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沛宁顺利进入哥大。因着专业基础和英文水准都很强,他在这个全新的学术环境里起步,并不感到很困难。又拿着全额奖学金,像他这样对生活要求很低的人,几乎觉得自己很富足。唯一让沛宁感觉不大习惯的,就是哥大周边的环境和治安都太乱。他住在学校的研究生公寓楼里,旁边就是波多黎各穷苦移民的街区,再连出去就是被人当做城市贫民区典型的哈莱姆黑人区。常听到同学被抢被偷,若非必要,沛宁很少离开校区和住所出门闲逛。
沛宁的导师沃纳·米勒,是哥大名教授。他手里拥有多项国家研究基金拨款,主持着自己的基因工程研究中心。手下研究员、硕士、博士研究生、博士后、研究助手、技术人员等组成的团队,有三十来人之众。米勒教授那时五十多岁,留着修理得非常漂亮的两撇胡子,镜片后的目光平时看着非常温和,但当什么事体触到了他思维的兴奋点,那双眼睛立刻射出犀利的锋芒。他的身材修长。熟悉之后,沛宁才知道,作为生物学家的米勒教授,盯自己食物之营养和热量的认真执着,绝不亚于他的实验数据,而且是能不坐车就坚决不坐车,哪怕是在大雪纷飞的寒冬。
米勒教授的实验室总是二十四小时灯火通明。沛宁在实验室里有自己的办公桌,并很快分到了实验台站。他总是在那里读书看资料,熟悉实验室的环境和研究课题。沛宁习惯也喜欢这样的氛围。只是偶尔,在夜里离开前,回头看到实验室里那些复杂而新奇的、待他去熟悉使用的昂贵先进仪器,还有那成片的试管架和仪器台,当年南雁谈到自己工作时所说的“就实验室那点破事儿”的话,会自然跳出来,令他莞尔。在沛宁眼里,那些仪器器皿将是他这一生的事业。
米勒教授第一次带他看这实验室时,就说:你将来要拥有比这个更先进的实验室,我们一代代人的努力才有意义。这一切,意味着多么浩瀚深广的海洋。沛宁摇摇头,为自己竟也想到了“海洋”而失笑。南雁真是个不知深浅的孩子,他又想,心就很软。他想,这大概就是他思念她的方式了。他其实都不敢多想“思念”这样的词。他跟南雁,甚至都不曾有过真正的家庭生活,他一结婚就上路了。他们对彼此的身体,都不曾有时间熟悉,他就开始了一程又一程的旅途。
沛宁按自己的承诺,很快给南雁寄去申请陪读签证的材料,还到学校房管部门去登记申请了为研究生提供的家庭公寓,引得系里的中国同学知道后笑说:到底是新婚燕尔啊。留学多年的老同学则贴心地说:你这是对的。来美国,就是另一世人生了,联系过去生活的那条线,再粗也经不住隔着浩瀚的太平洋两头拉扯啊。很多留学生的婚姻都在重新洗牌,分分合合的悲喜剧令人看得麻木。沛宁听了笑笑,“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他想起这句中学课本里读到的话,正是。他如今满心想的,只是快点安顿下来,可以集中精力在专业上发展。
南雁在那年的圣诞节前夕来到纽约。沛宁在肯尼迪机场看到的南雁,竟有些瘦了,像个抽条了的大二女生。看着真有几分陌生,可一时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同,就说:好像长大了嘛。然后有点生分地笑起来,拍了拍南雁的头。南雁侧身上前拥住他,柔声说:是头发留长了!沛宁侧头去看,南雁果然一肩的头发,油黑发亮,头顶用个式样繁复的花发卡绾起一小绺,让她的额头显得光洁,有几分聪明相。沛宁欢喜起来,伸手去轻抚那头发,说:真的很好看。
是你喜欢的呀,南雁挽着他的手臂,小声说着,还轻捏了他一下。沛宁一怔,完全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王镭也是留短发的,这是他在南宁初次见到南雁时的第一个反应。那反应确实给他带来过极短暂的不适,可他说出来过吗?这样一想,便有点恍惚起来,又对南雁记得并且这样在意自己的话,有几分开心。但他没敢说,他都有点不认识她了,便去看她的眼睛。或许因为初到异国的惊诧,那双大眼几乎无法聚焦。他在她的走神里确认了她。这个确认,令他握牢她的长臂,那条在南国焦湿的烈日下因与他分离而痛哭时,悬垂的惨白长臂。
南雁穿着雪白厚重的羽绒长褛,一条粗毛线织成的桃红长围巾,在脖子上缠出厚厚的三圈。沛宁感到满手浮满的羽绒里若有若无的一根细骨,很不真实,就更使力捏了一把。南雁的手搭过来,说:这是专门买的呢,北海哪里用得着穿这个!
