话,这化工厂开到村子里的确是个害人的事,只要一开工,周边几里都闻得到怪味,周围水田都不能种水稻了,沾了水痒得要死,现在都改旱田了。原来吃水是到沟里挑上来就能喝,现在家家都打了井,要吃地下水。可是你想人家化工厂的老板那么多钱投到厂子里了,你一个枯老百姓,说不让人家开工人家就不开工了?
  王六一说:我哥这是堂吉诃德。
  李冬梅说:堂什么德?是个什么来的?
  王六一说:……英雄。
  李冬梅说:他这哪里是英雄,分明是傻子。我是操心他这样下去迟早要吃亏。江北去年也是一家化工厂要建到村里,村里的人都反对,结果化工厂请了几十个打手,到村里见人就打,打伤了几十人,后来再没人敢反对了。
  一席话,说得王六一脊背发凉。
  李冬梅说:六一你一会去我家吃饭啊,我去找你哥去,这两天,他带了人堵在化工厂门口,把进出化工厂的路给挖了,我担心他出事。你回来了正好,我去叫他,说你回来了,他准会回来吃饭的。中午你们兄弟两好好喝几盅,你也帮我劝劝你哥,他再不改,这日子,我真是没办法和他过下去了。
  王六一说:放心罢,我会劝劝我哥的,我给爹娘上完坟就去你那里。
  李冬梅说:还认得他们的坟山啵。
  王六一说,应该认得的吧。
  李冬梅说:那我去找你哥了。
  李冬梅说完风风火火地走了。
  穿过竹林,站在后山,王六一傻了眼,他离家时,后山只是葬了十几座坟的,现在居然葬了密密麻麻的一片,一时间,真的认不出父母的坟在哪里了。于是又在心底里把自己的不孝骂了一遍,开始凭着记忆仔细辨认,父母的坟是合葬的,本想这容易认,合葬的坟比独葬的要大,殊不知多年未给坟培土,早塌下去了。站在那里发了一会呆,觉得从每一座坟山里都飘出了一个鬼魂,飘飘渺渺地在眼前晃动,边晃动边发出尖刻的讥笑,说你这个不孝的东西,连父母的坟山都找不到了,还有什么脸活这世上。王六一定了定神,知道这不过是幻觉,饶是如此,依然骇出了一身冷汗,好在终于凭记忆找到了父母的坟头,开始着手清理坟山上的苦艾,弄得一身都是泥巴和艾汁。清理的时候,王六一就想到父母托的那个梦,格外留意有没有鼠洞之类,却没找到。只是在清理完了苦艾荒草后,发现在父母的坟头钉着两根木头橛子,木头橛子上用油漆画了一些符咒。王六一用力把两根木头橛子拔起,橛子的头上削得尖尖的,钉进泥土足有一尺多深。王六一顿时愤怒了起来,这是有人在他父母的坟山上钉“桃木桩”了。在楚州乡下,谁家要有人得了难治之症久医无效,会去请马角作法,马角通灵,能直接和鬼神对话,作法之后,便得鬼魂附体,说话的声音语调,全然是某个死者的声音,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来,指出是哪一个死鬼缠住了病人,这时就得削了“桃木桩”,画上符咒,钉在那死鬼的坟头,病人的病就会慢慢好转。而那被钉的人家,却会家宅不安。或者是有仇家,怨恨对手,又苦于报仇无门,就偷偷的在其祖坟上钉下“桃木桩”诅咒。王六一并不相信“桃木桩”的法力,只是觉得愤怒。在烟村,本是赵、陈、马三大姓的天下,王姓是小姓,总是被人欺的,父母在世时,是十足的老好人,在村里从来不高声说话,低声下气过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后还被人钉了桃木桩。王六一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乡终究是落后而愚昧的,当年逃离故乡,不正是向往着外面世界的文明与先进么,怎么在外面久了,又是那么的厌恶外面世界的复杂与浮躁,在回忆中把故乡想象成了世外桃源。奋力将两根“桃木桩”扔山下,点上香烛纸钱,祭了清明旗,放了鞭炮,鞭炮声中,王六一双膝跪在父母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默念:父母在上,不孝孩儿六一给您磕头了。
  想:我的古琴镇,我的烟村,我要再一次逃离你了。
  想:去见过堂兄,下午就回楚州,立刻买票回广东。
  想:落叶归根,将来我是无根可归的。
  想: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给父母烧香磕头……
  那一刻,王六一觉得,此次回家寻根,根没寻到,倒把对根的情感给斩断了。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王六一想,我真的成为了一缕飘荡在城乡之间的离魂。这样想时,王六一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这可怜,却是不为人知,不为人懂的可怜。王六一便觉出了无边的孤独。
  完成这一切,王六一心情既沉重,又轻松。背着行李去了堂兄王中秋的家。王中秋的家是在另一座小山丘的背面,转过一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一路上惹得人家的狗叫鸡飞,路倒不远,也就是十来分钟就到了。堂兄家门紧锁,想来堂嫂李冬梅是去寻王中秋未归,就放下行李,在王中秋围前屋后转了一圈,王中秋的家,依然是过去的那三间红砖瓦房,在周围二层三层的楼房对比下,显得格外的破败寒酸。这些年,堂兄的家境是大不如前了。之前堂兄在中学当老师,日不晒雨不淋的,每个月还有工资拿,家境比大多数村民殷实,堂兄家盖起这红砖瓦房时,好多村民家还是土砖房,那时的堂兄,走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王老师。二十多年教师生涯,王老师育人多矣,往年那尊师的传统还在,王老师的学生,有读了大学的,回到村里,还会来看望他这老师。想着这些往事,王六一很有些想念这堂兄了,想着早点见到他。从堂嫂嘴里冒出的意见领袖几个字,给了王六一极大的震动,也让他对堂兄多了几份陌生,几份好奇,也就盼着王中秋早点回来。等待的时间最为缓慢的,眼看中午,人家的公鸡打起了午鸣,还不见堂兄堂嫂回来,王六一觉得有些犯困,就坐在门槛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王六一感觉有人走了过来,以为是堂兄堂嫂回来了,睁开眼一看时,却见天已黑严实,天空一轮清亮的月,冷冷发着光华,两条黑影,直直站在了他的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他的父母。父亲说:你还有心思打瞌睡,人家欺侮到你爹妈的头上来了,你倒是屁也不放一个。母亲说:不要怪儿子,他这不是帮我们把房子修好了么,还给了这么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了。父亲说:花不完,物价涨得飞快,钱和纸一样的贱。母亲说:花完了咱再问儿子要。父亲说:光给钱有什么用,人家拿桃木桩钉我们了,这小子屁也不放一个。王六一便说:父亲大人,您告诉我是谁做这缺德事了,我一定给您出这口气。父亲就说:好,这才是我儿,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仇人。王六一就跟了父母走。父母走得极快,王六一跟得寸步不离。走着走着,王六一突然灵醒了,父母是早故去了的,这分明是在梦中了。便拿手去掐自己,一掐,有痛感,想,原来不是梦,这是真的了,难不成父母原来并没有死,自己记得父母是死了的,于是问父母亲,说我明明记得二老是故去了的。