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羞愤到“红旗啊红旗”
从羞愤到“红旗啊红旗”
羞愤的文兰感到她渴得厉害。她折回到屋门口,拾起那只茶缸喝了一口,没喝到,蜂蜜水全洒在地上了。她好像有些不甘心,仰起脖子,张着嘴,举着那只茶缸,竟然空下来几滴。她坐在炕沿上,嘬一下嘴,又嘬一下嘴,好像在品咂那几滴蜂蜜水的滋味。她完全可以给自己重新化一茶缸蜂蜜水的,她没化,因为渴和渴是不一样的。因情绪引起的渴用喝水是解不了渴的,喝多少水也没用,有用的也许正是这么仰脖子张嘴空那么几滴,然后一下一下嘬着,直到不再感到口渴,激烈的情绪也就舒缓下来了。
但文兰的不再激烈,并不完全是因了她长时间的嘬嘴。她在舒缓的同时,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她是知道张红旗的,也知道张红旗对张冲的情绪储蓄不是一天两天了,总有一天要爆发的。“我给他攒着呢!”张红旗时不时就会这么说。他这么说的时候就是想到了张冲。
不是所有的储蓄都能使人获益,尤其是情绪,尤其是不好的情绪,攒的越多时间越长,爆发力就越大,越有破坏性。
“别攒啊有点你就发散出来气不是钱攒多了会伤人的。”她说。
张红旗只能是张红旗,他攒着,攒了几年,终于爆发了。他先是腾腾腾腾走步,然后咣咣咣撞墙,然后就下了决心,就“他不是我的毬日下的!”
也就是:他和我没关系!
也就是:我没他这个儿子!
他伤了自己,也伤了文兰,也要伤到张冲。
这就是问题的严重性。
文兰不再感到口渴了,连肚子饿也感觉不到了。她没吃饭。她要想办法让张红旗把他的话收回去,更不能让他的话变成事实。张红旗正在双庙村给死人放电影让活人看热闹。张红旗不知道她心里有多急有多瞀乱。她在炕沿上坐一会儿,灯没开,屋里太黑,就去院子里坐。月亮很亮,照得人像鬼影子,那就回屋,开灯。灯光有些刺眼,那就再去院子。文兰就这么空着肚子来来回回,等张红旗回来。
张红旗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坐在炕上了,已经想好了一些说词。比如,她可以从炕说起。炕虽然换过几次了,土泥面换成了水泥面,冬天烧柴火换成了电炉子,但位置没变。张冲就是张红旗和她在炕上制造出来的。为了确保命中率,他们受过五年的煎熬。然后,他的y就穿透了她的x,在她的身体里坐实了,长成人形了,蹬着肚子要出来了,然后就出来了,一天天长大。先学会叫妈,很快又学会了叫爸。她能想起张冲叫第一声爸的时候张红旗的样子,也想起了那天晚上张红旗给她说的话。还有院子里的那块槌布石头,张冲学走路就是从那块四方四正的槌布石头上开始的。他们用一条布带提扶着他,让他在石头上挪步,等等等等,是你张红旗一口就能说没了的么?
她听见他在停放三摩,在收拾放映机,然后进屋了。两只鞋先后从脚上脱落,啪叽啪叽,掉到了地上。屁股在炕沿上扭了一下,两条腿带着两只脚进被窝了,要*服了。
她拦住了他。
她说:“你先别脱我有事要说。”
正解着钮扣的手指头停住了。他扭头看着她,好像有些诧异。
他说啥事你把你弄得这么严肃?
“张冲的事。”
他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你走步走了多长时间我就跟了多长时间,你放电影放了多长时间我就等了多长时间到现在还没吃饭呢!”
他说那你吃去要知道你没吃我从双庙村给你带些吃的。
“你别这么怪怪的声气我不吃我要说张冲的事。”
他说我没说的了他不是我毬日下的一句话说到底了。又要解钮扣了。
文兰捏住了他的手:“不行!”
他说你不能让我穿着衣服睡吧?
“说完了再脱。”
他说我一连放了两个电影刚把心情调整好又让你给搞坏了。
“我顾不得你心情的好坏了我的心情比你还坏。你要知道你那句话对我对张冲也包括你自己有多严重!我都不敢往下想了……”
他打断了她。他说就因为严重我才这么说的不严重我就不下这个决心了。他说我走步我撞墙就是为了下这个决心……
文兰突然扭身抱住了他。她说红旗你不能这么绝情啊不能这么说更不能这么做啊!
两股眼泪水跟着声从文兰的眼眶里滑了出来。她把她的头埋在张红旗的怀里,哭了,哭得很伤心。
“唔唔唔……”
张红旗不动也不吭声,任她抱着他哭。
后来,文兰的哭声小了,再后来就不哭了。她松开了张红旗,坐直了身子,用袖子擦了脸上的眼泪水。
她说:“你不说你就听我说。”
她说:“你爱听不爱听反正我要说。”
她就开始说了。
她说红旗啊红旗,那一段时间你每天晚上都像猪拱菜园子一样。你说你一定要弄出一个儿子来给你们张家死了的活着的先人们有个交待,也让你自己活得踏实。你总说我是水萝卜其实我更像面团,由你揉由你捏由你随便,怎么我都心随意愿。你给我讲x和y,你说你问过医生了要弄出一个儿子就得是x和y。我问你怎么弄才能让x和y碰在一起?你说你不知道医生也不知道。看着你一脸恓惶的样子,我就说会的会的你随便由你。你怎么弄的你忘了?你说你弄就在炕上弄,你忘了炕不会忘的。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满月那天你抱着他上街,半条街的人都围过来了,张冲不哭不闹谁逗给谁笑。菊艳二嫂把张冲从你怀里抱到她的怀里说爱死人了爱死人了张红旗你可真能弄!你喜滋滋地张着嘴给二嫂傻笑你忘了?你忘了我没忘。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一天天长大,小手胖乎乎的小胳膊像莲藕节节一样人见人爱,谁都想抱过去咬一口,这个一口那个一口次数多了张冲都习惯了,见人要抱他就会喜眉笑脸地把小手小胳膊伸过去。二嫂咋说的?二嫂咬一口还嫌不够,二嫂说张红旗是你毬好还是你媳妇会生咋就生了这么乖的一个娃爱死人了,然后就再咬一口。你说当然是毬好,这话难道你忘了?二嫂撇着嘴说咦咦你真是个厚脸皮这么说你就不怕文兰生气?你知道我不会生气,你知道喜欢抱张冲亲张冲的小脸蛋咬张冲的小手小胳膊我心里多滋润多美气。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叫你第一声爸的那天晚上你给我咋说的?张冲吃过奶睡着了,你说你听着他叫爸你浑身像酥了一样。你说你给菊艳二嫂只说对了一半你要把我当菩萨一样侍奉。你非要吃一口奶然后就得寸进尺拦都拦不住。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上小学一年级在生字本上写满一页字的时候你是咋说的?你美滋滋抽着纸烟看着那一页字说你心里像喝了蜂蜜水一样。我就是从那天开始给你化蜂蜜水的。
她说红旗啊红旗,张冲得人爱的时候就是你毬日下的不得人爱了就不是了?不是你的是谁的你给我指出个人来。我空着肚子没心思吃饭就是要等你回来问你这话。你这么说张冲就是野种了我也成了乱搞男女关系的人了这名声我们娘俩都背不起。
她说红旗啊红旗……
她就是这么说的,说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