他们相拥着去坐机场进城的大巴。沛宁才发现南雁那只紫红色的箱子非常沉。想到认识的那些中国同学和家属来美国时,箱子里塞满锅碗瓢盆、吃食干货和日用品,就说:不用带这么多的,美国又不是沙漠。中国有的东西,唐人街里都找得到的呀。扛得真辛苦啊。
我倒真没带那些,基本都是书,南雁有些羞涩地说,伸手来帮他抬。我英文不好,带了好些词典字典,还有考试的资料,一些翻译过来的专业书,南雁说。还有菜谱,她又加一句。沛宁听了笑笑,他想都没去想南雁说的“专业”是什么,顺口说:专业书要看英文原文的,原文还更好懂。语言要在生活中学。沛宁忽然意识到,南雁给他的英文信,如今已可写到两页多了,就拍了拍她的脑袋。
到家几日后,沛宁果然看到墙角边多出一堆书来。他弯腰去看,发现除了中英、英中词典和《如何煲靓汤》、《粤菜100种》和《西餐入门》三本菜谱外,大部分都是美国艺术设计书籍的中译本。沛宁有些奇怪,蹲下去将它们翻看,依稀想起来,南雁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设计的。那么,她讲的“专业”原来是这个了?他一时愣住。
接机那日,纽约正是漫天大雪。南雁仰起脸来,说:这就是雪啊!几乎是雀跃的,又加一句:北海从来不下雪!广西也不下的,对吧?沛宁去拉她的手,温和地纠正:桂林有时也下雪的。南雁就吐吐舌。你是在美国了,沛宁说。南雁拍拍自己的脸,又将那沾了雪水的冰冷的手贴到自己的脖子上,说:啊,我到美国了!
从肯尼迪机场进城去哥大,一路因大雪封路,车子堵堵塞塞,竟走了近三个小时。长途飞行后的南雁,后来就靠在沛宁的肩上睡过去了。窗外的雪色被淡青灰的车窗过滤后,在南雁脸上打出一片烟色。沛宁侧脸看到她两只眼睛合成长长两道弧线,便轻轻握住南雁的手。沛宁想,他的生活就这样翻过了重要的一页,从此,他就该是个一心奔事业的男人了。
沛宁在南雁到来的前一周,拿到了已婚研究生公寓的钥匙。这公寓楼跟他原来住的单身学生公寓只隔两条马路。他学习用的书本等,基本都放在实验室里,所以搬起家来很容易。那是一室一厅的小公寓,配着简单廉价的家具。跟美国其他大学一样,这种为研究生提供的住宅,算是学校的一种福利,租金比校外公寓便宜近半,还包水包电包空调暖气。若家里有孩子,则还有两房三房的户型。跟外州同学的同等类型住房比,哥大的公寓窄小而老旧,可这是寸土寸金的纽约,沛宁非常满意了。
房子在换住户前,由学校房管部门请人洗刷打扫过,炉头、冰箱、各处的水龙头都擦得锃亮。但跟满屋化学洗涤剂的味道相配的,是素净到苍寒的调子:深棕的沙发、乳白的窗帘、浅棕的复合塑胶板贴面家具。这是他们结婚后的第一个家,真正意义的家,浅素到这个程度,连一向不怎么在意家居细节的沛宁,都感到几分不合适。他去买来粉底碎花的整套床具,还到二手店里挑了两幅暖色花卉的画,挂在客厅里正对着窗边长沙发的那面墙上。小小的家,虽然还是朴素得很,却透出了令沛宁心安的暖意。去接南雁的前夜,沛宁又去街口的超市买来一打红玫瑰,配上个湖蓝色的绒毛熊,搁到沙发中央。那小熊的手腕上绑着一个印着两颗大红心的气球,上面写着红色的花体“Welcome home”,整个屋子一下有了活气。出门前,他在公寓各处喷了一圈甜甜的兰草香型的空气清洁剂。
南雁一脚跨进小客厅时,惊喜得叫出了声:到家了!沛宁放下行李,过去弹了弹小熊手里的气球,转头朝南雁俏皮地笑笑,说:Welcome home!南雁一个转身抱住了他。沛宁看不到她的脸,稍顷,就听到了她压抑的啜泣。沛宁赶忙说,我们有家了,在美国有自己的家了,该高兴呢,嗯!说着就扶她坐到沙发上。
公寓的暖气很足。沛宁帮南雁脱下羽绒服,拿过纸巾替她擦眼睛。南雁羞涩地笑笑,说:我是高兴呢。说着起身,牵上沛宁的手,在公寓里四下看着。卧室很小,一张双人床,一个挂接在墙上的排屉,靠浴室门口这边是小衣橱。沛宁新买的粉色碎花的枕套和床单被套,在白顶灯过滤出的柔光下,配着兰草味的清香,很有些暧昧。南雁的脸有些发红,掩饰着伸手去摸那被套,说,好香啊,你到处洒了香水啊?沛宁就从她身后环住了她的腰,南雁直身站起来,靠到他怀里。沛宁在她耳边轻声说:是空气清洁剂啦,美国人爱用这个。噢,你喜欢吗?南雁点点头,小声说,好累了,要洗个热水澡。沛宁松开她,去牵她的手,说,那么先吃点东西?我不饿,你要饿的话,我给你煮碗面?南雁说着,牵牢沛宁的手,握得很紧。沛宁赶紧说,我也不饿。
从卧室出来,南雁再坐回到沙发上时,沛宁问要喝点什么,南雁说茶就好。沛宁拍着脑门,说:唉呀,没热水呢,明天去买个咖啡壶吧。南雁问,不是说美国的水龙头都二十四小时供热水的吗?沛宁笑笑:这水龙头的水,冷的倒是可以喝;热的不行呢,有水垢的。南雁摆摆手:哦,那就算了。