父亲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混账东西,你是盼着我们两个老鬼早点死吧。王六一说,可我分明记得你们是死了的。母亲说:我儿,你定是做梦梦见我们死了。王六一便幸福得流下了眼泪,说,儿子一直恨自己,这些年只顾了自己奋斗,没能顾得上父母,结果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没想到这只是梦,原来父母还健在的,这真是太好了,孩儿要接了二老去享福的。父亲却呵道:你少信口开河,先帮我们出了这口恶气再说。王六一跟了父母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三人立在人家大门口,父亲伸手敲门,敲了半天,屋里亮起了灯,一阵脚步响,隔着门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尖着嗓子问是哪个?父亲不说话,只是敲。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过了一会,听见屋里的老头说:德高,你这个死鬼,半夜三更的,跑这里来搞么事。父亲说:马老倌,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嘛要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马老倌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说:什么话你不清楚?你别装了。想当初,你家里口粮不够,问我来借,我可曾让你空手回去过一次?马老倌说:不曾。你盖房子起这屋,请我来帮忙,我说过二话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这么多年,我们两家红过脸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那你还害我们,想把我们钉死,永世不得超生?马老倌说:这也怪不得我,马角说是你俩作祟,害得我儿得了不治之症。父亲说:既是为了你儿,那叫你儿出来跟我们走。马老倌说:你们两个死鬼,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早投胎,想把我儿带走?门都没有。说着回屋里去了,过了好会,又回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厉声道:死鬼,你看清这是什么!桃木剑,专斩厉鬼。六一父母双双往后退,说:好,好,很好,早晚这几天,把你儿带走。又说:我儿,你记清了,这就是我们的仇人。王六一说:记得了。父亲说:我们走。王六一怯怯地问:这是要带孩儿到哪里去。父母也不言语,只是转身就走,走过一段土路,就是一条水泥路,月光下,水泥路发着白生生的光。父母在前面走,王六一在后面跟,看看走了有十来分钟,眼前就现出了白森森的湖。父母停下了脚步。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二老带孩儿到此,不知是何用意。母亲不说话。父亲说:我儿,你看着眼前这湖。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我在看。父亲说:你看到了什么。王六一说:看到了湖。父亲说:你再看,睁大了眼仔细看。王六一就睁大眼了仔细看,可看到的还是湖。父亲冷笑了一声,说:你看这湖里有甚。王六一就看湖水,看见许多如烟如雾的东西在游动,却不知是何物。父亲说:我儿,这些东西是鱼,是虾,是乌龟,是蛤蟆的魂。我儿,为父和你母亲要走了。说罢拉着母亲的手,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跳入湖水中,渐渐地化着了一缕如烟如雾的东西。王六一叫: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父亲。母亲。父。母……然而父母已然消逝。王六一心中大悲,一直以为父母死了,原来是一梦,好不容易有了回报父母的机会,父母却又跳进水中消逝了。一时心痛欲裂,不禁放声大哭。却听见有人叫他:六一,六一。
  王六一蓦地惊醒,却见堂嫂哭着在叫他。梦中之事,便忘了十之七八。因问堂嫂道:嫂子你这是怎么啦?你哭什么,中秋哥呢,中秋哥怎么没回?
  堂嫂越发哭得厉害了。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哭呀,你倒是说话。
  堂嫂说:六一,你可一定要救你哥,说了不让他闹事,偏不听我的,这下闹出事来了,六一,你一定要救你哥,你是作家,你是记者,你上过楚州的电视,市长都知道你的。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堂嫂这才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止住了哭,说:你哥被派出所抓走了。
  原来王中秋这几天带了村民去化工厂闹事,把进出化工厂的路也挖了,弄得化工厂进不了货也出不了货。今天化工厂就派了工人填路,这厢要填,那厢要挖,拉拉扯扯的就打了起来。刚动手,派出所的就来了,闹事的村民一看派出所来了都跑,化工厂的人也跑,就王中秋不跑,说是化工厂的人先动的手,怎么抓他还要怎么放他的。派出所的就一铐子把他铐走了。
  王六一倒是冷静,说:嫂子不用怕,中秋哥这是为了村民的利益,派出所不敢把他怎么样。
  堂嫂说:我是怕他们打你哥。
  王六一冷笑道:量他们不敢。
  堂嫂说:有什么不敢,抓进派出所,不死也脱一层皮。
  王六一说:我想想办法。
  王六一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十多岁就出门打工了,这些年虽说在外面挣得了一些名声,可是在故乡却没什么人脉,想找熟人帮忙也找不上。拿出名片来,一张张翻看。市长倒是知道他的,也说过有困难就找他,但市长说的是客气话,哪能真为了这点事去找市长?其它一些老板,也许有人能帮得上忙,只是这几天的寻根团活动,他和老板们交流甚少,甚至是有些据傲的,有了事就去求别人,人家未必愿意帮。想来想去,只有冷如风毕光明或能帮上,于是先给冷如风打电话,问冷如风在楚州有没有公安这条线的朋友,冷如风问王六一什么事,王六一便把王中秋的事说了。冷如风说他没有这方面的朋友,但他可以托朋友再想想办法,又说派出所抓了人是肯定要放的,就怕把王中秋和其它犯人关在一起,少不了要吃哑巴亏,还是抓紧想办法才是。又分析说现在楚州主抓化工,政府在发展经济的初期,肯定是向着资本一方,牺牲百姓权益的,广东发展初期也是这样,王中秋想讨公道怕是无门,快点把人捞出来免受皮肉之苦是正事。又说你干嘛不找毕光明,毕光明是古琴镇出来的大老板,和市里镇里关系非同一般,他出面,一个电话就解决了。王六一连连称是。挂了电话,又给毕光明打电话,却无人接听。
