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陈谦 字数:15463 阅读:71 更新时间:2016/07/02

第四章

儿子宁宁在南南近三岁的时候,不期而至。
  那时,沛宁刚离开工作了两年的一所维吉尼亚州小学校,来到西海岸的俄勒冈大学,开始争取终身教授资格的六年长跑。在求职换工作的过程中,沛宁一路得到米勒教授和哥大系里的其他教授、康乃尔医学院博士后导师等的强力推荐,算是相当顺利地安顿下来。而南雁的 TOEFL 成绩终于在他们去维吉尼亚之前过了五百五十分。 到了维州后,在沛宁的建议下,她写信回国办妥了大专期间的成绩单,进入学校的生化系念读本科课程。南雁大专期间所学的专业课程折算过来,可抵掉拿本科学位所需的近半学分。两年间,南雁一边在系里的实验室工作,一边在沛宁的帮助下修课,终于拿到了生化专业的本科学位,升任资深生化分析技师。
  南雁拿到本科学位证书后,将学位证书的彩色复印件寄给在北海的父母。南雁说:我妈妈会高兴的,我没考上大学,她一直都很遗憾的。沛宁心里对这学历是不在意的,但他看到它给南雁和她的母亲带来如此的快乐,也跟着高兴起来。南雁在估算着母亲该收到毕业证书的那个周末,给北海家里挂去了电话。母女俩在电话里说个没完。南雁咯咯咯地在那儿笑,声音那么响,那么无所顾忌。沛宁听到她笑得如此活泼,心下暗暗吃惊。南雁最后将电话递给他,说妈要和你讲两句。沛宁接过电话,跟岳母黄阿姨寒暄过后,就听黄阿姨在那头说:我和你爸都要专门谢谢你,这么多年对南雁都那么支持和培养。我这个当妈的晓得的,南雁跟南鹭是不同的。但南雁肯用功,有志气的,又肯拼。她走到这步不容易,美国真是没有白去了。我们老了,看孩子们肯上进,有出息,真的再没有什么遗憾了。沛宁应着,想,原来黄阿姨这么看重南雁拿个本科学历啊,而南雁对母亲的这个看重,也是很在意的。他放下电话,一时竟有点回不过神来。
  沛宁的博士论文和后续的研究,在顶尖的《自然》、《细胞》等杂志发表后,反响相当不错。他的研究方向开始涉及九十年代以来非常热门的基因映射领域,顺利地同时从世界卫生组织、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NIH)和私人基金会拿到数目可观的三笔研究基金。俄大为他提供了配套的启动基金,让他筹建实验室。在最后一次到俄大面试时,学校请南雁和沛宁同行,让她也看看学校和学校所在的尤金市。他们顺便沿俄勒冈海岸跑了几天。南雁对这儿的森林和海岸线一见倾心。险峻优美的海岸线风光,倒没有让南雁拿来比照她的故乡北海,但她一再说,她很喜欢这太平洋上吹来的风,那海的味道,跟东部的大西洋海岸非常不同,是她更熟悉的那种海的味道。虽然尤金不在海边,但开车几十分钟就可以见到太平洋啊,南雁很兴奋。
  沛宁一到俄大所在地尤金,行李还都堆在临时租住的公寓里,就开始组团队,招研究生。南雁挺着日益沉重的身子,安静地出出入入,帮忙着处理新建实验室的各种琐事。到了宁宁出生的时候,南雁的父亲已在北海中风,卧床不起,南雁的母亲不再可能前来帮助。而沛宁的父母也因沛宁祖辈的健康不佳而无法离开。维持这个四口之家生活正常运转的重担,落到了南雁的肩上。
  沛宁感觉自己又回到了在哥大读博士的那些日子。他每天至少得在办公室和实验室待十四到十六小时。看资料,定研究方向,指导或校正学生的研究,上课,写论文,处理实验室的事务和人事安排。不同的是,深夜归时,他连细看南雁静卧背影的心情都不再有。宁宁的婴儿床直抵在他们的大床边上;而南南常常因为怕黑而哭醒,由南雁抱了过来,横在他们中间。宁宁还睡不过夜,一哭,两人的第一反应总是先踢一下对方。可在沛宁的意识完全恢复之前,南雁就已经爬起,下床去冲奶热奶。在沛宁的眼皮终于再也强撑不住耷拉合上之前,他总是看到南雁穿着那件绒面的浴袍,弯着腰在小床前的那团黑黑的身形。他心里会有点难过,却来不及消化那难过,就再一次陷入沉睡。第二天清晨起来,南雁总是已在厅里忙碌。他看到搭在婴儿床头的那件粉橘色浴袍,会有点恍惚,不知夜里看到的那团黝黑是真是假。
  浴袍是沛宁在南南出生后的第一个情人节送给南雁的礼物。那时南雁心疼母亲,南南夜里便由自己带睡。沛宁怕她夜里起身弄孩子会着凉,就去“维多利亚秘密”女性内衣店挑了一件厚实的浴袍。沛宁记得,在情人节的夜里,将那深桃红的缎带扯开,南雁兴奋地揭开层层粉红桃红的软纱纸,跷着好看的手指拎出那件袍子时,笑得却有些勉强。这可是你给我送的第一件“维多利亚秘密”,她说着,脸色就暗了。沛宁赶紧说:你夜里老是起身,穿上它不会着凉了。南雁轻笑了点头,说:你情人节去买这个,人家没夸你啊!沛宁表情有些尴尬,说:她们说我是……“好儿子”三个字,一下给他含在口中,将自己给噎住了,在那儿傻笑。他那夜才想起来,在那店里出入的男士,买的都是花里胡哨的性感睡衣和内衣,有些看着甚至是《花花公子》封面女郎才会穿的那种黑色吊带连丁字裤的风格,难怪他捧出这么个浴袍去交钱,人家会认为他是去孝敬母亲呢。