沛宁起身去厨房,用个小锅烧上水,转身回来,蹲到南雁膝边,拉过她的左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细细的K金戒指,小心戴到南雁左手的无名指上,笑着轻声说:按美国的习惯,做了太太,无名指是不能空着的。南雁露出惊喜的神情,待沛宁手松开,她抬起手在灯下细看。那是一只细巧的镂刻着三颗心的戒指。尺寸是对的,戴在南雁有些圆润的无名指上,非常妥帖,这让沛宁有些得意。沛宁捧住她的脸,说:他们说这三颗心代表“Past,Present and Future”(过去,现在和将来),那就是永远。南雁将信将疑地说:中国人讲的是一心一意,一生一世啊。沛宁拥住她,很轻地说:我更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有动态感,很科学。南雁倚在他怀里,不语。沛宁轻声说:等将来条件好些了,我要给你买个钻戒。美国人订婚都要送未婚妻钻戒,一般是花三个月薪水,所以晚点买倒是好的,对吧?南雁将那戒指旋着,柔声说,有这“Past,Present and Future”,足够了。
那个夜里,他们带着他们的过去和现在,深深地沉入到他们期待着的将来里。
沛宁在元旦前夜,带南雁参加了中国学生学者们在系里大会议室举办的迎新晚会。系里的中国同学和家属约有三十来人,加上他们邀请的教授和部分其他族裔同学,那夜来了约五十多人,将个阔大的会议室挤得满满当当。大家按美国常规,各人各家带一两个自己烧的拿手菜,在暗暗的彩色灯影里吃喝谈笑。
南雁是最新的人,一进来就引起大家的好奇。中国太太们都围过来问好,说南雁如果再胖一点,简直就是年画里的标准漂亮小媳妇儿了。真好看啊,她们说。南雁听着这些话,只安静地笑着,并不怯场,像是见过大世面的女子。你太太看不出是南方人呢,她们又朝沛宁说。这又为什么?南雁这时倒说话了,表情很警醒,直盯着人家问。哎呀,噢,女人们竟有些语塞了,然后有人说:南方的女孩子,相对来说总是要活络一些。沛宁想,她们肯定感觉到了南雁神情里那种迷离走神,但又一时无法理清。沛宁想起来,南雁的父亲是山西人。再看南雁一眼,才发现南雁头顶两侧盘的髻其实很复杂。他想不出那两个复杂的髻是如何盘出来的,其间还夹缠着一根彩色头绳,配着她肩上那条厚重的毛织披巾,让他都有点不敢相认。隐约觉得,自己怕是真的不太认识她的。
沛宁的导师米勒教授和太太黛比,那夜也出现在晚会上。沛宁将南雁介绍给他们,两人都热情地直夸南雁生得漂亮,又说沛宁多么幸运。南雁英文的听力不很好,多数句子要靠沛宁翻译。沛宁译好后,她却坚持自己用英文回答。她讲得很慢,句式也是简单的,可她的发音却很不错,说出来的话,米勒他们也能听懂,频频微笑点头。黛比搂住了南雁的肩膀,说了好几遍:多么可爱的女孩!又去看她头顶的髻,说,这比法国辫子难弄呢,真好看。
黛比个子高挑健硕,沛宁每次见到,她都是修饰得山青水绿。黛比很喜欢穿那种色彩鲜艳,图案抽象的衣服,看上去完全不像个长期居家的主妇,倒像是曼哈顿某个时装公司或广告公司里的大牌设计师。她本科修的是历史和新闻双学位,很年轻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的理想是当一个“有文化的家庭主妇”。大学毕业后,第一次去非洲采访,认识了当时在那里当志愿者的年轻的米勒。结婚前,两人说好这辈子得有七个孩子。婚后,黛比自己生了四个;从亚洲、非洲和南美,又各接养了一个孩子,果然完成了一家九口的家庭大计。南雁来时,他们最小的孩子也都念大学了。
黛比微笑着问南雁是否习惯这里的生活,是不是喜欢纽约。然后又问南雁有什么计划。南雁便说,她先要学习英文,至于将来嘛,她想去上学。黛比问,想学什么。南雁笑笑说,也许是艺术设计。噢,黛比夸张地睁大了眼睛:是什么方面的设计呢?南雁答不上来,就说:还要再想。黛比告诉南雁,她如今的兴趣是画油画。米勒教授加进来说:还别说,画得很像回事呢。在家里,她的画跟我们花大价钱收藏的大画家的油画并排挂着,人们都分不出来呢。沛宁和南雁同时笑出声来。米勒教授歪着头认真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哦!黛比得意地搂过南雁的肩,说:欢迎来美国,喜爱艺术的人是有福的。
回家的路上,沛宁拉着南雁的手,握到的却是彼此的手套。他将自己的手套脱下来,再去拉南雁的手,就感到了南雁的手从毛织物孔中透出的热气。你真好看,沛宁说。南雁轻笑一声,也不应。沛宁说,大家都这样说呀,你听见的,男生都说我真有福气呢。他的声音更轻了。南雁轻拍他一下,说:我才羡慕她们呢。谁?沛宁问。那些在上学的中国女生啊,南雁说。哦,沛宁漫不经心地应着。他的中学和大学的女同学们,如今大都来美国念书了,他不曾意识到这有什么特别。