  王六一打电话时,堂嫂就眼巴巴的盯着,见王六一挂了电话,紧张地问找到熟人帮忙了没。王六一说朋友在想办法,劝堂嫂别急,他先去派出所看看,也许报上自己的姓名,亮明身份,可以管一些用,就算不能把堂兄捞出来,也可让王中秋少受皮肉之苦。当即让堂嫂去租了辆摩托车,他先去镇里,让堂嫂在家里等着,堂嫂说她在家里哪里呆得了,还是一起去派出所的好。王六一把行李收进了家,又把沾了泥土雨水艾汁的衣服换了,又从行李里拿了一本他写的书,两人坐了摩托去古琴镇,直奔派出所而去。到派出所,王六一直接去敲响了所长的办公室。听见你面有人喊请进,推了门,见一黑胖的中年警察正在打电话,便站在门口候着,黑胖警察捂住电话,问王六一找谁。王六一脸上做出了笑,说,找您。黑胖警察和电话那边小声说了几句便挂了,王六一这才走到他的办公桌边。黑胖警察盯着王六一,冷冷地问:什么事?王六一便掏出名片递了过去,黑胖警察接过名片瞟了一眼,说,作协会员?记者?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说,坐,找我有什么事?王六一原本以为警察看了他的名片,会说原来是王大作家,幸会幸会。如果那样就好办了,但从这警察的表情来看,人家压根儿就没听说过他王六一,倒是警惕地问王六一,说没有接到上级的通知是不接受任何采访的。王六一只好自我介绍了起来,说他不是来采访的,他是烟村人,这次随了寻根团回乡参加市里的活动。王六一的意思,你没听说过我王六一,总不至于连寻根团回乡这样的大新闻都没有听说过罢。果然,黑胖警察脸上的警惕有所缓和,说,原来是回乡的大老板,找我有什么事。
  王六一说:我不是老板,只是一个记者。
  黑胖警察说:总之是成功人士,这次回来很威风哦,市五套班子都出面了呢。
  王六一听黑胖警察这样说,心里稍落定了一些,说:是啊,书记市长是很给面子的,上次市长去广东,还是我们接待的呢。
  王六一故意强调了他和市长早就认识,还把市长宴请一干老板说成是他接待市长,处处在暗示着他是有来厉的。果然黑胖警察站了起来,给王六一倒了一杯茶,又掏出了名片给王六一,原来这警察姓黄,王六一说,原来是黄所长。
  黄所长说:王记者来派出所,是要办什么事吧。
  王六一就说:我这次来,真的是有一事相求。
  黄所长说:什么事?
  王六一说:是为我哥来的。
  黄所长说:你哥?
  王六一说:我哥叫王中秋,你们今天……
  话还没有说完,黄所长就伸出手来做出了让王六一打住的手势,说:别的事都好办,王中秋的事,难。
  王六一说:我哥是为了村民的利益。
  黄所长说:你不用说,我比你清楚。
  说着站了起来,有端茶送客的意思了。
  王六一说:真的不能通融?
  黄所长说: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你哥不是我想抓就抓的,也不是我说放就能放的,他涉及到我们古琴镇的投资环境。
  王六一知道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了,便退了一步道:我理解黄所长的意思,也不会让您为难。不过,能否让我见一见我哥。
  黄所长迟疑了一下,拿起电话叫来了另一个警察,问化工厂的案子,现在审得怎么样了,警察看了一眼王六一,说,还在录口供,有点难啃。黄所长说那你去吧,文明一点。那警察又看了一眼王六一,转身出去了。黄所长说:不是我不帮你,现在正在录口供。王六一听黄所长对警察说文明一点时,感觉皮肉像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强忍了心中的愤怒,说:真是太麻烦您了黄所长,不过我哥没有犯法,相信你们会还他一个公道的。又说,我也相信你们会依法办事,化工厂和村民之间的利益冲突,如果解决不好,把事情闹大了,闹得全国都关注了,可能到时连市长都不好下台。说这话,是在暗示黄所长不要乱来,否则他要把这事捅出去的。黄所长脸上的肌肉跳了一跳,说,我的话已说得很明白了,王记者你放心,我不会为难你哥的。又说,你明天再来听消息吧。说着起身送客。王六一便从背包里摸出了他的书,恭恭敬敬地写上了“敬请黄所长指正 王六一”的字样。双手递给黄所长,说,我写的书,请所长多批评。黄所长接过书,翻了翻,笑道:没想到咱们古琴镇出了个作家,我这是第一次和作家打交道呢。说着送王六一出了办公室,握手作别时又说:你放心,王中秋在我们这里,我会尽力关照的。
  站在派出所的大院里,王六一无端地觉得寒意彻骨。堂嫂急切地问:六一,所长怎么说。王六一说:你放心吧,所长说了,不会为难我哥的。又打毕光明的电话,毕光明的电话却关机了。翻出市长的名片,把号码一一输入了,想想觉得打了也没有用的,终是没有打过去。一时倒也急得没有了主意,也觉出了自己的无能。只好对堂嫂说,我们回家去吧,所长说了让我们明天来听消息。堂嫂听罢,又哭了起来,王六一安慰堂嫂,说他们不敢把中秋哥怎么样的,真要是敢胡来,他是决不会袖手旁观的。堂嫂听王六一说得坚决,遂止住了哭泣。王六一说,嫂子你还没有吃中饭吧,这天都快黑了,我们找个馆子吃点东西。堂嫂说她不想吃,吃不下。王六一说:越是这时候越要坚强的,哪能不吃饭了?找了一家饭馆,吃完面天就黑了下来。王六一说:嫂子,我们先回家吧。堂嫂说:我们再去派出所看看吧,再去求求所长,能见你哥一面我才安心的。王六一只好依了堂嫂的,再去派出所时,所长的办公室已锁,再去求别人,都是一问三不知。王六一便打了所长的电话,所长一听是王六一,说他现在在去市里开会的路上,有事明天再说,匆匆挂了电话。
  
  放春风,下夜雨,这是楚州春天最常见的天气,白天阴了一天,天擦黑时,又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两人租了辆带篷的三轮回到烟村时,天就已黑严实了。家家的屋里亮起了灯火,王中秋的家,在夜雨中,显得格外的凄凉。一群鸡缩在门口的走廊里,见到女主人归来,扑扑翅膀围了过来。堂嫂开了门,舀了瘪谷喂了鸡,也不开灯,就坐在堂屋门口,看着门口的鸡吃谷。发呆。王六一也不知说什么是好,陪了嫂子呆坐。这样坐了足有半个小时,鸡们吃饱回鸡笼了,堂嫂这才拉亮了灯,去厨房烧水,打来让王六一洗脸洗脚,又新铺了一张床,让王中秋早点休息。王中秋洗了脚,见堂嫂又坐在门口发呆,便陪堂嫂坐,问堂嫂,王正在外面怎么样。王正是王中秋的独子,高中毕业后也出去打工了。堂嫂说:也是让人不省心的,在温州打工,一年到头,一分钱都没往家里寄的,前年回家,到了市里,一分钱都没有了,还打个的士回来让你哥给他付的士钱,气得你哥把他臭骂了一顿。去年过年,说是余了两千块钱的,结果在回来的长途车上被人骗了,又是一分没挣着,走的时候还让我们搭路费。王六一说:正正还小,我当初出门打工时,不也是这样的么。堂嫂说:你哥又是这样一个臭脾气,一天到晚斗来斗去的,就说这化工厂吧,害人是害人,可我们住得远,脏水又不会流到我们的田里,你说他出头干嘛。再说了,当时化工厂是想请你哥上班的,说了一个月一千二百块的工资,又不用让他去做生产,说他是个文化人,让他管收货发货就行,可是这贱东西不干,说不挣这昧良心的钱,你不挣大把人抢着挣。
  王六一说:嫂子你是说化工厂修在这里,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反对的。
  堂嫂说:家里有人在厂里打工的当然不反对,所以你哥得罪的不止化工厂的老板,村里好多人都恨他们,你哥带头闹事弄得他们停工,停工就没有工钱。
  王六一说:那我哥带头去闹事,他想干嘛呢?
