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节
那一年的春节
在文兰的印象里,那一年的春节很压抑。大年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几乎是悄儿没声吃完的。他们一家四口没人说话,好像都有话要说,想说又没说,就只有碗筷的声音了,唏溜唏溜咯叽咯叽吞咽和咀嚼食物的声音了,还有张红旗“吱”一盅“吱”一盅喝酒的声音。
后来还是说了几句,是张红旗发压岁钱的时候才有的。
张红旗准备好的压岁钱差点没发出去。张红旗掏出二十块钱给梅梅。梅梅说我不要我没地方花钱给张冲。张红旗又掏二十块钱说一人二十块。张冲说我也不要我没念好书。文兰说哎哎怎么啦这是压岁钱啊。她说没地方花先拿着不花不行么?她说没念好书往好里念不行么怪了我看。她从张红旗手里拿过钱塞给了梅梅和张冲。她说还有新衣服呢,明天都换上新衣服咱新年新气象。她拿出一串爆竹给张冲说:“放炮去。”
张冲就在大门外点放了那串爆竹。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让他们的心情轻松了一些。
临睡前,文兰把一身新衣服放在张冲的枕头边上,又和躺进被窝的张冲说了几句话。她说你爸吊你了你疼在手腕上你爸心里疼呢。她说你手腕早就不疼了可你爸心里还疼着呢你知道不?
张冲说:“你让我爸别疼。”
文兰说:“我说了不算么谁说了也不算。”
张冲说:“我爸不会疼死吧?”
文兰摸了几下张冲的头,说:“张冲啊张冲你爸心疼是病也不是病是思想病这下你知道了吧?”
张冲扑闪着眼睛说:“是思想病就该头疼?”
文兰说:“你这么说也对,心疼头疼一个意思,都是因为你念书你懂了吧?”
张冲说:“我听懂了,你说心疼的时候,我就听懂了。”
文兰说:“听懂了就好就好好念。”
张冲说:“我念好了我爸就不会心疼头疼了?”
文兰说:“对么对么,不但不会心疼头疼还会兴高采烈满脸风光呢。”
张冲说:“那我就成火箭了我爸就骑着火箭上天了。”
文兰说:“你爸说火箭只是个比喻。”
张冲说:“我知道是比喻,我也是比喻。”
文兰说:“总之你爸和你是拴在一起的,你一生下来就拴在一起了。”
张冲说:“你呢?”
文兰说:“你想么,能不拴在一起么?解都解不开。”
张冲说:“你也心疼头疼?”
文兰说:“不说我了,我就不说了你睡吧。”
张冲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比我爸还疼。”
文兰又摸了一下张冲的头:“知道就好,证明你懂事了你睡。”
文兰要走了,张冲又问了一句:
“我念不好我爸会不会头疼死?”
文兰说:“你看你看刚说你懂事了又不懂了。你好好念嘛,你不会让你爸头疼一辈子吧。”
张冲说:“我会长大的。”
张冲背过身去,要睡了。
文兰说:“再长大也是你爸的儿子不能让你爸头疼一辈子嘛。”
张冲说:“我知道了。”
张冲睡着了。
大年初一,张冲穿着一身新衣服,在前院的石桌上看了一天书。文兰说红旗你看你看。张红旗说我不看。文兰说看嘛看嘛。张红旗说早看见了。文兰说看见了就好。张红旗说事实证明不能看现象要看本质我等着看下一张成绩单。文兰说你看你说话像杠椽一样直硬,现象好了离本质就近了嘛。
大年初二,张冲又看了一天书。文兰说红旗你看你看。他们把前一天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大年初三,王树国和文香夫妇率儿子文昭拜年来了。文兰说张冲今天别看书了和文昭耍去。张冲就和文昭耍去了。文香说梅梅呢咋没见梅梅,文兰说梅梅招呼小卖部呢。文香说噢噢让树国和姐夫说话我和你做饭。