沛宁想到了王镭,又说:其实她们读书很苦的,No life。 但很值得啊,能在美国上学,我特别羡慕她们,南雁说。你也可以念的呀,如果你愿意,沛宁说。南雁很轻地说:也不是那么容易呢。
沛宁这才想,那倒是的,以南雁一个大专生的基础,哪里好跟那些一路走来指哪儿打哪儿的女生比呢?心下涌出爱怜,摸了摸南雁的脑袋,说:乖,我不要你吃那些苦。你看米勒太太过得多好,也不耽误实现自己的梦想啊。南雁不响,将手从沛宁的手里抽出来,塞到自己大衣口袋里。
两个人闷闷地在雪地里走着,静听着被寒夜放大的足声。笃,笃,笃,那是南雁雪靴的声音;咵,咵,咵,那是沛宁的。两相交错,有些杂乱。临到了公寓楼的大门口,听到远处街上消防车尖厉的呼啸声,和着周边混乱的南美社区里蹿出的零星烟火响声,两人才又拉了手,呼着寒气相拥着互道新年快乐。
沛宁说,明年我带你去时代广场迎新年,看烟花!
很多年后,直到他们搬离了纽约,沛宁坐在西海岸家中的客厅里,看到电视机里时代广场上那年复一年的热闹再次上演,才记起,他没有兑现过那个承诺,虽曾数次想到。
沛宁在哥大必修的博士课程,除了四字号的几门课外,其他的前沿课目,都是在国内不曾接触过的,刚开始修课时,很有些吃力。沛宁原想把课在两年里紧凑修完,然后集中精力攻论文。但米勒教授建议他将必修课的学分均匀分在四五年里,每学期都结交一些授课教授。米勒教授说:有的研究生,修完课后整天泡在实验室里,做论文的好几年里基本只跟导师来往,和其他教授接触很少,这不利于将来的发展。甚至找工作时,都拿不到其他教授的强力推荐。
沛宁笑着说:有你的强力推荐就行了。米勒也笑了:一个虽好,越多越佳嘛。米勒又说:其实系里不断有新教授进来,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交换学者,他们带来很多科研的新思路,从中可以学到很多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往往能给你很妙的灵感。沛宁很感激米勒教授这样推心置腹,一点都不像自己听说过的某些恨不得研究生每天在实验室里干十五个小时的老板。能跟随这样的导师,沛宁觉得自己真是幸运。
按着米勒教授的意思,第二学期开始,沛宁在修课的同时,着手考虑博士论文的实验规划。他的论文选题,是米勒与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合作的细胞分子裂变及能量传递项目中的细胞生态动能部分的研究——是非常前沿的研究方向,将为抗癌生物类药物的研发提供基础实验数据库。沛宁和米勒教授一次次讨论下来,两人都觉得这个选题大有作为。但是,从最初的概念性论证开始,沛宁就意识到这将是一场漫长持久的大战役。当那蓝图渐渐清晰后,沛宁心中明白,今后几年,自己将会被论文吞没。
沛宁修课之余,花大量的时间在图书馆里阅读综述评论杂志。那里面收录的,都是顶尖学者对学科前沿动态和研究成果的及时总结。沛宁首先要了解别人走到了哪儿,有多少创新的发现,自己的选题又站在哪里。
令沛宁惊讶的是,有两篇被多个学术泰斗高度评介的论文,标题下竟有王镭的名字。两篇都是最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的论文。王镭和导师鲍恩教授的名字,在两篇论文的署名中交替排第一。沛宁知道,这说明王镭确实做出了重要贡献。首先是同样课题在权威学术杂志上接连发表了两篇论文,可见成果意义重大。按惯例,研究生因初出茅庐,发表论文时,导师挂个名字在后面,表示提携的意思。若是导师署名在前,则一般是表示后面的学生做了某些工作。但王镭这次就不一样了,她跟鲍恩教授如此交换署名次序,宣示了她在课题中举足轻重、或许还是跟鲍恩教授平分秋色的贡献。
沛宁盯着王镭的名字看了许久。它变成了 Lei Wang。 在美国这个崇尚个人奋斗、鼓励自我实现的国度里,英文字母却如此轻慢地抹掉了王镭这名字所表达的野心——她父母的,她的。可是,她却向她野心勃勃的目标迈进了一大步。沛宁想,她将他越甩越远了,可他真是为她高兴的。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春天。读过王镭的论文后,沛宁一下就进入了每天在实验室里一泡十来个小时的状态。光是熟悉那些国内不曾见过的种种仪器设备,就花掉很多时间。有些昂贵的设备,是系里好几个实验室共用的,需要排队上机。沛宁这样还未正式跑实验的学生,只能排在夜里很晚的时段。还要学习编写一些小程序,以便有效地使用计算机处理实验数据。真可谓千头万绪,沛宁算是开始体验到在美国攻读学位的苦。何况是在哥大,跟的又是大名鼎鼎的米勒教授。有时深夜归家,走在空旷的街上,沛宁会想到王镭。想到她如今在普林斯顿所面临的,肯定不会比他轻松,便长叹一口气。沛宁想,母亲是对的。若他如今跟王镭在一起,两个人都会给拖死。沛宁又想,大概王镭如今也明白了,居里夫妇是这人世里空前绝后的神话。