  堂嫂说:鬼晓得他怎么想的,村里人都笑他,说他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六一说:我是能理解中秋哥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他一样的脾气。记得有一年,村里修堤,为了抢进度,号召家家户户带上稻草填在堤里,我也去告状了的,结果村里修的那段堤被勒令返工,我也因此得罪了全村的人,后来村干部到我家来,吓得我父亲不停地给村干部赔罪,又让我给村干部赔罪,我死活不肯,父亲就骂我,说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你了干净。操起了一把椅子朝我劈过来,我也没有躲,椅子正好劈在我的肩膀上,我还是不服,叫,说我没有错,你们打死我也不认错。村干部见我父亲下死手,也不好意思再找我们家的麻烦,倒是拉住了我父亲的手,说孩子不懂事,教育一下就得了。
  堂嫂说:我听你哥说起过这事的。你们这一家人啊,都是这样的犟筋。
  门外雨越下越大,王六一的心里,却升起了无限感慨。当年和父亲爆发这次冲突后,他对故乡是失望了,觉得这乡村是个让人窒息的铁屋子,他要反出铁屋子,过完年,他就背上行李出门打工了。他也因此成为了烟村最早出门的打工者。离开楚州前,他是发了誓的,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故乡。他到楚州和恩师夏子君先生作别,对先生说了他告状挨打的事,先生说,你要远行,我无物相赠,送一幅字给你做纪念吧。说罢在宣纸上铁划银钩地写道:锋芒熠熠刺云层,方正羞与世俗朋。一入江河经浪击,渐磨圆滑渐无棱。落款写道“六一小友出门远行,抄友人咏卵石诗一首共勉。”当时的他,并未能理解先生的用心。在外打工的日子,每逢阴雨天,当他的肩膀隐隐作痛时,他会想到故乡,想到父亲用椅子砸他的一幕,想到先生送他的诗,渐渐品出了一丝苦涩与无奈。多年的打工生活,磨去了他性格中的棱角与锋芒,他早已成为一块圆滑的卵石。悲哀像屋外的雨水一样漫了过来,为自己,更为堂兄王中秋。这边正在感叹,却听见远远的传来了吵架的声音。王六一站到门口张望,说这么晚了,谁家在吵架。堂嫂就站到了门口侧耳倾听,说,好像是马有贵的老倌子在骂娘呢。骂声断断续续,听得不太真切。王六一感叹了一回,突然想起白天做的那个梦,梦见父母说马有贵的爹是他们的仇人,想,得空去马有贵家去一趟。盯着屋外漆黑的夜,叔嫂二人都没有话,只有夜凉如水,寒意袭人。如是又呆坐了足有一个小时,王六一不停拔打毕光明的电话,仍旧是关机。遂上床睡觉了,刚合眼,手机响了,惊得从床上弹起,以为是毕光明打回来的,接过一看,却是马有贵的电话。电话里的马有贵声音更加低沉了。
  马有贵说:六一,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王六一说:怎么啦有贵?我听见你家里在吵架。
  马有贵停了一会,说:你能来一趟我家吗?
  王六一迟疑了一下,说: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我都睡下了。
  又说了王中秋的事,说明天还要去镇里捞王中秋呢,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好了。
  马有贵说:……
  王六一说:我把中秋的事处理好了再来看你。
  马有贵说:……
  王六一说:有贵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马有贵说:我老婆孩子,我对不起她们。
  王六一说:这又不能怪你。
  马有贵说:……六一……
  王六一说:你说。
  马有贵说:你是个好人。
  说着挂了电话。王六一刚刚袭上来的瞌睡,被这一折腾,全然没有了。黑暗中,听着屋外的雨声,脑子里却水洗一样的清醒,直到遥遥地听见鸡叫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刚入睡,却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马有贵赤条条地一言不发站在他床前。王六一吓了一跳,说有贵你怎么来了?马有贵说:六一,我是来和你告别的。王六一说:告别,你这是要到哪里去?马有贵说: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王六一说:你怎么没有穿衣服?马有贵说:六一,亏你还是写书之人,怎生如此愚钝,我们来时,可曾穿了一根纱来?王六一说:未曾。马有贵说:这就对了。又说,这么多年来,多蒙你关照,我见你也是个有慧根的人,此番临走,我特来提醒你,世间万事,莫过于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突然跳出两个青面小鬼,说时间到了,一铁索锁了马有贵的脖子,一阵风样走得没了影踪。王六一也从梦中惊醒过来,看看时间,正是凌晨五点。再没了睡意。想这梦做得古怪,打马有贵的手机,手机关了机。顿觉一丝寒意,从背后直沁心肺。就这样睁着眼望着屋顶到天亮。听见堂嫂起床开门的声音,王六一也穿衣起床。其时风雨已驻,门前的水田里积满了雨水,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堂嫂说:起这么早?