  虽然在南雁接着到来的生日前,沛宁又专门去“维多利亚秘密”买了件豹纹的丝绸超短吊带睡裙,却从未见南雁穿过。等他问起,南雁笑笑,说:那是要穿了,早晨在床头等着吃甜心端来的早餐的呢。而这件橘色的绣花浴袍,却从给南南起夜喂奶,到给宁宁喂奶起夜,都一直用着,让沛宁叹气。
  当日和学生小组开完午餐会,沛宁又专门跑了趟购物中心,到“维多利亚秘密”,挑了一件水蓝绣花的新浴袍。当他将包着浴袍的礼盒双手递到南雁手里时,故作俏皮地说:如今我们儿女双全,美国人讲的就是粉红粉蓝,配了个正好。南雁将它展开,仔细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我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路水蓝了。沛宁没有应声,但他记得的,那个剪着一头男孩子式的短发,张着一双迷离走神的大眼,第一次出现在他的面前时的南雁,就是淹在一片水蓝里。这是海的颜色,我喜欢的,南雁说着,小心地将新浴袍折起,倾过身来,轻轻地拥抱了他一下。
  之后,沛宁就再也没见过那水蓝色的浴袍。很多个清晨,他看见南雁仍是规矩地穿着那件御寒的厚重粉橘色浴袍,在厅里折叠着一堆堆刚烘好的衣裳。他多次想要问起那新浴袍的,却总是被插进来的种种事体打断。后来隔得太久了,再有机会问,他也不想问了。他愿意连晨光也是模糊的,他就不用看清南雁那张因缺眠和劳累而被时光削长的脸,在黯淡中跟他直面相向。
  沛宁能帮得上南雁的,就是在大早将南南送到幼儿园。襁褓中的宁宁,则由南雁在稍晚的上班途中,送去给在地质系读博的中国同学老孟的陪读太太照看。两个孩子都由南雁在傍晚下班的路上接回家。沛宁将这个家,两个孩子,加上自己实验室筹建过程里那些最细碎的事务,小到试剂试管培养皿的尺寸定夺,大到通风口的安装挪移,全都甩到了南雁身上。
  也正是在这时候,沛宁听到了王镭离婚的消息。她嫁的那个英俊的美国同学,沛宁在哥大期间出席首都华盛顿的一个专业年会时见过。小伙子扎着长长的马尾,一脸的聪明相,反应非常敏捷,专业上的视界很宽阔,给沛宁留下很好的印象。他看到王镭和他并排而立,几乎等高,两人间有一种非常默契的气场,非常好看。沛宁心里为王镭高兴。那时,他们夫妻双双都要去往布朗大学了,沛宁还想,王镭果然走过那悬崖上的钢丝,获取到那尽头的她想要的宝藏,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了。可是,王镭还是看到了悬崖下的几粒白骨。
  王镭在沛宁去电征询一些实验机构设置的技术性问题时,告诉了沛宁她离婚的消息。电话里是长时间的沉默,沛宁想她可能哭了,但他没有听到哭声。他轻声叫了两声王镭,才听到她在那头说:我也许太要强了。都是我的错,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从很小很小的时候起……沛宁说不出话来。在她“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认识她了。他太知道她了,知道她心里由父母种下的那颗种子所长出的树,高大得让她都不好意思说出它的名字,但他知道她的。他没有任何时候比此时更珍视她心中的那棵参天大树,在他一直走一直走,万水千山,走到中年的时候他说了:王镭,女士永远不会错。你更没有,我一直都以你为骄傲的——这最后一句,他说的是英文。王镭在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变了,说:太晚了。不过还是要谢谢你,你真是个好朋友。说完,就将电话挂了。
  沛宁放下电话,为王镭难过了一阵。转眼看到电脑屏幕上南雁刚传来的实验室原料设备的采购清单列表,点开,一条条做得那么详尽,不同的生产厂家,品牌的优点缺点对比,选择建议都一一列出。沛宁舒了一口气,想,南雁终于也走过来了,这个想法让他深感欣慰。他已经很久很久都不再听到南雁谈她的美国梦了,那么,她该是安然了。一个人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会谈论健康,不是吗?