南雁在最初的日子里,每夜都醒着给沛宁开门。那种时候她总是已经穿着睡衣,神情却不像是从梦中惊醒。开了门,说一声,回来了,就一溜烟钻到厨房里,捧出大大小小的盘盏,温汤热菜。其实沛宁已经在实验室里啃过早晨带去的三明治,或胡乱热了带去的便当吃下。他进门最想做的是倒头大睡,可看到南雁那样的心思,总是不忍,又要坐下来,将汤菜喝下吃下,然后陪南雁说几句话。有时在南雁转身去洗碗的瞬间,他就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过去。再醒过来,灯已经灭了,只留着墙边一盏暗暗的夜灯,将厅里的物什映到房顶,一排多棱的暗影挤作一团,非常诡异。自己身上则给盖上一张薄毯。此时沛宁起身进屋,会在暗里看到南雁背对着门的侧卧身影,静得像凝神思考的人形雕塑。直觉告诉他,南雁是醒着的。在这常常是下半夜的光景里,沛宁有时会想起,他们已经好久没好好说过话。但也不过一转念而已,随即就淹在自己的鼾声中了。
后来,沛宁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进门时迎接他的,变成了小客厅顶上那些形状诡异的黑影。他蹑手蹑脚地进屋,再转身,还是习惯地去看沙发前的小餐桌。那上面总有几只碗碟,整齐地摆着。扣着的盖子擦得清亮,在幽暗的灯里闪出微光,让沛宁想到南雁走神的双眼,忍不住过去轻抚它们一下,却并不加热饭菜,只是坐下来,象征性扒几口,然后盖上。
南雁的菜烧得有模有样,倒真是出乎沛宁的意料。她告诉沛宁,沛宁走后,她业余除了学英文,还上了烹饪班。她不仅学会了像模像样地炒菜,还会自己熬米浆,摊制蒸煮各式肠粉,再浇上她用不远万里带来的山黄皮干熬制的酱料。这让沛宁联想到她执着地给他写英文信的劲头,暗自吃惊。
沛宁的日程,基本上就绕着实验进展的日程转了。有时中午回家吃顿午饭,也不定碰得上南雁。只有在实验的间歇正巧凑上周末时,他们才能在不用早起的早晨,彼此说说话,确认着什么似的,寻看对方的脸。很多年后,沛宁还能想起那种时光里的片断。天光从窗帘的缝隙中挤进来,将屋里的浮尘漂出暗蓝。他们有如从深海底部一路相缠着劈波逐浪终于抵达沙滩的鱼,躺在彼此的赤裸修长的臂弯里,让急促的喘息声慢慢平息,安静地躺很久。沛宁的心会很软,他愿意这是无穷的时光。他跟自己说,他是深爱着这个在自己臂弯里安静地眨着一双无辜大眼的妻子的。
晚春里又一个这样的早晨,南雁忽然在他的臂弯里哭出声来。任沛宁怎么探问安慰,都不肯停下。直到她自己哭累了,才揩着泪轻声说:没什么,只是心里很闷。沛宁拨弄着她的头发,轻声说:来陪读的太太们,都要过这个关的,渐渐就会习惯。这话像不小心触停了个什么开关,南雁瞳仁里本来摇曳着的两点微弱蓝光,啪的一下就灭了,泛出极小的两点墨黑。他深喘口气,望着天花板,说不出话。南雁安静地起身,慢慢穿着衣裳,轻声说:Too bad,that is not my American dream(遗憾,那不是我的美国梦)——她说的是英文,但不是像美国人那样强调 that 和 my (我的),却着重说了句末的“美国梦”。
沛宁有点想笑。他看到南雁高高伸出的长臂,卡在火红的毛衣袖里,挣扎着塞不过去,赶紧起身帮忙。他从身后揽住南雁,说:都是我不好,连个蜜月都没有,等到了暑假,我一定带你出去走走,嗯?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知道的,南雁的声音冷下来。沛宁松开手,等她下面的话。我跟张妮联系上了,南雁说。沛宁哦了一声,那是南雁自幼的好友,如今住在康州。她告诉过南雁: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是什么,这让她给沛宁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怎么样了?沛宁笑着问。南雁微蹙了眉,说:她刚生了孩子,双胞胎啊。换了别人要欢喜死了,可每次给她打电话,都要听她哭啊。沛宁说:听起来好像是得了产后忧郁症呢,弄不好很危险的,对母子都不安全。你一定要提醒她,跟她先生也得说,一定要去看医生。南雁点点头,说:他们知道的。但我不觉得是什么产后忧郁症。她跟我在电话里哭,说她想考医生资格,但现在全停下来了。她说面对两个嗷嗷待哺的男婴,自己就是他们的奶瓶,随时哭随时就得喂。两个轮流哭,你想想。沛宁摩挲着南雁的手,轻声说:你要鼓励她,多安慰安慰她。任何一种变化,开始总是最艰难的。她那么长的路都走过来了,肯定没问题,只是需要时间适应。南雁不响,轻叹一声,说:让我最难过的还不是这些,是她跟我说,南雁啊,我过去总跟你讲,在美国,你想是什么,你就可以成为什么,几天真!几可笑啊!南雁说到这儿,声音又变了。