文兰和文香姐妹俩在厨房边做饭边聊天,主题是儿子。文香说文昭不知道念书知道耍么。文兰说前些天你姐夫把张冲收拾了一顿到现在我心情都可不好。文香说树国天天都想收拾文昭不敢么。文昭说我胡跑呀跑到新疆去让你们一辈子找不着。
张红旗和王树国一对挑担坐在热炕上抽着纸烟,说儿子说他们自己最后说到了时代问题,概括起来就是:他们小时候没好好念书把时间快乐了,没学下本事,那是一个坏毬日下的坏时代。现在的孩子念书条件好到天上了却不爱念书要快乐。你说过去没粮吃他们说为啥不吃鱼真傻。你说三年困难时期“瓜菜代”饿得人隔肚皮能看见肠子,他们说瓜和菜是维生素啊你们真能哄人。你说我们把时间全耍了把生命荒废了他们说那多好天天逼我们念书我们没快乐想跳楼。依他们的说法,好像现在的时代是坏毬日下的坏时代。结论是:可不能让张冲和文昭认为过去那个时代好。还有:公平而论,哪个时代都有问题,没有问题的时代还没造出来,咋办?这不是咱能掌握的,咱掌握咱能掌握的事情就行了,掌握着让张冲文昭把书念好。
他们有些乐观了。就在他们说这些话的时候,张冲和文昭两兄弟正蹲在村外的水渠背后一边屙屎一边抽烟呢。
张冲是第一次抽烟。张冲大文昭一岁,比文昭高一个年级,都在中心小学上学,天天见面。张冲知道文昭有时候抽烟,也给过他让他试着抽一口,他没试过,这一次竟把他说动了。文昭说水渠上去水渠上去。他们就到了村外的水渠上。文昭从裤兜里掏出两根纸烟给张冲亮了一下,说,偷我爸的,高档的,咱一人一根。张冲不要。文昭说下去下去水渠上人能看见。他们就到了水渠背后。文昭又递烟给张冲,说,过年呢嘛耍呢嘛。一根一块多钱呢我偷了两根就是想让你耍一回嘛要不我就只偷一根了。文昭说抽烟拉屎闻不到臭味不信你试嘛。文昭说着就褪下了裤子,一手提着裤带一手给张冲递着烟。文昭说快嘛专门给你偷的骗你是狗你只抽一口也行。文昭叫了一声哥,好像在求张冲了。张冲看着文昭的脸,又看看文昭手中的那根纸烟。文昭说哥啊咱总得长大的长成男子汉的总要抽烟的。张冲又看文昭的脸了。文昭又叫了一声哥,文昭说你不抽我就把它捏碎去就当我没偷。张冲拿过了那根烟,叼在了嘴上,也褪下了裤子。他们并排蹲在一起了。文昭很兴奋,掏出打火机给张冲点着了那根烟,看着张冲吸了一口。文昭问张冲咋样?张冲感觉了一会儿,说,好像有点晕。文昭说你第一口吸得太猛了你看我。文昭点着了自己的,给张冲示范着。文昭把烟吸进去能从鼻子里放出来。
就这么,他们蹲在水渠背后,不为拉屎为抽烟,抽着那两根纸烟。他们听见梅梅喊他们吃饭了。文昭说哥你你张大口呼几口气,要不会闻见的。他们大口呼了一阵气。
饭桌上,文昭很兴奋,他说我和我哥去水渠背后拉屎了我哥拉得真多不信你们看去,我哥说他只顾看书憋了两天的屎。文香说文昭你说话注意场合啊正吃饭呢。文昭说噢噢。他说几口饭就看张冲一眼。
张冲什么也没说,也不看文昭。
接下来的几天,张红旗文兰去了几家亲戚,包括文兰娘家。往年张冲也去,这一年没有。张冲说我不去。文兰看着张红旗,意思是张冲去不去。张红旗说由他。文兰说噢噢不去就不去一去就是一天。
张冲每天都在石桌上看书,也写字,一直到学校收假。
张冲背着书包去学校了。文兰捂着胸口长呼了一口气,说,这年总算过完了。张红旗说啥意思?文兰说看大年三十吃年饭的样子我都不知道这年咋过了,看张冲每天看书的样子,我松快又不松快,现在好了。又说,现在就担心张冲的成绩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