  沛宁的实验室开始运转的那个秋天,他们搬进了南雁一手选置的房子里。沛宁跟系里各方面的磨合也基本完成。手下的团队已有模有样。他的博士导师米勒教授到西雅图开会时,专程转到尤金,参加了实验室成立的大型派对,并送给沛宁一个惊喜:沛宁发表在《自然》杂志上的博士论文入选全美分子生物学学会的学术论文红皮书——那是十年一选的全美优秀论文选本,是极高的学术荣誉。虽然沛宁心下知道,自己的入选跟米勒教授是红皮书编委会负责人大有关系。
  作为学界泰斗,米勒教授的到来,让沛宁在学校和系里的知名度大增。米勒教授站在沛宁的实验室里,谈笑风生。几年不见,他除了头发花白了,还是精力十足。他告诉大家,沛宁是他最聪明的学生之一,而要论刻苦,在他的学生里几乎无人能及。他相信,沛宁今后一定会在专业上大有成就。沛宁站在米勒教授身边,听到这些话,脑袋里跳出来的第一个画面,竟是在哥大研究生公寓里,那小餐桌上南雁摆出的那些盛着汤菜的盘盏。暗暗的灯影里,它们像南雁在望着夜归的他。他一个激灵,立刻陷进众人的笑声中,再四下环顾,实验室里并没有南雁的身影。
  米勒教授当夜来到沛宁和南雁在城市近郊的家中。秋天的尤金已开始了漫长的雨季。车子停稳,米勒教授走出来,转身到车库的门口,张望着他们的前院,沛宁这才注意到,那青草竟剪得如此齐整,衬着雪白的矮栏栅前矮矮的花带,新鲜得不像真的。他每日早出晚归,竟都不曾有空留意过这些,心下就有些懊悔。南雁抱着宁宁,拖着南南,母子三人站在泥红色的大门前,笑意盈盈地迎接他们。南南穿着桃红绣花的小绒衫,一条短短的桃红夹咖啡色的灯芯绒小格子裙,桃色的连裤袜,一双短筒的深棕色翻毛小皮靴,直直的长发披下来,在那儿有些羞涩地笑着。宁宁则是穿一套短小的牛仔装。米勒教授趋身上前,和南雁及孩子们拥抱在一起,递给南雁一瓶红酒,又给孩子们分发了小礼物。南南拿到的是个漂亮的芭比娃娃,宁宁的是一个外星人的 Lego (乐高玩具)。进大门前,米勒教授还不甘心地转过身,走下台阶,再去看那门前的小喷泉,配着客厅窗前的日本枫,地中海式房子的墙石,由衷地连声叹道:多么美的家呀!风水真好。听米勒教授发出怪异的“风水”二字,沛宁和南雁都笑起来。沛宁在进门前,转过身来,再看了一眼前院,果然看出了自己平时从未注意到的美妙,心里很有几分自责。
  晚餐是南雁烧的海鲜炒面,烤意大利大蘑菇,浇着她自己用橄榄油、意大利醋拌了蒜茸调制出来的汁,恰如其分地消解掉那大蘑菇肥厚口感的腻;烤三文鱼和奶油烧淡菜。甜点则是南雁自己烘焙的蓝莓奶酪糕。铺着雪白暗花台布的餐桌上燃着蜡烛,南雁一边照顾着孩子们,一边陪米勒教授和沛宁喝着红酒,笑意盈盈,话却很少。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绒衣,在烛光里显得圆融而温暖。她再也不是那个对着菜谱手忙脚乱地煲汤炒菜的南雁了,沛宁想。她如今的厨艺已可谓中西合璧,从来不像别家的中国主妇在这样的场合里总是独自忙碌在厨房,却在满屋的笑声中缺席。她非常善用烤箱和微波炉,甚至从不起油锅,端出来中式菜肴又样样看着非常地道。沛宁知道,这些都是她早年在纽约时,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出门打工、学英文、看展览而摸索出来的厨艺。
  南雁适时地夹在沛宁他们的谈话中调侃几句,从容里有着雅致。米勒博士显然也意识到了,一边夸着南雁的厨艺,一边对南雁说:你变了好多,进入了女人最黄金的时期。还记得你刚来时,总是躲在沛宁身后呢,头一下子在他的左边冒出来,一下又在右边,像只小松鼠,非常可爱。南雁红了脸道谢,又说:这么多年了,都老了呀!米勒教授说:怎么这么说!四十五岁才是女人的全盛期啊,老?你还差得远呢,慢慢来,你最好的日子在前头等着你呢。