  王六一说:睡不着。
  堂嫂说:我也是一晚没有合眼。
  草草吃过早餐,王六一依然带了两本他写的书,叔嫂二人早早租摩托车到古琴镇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门紧闭,还没到上班的时候。王六一又拨打毕光明的电话,这次居然一拨就通了。王六一激动地说毕总可聊系上你了,昨天到今天打了好几多次电话。毕光明说回来几天,天天应付不完的饭局,昨天回家陪父母,不想被打扰,就关了手机。问王六一有什么事。王六一便把王中秋被派出所抓了的事说了,说毕总你在古琴镇人脉广,请您一定要帮这个忙。毕光明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我还说明天来烟村看老同学的呢。又说,我在镇府里还是有些熟人的,我打声招呼,想来他们也不会驳我的面子。只是中秋这样做,也的确有欠妥的地方,你想想,我们古琴镇要发展靠什么,靠这几亩薄田?当然要靠工业。办工业就要招商引资,村民如果这样闹事,影响的是投资环境,投资环境不好,谁还敢来投资?他这样的行为,往小里说是无知,往大里说,是古琴镇的罪人。
  王六一不停地说:就是、就是,我哥这些年呆在家里,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他想问题就是一根筋,这是拐进死胡同里了,当了罪人,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
  毕光明说:你可要好好劝劝中秋。
  又说我这就给镇长打电话,你等我的电话。
  挂了电话,王六一兴奋地对堂嫂说,这下好了,毕总答应帮忙,中秋哥就没事了。堂嫂一听,哇地又哭了起来,说这死东西,就不该求人捞他,让他坐几天牢,他就晓得厉害了。等了有十多分钟,毕光明的电话打过来了。王六一说:毕总,镇长怎么说。毕光明说:我对镇长说了中秋的事,镇长开始说王中秋的事不好办,说他破坏古琴镇的投资环境,政府正要拿他做典型杀一儆百的。我又对他说了,说中秋是我的老同学,又说他弟弟是记者,和市长都有交情的,镇长这才说让你九点钟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没问题的吧,他就算不给我毕光明的面子,也要给你的面子呀。王六一说:谢谢毕总,自然是给毕总面子,我算老几,回到家乡,当真是两眼一抹黑。
  有了毕光明这边的回音。王六一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看看时间,不到八点。想到要去见镇长,总得有个见面礼。买点烟酒之类的,提着进政府的办公室也不太好。再说也不知这镇长的脾气,要真遇到一个清正廉洁的镇长,反倒显得尴尬,便又打电话给毕光明,问这镇长是什么性格,去见镇长要不要送点烟酒之类的。毕光明说:千万别这样,这个周镇长,最是百里挑一难得一见清政廉洁一心为民的好官,毕业于名牌大学,放着大城市的单位不去,一心到基层做实事的。王六一说,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又问了镇长的大名,说到时送一本书给镇长。毕光明说,送你的书是最好不过,把镇长的名字都报给了王六一。王六一便恭敬地写了敬请某某镇长指正之类的话。去到镇政府门口,看看等到八点过五十五分,让堂嫂在镇府门口候着,他独自去找镇长,敲响镇长办公室的门时,正好是九点整。
  镇长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看就是下面村里来的农民。王六一正要自报家门。周镇长已认出了他,说是王记者吧,你坐一会儿,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再同你说话。王六一就在进门处的沙发上坐候。就听一个农民说,周镇长,您大人大量,我们知道错了,再不阻碍施工,你们快点把媳妇们都放了吧,屋里都乱成了一锅粥了,饭没人做,猪没人喂,娃儿哭起来,我们这些男人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周镇长板着脸说,放人?知道你们犯的什么法吗?几个农民都说,我们知错了。周镇长说,不阻碍我们施工了?农民齐说,不阻碍了。周镇长说,还要不要请神。农民们说,不请了。周镇长说,写个保证书,要是再犯,我拿了人就直接送拘留守。农民们就说,镇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于是周镇长拿出了一份打好的文书,让农民们看了,签完字。拿起电话,说,黄所长吗?下湖村的那几个媳妇子,你们一会给放了。说完,对那几个农民挥了挥手,说,走吧。那些农民千恩万谢地走了。
  周镇长这才过来和王六一握手,说,做基层工作,难啊。我们镇府一心为农民谋福利,可是这些农民呢,他们是有理无理都要闹点事的。做基层工作,不仅要跟农民斗智斗勇,还要跟神斗,跟鬼斗。就说刚才这几个人吧,下湖村的,我跑了好多关系,说动一个当老板的同学来下湖村投资办厂,你说是不是为下湖村老百姓造福的事?结果我们拉高压电线经过村子时,他们就不让施工了,说高压电从一个神庙上面过,会惹怒神。于是我找他们村里的人谈,他们说,这个神是下湖村最大的一个神,高压线从上面过,惹恼了神,下湖村再没有好日子过的。我问他们那要怎么办,他们说,要杀一头羊、一头猪供神。我说,好,你们去弄,钱由镇里出。可他们第二天又反悔了,说还不行,还要去庙里请斋公给神做一坛法事,同神商量,看神愿不愿走,神要是答应走,那咱们就把庙迁走,要是神不同意走,那就没有办法。我说那好,还按你们的意思办,请了神,杀猪宰羊做法事,然后就来占卜,也是奇了怪,连续卜了五次,神都不同意迁走。村民说,没办法,不是我不让你们拉高压电,是神不答应。我说那好,我这人从来是先礼后兵的,讲礼讲不通,那我就来硬的了。我把镇里所有的干部都召集起来,把派出所所有的干警都调到施工现场,又从武警中队借调了一个班,到施工现场,把现场围起来,开始施工。其实也很简单,就是挖一个大坑,扎上钢筋笼子,倒上水泥做一个高压电塔的基坐,把铁架架起来就完事了。村民看见我们来了这么多人,也不敢闹事,只是围着我们围成两个圈,里面一圈全是媳妇们,外面才是男人。一上午都没事,中午我们去吃饭,只留下武警在那里守着,村民看我们人少,慢慢地就往上围,往挖好的坑里扔草,扔树枝,乱土块,一会儿就把挖好的坑填了起来。武警没有接到命令,不敢动手,打电话向我求援,我命令所有吃饭的人火速赶到现场,看见我们的人来了,那些女人们都吓得往后退了,但这时外围的男人开始起哄叫喊,女人得到了男人们的鼓励,又起劲了,开始往上涌,把我们的一个武警战士推倒进了坑里。我对黄所长使了一个眼色,抓人。不抓男人,只抓那些妇女。到了晚上,他们就受不了了,家里没有人做饭,猪没人喂,娃们没人带,一下子就乱成了一锅粥。这不,今天一早就来求饶了,再不敢反对我们施工了。王记者你是文化人,可你不了解我们做基层工作的难处,做基层工作,不能太粗野,但也不能太文明,你要处处文明,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你说对不对?
  王六一说:周镇长说的有理。
  周镇长说:王记者你是古琴镇的人,当地民风怎么样你是晓得的。这里的人,是最爱聚众闹事,惟恐天下不乱的。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什么是造福,当然是把经济搞上来,让老百姓的收入增加。怎么搞,当然是搞工厂,好不容易引进了工厂,让老百姓种田之余有个地方打工,可是老百姓却不理解我们的一片苦心,又是上访又是闹事,把我们古琴镇的名誉都弄坏了,我们去省里招商引资,人家老板一听说我们是古琴镇的,都说你们那里当官的说话不好使,听说好些个工厂建成了都开不了工,知道人家老板们怎么说咱们吗?
