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休教师的遗书及其他
退休教师的遗书及其他
瘫痪在床多年的退休教师李庭光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死得很平静。他不想继续拖累他身心疲惫的女儿了。他给李勤勤留了一封遗书:
女儿:
我是那种有知识没文化的人,即俗话说的有眼无珠。我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已成废人。
我很爱你,却没法帮你。
我应该让我无用的生命停止。
她能理解父亲,包括他的自我结束。她把父亲接到身边的几年里,父亲很少说话。每次给他喂饭,给他接屎接尿时,她都能从父亲的神情里看到他隐忍着的痛苦和不安,甚至羞耻——生命在失去自主和自尊之后的那种羞耻。
但李勤勤知道,遗书里的“羞耻”也与父亲作为教师的思想有关。就在张冲不再来她家以后,很少说话的父亲郑重其事地和她谈过一次话。
他说:我一生教过多少学生,已数不过来了。我和绝大多数的老师一样,偏爱学习好的学生,因为他们会有出息。大多数学习好的学生也确实有了出息,但有出息并不一定和“好人”“好人品”等同。事实上有出息的大多功利。我不喜欢学习不好的学生,以为学习不好的学生就是坏学生。我骂他们,打他们,挖苦他们,甚至连挖苦也不屑,抛弃了他们。结果呢?许多年以后,惦记我挂念我能想起我的偏偏是我打骂过挖苦过的坏学生。学习好的有出息的学生给了我作教师的成就感,让我自豪,也让我感到凄然。为什么?因为他们很少有人给我一个电话,一个问候。他们远走高飞了,在哪儿呢?干什么呢?都是来看望我的那些“坏学生”告诉我的。
他说:有了出息的学生离我太远,太忙,顾不上想起他们过去的老师,我能理解的。我当教师也不是为了让学生感我的恩。但教师也是人,也有精神和情感的需要,哪怕是一个温暖的问候。
他给勤勤说:要善待每一个学生,尤其要善待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不爱念书的学生,我们过去叫“坏学生”,现在叫“问题学生”。好学生能得到的都得到了,父母的自豪,老师的爱护,同学的欣赏,邻人的羡慕,最终考上大学,也得到了社会的承认。这也是他们应该得到的。但那些学习不好的学生,那些“问题学生”,像张冲那样的,他们得到的都是他们不应该得到的,从家庭到学校,到老师,到社会,给他们的是什么?不是爱,是爱的名义。是鄙视,鄙弃。他们不服,不服就会对抗。我听见张冲说“变态”了,说“敌对”了。他好像在战斗一样。我很为他担心。我一直想着他。病态的对抗是很难预料的,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他说:我当了一辈子教师,明白得太晚了。我很失败。我无法重活一次。我很后悔。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羞耻……
张冲。张冲已经离开了学校。
他会在哪儿呢?
李勤勤打问了几个学生,在一间出租屋找到了张冲。
她说:我父亲死了。
又说:他一直记着你。
张冲买了两朵小白花,一朵给自己,一朵给了表弟文昭。他见了退休老教师李庭光最后一面。
他和文昭帮着李勤勤处理了李庭光的后事。
张冲要走了,李勤勤留了他一会儿。她想和张冲说几句话。
她说:你可惜了……
她顿了一下,因为她被自己说出的“可惜”这个词刺痛了。她突然想起,十几年前有人也这么给她说过。想不到十几年后,她会给她的学生用到这个词。
她说:你很聪明。你把聪明用错了地方。
又说:你回学校吧。我找校长去说。
又说:我给你补课。
张冲给了她一个苦笑,说:我不是念书的料。
又笑了一下,说:我是学校的敌人。
几个月后,她听到了张冲犯事的消息。她没有太大的意外,但很难受。很难受很难受。她躺在床上几乎一夜没睡,满脑子都是张冲的模样,各种各样的,她很熟悉的模样。
学校的老师都知道了,包括校长。
校长给李勤勤说:万幸万幸,多亏他离开了学校,要不,我就会受到牵连。
李勤勤定定地看着校长的脸。
校长说:想不来么?我是校长啊!
李勤勤突然有了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她真蹲到一边呕吐了。
校长:怎么啦你怎么啦?要不要去医务室?
李勤勤一边摇头一边干呕着。
李勤勤的孩子快要上小学了。她很矛盾,但还是给孩子报了钢琴班,绘画班,还有英语班。
她有可能带高中一年级的班主任。她很勤谨。她骑着她的那辆电动自行车,在现实生存和道德理想之间平衡着自己。压力太大的时候,她就告诉自己:我是为了学生好,我在让他们成才。