  米勒告诉南雁,沛宁一定会有大成就的:我早知道他一定会有自己的实验室,他在我实验室的最后两年,我让他带两个新来的女研究生,让他练练管理能力。米勒教授眨眨眼睛问南雁:沛宁没告诉你吧?一桌都笑了。米勒又和南雁聊起她的工作,说:真好,沛宁以前老说,你的美国梦是经济独立,能从事自己感到骄傲的事情。如今,都实现了。让我们为南雁干杯吧!沛宁坐在南雁对面,听到米勒教授的建议,赶紧拿起酒杯,一下看到了南雁眼里的泪,很薄,却被烛光映得特别亮。沛宁也有些激动起来。南雁含笑谢过米勒教授,将杯里的红酒一饮而尽,放下杯子时,她起身离去,一会儿,再坐回来时,沛宁看到她平静下来。
  饭后他们坐到客厅里,陪米勒教授聊了好一阵,说工作,说老同学、老熟人、老教授们的近况。又谈到米勒太太黛比如今迷上了摄影,孩子们都离家了,她也满世界地跑,前段还到非洲去拍了两个月。南雁后来就别过,去哄孩子们睡觉,直到米勒教授在夜里十点多钟道别时,她才出来相送。她将米勒教授一直送到大门外,米勒教授拥抱着她时,再一次说:很高兴见到你这么好,孩子们这么漂亮健康,我回去要告诉黛比,她也会很高兴的。
  沛宁将米勒教授送回他下榻的酒店,回到家里时,餐桌已经清空,看上去什么都不曾发生,让他有些虚幻的感觉。沛宁回到卧室,借着墙道下方夜行灯微弱的光,第一眼看到的是南雁侧卧的身影。南南并不在床上。他轻手轻脚地换了睡衣,躺下前,再看了南雁一眼,这是他已经忘记了很多年的姿态,每一个起伏都能让人感到张力,绷得很实。他知道南雁没有睡着,那时——早年在哥大的时光,他就是知道她在这个时刻没有闭上眼,也不曾有心力去安慰过。他心下内疚,侧过身子,将手搭过去,很轻地说:忙了一天啦,你很累了,睡吧。
  南雁的上身开始抽动,开始很轻,他就凑近了,搂住她。南雁试图挣脱他,身子抽动得更快了,他终于听到了压抑的啜泣。怎么啦?他一边轻声问,一边起身去床头的矮柜上扯过面纸,塞到南雁手里。南雁不响,轻轻地揩着泪。沛宁伏到她肩上,小声说:又怎么啦?不是好好的,很高兴的吗?南雁的手停下来,翻身平躺下,轻声说: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难过。米勒真好,这么多年没见了,真的像见到父亲的感觉,让人想起好多事情。你看米勒是怎么照顾你的,你都不用自己要求,他一步一步都为你想好了。
  沛宁也躺下来,说:可不是吗,他说得真好。他说什么说得好了?南雁问。沛宁听到了浓重的鼻音。你的美国梦啊,讲得真好,我也为你高兴呢。南雁侧过身来,轻拥住他,说:如果我告诉你,他没讲对,你信吗?沛宁不响,等她的话。南雁又说:那是你们以为的我的美国梦。沛宁呆在黑里,不敢喘大气。是你们塞给我的,包括我妈。南雁,如果你这样讲就很没意思了,沛宁的声音冷下来,你总是说要上学,念书,拿学位,独立,这么多年,我都是支持的,你也做到了,反倒又说,是我们塞给你的。南雁安静地听着,很久很久,都不响,让沛宁以为她睡着了。忽然,她才又说:确实很没有意思,你从来就不懂,也不想懂。说着,侧过身去。沛宁就听着她的啜泣声,心里烦躁起来,也侧过身去,跟南雁背靠背地躺着,说:忙了一天了,睡吧,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待南雁在身后安静下来,他再转头去看,她的身形凝固了。他想她的双眼大概是睁着的,再一转念,自己就迷糊过去了。