沛宁看到南雁的嘴角塌下来,赶紧说:那话的意思是不错的。南雁苦笑说:她也晓得。但她讲那只是一种承诺,就像在悬崖上牵出钢丝,那头放一箱你最想要的宝藏,你得走过那条钢丝,才能拿到它。可那悬崖下有多少白骨啊!南雁的表情是惊恐的,似乎她正面对着一堆堆森森白骨。她的眼睛睁得那么大,沛宁都给吓着了,觉得她的瞳仁里果然映出一堆白骨,赶紧避开南雁的目光,努力镇定下来,说:张妮说得一点都没错。你知道吗?这个悬崖下面,就是茫茫大海啊。当年横渡大西洋而来的清教徒,不知在海上死了多少。那大海下面,就是他们的森森白骨。但这个承诺不曾改变,所以才吸引了一代又一代的移民不远万里,前赴后继,靠的就是这个信念啊。南雁的脸色有些缓过来,苦笑着说:就是那歌里唱的,这是自由的土地,勇士的家园。
沛宁心里想笑,嘴上又说:你该这样想,我们的美国梦,是不分你我的啊,你看,我现在天天都走在那条钢丝上。说着,他笑着轻抚南雁的脸。南雁将信将疑,坐在那儿,有点走神,忽然将左手食指抵到沛宁的唇上,说:你慢一点,不要把我绕晕了。沛宁笑着耸耸肩,南雁又接上来,说:不对的,你这种话,是中国人最爱讲的,美国人不是这么说的。沛宁侧过头去,笑出声来,说:美国人怎么说?
美国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你要去发现它,完成它。沛宁一惊,说:这话你从哪里听来的?他的意思是,这个指向多义的英语说法,南雁是怎么听懂的?噢,我没事,有时下午会跟楼里的太太们聚聚,喝个下午茶什么,听她们聊到的。啊?沛宁有些欢喜起来,说:那很好啊,你都听得懂吗?对你练英文有好处的。南雁皱了眉,说:当然大部分听不懂,但大陆、台湾和香港来的太太也不少,我不懂,她们会译给我听的。我很喜欢美国人这种讲法,跟我妈妈从小跟我们讲的,意思是一样的。沛宁有些吃惊,说:是吗?转念想,那个漂亮的黄阿姨,不,他如今的那个岳母,大概是早年在广州念中学时接触过欧美传教士吧。这时他又想起,他们刚认识时,南雁就跟他说过,她将来想到美国学艺术设计。她是认真的,竟是他没有上心,完全没有。
沛宁正走神,南雁又说:我真的没想到,英语有这么难。我来之前,走路都在听英语带子,听“美国之音”,感觉能听下个七分八分了呢,可一来,发现根本听不懂,急死人。沛宁放松下来,说:语言这东西,靠的是时间。很多留学生,就算托福考过了六百分,刚来时也不可能声声入耳,你急什么!话一出口,沛宁就有些后悔,知道自己言下之意是你的水准就差得更远了,怕南雁敏感,赶忙说:慢慢来,女生对语言的感觉比我们好,早晚的事儿。南雁说:那有没有什么特别的方法,可以提高学习效率呢?沛宁拍拍她的肩,说:这个真的还没有,就是水到渠成啊。你先去找那些太太们问一下,这里有很多教会、政府、社区的机构,都设有免费英文班,供新移民上课的。南雁说:可光能听说还是不够啊,要上学,是要考 TOEFL 的。
沛宁愣在那儿,虽然他不清楚她要上什么学,但以她目前的水准,还有得熬呢。其实,那悬崖下何止是白骨?还有多少半途而返者扔下的裹着未酬壮志的包袱呢。但他不想告诉南雁。这个世界上,谁没有梦?见过王镭那样生下来就被那“居里夫人第二”的弥天大梦赶得一路急喘的女孩儿,南雁再说什么,都上不了他的心。而且,一个女人的注意力那么容易被生活分散,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沛宁没空操心这种没影儿的事。更重要的是他作为男人那脚下的路。只要他立住了,他的妻子也就立住了。沛宁知道这个结论很不正确,可他是科学家,他看的是事实。比如张妮,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以自己今日的现状可以推想,天晓得,那个王镭要吃多少苦。当然,南雁不是王镭。他最终娶的是南雁,这让他欣慰。