  王六一说:怎么说?
  周镇长说:穷山恶水出刁民。就说你们烟村吧,好不容易引进了化工厂,人家老板投资那么多钱,开工这才不到两年,刚刚开始赚钱了,老百姓就来闹事了,你那个哥哥王中秋,又是读过一些书的,还弄了化工厂排出去的污水请人化验,说里面有多少种致癌物,弄得人心惶惶的,然后提出一些苛刻的要求,要化工厂赔一百万。化工厂自然是不会赔的,也赔不出这么多钱。你哥来找过我几次,我对他什么道理都讲了,可就是讲不通。这不,变本加厉,居然堵在厂门口,弄得厂子开不了工,你知道一天不开工是多大的损失。损失化工厂一家还好说,关键是我们政府在这种事情上要有一个态度,政府的态度明确了,招商引资才有一个好的大环境。
  王六一刚才听镇长处理下湖村村民的事,就觉得这镇长是个人物,现在听镇长这样一说,说的也是实情,也自有他的几分道理,加之他一心只想把堂兄早点捞出来,也用不着就这些大问题和镇长去争辩,便赔了笑说:镇长说得有理,我哥没有见识,不知道从来发展经济和保护环境是两难的问题。
  周镇长说:你是一个文人,我们有对话的基础。我说什么你也明白,怕就怕王中秋这种半吊子文人,自以为什么都懂,动不动弄一堆材料,好像有理有据,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其实不过是教了一辈子的书,到头落了个下岗,心里怀有仇恨,就专门和政府对着干,他的所作所为,说得严重一点,比那些欺行霸市的黑恶势力破坏性更大。
  王六一听周镇长如是给王中秋的行为定性,想为堂兄一辩,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说:我哥这人也没有坏心眼,书呆子一个,一腔热忱,只是见识短浅,想问题不周全,不像镇长想得这么深远,还望镇长大人不记小人过。
  周镇长听王中秋这样恭维他,脸上有了一些笑意,从桌上拿起一合烟,抽出一支递给王六一,说:光顾了说话,抽烟不?
  王六一摇手说不会抽。镇长就自己点上了,吸一口,说,王中秋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保护环境重要不重要,我也知道重要,老百姓穷得丁当响,山清水秀能当饭吃?凡事有个先后,先发展,后环保,你说是不是这么一个理?
  王六一说:听毕总说,周镇长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又是最最清廉为民的好官。今天听了周镇长的一席话,当真是胜读十年书。说罢掏出了自己写的书,恭敬地递给了周镇长,说:我写的一本小书,本是不敢在周镇面前献丑的,我来的时候,问毕总说要不要给周镇买点烟酒礼品,毕总说千万别这样,你买了,事情就办砸了,说周镇长最是清正廉洁的好官,你送一本自己写的书请他指正就是,我这才敢拿出来献丑。
  周镇长笑道:毕总是了解我的。
  接过书,翻了翻,看了王六一的简介,说:出了这么多书,了不起。
  王六一见周镇长心情似乎好了不少,便趁热打铁道:周镇长您看,我哥王中秋?
  周镇长说:要不是毕总说情担保,我是打算杀一儆百,让他吃点苦头的。
  王六一连连点头,说是的是的。周镇长就拿起了电话,给派出所的黄所长打了电话,问他王中秋现在老实了没有,说不老实就再关他一天,要是老实了,就让他写个保证书,然后把人放了。挂了电话,对王六一说:你都听到了……你去派出所接人吧,回头好好做做你哥的工作,他就是闲成这样的,教了一辈子的书,又不会种地,回到农村无事可做,就成了告状专业户了。
  王六一说:一定一定,我会好好劝我哥的。
  刚一出镇政府,堂嫂就蹿了过来,问怎么样。王六一说,没事了,镇长给派出所打电话让放人了,我们这就去接人。两人再租了摩托到派出所,依然是找到了黄所长。黄所长一见王六一就说,正在里面写保证书,写完保证书,办个手续就可以走人了。果然,坐了一会,闲聊了没几句,就有民警把王中秋的保证书拿了过来,黄所长看了,又看了民警拿来的一大叠卷宗,在处理意见上签名盖章,说,没事了。王六一见黄所长似乎很忙,便说黄所长您忙,我们就不打扰您了,我们在外面等着就是。黄所长就站了起来,和王六一握了手,说,往后家里有什么事,给我一个电话就是了,又说,你们去后院门口等着,办手续还要一会。王六一说谢谢黄所长,黄所要是去广东,一定要给我电话。出了所长办公室,两人在后院门口又等了有半小时,院门开了,一个民警领着王中秋出来。许是一夜未睡,王中秋的眼泡浮肿,神情憔悴,胡子拉茬的。王六一迎上去叫了一声哥。王中秋说,六一?你回来了。王六一说:出来就好,他们没有打你吧?王中秋回头看了一眼带他出来的民警,说:没有打。李冬梅听王中秋说没有挨打,转身就走。王六一说,嫂子昨晚哭了一晚,都快急死了。要不是你的老同学毕光明给周镇长打电话,这次你就惨了。王中秋说:毕光明?哪个毕光明。
  王六一说:你的高中同学毕光明,人家现在是大老板了。不然你弟我哪里有能耐把你弄出来,是毕光明给镇长打电话,镇里是打算拿你开刀杀鸡儆猴的,看毕光明的面子才放了你。又说,去和嫂子说几句软话吧。王中秋这才追了出去,追到派出所门口,李冬梅就站在派出所院门外,见王中秋追了出来,说,怎么就没有打你呢,把你打死我也就省心了。王中秋说:是我不好。李冬梅说:好不好都无所谓了,王中秋,我们离婚吧。王中秋听李冬梅说离婚,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说老夫老妻的了,说什么离婚不离婚的,让六一听见笑话。李冬梅说:你还怕人笑话?我是认真的。说着一把甩开了王中秋。就听王中秋唉哟一声,一手托着胳膊直呲牙。李冬梅说:你少给我装。王中秋苦着脸,说昨晚打是没有打,铐着这只胳膊在单杠上吊了一晚。李冬梅听王中秋这样一说,再也顾不得和他闹别扭,捧过王中秋的胳膊,把衣袖捋起来,就见那胳膊肿得老粗,手腕处一道深深的紫色手铐印吃在肉里,眼泪“吧嗒吧嗒”就下来了,说要你别出头、别出头,你不听。又说,痛得厉害不,咱们去医院开点药。王中秋笑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不会和我离。李冬梅嗔道:想得美,回家就离。又说,这次多亏了六一。就回头叫六一。说六一,咱们得好好谢谢人家毕老板呢。王六一就打了毕光明的电话,对毕光明说王中秋已放出来了。毕光明说,放出来了就好,他们没有为难中秋吧。王六一说,没有,就是铐了一宿。毕光明在电话那边笑了,说,王中秋在你旁边么?我和他说几句话。王六一就对王中秋说,你老同学毕光明,要和你说话。王中秋黑着脸,说算了,没脸和老同学说话。李冬梅说:什么人,人家把你捞出来,你就一个谢字都不说?王六一把电话递给王中秋,说,说几句吧。王中秋躲过一边不接。王六一便对毕光明说,你的老同学没脸和你说话,让我转告谢谢你呢。毕光明笑道:他还是老样子,爱面子得很啦,你对中秋说,改天我去看他。王六一又再三说了些感谢的话。看看时间已近中午,王六一便提议找一家饭馆去吃饭,也是为王中秋压惊。王中秋说:你不说还不觉得,一说,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了。还是昨天早上吃了早饭的呢。王六一说,他们饭都不给你吃。王中秋说,倒是有馒头,可哪里吃得下。就在路边找了一家饭馆,点罢菜,叫了一瓶二锅头,王六一给王中秋斟上酒,说:中秋哥,经过这一次,你还当意见领袖不?