  实验室正式运转起来,时光车轮的转动便以加速度前行。沛宁每学期开两门课,一门本科四年级和研究生修读的四字号课程,一门研究生读的五字号课程。还带着硕士、博士共五位学生,再加实验室林林总总的十几号人马。因时间不能配合,连早晨送南南上学这事儿都只能推给了南雁。他还要不时地飞往各地参加学术会议。到了这时,实验室的初始构建已基本完成,仪器设备等硬件设置已决定下来,进入了常规的运转,南雁便申请转到系里一个比较成熟的实验室去了。那里做的实验比较常规,不需要在夜晚或周末也得去观察或换培养基。而且作为一个将来要有大发展的实验室,沛宁按规矩也是该回避让直系亲属直接在手下工作的,这对他们夫妻双方,都是一个有益的工作变动。这时的南雁,话越来越少。沛宁甚至也是故意地躲着跟她对话的时机,他不是不知道南雁需要倾诉的时光,只是他太忙太累了。沛宁总是想,等他拿下终身教授的资格,一切走上了正轨,他会有大把的时间来修复这些临时的失却。
  第一个变故是在来到尤金后第二年的晚秋发生的。
  沛宁那夜从芝加哥参加完学术会议,一程程往回飞到尤金,在湿淋淋的雨夜里从车库走进家门时,已近午夜。他放下简单的行李,走进厨房,开冰箱抓了几块奶酪和曲奇饼,正要到电热壶前倒杯热茶,忽然看见起居间深处那张摇椅上坐着睡着了的南雁。
  沛宁赶紧放下手里的东西。这时节家里还没开暖气,雨夜里凉飕飕的。南雁穿着沛宁宽大的蓝绿相间的大格子厚毛绒衬衫,牛仔裤胡乱卷着的两个裤管高低不平,两只脚交叉着,连袜子都没穿,整个人在厨房青蓝的台灯光下,显出惊人的苍白瘦削,异常刺目。沛宁赶紧去找来一双袜子,想给她穿上。靠近她蹲下来时,闻到一股刺鼻的呕吐物的腥臭,沛宁下意识地往后一偏,失去平衡,咚的一下坐到地毯上。南雁就醒过来了。沛宁这时看清了她胸前和肩头都是呕吐物的痕迹,惊讶地说:这是怎么回事?你病了吗?电话里也没说呀?南雁有气无力地说:说了又怎样?也不可能让你赶回来。宁宁已经烧了一天一夜了,刚用冰敷了,体温暂时降着,后半夜不知会不会反弹呢。看了医生吗?医生怎么说?沛宁问。昨晚烧得太高了,去看了急诊,排了两个小时的队,说是中耳炎。医生开了抗生素,白天稍好一点,今晚又吐了,南雁的话声越来越低,到后面,都要断气了一般。
  沛宁起身想去拿毛巾给她。南雁摆摆手,自己起来,脱下毛绒外套,走到水池边,从厨柜里扯出一条干净的白毛巾,湿了水,在脸上脖子上擦着,当她擦到胸前时,自己都让那呕吐物的酸腐味儿熏得皱紧了眉。沛宁抢过南雁手里的湿毛巾,去帮她擦:你太辛苦了。南雁凄凉一笑,说:你可不也是。沛宁不响,蹲下来,在她的牛仔裤上也擦着,说:太脏了,还是换一身吧。南雁别过身子,捂住脸,沛宁听到她的压抑的哭声:We have no life (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那个时刻,沛宁知道她是对的。他有一种很强烈的冲动,想抱住她的腿,将他的同意说出来。这句话说的是事实,但对他却没有意义。他就是那过河的卒子,别无选择。他的家庭,他的事业,甚至他手下的人,都在他的双肩上,他还得扛着他们一起走。如今他满脑子想的,就是各种选题能够做出结果,能写出高质量的论文。也许他再也超不过那本红皮书了,但他不能停。要积累足够的学术信誉,能够顺利地在六年内拿下终身教授——当然越早越好,若运气好,转到更知名的学校去时,可以直接获聘为终身教授。更重要的,是在他喜爱的专业领域里做出有意义的成果。That is my life (这是我的生活),沛宁在心里应着,侧过脸去,看到远处的一片深黑。
  我最近常常想,常常想,这些孩子对我意味着什么?南雁抽泣着说。沛宁听得一惊,起身将她扶回摇椅上,坐到她脚边,拍着她的膝盖,说:南雁,你镇定些。你需要休息,休息过来再想也不迟。南雁抹着泪,摇摇头。沛宁只得接下去:你问我孩子意味着什么?他们意味着你生命的延续啊。南雁,你那么爱他们!南南小时候,你说过的,等孩子们长大了,我们老了,回想起来,生活是很美好的呀!就是这样的啊,你讲得多好。