那次谈话后不久,南雁就到哥大一个学生食堂里打工去了,负责为沙拉吧配制沙拉。沛宁想不出她怎样在外面跟人沟通。而系里的同学,不时跟沛宁说,他们在这里,又那里,见到了“你太太”,沛宁心下就更是惊奇。到了这时,沛宁跟南雁的日程完全岔开了。他的实验进入了实质性阶段,有时几周尝试下来,证明的却是自己理论推导中的判断错误。在假设下求证的长旅,一下就断在暗无天日的隧道里。就算是跌跌撞撞,也得赶快起身,重新寻找走出黑暗的方向。虽然就这类挫折面见米勒教授时,沛宁得到的都是耐心体贴的安慰,具体而又有启发性的建议,但几次另起炉灶的经历,让作为博士生的他,终于体会到了所谓科学道路的艰险。他变得很沉默。过去听到人们说在美国念个博士要脱一层皮,至少要五年六年的鏖战,沛宁竟还有些兴奋,因他不信那样的话,总觉得自己是不一样的。他如今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行”,却再一次看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就像那年高考后,他突然看清了王镭背影时的感觉,令他在挫折之外,还有些伤感。
深夜里归来,沛宁再看到南雁背对着门侧躺的身影,心下会生出温暖的冲动。那个身姿在夜里显得温暖松弛。他能感到南雁呼吸的韵律,她的眼睛肯定是安然闭上了,这给他安慰。他们甚至在沛宁没有实验的周末,都会常常错开。他有时睡到午后才醒,看到南雁空出的那边,床单总是扯得出奇地平,枕套一看就是小心拍打过的齐整。它们让沛宁在半醒之间生出几丝浅淡的怨,耳里却是纽约地铁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沛宁皱着眉头,满鼻子都是地铁里污糟的臭气。他觉得他看见了背着个双肩包的南雁,又留起短发的南雁,在纽约地铁里四处流窜。她去大都会博物馆,去自然博物馆,去格林威治村,去看画展,去社区学院学英文,去外百老汇观摩无名艺术家们排演的话剧里的布景……那已是沛宁不熟悉的世界。
到了这时,南雁在餐桌上为沛宁备下的晚餐和第二天带去学校的午餐,变成了简单的西式快餐。沛宁想,那大概是她从打工的学生食堂学来的手艺,三明治、土豆沙拉、意大利面。有时配装的蛤蜊汤或面条鸡汤,甚至能看出是撬了罐头盒子直接倒进小汤杯里的,沛宁自己塞到微波炉里热一下就可填肚子。偶尔,才会有些煎锅贴或炒牛河。它们让沛宁开始怀念以前夜归时,那些令他联想到南雁目光的小餐桌上的盘盏。沛宁只有在起身后,看到窗前小小书桌上堆满的英文读本、TOEFL 考试指南等,还是一成不变的那几张封皮,心里才安定。它们让他确定,那个背着粉蓝色双肩书包的南雁其实并没有走远。他的直觉告诉他,她也很难走远,这是安慰。
果然,TOEFL 五百分这么个低标杆,南雁一直冲,一直冲,直到沛宁在哥大拿下博士学位,进入同在纽约城里的康奈尔大学医学院做博士后时,都不曾冲过。沛宁虽然对南雁在备考过程中会遇到的困难有过心理准备,但南雁竟要花这么大的力气和这么长的时间,还是大大超出了他的想象,令他吃了一惊。
在新世纪的元旦之夜,沛宁和南雁迎来了女儿南南。新世纪到来的那个时刻,南雁刚从产房里推出来。楼层里繁忙的医护人员大厅和病房里的所有电视,都锁定时代广场庆祝新世纪的狂欢画面。来来往往的人们在兴奋地互祝新世纪,互祝新年快乐。沛宁望着电视屏幕,意识到他们都已年过三十,在纽约住了七年,他却不曾兑现自己的诺言,带南雁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他握起南雁的手,南雁浅淡一笑,在他的手心里捏了一下,他转眼看到南雁眼里的薄泪,赶紧低下身子帮她揩去。
他们换到了博士后的两房公寓。南南出生不久,南雁就为她的父母申请来探亲。南雁的父亲明显见老了,每日沉默着,很少说话。六十五岁的南雁母亲,仍然精力充沛,头发有些灰白了,还是梳理得整整齐齐。色泽素雅的碎花衣装掐着腰线,目光清明,手脚麻利地在小小的公寓间为南南换尿片洗奶瓶烘洗衣裳,几乎包下所有的家务。她却也不让南雁闲着,总赶她去看书。她也知道,南雁最大的心愿是考过托福,能去读一个学位。可对南雁要学什么,沛宁从未听她母亲问过。沛宁就想,她们果真是母女呢。
沛宁所在的康奈尔医学院的大型生物药理实验室,在南南出生的那个春天空缺了两个实验员的位置。沛宁建议南雁去试试。南雁开始不大愿意,说还是想专心学习英文,争取考下 TOEFL,好去上学念书。沛宁就说:我就是想让你换一种更有效的方法学习英文。那种学生全是外国移民的英文班,同学间水平差得很远,老师要照顾英语最差的学生,年年徘徊在初级水平。你读个一年足够了。做这份工作,赚钱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这份工作你就走进真实的英语语境了。听美国人扯没油没盐的闲话,讲笑话,谈正经事情,传谣言八卦,搞办公室政治,还有请客送礼人情往来,有意思着呢。对你英文程度的提高,一份工作所能起的作用,比光上语言班或埋头在家里死读书,有效多了。沛宁又笑:你到美国那天,我会想到在家里喷空气清洁剂,就是闲聊时听美国同学说的啊,要不我哪里懂?