  王中秋黑着脸,半晌,长叹一声,说:不当了,我没有他们说的三个勇气。
  王六一说:三个勇气?三个什么勇气?
  王中秋说:他们让我写保证书。我说我不写,我这是为民请命。他们就问我有没有三个勇气,要是有三个勇气,那他们奉陪,要是没有,敢紧写保证书走人。我问哪三个勇气,他们就说,有没有和政府打官司的勇气?有没有一辈子受穷的勇气?有没有众叛亲离的勇气。
  王六一听罢默然无语。
  王中秋说:前面两个勇气我是有的,要不是为了你嫂子,我要斗到底。
  李冬梅说:鸭子死了嘴巴硬,你要再敢闹,我立马和你离。
  王中秋长叹一声,说:不闹啦,不闹啦。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六一,你是不知道这在单杠上吊一晚上的滋味,一开始还不觉得什么,吊到后来,又酸又痛又麻,真的是把这胳膊锯掉的心都有。你知道我当时想什么吗?
  王六一摇摇头。
  王中秋说:我就特别佩服当时那些闹革命的共产党员,坐老虎凳灌辣椒水拿烙铁烙都不招供。当时我就想,要是把我搁在那革命年代,一烙铁烙下来,什么都招了。
  王六一说:那时的革命者,是有信仰的人,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
  王中秋突然把头埋下来呵呵呵地哭了起来。
  李冬梅说,你哭什么,这是饭馆,让人笑话。
  王六一说:我哥心里难受,你就让他哭吧。
  王中秋哭了一气,抹干了泪,抬起头说:我以为我是个有信仰的人,没想到,我的信仰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
  王六一心里特别难受,说:哥,其实,我真的是挺佩服你的。你还记得夏子君先生吗?当年教我画画的老师。那年我出门打工时,夏子君先生送过一首诗咏鹅卵石的诗给我。这么多年来,我早就变成一块鹅卵石了,你还是这样有棱有角。
  王中秋拿过酒瓶,倒上一杯酒,一饮而尽,又要去倒。李冬梅抢过了酒瓶,说你少喝一点。菜上来了,先吃菜吃饭。
  王中秋就埋头吃饭,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一碗饭,又让服务员盛了一碗,风卷残云地送下了肚子。一抹油晃晃的嘴,说:六一,我想好了,跟你出去打工。你为我找份工,做什么都成。
  王六一说:打工?这年头用工荒,找工作倒是不难,只是,一年到头,怕也就是混个肚儿圆。再说了,到哪里都没有世外桃源,到哪里,都容不下棱角分明的人。
  王中秋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我是不想在家里呆了,出去见见世面。
  王六一说:你出门打工,那我嫂子怎么办?
  王中秋说:你嫂子想出去就出去,不想出去就在家里呆着。
  李冬梅说:六一你能帮我找一份工作么,就在你们报社搞清洁都行,扫大街都行。反正你哥到哪里,我是要到哪里的。
  王六一说:我帮你们找找看吧,只是,在外打工真的很苦。
  王中秋说:也许几年之后我就是一个毕光明呢。
  王六一说:几年之后还有可能是一个马有贵的。
  说到毕光明,李冬梅眼睛一亮,说:毕老板不是开很大的工厂吗?你求求他,我们都去他的厂里打工。
  王中秋说:给毕光明打工,那我脸往哪儿搁?
  李冬梅说:你不是说过去的王中秋死了么,人都死了,还要脸干嘛。脸能值几块钱一斤?
  王中秋说:也是,不要脸啦,还要脸干嘛,咱就去给毕光明打工。
  王六一说:还是我帮你们找工作吧。
  三人边吃边聊,一瓶二锅头也见了底。王六一的酒量尚可,王中秋酒量不行,站起来摇晃了几下,就趴桌子上了。李冬梅说:我就说让他少喝一点。王六一说:嫂子,我哥心里不痛快,你就让他醉一回吧。叫了一辆三轮车,把王中秋扶上车厢,回到烟村时,王中秋已睡得酣声如雷。邻居见王六一和李冬梅扶着王中秋回家,知道王中秋是被派出所抓了的,以为被打成这样了,跑来问是怎么回事。李冬梅说:喝多了猫尿。邻居说:昨天不是被派出所抓去了么?李冬梅说:六一去找了镇长,就给放了。邻居说:还是六一有本事啊。李冬梅说:那是当然。把王中秋安顿睡下,就听得远处在放鞭炮,又是哭声震天的。李冬梅就问邻居:这又是放鞭又是哭的,是哪个老了?
  邻居说:哪里是老了人,是马有贵没了。
  王六一一惊,说:马有贵没了?昨天还好好的?
  邻居小声说:不是病死的,是喝药自杀的。
  王六一说:好好的,怎么就自杀了?