  沛宁,可我发现不是这样的。我都没有活好,自己都没活出来,延续什么?我们这样一代代人,像我妈,到我,再到我的小孩,就这样重复着责任。让他们吃饱穿暖,念书长大。到他们结婚成家,又将这一切重复下去,为自己的孩子又去牺牲。这样的生命有什么意义?南雁的声音开始高起来。
  沛宁没想到南雁会说出这样的话,愣住,好一会儿才说:南雁,作为一个生物学家,我想我这样说,你大概是不会接受的,但它是事实:生命本身就是无意义的,人类生命最本能的意义就是传递自己的基因,中国老话讲得更形象,就是传宗接代。别的,都是人强加给自己的。说到底,那加进来的所有额外的东西,也是为了基因更好地传递而已。
  南雁张大口,半天没回过神来。她整个人都塌下去,陷在摇椅里,最后有气无力地说:你就是这样看的吗?你真是这样看的吗?沛宁表情凄凉地笑笑,说:我怎么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是事实。南雁的声音尖起来:是的呀,意义是要靠人加上去的呀。就像精子和卵子,它们各自能有什么意义?但它们结合,人就给了它们意义啊,它成为生命,走出母体,成为新的独立的个体生命。你不要告诉我,这生命没有意义!你不要告诉我,上学念书上进向善做人追求自我实现,种种,除了是为着那个 Fucking 传宗接代之外, 毫无意义!No!Never!南雁的情绪越来越激动, 最后叫了起来。

  南雁!沛宁的声音也高起来,打断她,说:Watch your language (注意你的语言)!我说的不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太搞笑了。唉,你对付不了那么复杂的问题,我竟然忘了。你若真想了解,推荐你去看 Robin Baker 那本经典的《精子战争》,那里面说得很透彻,你应该能读懂。
  Watch your language!南雁又叫了一声。你太过分了,你真是太过分了!说到这儿,南雁又开始抽泣,她不再说话,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在这秋天的雨夜里,令人心寒。沛宁冷静下来,说:对不起,是我说错了。我也知道,这些年,我对你在感情上看顾得很不够。确实像美国人讲的,我在婚姻上做的功课确实太少了。这我心里是明白的。我总是想,等日子安定下来,我一定补回来的。南雁这时停住了,过了一会儿,才冷着声说:就像那颗你承诺过的钻戒?沛宁正色道:是的,你以为我忘了吗?我都想好了,到我们结婚十五周年纪念日的时候,我们一起到 Tiffany(蒂芙尼)去,你亲自挑一个你自己喜欢的。我说过的,就要做到。包括到时代广场迎接新年,我们找一年,带南南宁宁一起去。
  南雁打断他,说:这么多年的夫妻做下来,你还是没懂我。我在结婚前就跟你说过了,我不在乎这些。停了一下,南雁接下去,说:其实我心里是佩服你的,从一开始就是。我从来就喜欢那种很懂得自己想要什么,又不放弃追求的人。你在事业上那么执着用功,可以讲是我的榜样。感情上的事情,老实讲,失望也不是没有过的,但都过去了。作为生物学家的妻子,我也明白,人类本来就不是一夫一妻的动物,两人在一起,过不了三五年,任你怎样努力,大脑也不可能分泌让人兴奋的多巴胺激素了。沛宁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她:对不起,多巴胺不是激素,只是一种化学物质。南雁瞪了他一眼,接着说:那些事我早看穿了,我真的没有抱怨,在这点上。
