绳吊
绳吊
正上初中二年级的梅梅把书包从学校背回来,说她不念书了。她说她犹豫了好长时间她很作难。她说对不起。
文兰没听完就唔唔一声哭了。文兰说为啥嘛好好的为啥嘛啊啊。
张红旗的心里像吃进了一块石头,也问梅梅为啥。
梅梅说我念不动我不愿浪费家里的钱。
“啊啊你说啥?”张红旗瞪圆了眼睛,“浪费?念书花钱叫浪费?”
梅梅说:“我不念了我回来劳动。”
“啊啊劳动?”张红旗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就那么几亩地一头奶牛你劳什么动?难道你要跟我放电影?啊?啊?”
梅梅不愿说了,要回她的屋里。张红旗说你找打啊梅梅!说着就伸手了。梅梅站住了,叫了一声“爸!”说:
“我是大姑娘了。”
梅梅确实是大姑娘了她看着她爸张红旗。然后梅梅把搭在前胸的那根长辫子甩到身后,转身进她的屋了。
张红旗放下了他的手。
文兰抹了一把脸上的眼泪水,不哭了。
张红旗低着头。文兰看着他。他们就这么了好长时间。
“好吧。”张红旗说,“不念就不念了。”
张红旗找到了几个理由:第一,梅梅确实有些念不动。第二,不念了是梅梅自己的决定,将来后悔了怪不到父母。第三,现在坏孩子多,梅梅长相好,念书也有安全隐患。
所以,“不念就不念了。”
不念了也好。不念了就给文兰当帮手。除了那头奶牛,张红旗决定拿出大部分储蓄开一间小卖部。
就这么定了。也说给梅梅了。
那天晚上,张红旗把张冲叫到前院,说有重要的话给张冲说。
张红旗蹲到了那块过去的槌布石头现在的石桌上。他说张冲你离我近点,张冲就站近了一点。他说张冲你再近点,张冲就再近了一点。
他给张冲说了梅梅的事。
他歪过头去抽了几口烟。他心情沉重或者焦急或者想什么事情的时候就会这么歪过头去连抽几口烟,甚至一连抽完一根烟的。这一次他没抽完一根,只抽了几口,然后,他转过头来,问张冲:
“你咋想的?”
张冲觉得他爸问的有些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看了他爸张红旗一眼,两只脚拘促地挪了几下,抠手指甲了。
张红旗:“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郑重其事地给你说你姐的事么?”
张冲又看了他爸一眼,继续抠着手指甲。
张红旗只好自己说了。他说:
“就指望你了,知道不?”
张冲似乎知道了,点了一下头。
张红旗伸了一下脖子,让他的脸离张冲近了许多,又说了一句:
“爸求你了。”
声音低到只有他自己和张冲能听见。
张冲觉得他爸要哭了一样。他又看了他爸一眼,全身都变得拘促了。他觉得他爸的眼睛在月光里黑亮黑亮,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又一次点了一下头。
张红旗提高了声音:“你得让我看到心劲啊张冲。”
张冲使劲点了一下头。
至此,张红旗才觉得他把梅梅的事处理妥当了,落到实处了。他长舒了一口气。他说好了。
他说好了是给自己说的。
炕上的“不延长”不是事情。
梅梅的不念书是事情,但现在不是事情了。
真正的事情是张冲。
他看着张冲使劲给他点了一下头。这就好了。
张红旗就是这么想的。
他怎么能想到他会把张冲吊到门框上呢?
几个月后,他把张冲吊到了他家的门框上。
张红旗说张冲张冲你放寒假了是不是?张冲说嗯嗯。张冲一边嗯一边往大门外边走。张红旗说哎哎你先别走你让我看看你的成绩单。张冲说在书包里呢你看去。张冲紧走了几步就到了大门外,不见影了。文兰说放假第一天你让娃耍一会儿嘛我去拿。
文兰在张冲的书包里翻腾了很长时间,终于翻出了张冲期末考试的成绩单。文兰说红旗你来看咱一起看书呀本子呀太多了我翻了半晌。
张红旗说我先看。文兰说好吧你先看。文兰把成绩单给了张红旗。
张红旗嘴里叼着半截纸烟眯缝着眼睛看着。
张红旗的眼睛越来越眯了。
文兰说你把烟掐了嘛熏得你能看清不?
张红旗的眼睛全眯上了。
文兰说你看你看让你把烟掐了嘛你不掐。
张红旗的脸色变青了,一只手按在了肚子上。
文兰说你看你看胃难受了晕烟了是不?
张红旗说我没晕烟胃也不难受我肚子疼你看去。他把张冲的成绩单递给文兰,抱着肚子进屋去了。
文兰看一行就哟一声看一行哟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哎哟”。她也像肚子疼一样,一手按着肚子,另一只手拿着那张成绩单,蹲在地上呜呜起来了:
“呜呜,全不及格么呜呜,咋能全不及格嘛呜呜。”
张红旗从屋里跳出来:“他日他妈还有一门是零蛋你看见没?”
文兰一下一下点着头:“看见了呜呜,是英语呜,呜呜。”
梅梅从小卖部过来了。梅梅从她妈手里拿过那张成绩单看了一遍。梅梅说别这么啊你们别这么啊。她看着她妈又看看她爸。
张红旗:“不这么能咋么你说!”