  邻居说:谁知道呢?听马老倌哭诉的那个话,好像是为了钱吧。马有贵不是有二十万吗?他这次回家,马老倌就让他把钱交给他保管,大概是怕马有贵死了,这钱被他老婆独吞了吧。马有贵呢,又不肯把这钱给爸,说这钱是他留给儿子的。马老倌说你要真的死了,你媳妇再嫁人,这钱就姓别人的姓,不姓马了。总之就是这么个意思吧。可能是父子两为这事吵了起来。
  王六一说:昨晚是听到他们家那边传来吵架的声音。
  邻居说:也不知道马有贵什么时候喝的药,今天上午才发现。
  王六一说:都怪我,昨晚很晚了,马有贵还给我电话,让我去他那里一趟,我说太晚了,又下雨,没有去。我要是去了,他也许就不会自杀了。
  又想到,要不是自己把他带回家,他也断不会因此而寻短见的。想到这所谓的寻根团,有的是衣锦还乡,有的却是把命丢在了黄泉,当真是冰火两重天。蓦地又想到了今天凌晨的那个梦,梦中的情景,真真切切,历历在目。难道人死后真的有鬼魂?不然何以如此之巧。又不知昨晚马有贵有什么话想对自己说。又悔又责,当即去了马家。马有贵的家,还是多年前的那三间老屋,只是越发的低矮了。门前围了一些人,都是来帮忙的马家的族人和邻居,马有贵的遗体停放在西厢房的地下,直挺挺的,脸上盖了一张黄裱纸,头顶边点了一盏长明灯,马有贵的父亲马老倌,早已哭得没有了气力,呆坐在一边,不时有马有贵的亲戚们奔丧,离马家远远地就放了鞭炮,一路哭喊着奔来,有本家的人远远地就接了扶着进西厢房,抚着马有贵的遗体放声大哭,每来一个奔丧的,马老倌又陪着哭一场,边哭边说着昨天父子间发生的一切,骂儿子傻,后悔是自己逼死了儿子。有人就劝,让来客别哭了,你这一哭,老人家也陪着哭,老人家的身体受不了,来客这才止住哭,站立一边轻声抽噎。
  王六一跪在马有贵的身边,给马有贵烧了一点火纸,想着眼前这个冰冷的躯体,当年是多么热情似火,想着许多年前,天还未亮,两人背着行李离家出门打工的情形,想着兄弟二人一路上对未来生活的憧憬,想着就在几天前,他还在为和书记市长的合影而兴奋,想着昨天晚上,自己是如何冷漠地拒绝了马有贵临死前的求助,想到凌晨的那个梦,一时悲从中来,止不住泪如雨下。马家的族人把他劝起来,说知道有贵的那二十万就是六一帮忙要到的,有贵有这样重情义的朋友,也是他的福气。王六一又给马有贵烧了纸,起身离开西厢房,走到堂屋,屋里乱哄哄的,就听有人在说,秋喜已经上车了,明天一早就能到。又听人在说,明天秋喜来了,怕是还有得一块闹的,二十万,总不能让秋喜一个人吞了,这个是马有贵的卖命钱。另一个人就反驳,说这钱就该归秋喜的。王六一的心里涌起无限的悲凉,为马有贵,为他的故乡,为这些苦难的人生。正自感慨,突然看见马家堂屋的家神旁,赫然挂着一把木剑,骇出一身冷汗,夺路而逃。
  第二天一早,王六一离开了故乡。依然是清晨,和二十年前的清晨并无二样。人家的鸡子在打鸣,狗子在叫。不一样的是,王六一不再是少年,他身上再也不用背着蛇皮袋。不一样的是,伴他同行的,不再是马有贵,而是他的堂兄堂嫂。再也没有了父母牵挂的眼神,有的是秋喜奔丧回家的痛哭声。王六一的意识里,也不再是闯广东,而是回广东。但王六一又分明觉得,这还二十年前的那个清晨,还是那样一条通向远方的公路。走到湖边,王六一回头一望,看见湖边的山坡上,父母在朝他挥手。王六一也朝父母挥了挥手。王中秋说,六一你干嘛呢?王六一说,不干嘛。王中秋说:你说我和你嫂子这次去,是住在你朋友开的厂里,还是自己租房子住。王六一说:先住厂里吧,不过厂里没有夫妻房,还是要租房住的。王中秋说:你那朋友的厂,离你上班的地方远不远?王六一说:好远。一个在东莞,一个在深圳呢,进厂后,就得你们自己照顾自己了。也不能因为是我介绍进厂的,就觉得自己和别的工人不一样。王中秋说:我晓得。王六一说:刚出门,肯定很不习惯的,慢慢就好了。王中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王六一就笑了。王中秋说:你笑什么。王六一说:我突然觉得,你就是二十年前出门时的我。
  王中秋的工作,其实是冷如风介绍的。回到广东后,冷如风拉着王六一去毕光明的公司走动。毕光明听说王中秋出门打工了,责怪王六一,说,我很生你们的气,中秋出门打工,就进我的厂嘛,进我的厂,我肯定不会亏待他的。冷如风笑道:这次寻根团,毕总是大有收获的,我们要出一本寻根团活动的画册,毕总再赞助五万块钱怎么样?毕光明说:五万就五万,只要大家高兴。冷如风说,这五万,是画册的排版印刷的费用,我打算请王六一写序,六一是名家,写一篇序,润格最少也要一万块吧,还有书号费,这笔钱,我还得去问邹总化缘呢。毕光明说,六一写序的稿费我包了,再出一万。回去的路上,王六一问冷如风,说毕光明这次怎么这么大方,你说他是大有收获,不知指的什么。冷如风道:你不知道啊,毕光明这次回家,谈好了入股楚雄化工,他现在成了楚雄化工的大股东了。王六一一愣,说,哦。冷如风说,这次活动老板们很满意,我在筹划再成立一个楚州同乡会,到时竞选会长的肯定是邹和毕。我想推你当一个副会长,咱们利用好这个平台,可以做不少的事情,这篇序,你可要用心写哦。王六一说,会用心的。然而,一晃半个月,冷如风把画册都排好了,就等王六一的序呢,王六一说,再等等,还没有写完。又过了半个月,冷如风说,纪录片都剪好刻成碟了,画册也排好了,等你的序一来就开机,老板们都在催我快点呢。王六一说,还在写。又过了十天,王六一给冷如风电话,说我把这次回乡寻根的经历如实记录在案,写了一篇题为《寻根团》的长序,发你邮箱了。冷如风千恩万谢。王六一说,先别谢我,看看行不行。说着嘴角泛起一丝狡黠地地笑,在电脑上打开发给冷如风的那篇序读了起来:
  王六一坐在沙发上读《世说新语》,读到“张季鹰辟齐王东曹掾,在洛,见秋风起,因思吴中菰菜羹、鲈鱼脍,曰:人生贵得适意尔,何能羁宦数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驾便归。”……
   2011.2.22于广州闻德居

【寻根团】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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