  沛宁心里也为南雁的夸赞有些高兴,但她话里藏着的更多的冷,让他在这黑夜里感到惊心。他叹了气说:我想你是太累了,这样熬下去,健康怕都要出问题。嗯,这样吧,你好好想一下,如果你愿意,不是,我是请你认真考虑一下,那就回到家里来吧。沛宁没想到自己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可话一出口,他感到了解脱。南雁安静地坐在那里,没有回应沛宁的话。孩子们也大了,我知道带孩子是最磨人的。马上到了上学的年纪,就更需要看着,还要送课外活动,要学这学那,老实讲,我这几年怕是帮不上你的。这算是我的请求,就算是支持我。我们现在的条件好多了,我的工作很稳定,房子贷款的负担也不重,从经济上讲,你退下来,生活的品质也不会受太大的影响。有你在家照顾,生活的质量还会更高。We should have our family life(我们该有自己的家庭生活)。
  沛宁记得南雁直到站起来,都没有再说话。她走到水池边洗脸,洗了很久,南雁弯下腰,不停地往脸上扑着水。那水龙头一直开着,在这静夜里,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无以穷尽。沛宁最后实在忍不住了,刚想上前去拧上开关,南雁就直起腰,“啪”的一下关上了那个水龙头的开关,夜就此静了。
  沛宁的话说过,也就过了。天一亮,他又让那滚滚向前的车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回到日常的轨道上。直到第二个周末的傍晚,沛宁为了准备夜里的讲座,提前回家。他将车子一停进车库,就注意到车库深处堆了五六只叠起的纸箱。南南和宁宁在厅里打闹着,见他进来,南南立刻甩开手中的玩具,高声叫着“爹地”呼啸而来,抱住他的右腿,而胖墩墩的宁宁,落在后面,蹒跚而来。沛宁蹲下身来,将他们迎到怀里,在南南宁宁嗲声嗲气的争宠声里,沛宁想,自己错过了多少这样的美好时光啊,就将他们搂得更紧。转眼看到厨房、客厅、起居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空气中是一种沛宁非常熟悉,却一时说不出来的食物的香气。他搂着南南宁宁起身,看到炉头上坐着的砂锅正在扑气,过去关小了火,掀开一看,扑鼻的香气。他想起来了,那是鱿鱼干的味道!这气味是如此北海。他站住了,看到锅里那些海带结、萝卜和排骨,竟有点想哭。南雁那些菜谱!这个念头闪过。他叫起来:南雁!南雁!声音是那么响,以致两个回到厅里玩耍的孩子都停了下来,齐齐看过来。南南说:妈咪在洗澡间!沛宁走到孩子们的卫生间门口,看到南雁戴着一对明黄色的橡胶手套,系着围裙,跪在那里刷浴缸。
  见沛宁走近,南雁停下,转身站起,一边脱手套,一边说:我回家了。沛宁没有反应过来,他甚至都忘了他那夜里说过的话。南雁又说:我辞职了,跟系里递的信。沛宁一惊,他完全没有想到,南雁跟他都没有商量,甚至提都没提一句,就作出这样的抉择。他呆在那里,好一会儿才说:你肯定?这是大事,可不要冲动了。南雁的眉毛挑起来,看向他,笑笑说:你该说的是:Welcome home!老爷!沛宁一下就放松下来,心下觉得简直是解脱,说:那当然,当然。南雁盯牢他,那目光就有点虚了,沛宁赶紧说:Welcome home,honey! 趋前想要拥抱她一下。南雁抬起手,示意他手脏着。
  沛宁的心有点凉,退出一步,说:你肯定吗?我希望你是高高兴兴的,是 by choice(自行选择)。南雁说:这你放心。沛宁仍忐忑着,说,也就这几年,等我拿到终身教职,孩子也大些了,你要愿意,还可出去做事的。美国人都这样呀,五六十岁的女人,还进学校念学位呢。南雁笑笑,这笑就有点勉强了。沛宁赶紧说:一进门就闻到了你煲汤的香气了,让人流口水呢!南雁挑起眉,说:可见煲汤是多么伟大的事呢!