南雁听了先是不响,隔了一天,她表示愿意试一试,申请那份实验室的工作。
药学专科学校毕业又苦读英文多年的南雁,专业上有沛宁帮忙恶补,又得到沛宁博士后导师菲利博士的推荐,通过面试,顺利进入实验室担任细胞培养方面的实验员。在生命科学领域,这类实验员的需求量很大,工资也不错,是一份体面的工作。沛宁想,南雁那样执着地要考托福,念学位,还不就是要在这个国度里找到自己的位置,能够有份自食其力的体面工作?他觉得她会欢喜的,他也为她的欢喜而欢喜起来。只是那日,当他走进南雁所在的实验室,看到她穿着雪白的大褂,在那儿熟练地摇着试管,一边应着他的话,一边从容地往试管架上的试管里和细胞培养皿里滴加化学试剂时,沛宁忽然记起,他们第一次在新生园吃火锅的那个夜晚,南雁说到她在药检所的工作时,讲的竟是“实验室里的那点破事儿”,不禁失笑。
你笑什么?南雁盯着他问。沛宁看到她的表情紧张起来,手里仍不忘摇晃着试管,就想,这是个训练有素的专业人士。他想提醒她,这里有机器晃试管的,但忍住了,想过会儿再说吧。他喜欢看她这种专业人士的姿态。生了孩子的南雁更丰腴起来,让沛宁想起她由母亲领着,到南宁见他的样子。只是她脸上的轮廓线硬了些。没什么,你穿这白大褂真神气,很专业的样子,他笑着说。肯定有什么!你说!南雁凑上前,伸出空着的手,要去掐他。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亲昵的举动了,沛宁的心软下来,说:我想起你很早的时候说过的,你在药检所做的不过就是实验室那点破事儿。南雁晃着试管的手停了下来,很短暂的一个停顿,马上又恢复了晃动。沛宁看到她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有点走神。我说过吗?南雁似乎在自问,然后苦笑了一下。
沛宁转过身去,手指划过阔大的实验室,说:这是世界第一流的实验室啊,哪里会是破事儿?南雁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望向那些大大小小器皿仪器排出的浩大阵仗,还有各研究人员装置各异的实验台站,说:真没想到,在这里,很多实验器皿都是一次性的,好是好在不用洗刷,但实在太浪费了,看着让人心疼,对环境也是污染呀。沛宁说: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希望将来能有自己的实验室。“居里夫妇”四个字,已经跳到唇边,却硬是生吞了回去。那是王镭的话,不是南雁的。王镭在普林斯顿拿到博士学位后,已进入布朗大学任教。她总是跑在他的前面,沛宁已经放弃了追赶她的愿望。
两人怀着各自的感伤,一时沉默下来。
沛宁后来回想,南雁的工作,应该是给过她快乐的。作为康奈尔大学的职工,第一次领到康奈尔大学开出的工资时,南雁将淡绿的工资单副联,插进一个细长的枫木镜框,和那张在哥大学生食堂沙拉吧里打工挣下的“第一张美国支票”一起,拿过来让大家看。南雁的爸爸妈妈戴上老花镜,看得津津有味,对支票上的内容一一问过来,最后都说:噢,你看,我们南雁真正进入这个社会了。很好啊,真的很好!
第一次领工资那天的夜晚,南雁请全家去中城的“五粮液”川菜馆吃饭。晚春的傍晚时分,特意穿上浅桃红短裙的南雁抱着刚刚可以直起腰的南南,走在沛宁身边,身后跟着她那优雅老去的母亲,搀扶着她那日渐衰老的父亲,一家人说笑着一同走去地铁站。街道上有很多鸽子,他们走过,鸽子就飞起来,啪啦啪啦地,此起彼伏,越飞越高。沛宁的眼睛有些发热,他装着去追视那些鸽子,看到的是华灯初上的高楼,一幢接一幢,在天际线上,他们像是深陷在楼群隔出的深谷里。
南雁将脸贴到南南的小脸上,轻声说:有孩子真好啊,等他们长大了,我们就老了。想到这样的夜晚,人生还是很美好的。沛宁听到她在说孩子时,用的是“他们”,有点吃惊。在他们双双年过三十后决定生育计划的时候,南雁很肯定地说过,她只想生一个孩子。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了,这是她给出的理由。沛宁由着她,没有异议,他愿意她是开心的。而在这个时刻,沛宁并不能肯定南雁真实的意思,他轻揽过南雁,说:如果你觉得好,我带你来美国,我们熬过的这些日子,就都值了。
当然好,我要谢谢你的。南雁很轻地说。沛宁接过南南,南雁挽住他的手臂,顺着移动电梯,降到地铁站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