梅梅:“别冲着我啊。”
张红旗说好好张冲呢?梅梅说在小卖部他不敢回来怕你们打他。张红旗说好好不打他你叫他回来。
张冲一步一挪地从大门外往进走的时候,文兰还在院子里呜呜着。文兰说张冲啊你咋能不及格嘛咋能有零蛋嘛呜呜。
张冲突然扑过去抱住了他妈文兰的胳膊。张冲说妈啊你让我爸别打我他肯定要打我。文兰呜呜着拨着张冲的手。张冲用眼睛搜寻着他爸张红旗。他看见他爸张红旗从牛棚那边过来了,手里提着一根绳子。
张冲松开了他妈文兰,缓缓站直了身子。
“爸你要打我了。”
张冲的声音有些发紧。
张红旗把绳子扔在那块槌布石头上了。张红旗说梅梅你出去把大门拉上。
张冲看着梅梅,叫了一声:“姐”。
梅梅关上了大门,但梅梅没出去。
张冲的眼睛又转到他爸张红旗的脸上了:
“爸你要打我了。”
张红旗说:“你过来我先问你几句话。”
张冲往前挪着脚:“你要用绳打我了我不过去你别打我行不?”
他终于挪到他爸张红旗跟前了。
张红旗:“你把你的成绩单给我解释解释。”
张冲低下了头。
张红旗:“你解释一下零蛋。”
张冲:“我念不准英语。”
张红旗:“有没有能念准的?”
张冲:“大多数都念不准不信你问去。”
张冲好像理直气壮了一些。
张红旗:“大多数都是零蛋?”
张冲不吭声了。
张红旗:“说么。大多数都是零蛋?”
张冲很不情愿,但还是说了:“不是。”
张红旗缓了一口气:“好吧不说这些了。学校的不问你了。我问你坐在这个石桌上好像在做作业在看书在想问题其实你在看天是不是?”
张冲:“开始是想题,想不出来就看天了。”
张红旗:“看天就只看天就不想题了?”
张冲:“开始看天的时候是想题呢,想不出来就想其它的了。”
张红旗:“其它的都是些啥?”
张冲:“有时候啥也没想就看天。”
张红旗:“我问你那些其它的。”
张冲:“想你小时候扣麻雀。”
张红旗:“你妈的屄那是下雪天。”
张冲:“我想的就是下雪天。”
张红旗:“噢噢,还有呢。”
张冲:“想你和我姨夫开火。”
张红旗:“噢噢,还有呢?”
张冲:“也想火箭。”
张红旗:“咋想火箭的?”
张冲:“骑在火箭上到太空里去。然后就想太空是啥样子。”
张红旗:“啥样子?”
张冲:“电视里放的那样子。”
张红旗:“噢噢,你把太空想到电视里去了。”
张冲:“我想不来,我没去过,想来想去就是电视里放的太空。”
张红旗:“电视也罢,太空也罢,你觉得你想这些和你不及格和零蛋有关系没?”
张冲:“有关系。”
张红旗:“你想没想过后果?”
张冲:“想过。”
张红旗:“啥后果?”
张冲:“考试不及格。”
张红旗:“还有呢?”
张冲:“我没想过零蛋。”
张红旗:“但你有零蛋了。还有呢?”
张冲:“你打我。”
张红旗:“噢噢,就是说你早就想过挨打了。”
张冲:“我不想让你打我。”
张红旗:“你把挨打的事情做下了。”
张冲:“我不想让你打我。”
张红旗:“打是一定要打的。”
张冲:“不。”
张红旗:“你现在想一下,怎么打你能让你有点记性。”
张冲:“不嘛。”
张红旗:“想一下。”
张冲:“我要尿裤子了我去厕所。”
张冲两腿夹紧了,抖着。
张红旗:“没关系你尿,就往裤子里尿。尿裤子不影响挨打。”
张冲:“我尿不出来我不尿了。”
张冲的腿夹得更紧了,身子往下缩着,两手捂在裤裆那里,仰头看着他爸张红旗。
张红旗:“你狗日的给我演戏呢。”
张红旗拿起石桌上的绳子。
张冲:“我没有,我真想尿我尿不出来!”
张红旗:“手!”
张冲:“我不!不!”
手到底还是伸过去了。
张红旗把绳子往张冲的手腕上挽缠着。
文兰叫了一声:“红旗!”
梅梅叫了一声:“爸!”
绳子挽缠好了。文兰和梅梅看着,张冲跟着张红旗到了门框跟前。张红旗往门框缝里塞着绳头,塞过去了。张红旗用力拉了一下,张冲就叫了一声,身子往上伸去了。
张红旗没让张冲完全悬空。他在张冲的脚尖刚好能点着地的时候把绳子拴在了门框上。
张红旗走了。他拉开大门出去了。
张冲的身子半吊着,在门框里摇摆着。
梅梅叫了一声:“妈!”
文兰又一次抱着肚子蹲在地上呜呜了。
梅梅跺着脚说:“妈你赶紧啊解绳子啊!”
“我不敢啊呜呜,让你爸回来呜呜……”
文兰抱着肚子跑进屋里呜呜去了。
梅梅问张冲:“疼不?”
张冲呲着牙:“不疼。”
梅梅端来一把椅子,沿上去解着绳子。张冲说姐啊你别,咱爸回来要和你算账。梅梅说算吧。梅梅解开了拴缠在门框上的绳头,张冲的脚跟落地了。梅梅又解开了挽缠在张冲手腕上的绳子。
张冲活动了几下手腕,给梅梅笑了一下,说:“姐,没事。”
梅梅说:“你还笑。”
张冲说:“没吊的时候我吓得要尿裤子了,真吊了就不骇怕了,你说怪不?”
梅梅眼里全是泪水了:“你就有点记性吧。”
文兰从屋里出来了。文兰摸着张冲的手腕,说:
“别恨你爸啊呜呜。”
张冲说妈你别哭我知道我爸是为我好。
然后就到了春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