  沛宁心神不定地转出去,进到厨房,想到冰箱里取果汁,扶到把手上,一眼看到冰箱右门上方,果蔬图案的吸铁压贴着南雁的生物化学本科毕业证书。沛宁一愣,抓着把手,盯着那证书上的花体字发呆。南雁这时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安静地陪着沛宁看。两人间没有就此交流。沛宁一直都没有想明白,南雁贴出毕业证书是什么意思。
  那张毕业证书也就在这门上贴了三四天,忽然就消失了。日子就这样过起来。南雁每天早晨早起为孩子们做好早餐,一边盯着南南吃,一边喂宁宁,帮他们穿好衣服,送南南去坐校车,然后自己开车送宁宁去幼儿园,再回家收拾。南雁回家后,从来不曾停过,刷墙,换地板。在前后院不停地挖挖移移还不够,又请人重新装修了厨房和卫生间。她还热衷于将那些家具今天换个位置,明天变个罩面。窗帘则一会儿挂流苏,一会儿又变出蝴蝶结,整个房子里,到处加加减减,热热闹闹,虽让沛宁觉得非常闹心,却又不便提出。
  南雁那时将家里弄得一尘不染。任何时候走到厨房、卫生间里,锅碗瓢盆,台桌椅凳,玻璃,处处都亮到发出寒光,到了最后,沛宁都要怀疑南雁是不是生出了洁癖。洁癖本身也许没什么,但这种变化却让生活变得很不方便。特别对沛宁这样一个大忙人,简直要生出痛苦。他回到家中,需要的是放松,随心所欲。他跟南雁说过,但她并不退让。
  在南雁出走之后,沛宁偶尔看到书上说,有些强迫症患者,比如有洁癖之人,其发病的根源,是因为他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对一些在他们看来十分重要的事情上失去了控制,深感挫折,只能将注意力凝聚在家庭或个人生活里他们可以把握的范围内,走向极端。后来,南雁的好友亚兰在旧金山见到出走的南雁,沛宁专门问了南雁的生活情形。亚兰说:南雁现在太忙了,住的地方就远没有她在家里那么讲究了。娇小细腻的苏州女子亚兰措辞相当谨慎,真可谓滴水不漏。沛宁也就不再追问。
  南雁那时居家的生活,在某种程度上讲,又是简单重复的。每天下午两点半接回孩子们,带到社区的游乐场去玩耍。南南眼见大了,周一去上钢琴课,周三画画,二五下午带去游泳课,周四去唱歌,墙上那块五颜六色的日程板,总是填得满当当的,让沛宁望见,很是心安。
  沛宁晚归的夜里,大多时候,南雁已给孩子们念完读物,讲完故事,哄好他们入睡了。她不是在往洗碗机里塞取盘碗,就是在折叠、熨烫衣裳——沛宁的衣裤如今总是给熨得妥帖平整,一周五日的行头,南雁都给他搭配好,按顺序挂在他的衣橱里,让他想也不用想,早晨洗好澡,拎出来穿了就出门,而不再像过去那样,总是临时在衣橱里翻找,同时考虑搭配。碰到重要场合,还要急忙自己熨衣裳。家里的各种外联,医生、牙医、税表,南雁全都揽了过去。信用卡月账、水费电费煤气费、电话费、上网费各种保险都不用再担心因迟付而被罚款。沛宁这时算是体会到了母亲的远见。也许是巧合,沛宁研究室里的各个项目,自南雁退回家后,进展都特别顺利。沛宁喜欢那段日子里夜归的时刻,常常是车子转到门前车道上,就可以看到厨房窗口流泻出的灯光。窗台上,南雁种的几盆仙人掌,远远看去,像在暗影中朝他举起的几双小手,让沛宁深觉安慰。只是当车灯闪进车道时,沛宁有时会注意到南雁转过身去,面对着冰箱的身影清冷而孤独。南雁自生下宁宁后,就变瘦了,身材反不如做姑娘的时候像少妇。他很想问问南雁的感受,真实的感受,却又是害怕的。每到这时,沛宁会想到美国人说的,一个物件若没出状况,最好不要触动它,更别要去改动它。可是南雁不是物件啊,不是吗?沛宁这样想,就更畏缩了。好好的,好好的,他在心里反复想,等到他拿下终身教授,他们会有大把的时间。他要带她和孩子们去环游欧洲,去各个国家公园露营,回中国度长长的暑假。再等一等,南雁。他在心里反复说,倒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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